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傳

陶潛字淵明,有人說淵明字元亮,是尋陽柴桑人。他的曾祖陶侃,是晉代的大司馬。

陶潛青年時期便有非常高雅的志向,曾經寫過《五柳先生傳》自述,文章說:

不知先生是哪裡人,更不知姓甚名誰,他家旁邊有五棵柳樹,於是便以五柳先生作自己的名稱,先生沉默寡言,不羨慕榮華富貴,喜歡讀書,但總是不深究其中涵意,每當碰到有趣的地方,便欣然雀躍,幾乎忘掉吃飯。生性愛酒。但家境貧困,不能經常喝酒,親朋故友知道這個情況,往往擺酒招致先生,而先生每到必飲,每飲必醉,醉而後返。房子不能擋風,遮不住太陽,先生穿著短褂,打著草帶,鍋碗常空,但淡然處之,常作文章娛樂自己。不時顯示自己的志趣,忘記了成功和失敗,用這些來安度餘年。他介紹自己也是這樣,當時人覺得這說的是實話。

淵明年老,家庭貧窮,只好出門當本州的祭酒官,但是受不了那些雜事,幾天時間,便辭官而歸,州里請他當主簿,陶淵明沒有應徵。而是親自耕田種地,以獲得溫飽,又帶病再次外出當鎮軍,建威參軍,他對親朋好友說:「我姑且想出去幹一干,作為交友的資財,可以嗎?」州的長官聽到這話,便用他當彭澤令。公家分給的田,淵明叫部下官吏種上秫稻,他的妻子兒女一定要他種上禾亢米,於是在其中的二頃,五十畝種秫稻,五十畝種禾亢稻。郡裡派督郵來縣裡檢查,縣裡的老官吏說應該整衣相見,陶潛感歎說:「我不能因為五斗米便折腰向鄉里小人磕頭。」當天便辭職,作賦《歸去來兮辭》,詞章說:

「回去吧,田園荒蕪。為什麼不回去呢?既然覺得自己的心靈被形體驅使,何必遺憾而獨自悲歎。可喜的是,明白以往的歲月無法補救,但未來還是可以挽回,確實是迷路了,但還不是太遠,只覺今天對而昨天錯。船兒緩緩地前進,風兒輕輕吹動衣角,向農夫問前面的路程,恨黎明的光芒太微弱。

「突然看到了我的故居,高興地奔跑,僮僕們在門前歡迎,小兒子在門口迎接,庭院的小路長滿了野草,門內的青松和秋菊還在。我帶著幼子到屋裡面去,看見滿壺的美酒,拿起酒杯自斟自飲,又向外怡然地欣賞庭院,靠在南窗邊上傲然自得,看臥室能不能住得舒服,每日到園中走走,興味十足,大門雖然擺在那裡,但常關著,不時地扶著手杖,流連四顧,時不時抬頭望遠而神遊天外,雲兒瀟灑地捲過山頭,鳥兒飛倦了回到窩巢,日影不斷地向西移動,我撫摸著蒼松不忍離去。

「回去吧,讓我同外界人斷絕交遊。世俗既然同我合不來,我再出去尋求什麼呢?我喜歡親人們的絮語,沉浸在琴書中消除憂愁,農夫們告訴我春耕來了,將要到西邊的田地上幹活。有時開出簡陋的牛車,有時駕一葉小舟,尋幽探隱,窮極溝壑,或者跋涉崎嶇的絕壁,或者慢慢游過小山。樹木欣欣向榮地生長,溪水淙淙地流動,身與萬物為一體,感歎我這一輩子可能會迅速完結。

「算了吧!寄生天地之間還有多長時間,何不隨心所欲一任東西,何必惶惶想這想那。富貴不是我的夢想,帝王顯貴朝廷是不需希望的,抓住良辰美景體味吧,或者扶起犁鈀去耕耘吧,登上東邊的小山臨風長嘯,俯視清轍的小河高聲吟唱。姑且與天地為一體,聽從命運的安排,再還有什麼疑問的。」

