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我正坐在桌旁想著這件事的時候,美香在窗邊隔著欄杆向外望著說:“總覺得有點理解所婆婆的心情了。”
我把椅子調過來,面向美香。耳邊不知從哪傳來微弱的,蟋蟀的叫聲。
“你現在就開始跟所婆婆有同樣的愛好啊,太早了吧?”
“哥哥,你也過來呀,可好玩了。”
我站起來,和美香一起向窗外望去。從那裡可以看到鄰居家的陽台和小小的庭院,剩下的就只有那深深淺淺,一望無際的黑暗的夜空了。
“這有什麼好玩的?”
“好玩啊!你看,像不像馬蹄蟹?”
“什麼?——噢,鄰居家的柿子樹?馬蹄蟹?美香你淨知道這些怪詞兒。”
“不是一起在電視上看的嘛。”
“是嗎……”
“你看你看,天空也好神奇呀,那麼多星星浮著,也不掉下來。”
“噢,那個呀,那是因為沒有重力。”
我這樣回答。可是美香根本沒有看我,只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沒有夢想的人”。我不明白星星不掉下來怎麼就有夢想了。我把椅子拉回原位,抱著靠背坐下來。
“對了,那個‘氣味’到底指的是什麼呢?”
“所婆婆說的那個?”
“是啊,還有‘從最初開始考慮’也是不知道究竟指的是什麼。”
所婆婆當時的那口氣好像就是在說“如果只從S君屍體的消失開始考慮,是肯定不會知道真相的”。
“我說美香,所婆婆說的‘氣味’,會不會指的就是S君的排泄物啊?聽說那裡面混著西瓜籽。”
“有什麼氣味嗎?哥哥發現的時候聞到了嗎?”
我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從格窗垂下的繩索的盡頭,S君搖擺著。在那身體下面是一灘排泄物的水漬。
“嗯,好像真的有味道。那時候倒是沒注意。不過這和S君屍體的消失有什麼關聯呢……”
真是摸不著頭腦。這時,一個茶色的東西映入眼簾。是書架上圖鑒右邊插著的要帶給S君的東西。我伸手把它取了出來。
“哥哥,那是什麼啊?”
“S君的作文。今天本來是叫我給S君帶去的。”
從信封中拿出裡面的作文,S君雜亂無章的字跡一下子躍到眼前。這篇名為《邪惡的國王》的作文,雖說是作文,但是好像並不是S君的親身體驗,而是更像一篇小說。
在第一張稿紙上能看見淺淺的、小小的×形記號。把稿紙舉起來藉著天花板上的螢光燈看,那個記號還不止一個,而是遍佈在稿紙的各個角落。被打上×形記號的文字分別是“、、靴、、物、、、”。
“這是什麼啊?”
“暗號?”
美香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喜悅。我笑了笑說“怎麼會呢”,把稿紙在螢光燈下來回變換著各種角度。×形記號看樣子並不是直接寫上去的,而是留下的微微凹陷的痕跡。感覺就好像是先在空白的稿紙上用鉛筆描出×形的記號,用橡皮擦掉後才在上面寫的作文。
“這是草紙嗎……”
美香讓我趕快給她讀一讀作文,雖然我沒有多大興趣,但還是讀了起來。
“很久以前,有一個邪惡的國王。”
美香依舊望著窗外,聽著我結結巴巴地讀。“……那個國王每隔三個月就從自己領土中的某個地方抓來一個人,然後把這些人關在城附近的一座高塔的塔頂。被抓來的人什麼樣的都有,賣鞋的、老師、哲學家、新兵等等。他們都沒有任何應該被抓的理由。“實際上就是誰都可以。國王抓這些人是因為國王想要他們所擁有的一樣可以吃的東西,而這樣東西實際上任何人都有。
“這些人被關押的塔頂是一個用紅磚砌的小房間,只有馬車的貨架那麼大,連躺下來睡覺都不能。沒有窗子,裡面一片漆黑。紅磚牆上插著兩根竹筒,就像是雙筒望遠鏡一樣,這兩根竹筒的直徑正好和人的眼睛一致。漆黑的房間裡,只有通過這兩根竹筒才能透過來一點點光亮。
