劉峻字孝標,是平原郡平原縣人。父親名王廷,是宋始興王內史。
劉峻生下來剛一個月,母親就把他帶回鄉下。宋泰始初年,青州落入北魏手中。劉峻八歲時,被人搶到中山去了,中山的有錢人劉實很可憐劉峻,用五匹絲帛把他贖了出來,並教他讀書。北魏人聽說他在江南有親戚,又把他轉移到桑乾。劉峻好學習,家裡很窮,居在別人的廊簷下,自己給自己規定讀書的內容和份量,經常點燃用麻干扎的火把,從晚上直到天亮,有時太困昏睡,火把就燒他的頭髮,等到發現後醒來又繼續讀書,一整夜不睡覺,其精進力學如此。齊永明年間,乘機從桑乾逃回家,自己認為看書不廣博,又尋找沒有看過的書,聽說京師有的,就前去哀求借來看,清河的崔慰祖稱他是「書婬」。當時竟陵王蕭子良廣招學士,劉峻托人請求當蕭子良的國職,吏部尚書徐孝嗣壓制他不讓他去,任命他做南海王的侍郎,他沒有去就任。到明帝時,蕭遙欣任豫州郡守,劉峻擔任府刑獄,蕭遙欣待他很好。蕭遙欣不久死去,劉峻很久沒有調動。天監初年,應召到西省,和學士賀蹤一起點校官府的典籍。劉峻的哥哥劉孝慶,當時是青州刺史,劉峻請假去看他,因私下運載禁止的物品,被有關部門告了,撤去了官職。安成王蕭秀欣賞劉峻有學問,任荊州郡守時,引薦劉峻任戶曹參軍,給他提供書籍,讓他分類抄摘故事,書名叫《類苑》,沒有等到完成此書,又因病離去。於是到東陽紫巖山遊玩,建了間房屋居住在那裡,寫了一篇《山棲志》,文章寫得很漂亮。
梁武帝招攬文人學士,有高超才華的人,大多被收進去,並依次提拔。劉峻憑個性辦事,不願和大夥一起隨波逐流,梁武帝很討厭他,所以不任用他。劉峻便寫了篇《辨命論》寄托他的心懷說:
「皇上曾經和幾位有才有名的人談及管輅,感歎他有超眾的才華卻做不了大官。當時有人在皇宮的台階之下,聽到了這一議論,回來後告訴我。我認為文人的窮困與通達,只不過是命運的安排而已。所以試著論述天的意志,鋪陳其大略於下。
「我看管輅,有天生的才華,長相英俊,品質像皂、璋一樣高美,實在是人間的英傑,絕非是算卦、巫祝之流。而官只做到少府丞,死時只有四十八歲。上天的報答與施捨,怎麼會這樣少?不過才華出眾的人沒有做高貴的官,像饕餮一樣貪吃的人卻居在重要位置上,只有管輅是這樣嗎?所以本性與命運的關係,窮困與通達的道理,彼此違反各不相同,難以瞭解其中奧妙。王充概括它的源頭,司馬遷闡發它的疑惑。而那些隱士和貧寒的儒生,則認為命有一定的先天性;新貴和富貴者認為命運聽人使喚。爭辯吵鬧,各種見解都出來了。李康在《命運論》中討論了命運的本源,而沒有疏通它的流變;郭像在《致命由己論》中論述了命運的流變,但沒有詳述它的本源。我姑且來論說它:能成為萬物來源的就稱為『道』,不知道怎樣發生的稱自然。自然就是能看得見是什麼樣子,但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相同的都能得到,但不知為什麼會得到。引發萬物的運動,使萬物各有一定的形式,又不是它的作用。萬物的混合生成,也不是它的力量。活著沒有安定的心,死後怎會有殺害的志向呢。魚類生活在水中不是因為它發怒,鳥類飛翔在天空也不是由於它高興。命運好寬好大啊,萬物隨之變化;多精確純真啊,萬物都是變化而有規律的。變化而不固定,就稱為命運。命運就是來自上天的命令。人未出生時就已注定,並終生不變。鬼和神不能預測,聖人哲士不能謀劃。有共工氏用頭觸斷不周山的力量也難以和命運抗拒,能使太陽倒著轉的誠心也不能感動它。短不能有一寸光陰的延長,長不能有更漏一刻的縮短。道德修養達到極點的人也不能超越它,特別聰明的人也免不了它的限制。所以帝堯的時候,洪水漫過了山,商湯的時候,天大旱,金石都要融化。晉文公進退兩難,宣尼斷水絕糧。顏回短命,像蘭花被風吹敗,冉耕有德行而染上了惡疾。伯夷、叔齊隱居首陽山,不吃周朝的糧米,靠野菜維持生命,一個婦女說:『野菜也是周朝的呀!』於是伯夷、叔齊絕食餓死。聖賢尚且如此,更何況平庸的人呢!以至於伍子胥屍體浮在江中;屈原在湘水自殺;賈誼被排擠,降為長河王太傅;馮唐到老還是個郎官;桓譚逐步升進,飛上天空,美麗的翎毛被毀掉了;馮衍好像鳳凰一樣,美麗的翅翮也被摧毀了。這難道是才華不好而行動有錯嗎?
