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恰是中元假期剛結束的時候。
中午方過,公寓的門鈴響起。我把構思一半的短篇原稿直接攤在桌上,走向玄關。我寫到某鄉下小鎮的河邊,挖出米袋製成的神秘狐狸。雖然事件本身離奇有趣,但我壓根想不出這種東西埋在河邊的理由,正與打印的紙稿乾瞪眼。我下到玄關,一開門,先前幾乎聽不見的油蟬叫聲,音量驟然放大。一名青年站在門口,猶如背負這驟然放大的嗚叫。我尚未看清他的長相,他便猛地朝我深深鞠躬。
「對、對不起!」
青年就這樣定在原地。他的身形分明白皙細瘦,靜止的力道卻強勁驚人。只見他髮絲凌亂的後腦朝著我,雙手抓住破牛仔褲的膝頭,一動也不動。
「先生,我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也只能這麼說。我真的不曉得青年為何道歉?他對我造成什麼損害嗎?暫且不提這些,他究竟是哪來的不遠之客?我還沒瞧清他的面貌,他就低頭行禮,以至於我連有沒有見過他都無從判斷。
「抱、抱歉,造成您的困擾。我向您賠罪。」
「先生,我還是不……」
「我、我就是犯人。」
青年嚴重結巴著,昂然抬起頭。果真是個陌生人。他穿著髒兮兮的牛仔褲及皺巴巴的灰T恤,個子雖然比我高上十公分,但年紀大概小我十歲,恐怕不到二十五歲,否則就是外表比實際年輕的二十七、八歲。斜視的臉龐有種說不出的散漫。
「犯人?什麼犯人?」
我一問,青年似乎相當意外,微微睜大頗具特色的雙眼。
「兩、兩、兩個月前的,那件事。」
「那件事?」
「偷、偷東西。」
我愈聽愈迷糊。家裡從沒遭過小偷,至少當下我如此認為。
陽光越過青年的肩膀,曬得我皺起眉頭:心中一陣莫名其妙。青年看到我的反應,彷彿確定了什麼,嘴角拉緊,上半身略略往後。
「你是不是沒……」
他突然吞下講到一半的話,眸中閃過為去留遲疑的神色。
「沒?」
我催促道,青年下定決心般微微低頭,接著說:
「你是不是沒發現?」
「我?發現什麼?」
「撲滿不見了。」
「咦,不會吧。」
總算搞清狀況,我連忙折回書房,抬頭檢視書桌旁的書架上方。但我唯一的「撲滿」橋子果醬空瓶,安安穩穩地擺在原位。我拿下就近細看,瓶內的東西似乎沒少,共有三張千圓鈔,零錢很多,且一如往常大半是十圓硬幣。
我抱著果醬空瓶返回玄關,青年正以袖子神經質地抹下巴。我不想接近會曬到太陽的地方,便在脫鞋處停下,將果醬空瓶遞向他。
「有啊,好好的在這兒。」
「不,呃,不是那個。是放在有書、書桌的房間的、櫃、櫃、櫃子裡的,這個。」
青年從我這角度看不到的地方,取出一隻有提把的白紙袋,然後小心翼翼拿出一尊約迭起兩枚拳頭大的陶制招財貓。
「裡裡裡面的東西我完全沒碰。我怕得要命,不敢動這些錢。真的。這這這個直接還給你。」
青年把招財貓交給我,呻吟般地說「對、對、對不起」,再次鞠躬。我彷彿看見冷氣不斷從敞開的門散去。
「但,這不是我的啊。」
青年倏然抬起頭,「咦」地一聲脖子前傾,畏怯的視線在我和招財貓之間游移。
「可是,我、我是從這裡偷走的。兩個月前的半夜,我、我、我一時鬼迷心竅,進去行竊。」
「你一定弄錯了,我從沒看過這種東西。」
「那、麼,是不是家中其他人……」
「不是,因為我一個人住。」