“被抓來的人雖然被孤獨和不安籠罩著,可是還是會一邊想著‘這是什麼啊?’一邊通過這兩根竹筒向外看。而且這房間裡面除了兩根竹筒之外什麼也沒有,所以他們就每天都向外看。他們只能靠著很少的麵包和水維持生命,因此,日復一日地通過竹筒向外看就構成了他們的生活。
“透過竹筒能看到城頂。城頂的一端總是飄揚著三角形的國旗。被抓起來的人每天就眺望著城頂與國旗。他們在這僅有的風景之中一直等待著有那麼一刻,會有什麼人能夠幫助自己逃脫。他們就這樣一直等待著。無論風雨,總是眺望著竹筒另一端的風景,等待著機會的來臨,以日漸瘦弱的身軀頑強地生存著。
“就這樣,他們被關押了三個月。每天早晨一醒過來,他們就馬上通過竹筒向外張望,可是看到的還是和前一天沒有任何變化的風景。他們不禁流下了悲傷的淚水。
“三個月到了,國王就要從他們這裡取走國王想要的那種吃的東西了。
“滿三個月的那天早晨,那些一無所知的人們一如既往抱著希望順著兩根竹筒向外張望。這時他們一定會發出‘啊’的一聲。
“城頂上,一面旗迎風招展。可是那並不是以往他們看到的國旗。被抓來的人們驚異的雙眼貼著那兩根竹筒,重新去看那面旗。他們都感到萬分震驚。
“取代國旗的那面旗上寫著‘等著!馬上就去救你們!’
“看到這些,那些被抓來的人們激動得渾身發抖。終於來了!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們的雙眼閃動著希望的光芒。
“就在此時,國王已經坐在了餐桌旁。看準時間,國王按下了桌上的按鈕。機械開始工作了。
“所謂的機械,是一個巨大的吸塵器。吸塵器的管道連接到塔頂。管道的一端剛好和那兩根竹筒相連。
“不一會兒,國王面前的盤子裡就骨碌骨碌滾落下了兩粒圓圓的東西。那就是塔頂上被關起來的人們的眼球。
“國王用叉子叉起眼球,一口吞了下去,然後說:“噢,希望。我最喜歡吃這個了!”
“國王愛吃的東西就是希望。國王把那東西吃下去,將國家變得更加強大。可是據說沒過多久,這個國家就滅亡了。”七月二十日早上七點五十分。古瀨泰造像一隻蝦一樣弓著身子,踩著褐色的落葉,一步步向前走去。他身上穿著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左手拿著一個小小的記事本和一支鉛筆。
“今天這是怎麼了,腰疼得這麼厲害……”
泰造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不住地撫著腰。
“要不是為了這工作,可真懶得往外走啊。”
這份工作其實是一份兼職。每天早上八點整,泰造都要準時去看一看放置在柞樹林深處的百葉箱。百葉箱裡放著一支溫度計和一支幹濕計,泰造要分別把它們的刻度記錄在記事本裡。這份工作也眼看就快干了整整一年了。
歧阜縣一所農業大學的研究室要在全國的幾處柞樹林搜集一年中的溫度和濕度數據,好像要做一項什麼研究。所以才在報紙的地區欄內登載了招募數據記錄人員的廣告。泰造看到廣告後去應聘,得到了這份工作。其實本來還有一些其他應聘者,不過因為泰造的家離柞樹林最近,所以就被選中了。實際上泰造的家就在柞樹林的旁邊。而研究室就將百葉箱設置在泰造家後門外的柞樹林裡,沿著林中的小路要走上大約二十分鐘。
每過一個月,泰造就要把記錄下來的溫度和濕度數據整理一下,寄給農業大學。同時泰造也會收到八千日元的現金支付單。
其實泰造也並不是為了錢。
大約十年前,泰造從自己二十歲起就工作的公司退休了。因為在上班的時候並沒有亂花錢,所以現在泰造手頭有足夠的養老存款,此外還能領到滿額的厚生年金;妻子已經過世,獨生女也已經出嫁,甚至可以說泰造已經想不出該把錢花在哪兒。
或許就是想以某種方式和其他人保持一種關聯吧。
“我可從來沒那樣想過……”
泰造自言自語道。自從兩年前妻子死了以後,泰造就發現自己自言自語的時候越發多了起來。想到此,泰造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風從頭頂的樹梢吹過,樹葉一片沙沙響。