義熙末年,陶潛被任用為著作佐郎,他未應命。江州刺史王弘想認識他,但不能召奉他。陶潛曾到廬山,王弘叫淵明的老朋友龐通之帶著美酒在半路上等他,陶潛有腳病,他叫一個門生二個兒子抬著床車。碰到之後,便和龐通之喝起酒來,不久王弘到了,陶淵明也拉他一起喝起來,歡然相處。之前顏延之當劉柳的後軍功曹,在尋陽時和陶潛交情很好,後來當上了始安郡太守,經過尋陽,每天來看淵明,每次都酣飲而醉,臨去時,留下二萬錢給淵明,陶潛把它們全部送給賣酒人家,然後來取酒痛飲。一次九月九日沒有酒,到屋邊菊花叢中坐了好久,恰遇王弘送酒來了,馬上喝了起來,醉了之後便回去。陶淵明不懂音樂,但準備了一張普通的琴,其中沒有琴弦,每次有酒興,便撫琴而歌,表達他的心意,無論貴賤,凡是造訪他的人,有酒便拿出來,陶潛要是先醉,便告訴客人:「我喝醉了想睡覺,你可以走了。」他就是這麼真誠坦率。潯陽郡的太守等候陶潛去喝酒,恰遇酒熱了,陶潛便取下頭上的葛巾裝酒,回來之後又再戴上。

陶潛做官不長,輕易辭職,自以為曾祖父陶侃是晉代的宰輔,以再在宋朝臣服效勞為恥,自從劉裕的王業漸漸興隆之後,不再願意出仕,他所寫的文章都題上所寫的年月,義熙以前,便寫上晉朝年號,從永初以來都雲甲子某某年而已。他給兒子們寫信表達自己的觀點,並且訓誡他們,信是這樣說的:

「天地產生了人,有出生便有死亡,從古以來的聖人賢人沒有例外,子夏說得好:『死生都是命中注定,富貴完全由天意決定。』孔門弟子、親自接受孔子的告誡,說這樣的話,難道不是窮通不能隨便操縱得了的,長壽與夭折永遠不是人為所能控制得了的,我年歲超過五十,但備受窮困艱難的折磨,因為家庭貧困,奔走東西,性格剛正,才能低劣,和人往往不和,為自己細細思想,必然遭到世人的打擊,於是悄然離開官場,卻使你們幼年時便遭饑寒,常常感歎晏儒仲的賢妻的話,身抱破被而不憂慮,更何況是兒子們。這也是其中一件事,遺憾的鄰人中沒有兩仲子,家中沒有安於貧賤的老萊子妻那樣的老婆,抱著這樣的苦心,非常遺憾。

「我自少年以來便喜愛讀書,偶然在閑靜無事的時候,打開書籍,從中獲得快樂,每每忘掉吃飯。一見樹影疏疏,鳥啼聲音破空而來,也很歡快雀躍。曾經說過五六月在北邊窗子邊乘涼,碰到涼風突然到來,便感覺自己成了羲皇時的安樂百姓。我思慮淺薄,見識粗鄙,歲月流逝,思想當年,渺然無可奈何。

「從發病以來,我逐漸地衰弱下去,親朋故友們沒有忘記我們,每每以藥相救,然而我認為我的生命恐怕不會很長了,只恨你們年紀幼小家中貧困沒有人幫助,獲得柴米油鹽的辛勞何時可以免除,心中想起這些,又有什麼話可說。雖然你們不是一母所生,但想起四海之內皆兄弟,鮑叔、管仲劃分財物互不猜疑,歸生、伍舉,在路上砍荊棘坐下,敘訴舊情,他的才能因敗成功,因失而得,他人尚且如此,何況你們都是一父所生。穎川人韓元長,是漢末名士。自身當了公卿,八十歲時去世,兄弟們仍然居住在一起,一直到死。濟北人汜稚春是晉代的高尚人物,七代沒有分家,家中人沒有半點怨恨之色。《詩經》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你們應該懂得啊,我還有什麼話說。」

陶淵明又寫了《命子詩》給兒子們。他在元嘉四年(427)去世,享年六十三歲。

《宋書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