我們同時閉嘴,視線落在招財貓上。那是尊著色精巧的陌生招財貓,雖然雙目圓睜,但由於眼角畫有皺紋,乍看像在微笑。後頸部分有個扁平的孔,應該是撲滿沒錯。我把空果醬瓶放在地上,捧起招財貓上下輕輕搖動。沒有任何聲響,大概是空的。不,有細微的聲音,似乎是紙張。
「會是鈔票嗎?」
我瞄青年一眼。他畏縮地後退,沒說不知道,僅搖搖頭。
「剛剛提過,我完、完全沒碰。不過,這真的不是○○先生的東西嗎?」
青年講出我的本名。基於某些原因,我的門口名牌和信箱,都只掛上這個姓氏。
「不是啊。你會不會跑到別戶?比如隔壁之類的。」
我目光望向左方。由於我住的是一樓邊間,鄰居只有那家。不料,青年猛搖頭。
「絕、絕對不會,確實是這裡。因因因為是邊間,不可能記錯。」
「那就是別棟公寓的邊間嘍。」
說完,我心想這也不太對。我從未在附近看過類似的木造公寓。四周不是更現代、外觀便很高級的大廈,就是獨門獨院的房子。
青年神情緊張地盯著我足足十秒。週遭蟬鳴震天響,益發突顯盛夏的熾熱。
終於,籠罩在惶恐中的青年,怯怯開口:
「府上最深處,有有有像書房的房間吧?」
「嗯。」
「大張木頭書桌旁,放、放著很高的書架。架上就擺著那個裝錢的瓶子對不對?」
青年指著我剛才拿來的果醬空瓶。
「對,收在那裡。」
「那麼,絕、絕對沒弄錯,我是從那間房偷的。我先是發現果醬瓶,但裡裡裡頭的錢很少,又好像會叮、叮、叮叮噹噹響,所以我打開壁櫃,找到這個撲滿。」
「在壁櫃哪邊?」
「最、最前面。」
「真的?」
「真的。」
「真的是真的?」
「真真真的。」
「你是從哪裡進來的?」
「地下收納庫,像這樣……」
青年試著重現當時的情況。只是,他的動作雖然誇大,我卻看不出他在做什麼。儘管覺得他有幾分思心,但我不願意讓冷氣繼續跑出去,於是請他進屋。
「你示範一下,地下收納庫在那裡。」
「好、好的。」
青年一關上門,蟬鳴便隨純白的夏日陽光一同消失。光是如此,涼意就恢復不少。
青年脫下骯髒的球鞋入內,經過短短的走廊,踏進一坪半大的廚房後,便四處張望,由衷感到不可思議般喃喃低語「果然就就就是這裡」。接著,他走近流理台前的地下收納庫,打開單扇拉門。我上次使用約莫是半年前,搞不好已有一年。我既不做菜,也鮮少打掃整理,平常和廚房的地下收納庫扯不上關係。許久未見的樹脂制四方空間中,只有一瓶古早以前半好玩地自祖母家要來的梅酒。
「咦,倒了。」
梅酒那圓筒形的瓶身橫躺在收納庫底部。
「大概是上次復原收、收納庫時弄倒的。」
「復原?什麼意思?」
「這這這個,可以整個箱子拿起來。」
「哦,是嗎?」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我打心底感到吃驚。
當著我的面,青年靜脈浮出的修長雙手抓住收納庫,靈巧地連梅酒瓶一起拆下。形狀猶如小型浴缸的箱子,輕易就被取出。下方裸露出的泥地勾起我的興趣,我拿著招財貓便趴在地上往下看。高約四十公分的狹窄空間裡,地基的短柱整整齊齊豎立,應該能從此處移動到各房間,好比書房及和室。只不過,和鄰居住家之間有混凝土地基牢牢隔絕。
面向外圍的地基上,光線微微透進幾個裝著直向格子的通風口。
「我、我是從那裡進來的,從那個檢查口。」
趴在對面的青年指著的地基某處也像是通風口,不過比其他的大很多。
「那是業者檢查配、配配線和管線的出入口。我、就是拆、拆下格子框,由這個地下收納庫潛入。」