清晨的柞樹林,有一種使人微微出汗的潤澤空氣,讓人感覺很舒服。被柞樹的龐大樹冠遮住了的太陽,在落葉堆積的地面上投下馬賽克形狀的光斑。
不大一會兒工夫,泰造就到了目的地。在林間小路的旁邊,百葉箱被孤零零地設置在那裡。這個百葉箱雖然好像是學生們親手做的,手藝卻真不錯。四個支架離地大約有一米來高,百葉箱體大概有六十平方厘米左右。設計得非常好,幾乎沒見過它漏雨或是被風吹得搖晃之類的情況。百葉箱通體都塗著白色的油漆,看上去簡直像是小人國的別墅似的。箱體四面都是羽板,其中一面是一個左右對開的小門,將這個小門設計在北面,估計是為了防止日光直射。泰造從長褲口袋裡掏出一把小鑰匙,熟練地打開了垂在對開小門邊上的鎖頭,向百葉箱裡面看了看,把溫度計和乾濕計的刻度記錄在記事本上。
“一切正常。”
雖然並不是為了發現異常情況才來的,可是每次記錄完畢,泰造還是會這樣自言自語地嘟囔一句。
關上對開小門,按原樣鎖好,泰造一如既往地想順著來路返回,正要邁步的時候——
……我……
一個孩子的聲音。
哎呀。泰造轉過身側耳傾聽。這時一陣風卻不合時宜地刮了起來,吹得柞樹的葉子雜聲四起。雜聲響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可孩子的聲音也消失了。
泰造緊緊抿著皺紋遍佈的嘴唇,向林間小路望去。大概再有十米遠就是柞樹林的盡頭了,可以看到左右兩邊的低竹圍欄從那裡一直向遠處延伸。
“剛才是S君的聲音吧。”
膚色黝黑,清瘦,黑頭髮長短不齊,總是亂蓬蓬的,短褲底下孤零零地露出兩條 O 形的細腿,可能是因為羅圈腿的緣故,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的,而且雙眼還嚴重斜視,這就是那個男孩給人的印象。每次看到那孩子,泰造總是覺得他格外可憐。S君的家和泰造家的方向相反,百葉箱就在這兩家之間。竹圍欄的另一側就是S君家的庭院了。S君就在那裡和母親兩個人一起生活。好像他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泰造伸長了脖子,凝視著竹圍欄的那一端。
透過樹葉的縫隙可以看到S君家的後廊。對著後廊的一排可以出入的大窗子都關得死死的,唯有最右邊的那一扇大開著。正方形的窗戶中出現了S君的身影。從泰造的位置看過去就像是電視裡的畫面一樣。
“那孩子在幹什麼啊……”
當時S君究竟在幹什麼泰造也沒有多想。後來泰造為此後悔不已。他總是在想,如果當時再多走幾步,仔細看看S房間裡的情形的話,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啊啊,好疼……”
由於伸長了脖子瞇縫著眼睛看,泰造感到腰部一陣鈍痛,他皺了皺眉,又像蝦那樣弓起了身子。
“早上還是偶爾煮點兒蕎麥面吃吧……”
回轉身,泰造沿著林間小道返回了。
透過樹冠的縫隙露出的夏日天空中,不知何時已經遍佈灰色的陰雲。
同一天的下午三點十五分。
泰造一隻手提著超市的購物袋,步履蹣跚地往家走。太陽炙烤著柏油路,前面的路面上可以看到路面反射的陽光。前年,泰造迎來了七十週歲的生日,和他一起走過大半生的妻子也因為胰臟癌過世了。那之後,泰造突然也覺得身體有什麼地方開始不適了。心律不齊、眩暈、偏頭痛,最嚴重的就是腰痛。從每天早上起床開始一直到晚上睡覺前,腰部周圍一種好像塗了一層粘土一般難受的重感就始終這麼纏繞著。有時候還會毫無徵兆地襲來一陣像是被釘進木楔子一般的劇痛。泰造也曾去在電話薄上查到的醫院看過,醫生說這是變形性腰椎病,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產生的疾病,還說這是椎間板和腰部關節的韌帶老化的緣故。泰造接受了四次診療,費用雖然很高,但是卻並不奏效,之後泰造索性就不再去了。——是不是,也有些精神作用呢?