「近代有劉王獻和他的弟弟劉王進,都是當時有名的優秀學者。劉王獻是關西的孔子,通讀六經,循序漸進,善於有步驟地進行教導。劉王進則志氣剛烈像秋霜,心地貞潔像崑崙山的玉,高高聳立世間,不沾染塵世的俗念。都是在卑陋的門戶裡從事於道德修養,天地間留下了聲名。可是官比侍郎還低微,官位還不到持戟宿衛殿門的郎中,先後早死,宗祖無人祭祀。借這兩位賢才來論說古人,那麼過去一些具有玉的品質、金的相貌、英俊秀美的人,在當時都受到排斥,蘊藏著超人的才華而不被重用,像草木一樣凋謝,像麋鹿一樣死亡。肉拋在地上,屍骨埋入山谷大川,被埋沒而沒有聲息的,又怎麼說得完呢!這就是說宰相、阿衡與衙門裡差役的差別,容成子和彭祖這樣的長壽者與短命的人的差別,猗頓這樣的富人與黔婁這樣貧窮的隱士的差別,陽文這樣的美人與敦洽這樣的醜人的差別,都是自然造成的,而不是憑借個人的才智形成的。所以說『生與死是命定了的,富貴由天決定』,就是這個道理。但是命行遊不定,變化也一個模式,或者讓人先哭後笑,或者讓人開始吉利,最終凶險,或者不召喚它自己找了來,或者因人不同來接濟。錯綜複雜,循環往復,福隱藏著禍,禍也能變成福,不能用一種理論來證明,也不能用一條途徑來驗證。而命的影響周密細微,疏而不漏,沒有形狀可以看見,沒有聲音可以聽到,一定要表現在實物上才能顯示靈驗,也可以通過人來顯示形象,比如帝王的冕旒,任百官的職位。有人說看商湯、周武王的作為,認為平定叛亂是由於神的功勞;聽說孔子、墨子的超出常人,稱為英明聰慧造成不同凡響;看到彭越和韓信這樣貧賤的人做了高官,又稱為像鷙一樣勇猛換得了官爵;看見張禹和桓榮都因講經而封侯,又說讀懂書經也能夠做大官。難道知道命運發展的趨勢嗎?所以說話否定命運有六大弊端,我請求陳述一下大概的意思。
「美麗的容貌,柔滑的身體,口大而歪,鼻樑多皺紋,這是容貌上的差別。有的事物白天生機旺盛,第二天清晨便衰亡了,龜、鵠卻能活到千年,這是壽命上的差別。聽別人說話就知道他的用意,頭腦糊塗分不清稻和麥,這是智慧上的差別。容貌、壽命、智慧這三樣都不決定於人力而獨以為榮辱決定於人,是只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了。這是否定命運的第一個弊端。額上有龍紋、眼中有日影是做帝王的相貌,眼睛平正又長,腳底有龜紋,是做王公宰相的相貌。三國時蜀漢的張裕懂相術,常照鏡子看自己的面貌,自以為要受刑而死;春秋時楚恭王要在五子中選一人做太子,把玉璧埋在地上,誰壓在璧上就當選為太子。少昊出生時,有顆星像彩虹一樣流逝,黃帝生時,有大電繞樞照耀郊野,這是顯示大德的符瑞;劉邦斬蛇後,有一老婦人在晚上哭,說赤帝子殺死白帝子,而劉邦所居的地方,上面常有雲彩,這是表明要做君王的祥瑞。都是開始只是一些徵兆,到後期這些符瑞就像流汗一樣逐漸散開。如果說驅逐貔虎、拔劍斬蛇,靠人力取得皇帝的位子,就與玄冥的情形不符,顯示不了神明的作用。這是否定命運的第二個弊端。伊尹的家鄉變成大河;歷陽縣被水淹沒變成湖泊。項羽在睢水上大破漢軍,殺死很多漢兵,睢水因而不流;秦將白起坑殺趙卒四十萬,流血成河,沸聲如雷。崑崙山著火,礫石和琬圭、琰圭都被燒掉;寒霜夜間降臨,蒿艾和芝蘭一起都凋零,雖有冉游、子夏的才華,伊尹、顏回不同於庶人,怎麼能抗拒它呢?這是否定命運的第三個弊端。