聽他這麼解釋,的確,從那道檢查口到我們下方的地上,有人爬行過的痕跡。
「那,你的意思是,兩個月前你不僅拆掉地下收納庫闖進屋內,還自我的書房偷走招財貓才離開?」
「是是是的。我擦掉地板上的泥土,然後把收納庫放回原位。」
「唔……」
原來還能用這種辦法入侵啊。驚訝的同時,我也不禁心生佩服。
「虧你想得出。確實,如此就能避開旁人耳目。」
「這這這是優點。」
「若從靠馬路的陽台窗戶潛進屋內,可能會被巡邏的警察發現。這一帶,一到晚上便有警車來來去去。」
「咦,這樣啊?」
「對呀。因為去年及前年,這附近都發生過命案。」
兩起案子皆為偶發。被害人是不曾與人結怨的中年上班族和大學生,兇手使用的都是小型利器,至今仍未破案。
「我、我完全不曉得這件事。」
「是嘛……」
的確,這名青年不像對報紙和新聞節目有興趣的樣子。
話說回來,儘管青年的解釋大致合理,無奈我對這只招財貓一點印象也沒有。然而,他卻聲稱是從我書房的櫃子裡偷走的。
我啪啪輕拍著招財貓的臉頰提議:
「總之,我們打開瞧瞧吧。撲滿中似乎放著鈔票,要是有好幾張就平分,只有一張就給你。」
「不、不、不必了。」
我沒搭理痙攣般搖著頭的青年,逕自翻起招財貓底部,揠下封住取錢口的紅貼紙,探頭一看。
「奇怪,這不是錢。」
「咦,那那那是什麼?」
青年湊過來。
「好像是字條。」
我把招財貓的洞朝下,試著搖晃幾次。最後,招財貓一聲不響地排出一張對折兩遞的便條紙。打開一看,眼熟的三個小字在正中央組成一行「很遺憾」。
我的思緒瞬間停止:心臟怦怦作響,腹部深處緊縮,腦海浮現那些文字,填滿稿紙的那些異常整潔的文字……
「請你離開。」
我終於開口。
「請問?」
「你走。」
彷彿被我的語氣推了一把,青年連忙站起,雙手抓住卸下的收納庫想歸回原位。
「沒關係,快走。」
「噢,好。」
青年中途停手,拱著背步向玄關。他慌慌張張地穿鞋,邊回頭問:
「你、你會報警……」
「不會,你走。快走。」
青年從門口離開。
留有十字折痕的字條佔據視野中心,我根本無法動彈。是他,聲音湧上腹部,但並未爬出喉嚨,只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體內迴響。是他,是他,是他。
兩年前的梅雨時節,連續下了好幾天雨的某個傍晚,我的高中同學S同時失去妻子與獨生女。事發當時,S在公司上班。那是椿發生在山邊國道的單獨事故,開車的妻子和前座的女兒,上半身都被隧道入口的混凝土壓扁,當場死亡。
從那時候起,S總共來過我這裡三次。
第一次是辦完他妻女的頭七後,一個星期天的傍晚。S突然來訪,令我有些措手不及。因為自高中畢業,我們之間便幾乎沒有足以稱為交流的交流。S是向別的朋友打聽到我家住址的。
「我很好奇立志成為作家的朋友過著怎樣的生活。」
當時,我尚未出書,一面兼差大樓清潔工,一面努力躋身作家之列,真的非常拚命。
S十分開朗。我猜他多半是怕被失去家人的悲傷吞沒,刻意裝出開朗的樣子,因此我不敢提車禍的事。S說想喝酒,我便到附近的酒行買發泡酒和燒酒回來。對飲時,S始終顯得很愉快,我卻極為注意話題的選擇,所以喝得不怎麼盡興。最後,S留宿了一夜。
S第二次出現在門口,恰巧與上次相隔一周。那是個下雨的午後,他沒撐傘,白襯衫、長褲和鞋子全濕透,滿臉鬍子也沒刮,眼神明顯怪異。怎麼個怪異法我無法形容,總之不是平常的眼神。S腋下夾著的超市塑料袋內,放著四方形的東西。他問能否打擾一下,我只好讓他進屋。S在起居室一屁股坐下,隨即以髒手帕用力擦頭抹臉。他前後搖晃著上身倏然哼起歌,音量大得嚇人,彷彿忘記那是我家,而我就在旁邊。只見他不時無意識地抓抓腋下。
「哎,又來了。喂?」
忽然間,S從褲袋拿出手機,一臉不耐地貼在耳畔。
「哦,嗯。今天?這個嘛,可能會稍微晚一些。妳也曉得,部長很煩人。我知道。嗯?我知道啦。」
S把手機收進口袋,露出苦笑。
「女兒生日,老婆吵著要我早點回去。」
「這樣啊,原來如此。」
他的精神已失常。
S的手機沒響,屏幕也沒發光,不提別的,折迭接合的地方幾乎扯斷一半,突出好幾根細電線。很明顯地,那手機根本不能用。
S又拿起手帕使勁擦臉,大聲哼歌放屁。我只能盤坐著,手足無措地搓揉膝蓋凝望他。
「上次說不出口,其實我有東西想請你看看。」
S拿起他扔在地上的塑料袋,取出一個A4大小的牛皮紙袋。正面什麼都沒寫,背面則記有他的姓名和住址,紙袋裡裝著好幾百張稿紙。
「我學你嘗試創作,雖然是推理小說。」
S把那迭稿紙推過來。儘管提不起興致,我仍伸手接下。格子裡爬滿異常工整的文字。小小、小小的字,一個個活像裝在盒內,整整齊齊地排列。我彷彿能看見S帶著鴿子般的眼神,逐一填滿格子的模樣。我隨意瀏覽過第一頁,次頁起便讀得很慎重,然後大為驚異。
「以你的眼光判斷,怎麼樣?投稿出版社有沒有機會?我這個平常不讀書的人,自覺挺不錯的。」
S湊過來,吐息聲近在我耳邊。我沒應聲,全心讀著原稿,不知不覺連S在身旁也遺忘。不知經過多久,我一口氣把故事看到一半時,才總算想起他的存在,驀地抬起頭。
「我拿去給編輯瞧瞧,這點門路我還有。」
謊話很自然地脫口而出,沒想到我演技這麼好。我根本沒有門路,否則早就善加利用。
「倘若反應不錯,我再跟你聯絡。不過,勸你還是別抱太高的期望。」
我裝得面有難色,過意不去地看著S。見到我的態度,S像漏氣的球般緩緩吐氣,嚴重的口臭撲鼻而來。我們相對無言,不久,S說著「我老婆和女兒很囉嗦」便打道回府。
S離開後,我取過原稿聚精會神地重讀,愈讀愈詫異。好厲害,好驚人的才能。這部小說的主角是個上班族,由於妻兒在一場交通事故中喪命,他誓言向撞人逃逸的車主復仇。追查嫌犯的過程中,他與某社會巨惡交手,而招財貓處處以關鍵線索的形式出現,尚未下標題。
幾天後,我為這篇故事添上題目,以非常筆名的筆名投稿某出版社的新人獎。 那就是我的出道作品。
盯著「很遺憾」這三個小字,我用盡全力壓抑情緒。兩年前以作家出道,除了親戚我沒告訴別人,我擔心消息傳進S耳裡。基於同樣的理由,門牌和信箱上沒掛上筆名,也拜託出版社不要公開我的本名。雖然考慮過乾脆搬走,但兩個原因讓我選擇留下。一是放不下那可愛的保險業務,不過這還好辦。另外就是,萬一哪天S看到那本書,我非在這裡不可。屆時,他恐怕會先衝來找我,要是見不到我,他一定會直接聯絡出版社揭露內幕。為防止這種情形發生,我必須待在這裡。
「原來當時是這麼回事……」
現下想想,S第三次上門就是因為看了我的書。兩個月前,沒錯,在整整兩個月前。