有的說:雖然珍珠像明月一樣明亮,難免有瑕疵;像夏後的璜玉,也會有不平滑的地方。所以崔鈒在縣令的職位上死去,司馬相如死時是孝文園令。才華不是不傑出,君主不是不聖明。然而打破了結綠的光輝,殘碎了懸黎的夜光,難道是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嗎?如果是這樣,主父偃和公孫弘,論對策不能陞官,憑遊說不能入仕,在平原上養豬,被地方官所擯棄。假如他們像奔馬過隙一樣快,像霜花、露水一樣短就死了,造成羞憤恥辱,難道還能和崔鈒、司馬相如是同類嗎?等到公孫弘做了丞相,開闢東閣招收儒士,主父偃吃飯時排列五個鼎的食物,像電一樣耀眼,像風一樣流行,聲名傳遍海外。到底是先愚笨而後智慧,先錯了而後來對了呢,還是榮耀、羞辱有一定的氣數,命運有極限呢?使得美好與醜惡顛倒,這是否定天命的第四個弊端。猛虎長聲吼叫樹風也停下來,蛟龍抬起頭,雲便聚集起來。所以舜為王時八元八凱得到提升,商紂上台時,飛廉受到重用。然而天下善良的人少,兇惡的人多,昏暗的帝王多,賢明的君主少,而香草和臭草不能共處一個花盆中,梟鳥和鸞鳳不會比翼齊飛。因此渾沌、..杌這樣不才兇惡的人相繼在高位上耀武揚威;像仲容、庭堅那樣有才的賢良就只好在岩石下耕田種地。無理地說興起和廢除都是由人決定,與天無關,這是否定天命的第五個弊端。那些戎狄未開化的民族,長著人臉,藏著獸心,設宴招待,卻在酒菜裡放毒藥。把誅殺當作道德,把婬亂當作仁義。雖有大風這樣的鷙鳥站在山丘上,鑿齒這樣的惡獸在曠野裡奔跑,但和狼的嚎叫相比,怎麼能相提並論呢。自從晉朝衰弱,天地廢壞,北方左衽的野蠻民族,乘機像閃電一樣南下,於是攻佔洛陽,踏平五都,佔領了父兄的故鄉,在中原地區建樹名號,與三皇的子孫爭奪百姓,同五帝的後代搶佔居所。亡國滅種的紛亂充滿神州大地。噯!埃、禍、善、婬,只是一句空話罷了。難道不是太平與紛亂相互更替,長與短互相取代嗎?一切變化都是自然的,假若認為人力可以左右,那就錯了。這是否認天命的第六大弊端。
「然而所說的命,不過是生與死、貴與賤、貧與富、治與亂、禍與福,這十個因素,都是上天給予的。愚蠢、聰慧、善良、醜惡,這四個因素,是人的行為表現出來的。舜和禹不是神,他們的兒子丹朱和商均的心也不一樣,才幹與平常人相同,都是學習的結果。所以白色的絲不會總是不變,而會變成黑色或黃色,進入鮑魚行中就會變臭,走到芳蘭室中就能變香。所以季路向孔子學習,磨礪出風霜一樣的氣節。楚穆王向潘崇求計,幹出了殺父篡位的禍亂。商臣雖惡,卻能讓他的後人繼承大業;仲由雖善,不能免於戰死。這就是邪惡與正直是人決定的,而吉利與凶險則是命決定的。有人認為鬼神能克服驕傲自滿,上天能輔佐德行。所以宋景公說一句話,熒惑星後退三捨,商湯剪下白頭髮求雨祭天,天便下大雨。如果說善與惡沒有一定的徵兆,那就和這裡所講的不符合。而且於公治獄不冤枉好人,自認為陰德很好,讓人加高院門,等待子孫受封。嚴延年的母親見他殺戮囚徒,便說:『你太殘忍了,不久會遭刑戮,我回老家替你掃除墳地吧!』過了一年多,嚴延年果然被處死刑。這是君子不停地自己努力向上。假如仁慈沒有好報,誰還願意行善事、立名節呢?這是不近情理的說法。聖人的話,既明顯又隱晦,既微妙又委婉,幽深遙遠難得聽到,意義深遠,廣如河漢無際無涯。有時創立教化以促進平庸懶惰的人,有時論述命運尋求性、靈的盡頭。