梅雨當頭的那一晚,S突然失魂落魄地出現在玄關前。他瘦得像皮包骨,渾身汗味與尿騷味,未經修剪整理的頭髮和鬍子淋得濕漉漉。露出T恤的兩隻手,活像兩塊咖啡色的布,無力垂掛在左右兩側。他無視急著找話題的我,一語不發地進屋後,便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地上。他喉嚨深處彷彿有小發條不停轉動,呼吸中摻雜細微雜音,不時抬起渾濁的雙眼看我,似乎有話要說。然而,他始終沒開口。在發瘋的--或者幾近發瘋的朋友面前,我只能發呆。不管是向他搭話、
泡茶還是拿毛巾給他,他都毫無反應。他整整待了三個半鐘頭,直到他無言起身、再次步入雨中,途中我只去一次廁所。他將招財貓塞進書房的櫃子,以這種迂迴的手法告發我,一定是在那期間。此外,找不出任何可能的時間點。
我坐在起居室地上,交互看著字條和倒臥一旁的招財貓,一面思索。我焦躁得背上幾乎起火,每過一秒鐘,內心的不安就逐漸升高。S打算向出版社揭穿我出道作品的秘密嗎?肯定沒錯。怎麼挽救?該怎麼做才好?怎麼辦?我一度打算置之不理,但這樣實在太危險,等問題擴大到無計可施的地步就太遲了。S儘管是那種狀態,不過應該還有聯絡出版社爆料的腦筋吧。我想過,且想了又想,然後……覺得要想這件事太麻煩。
這是我的壞習慣。
「只能滅口。」
我低喃著起身走進書房,從書桌右下方的抽屜抽出A4大小的牛皮紙袋。二年前S裝稿紙的那個紙袋背面寫有地址,他還住在那邊嗎?
我拿著紙袋步向玄關,又驀地停住。我忘記一樣重要物品,於是折回書房,從活動櫃中一隻塞滿文具的抽屜抓出那東西,放進褲袋。
紙袋上寫的地址有幢雙層髒公寓,看起來比我的住處更廉價,其中一個信箱列出S和他妻女的名字。確定四周無人後,我從戶外梯上樓,按下位於二樓的S家門鈐,可是沒得到響應。我抓住門把輕輕轉動,門隨即打開。窗戶似乎全關著,密閉的室內空氣渾濁,充斥著熱氣、濕氣與東西腐敗的臭味。短短走廊的盡頭是鋪著榻榻米的起居室,看得見他面向木製矮桌而坐的背影。我喊聲「喂」,他卻沒反應。他盤腿而坐,恍若唱著無聲之歌,身體前後搖晃。房間完全沒整理,幾個黑塑料袋扔在牆角。我脫掉鞋子,右手插著口袋,朝他背後走去。一步,一步,一步……在距離一公尺的地方,他突然回過頭。我的心臟像被猛地捏住,不由得停下腳步。
「果、果然是真、真的!」
竟是那名青年。
他雙膝高跪,彈也似地轉向我,把抓在右手中的一迭白紙推過來。
「我哥哥兩、兩、兩個兩個兩個月前自殺,已已已經不在人世。哥哥死後,我在這裡發現原稿的複印件。內、內、內容和我以前碰巧看過的、你的小說一模一樣,我我我大吃一驚。」
「所以……你懷疑我?」
我忍不住插嘴,青年點點頭。
「我、我、我想,要是直接問你,你一定會唬弄我,才選擇那種方式觀、觀、觀察你的反應。便便便條只寫三個字,是擔心你看出不是哥哥的筆跡。然、然後,刻意在公寓地板下製造有人潛入的痕跡,是考慮到你好、好好歹是推理作家。」
「你的意思是,因為寫推理小說,我生性多疑……?」
「對對對。不過,沒、沒想到你如此單純,就這、這樣上勾。」
語畢,青年笑得全身發抖。
「寄爆料信不是比較快?」
「那就不、不、不好玩啦。」
「覺得不好玩,是嘛?噢,這件事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青年微微搖頭。
「是嗎?太好了。」
我剛要從褲袋抽出右手,他立即開口制止。
「想想想殺我是沒用的。別小看我,一對一打架,我可是非常有把握。就、就算斷掉一隻手,依舊能揍昏你。慢、慢慢伸出口袋裡的手,慢慢地!」
按照他的要求,我緩緩抽出右手。青年以烏賊般的眼神瞪著我手中的東西,拉緊鬆弛的嘴角。
「那、那、那條手帕是幹嘛的?」
「這是你哥哥的。」
我遞出藍手帕。
「他以前去我家忘記帶走,我洗好收起來,打算下次見面還他。兩個月前他上門時的模樣太讓我吃驚,也就錯失物歸原主的機會。」
青年不住交互看著我和手帕,力道猛得我不禁憂心那纖細的脖子會扭斷。他雙眼瞪得老大,幾乎露出整個黑瞳。
「雖然很難啟齒……可是,你被你哥哥的妄想耍了。」
青年停下動作。
「兩年前,他突然到我家過夜。我在天快亮時起床,發現他專注地看著我的小說。那是我印出來潤飾的原稿,也就是之後成為我出道作的故事。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於是假裝不知情,隻字未提。豈料,一星期後,他在稿紙上寫下一模一樣的內容,拿到我家。他似乎真以為那是自己寫的。」
青年的表情抽動一下,嘴裡唸唸有詞,但我聽不清楚。
「最讓我驚訝的是,他並未帶走原稿。換句話說,不過一個晚上,他就把幾百張稿紙的文字全背起來。當然,一些細微的形容多少有點不同。即使如此,仍非常厲害,我認為是驚人的才能。若好好運用,或許可從事什麼特別的工作,只是現下說這些都已太遲。」
「那麼……你、你……」
「我來這裡,是覺得不能放任他繼續妄想。我怕再這樣下去,要是他跑到出版社胡言亂語,會造成一些不利於我的傳聞。」
面對啞然的青年,我歎氣道:
「這種事,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我和青年走在暮色漸深的小巷,氣氛融洽地前往墓地致意。由於我不清楚S葬在哪裡,青年為我帶路。那是個被茅蜩叫聲與草叢熱氣包圍的寧靜墓地。空無一人的小徑上,中元期間才清洗過的花岡巖碑石表面反射斜陽,非常耀眼。
在刻著S姓氏的墓前,我們並肩合掌。
「對對對了,哥、哥哥的手帕,要不要現在還他?就、就在墓前獻給他。」
青年伸手遮擋西斜的陽光,羞赧卻高興地提議。雖然才認識一天,但我認為他當時在夕陽下的臉龐最為迷人。
「哦,好啊。」
我也露出笑容,右手從口袋掏出手帕。一個不小心,口袋裡的折迭小刀掉落地面。我沒多解釋,只緩緩彎腰撿起。微一抬頭,青年以天生斜視的眼睛緊盯著我,彷彿察覺什麼般驟然變色,雙眸睜得好大,大到令人以為他是不是眼球忽然膨脹。我一站起身,隨即抓著利刃猛力刺向青年的胸口。青年嘴裡發出咻咻咻怪聲,我一轉動刀柄,便又混入冒泡的雜音。以刀子為中心,青年襯衫胸前浮現形似北海道的血跡,在我的注視下,南端陸地不斷向南、向南再向南延伸。然後,宛若要蓋住長長的襟裳岬,青年往前撲倒。他在墓碑旁像蚯蚓般扭動,身軀不斷伸縮,而後掙扎愈來愈微弱,不久便在無聲失禁中完全靜止。我蹲下拔出他胸口的刀子,只見他的雙眼渾濁猶如蒙上一層薄膜。生命消逝的瞬間,瞳眸會首先發生變化。軀體尚有餘溫時,靈魂之窗就會變成這樣,毫無例外。
不知不覺中,連茅蜩叫聲也消失。墓碑上停著一隻烏鴉,定定望向此處,一和我四目相交便轉身移開視線。對了,以前刺死上班族和大學生的時候,週遭似乎也有烏鴉,該不會是同一隻吧……總覺得那眼神很熟悉。不過,鳥有所謂的眼神嗎?儘管有「以鳥的目光」來看事物的說法(喻高瞻遠矚,縱觀全局),但鳥的瞳眸會有表情嗎?