『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是創立教化;鳳鳥不來,這是論說命運。現在用它的幾句話去辯論它的基本意義與趨向,跟向晚上就死去的人論說春季、秋季的變化有什麼兩樣呢?楚昭王說過有德行的話,紅色的雲彩也沒有收卷;周宣王求雨,王圭璧已經用完了,雨還沒下來。於公積下陰德,不如勳華的陰德高;嚴延年殘忍粗獷,不會比盜跖死在東陵更殘酷。行善都一樣,作惡也差不多,福與禍顯出不同的流向,興趣與廢棄呈現不同的軌跡。廣闊無邊的上天,怎麼會這樣呢?《詩經》說:『世道昏暗如長夜,百姓被迫去偷去搶。』所以善良的人做好事,哪裡有停止呢?
「吃大米、高粱和家畜的肉,穿狐狸、貉的皮衣或潔白的絹衣,看美妙的舞蹈,聽雲和山的音樂,這些都是活著的人所必需的,並不是有一定的目的才做的。修研人道和德性,學習仁與義,敦化孝與悌,樹立忠與貞,受到禮樂的洗禮,遵守先王制定的規則,這是君子必須做到的,不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才做的。不過君子行為端正,體察人道,敬天認命,知道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懂得不是人的智慧和力量所能決定的。走了就不留,來了就不拒,活著時不過分喜悅,死了也不憂戚。高屋大廈,不能讓他的心情喜悅;土造的房子、蓬做的門戶也不能讓他思慮憂鬱。在富貴面前不屈氣節,不被自身的慾望弄得不安寧。怎會有司馬遷的《悲不遇賦》、董仲舒的《士不遇賦》呢?」
《辨命論》寫完後,中山劉沼寫信來詰難他,這樣反覆多次,劉峻每次都回信申述,分析回答劉沼提的問題。不巧劉沼死了,劉峻沒有收到回信,劉峻便寫一篇序文說:「劉沼既然提出詰難,正是我有些悲觀失望的時候,竟然沒有表述出來。不久劉沼永遠地離去了,沒有說完的言論只有被埋沒而不能流傳下來。也有一些從他家裡知道而告訴我的,讓人傷心的是音容笑貌還未消失而人卻已亡故了。我只有懸劍於他的墳上,滿懷遺憾說聲奈何奈何。」
劉峻還寫過一篇《自序》。大意是這樣的:「我自己與馮敬通相比,有相同之處三點,不同之處四點。為什麼呢?馮敬通有超人的才華,金石般堅強的志向,我雖不如他,然而為人慷慨,光明正大,這是相同之一。馮敬通正遇上盛世的明君,而最終不受重用,我也遇上英明的君王,也被擯棄不用,這是相同之二。馮敬通有一個很凶的妻子,以至於親自打水舂米;我也有位潑辣的老婆,也是家運不好,這是相同之三。馮敬通正值改朝換代的時候,手裡拿著發兵的符令,躍馬殺敵;我自幼到大,常常是沒有歡樂,只有憂愁,這是不同之一。馮敬通的兒子馮仲文,做了官,成了名。我的災禍與鄧伯道一樣,沒有後繼人,這是不同之二。馮敬通臂力很大,老了還很健壯,我病魔纏身,說不定哪天就突然死去,這是不同之三。馮敬通雖然當時沒有受重用,但很多名人賢士都敬慕他,這種美名和聲望時間越久越大,我一生平淡,世人不知道我,人一死就像草木枯謝一樣無人記起,這是不同之四。所以自己寫一下自己,留給好事的人去說。」
劉峻居在東陽時,吳郡、會稽不少人都跟他學習。普通二年(521)死去,終年六十歲。他的學生追諡他為玄靖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