無論如何,情況變得十分迂迴曲折,且連對象都意外更換。不過,總之還是完成了滅口的計劃。
拿手帕仔細擦拭刀子後,我一面收進口袋一面想,也許該感謝這名青年。多虧他告訴我外人竟能如此輕易從地板爬進家裡,以前大費周章掀起和室的榻榻米、鋸開地板埋在底下的那個可愛保險業務員--我第一個殺的人,必須早點挖出來處理掉才行。
我留下青年的屍體,重返S的公寓。收拾影印的稿紙,以手帕乾淨的部分擦拭門把和門鈐後,回到住處。
第二天,早報刊載了一名青年在墓地遇刺身亡的消息。我在餐桌旁啃著吐司
閱讀內容,不由得心生疑惑。
死去的青年和S不同姓氏。
之後,我從電視新聞中得知青年的經歷。他來自北海道,高中畢業便進入東京一所戲劇學校,卻中途退學,不斷四處闖空門維生。
出身北海道……我憶起青年胸口浮現的那塊鮮紅北海道。
不過,這究竟怎麼回事?S的故鄉並非北海道。
我放心不下,於是打電話給高中時代的朋友,詢問S是否有弟弟。
「弟弟?沒有啊。」
我假裝不經意地提起S自殺的事,對方吃驚地表示從未聽說。
「S自殺?什麼時候?」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也曉得,他精神狀態怪怪的,我怕他會想不開,忽然擔心起來。」
我隨口敷衍便結束通話。
經過好幾天,我仍不停思索。難得我這麼拚命思考,終究還是想不出個結論。
謎底直到一周前才揭曉。
我看到一則新聞,報導在S的公寓發現裝著屍塊的黑塑料袋。他似乎是上吊自殺後遭到分屍,並放進袋裡棄置。動手的自然是那個青年,絕對沒錯,我當下領悟。但總不能通報警方,所以我決定保持緘默。
參加S的告別式時,我趁機向S的叔叔探聽他們的家墓所在。
「位於相當麻煩的地方哪。從這邊過去,要搭JR國鐵轉私鐵……」
他告訴我的地址,不是青年帶我去的那片墓地。我們合掌而拜的墳墓,看來只是碰巧和S同姓。青年大概是隨便找的吧。
情況恐怕是這樣:青年闖空門時,偶然發現S上吊自殺,接著瞥見影印的稿紙,發覺內容與我的小說相同。我的名字之類的事,一定寫在S的遺書裡吧。於是,青年假扮S的弟弟,精心設計這圈套告發我……
不過,到頭來他究竟所求為何?
「那就不、不、不好玩啦。」
那名青年也感覺到始終纏繞全身的這片混沌的重量嗎?他也感覺到這種如向陽的水般,溫溫熱熱的濁滯嗎?
一定是的。
莫名地,每次照鏡子都覺得倒映的不是我而是他,彷彿會與他的視線遇個正著。我毫無理由地這麼認定,此後便不敢在洗臉台前抬頭,無論如何,再也不敢照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