最後一次治療的時候,年輕的主治醫生說了這麼一句。那不過是因為沒有治療效果而找的借口吧,或者也有可能是作為專業醫生的正確判斷呢?
“可是,這麼把背彎成像蝦米一樣就感覺很舒服。這又是為什麼呢……”
果然,只要盡量弓起身子維持著那個蝦一樣的姿勢,疼痛就緩解不少。這可不是醫生的建議,而是泰造自己摸索出來的。這個姿勢肯定是修正了椎間板和關節之間那微妙的錯位,而那正是疼痛的根源所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泰造就總是看起來像搞怪一般地弓著腰走路。泰造的身體已經不是僅僅彎成了“”字形,而是幾乎彎成了一個“”字形。
到了家,進了門,穿過起居室,拉開位於廚房的冰箱門,泰造伸直身子,把購物袋裡的竹輪取出來,放進冰箱。這些東西都是給那只常到泰造家院子裡來的雌貓買的。
那隻貓剛好是泰造的妻子剛剛過世的時候出現的,是一隻有點胖的短尾巴三色貓。在有一次泰造把吃剩下的烤魚放在那裡之後,那隻貓就幾乎天天都來覓食。泰造總覺得那隻貓是死去妻子的轉世。所以現在只要去超市,泰造就總會給那隻貓買點兒吃的回來。
泰造向窗外望去,庭院裡沒有花壇,只有一個小小的儲物架,真是煞風景。就在那裡,那只雌貓慢吞吞地搖著尾巴出現了。泰造拿出剛放進冰箱裡的竹輪,扔過去一條。雌貓立即咬住了竹輪,連點兒感謝的意思都沒有就立即跑出了庭院,蹤影全無。那副對人愛搭不理的樣子也和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樣。
可千萬別被殺了啊——
泰造的目光依舊停在庭院裡,心中不禁自言自語道。
這時玄關的門鈴響了。
“誰呀?真稀奇……”
門前站著兩個身著西服的陌生男子。是父子倆?泰造尋思著。像父親的那個臉頰瘦削,翻著眼睛看人的那副表情看上去有點兒謙卑。像兒子的那個額頭很寬,面頰光滑。
“對不起,打擾您了。實在是太冒昧了。”
年長的那一位自來熟地說著,同時,兩個人都從西服口袋裡掏出了黑色的證件,也幾乎是同時打開,出示給泰造看。
“警察啊……”
“是的。這附近發生了一樁案件。我們現在正在挨家挨戶地調查。”
一邊說話一邊點頭的好像叫谷尾。另一位似乎叫竹梨。
“案件?什麼事兒啊?”
泰造試探著詢問道。
“這裡面,柞樹林的另一頭,有一戶人家吧?”谷尾警官回答道。那一瞬間,泰造的腦海裡一下子掠過了那個場景。四方窗戶裡,小小的,宛如電視畫面的那個場景。還有畫面中的那個黝黑瘦弱的少年。“您認識那家的孩子嗎?那孩子,失蹤了。”
“不見了?”
“是的。不見了。嗯,古瀨先生……”
谷尾警官擰過身子,重新確認了一下門邊郵筒上的姓名。
“古瀨先生今天有沒有看到過什麼?怎麼說呢,就是說,您有沒有看到過什麼古怪的事?”
謹慎地選擇用語的語氣。
“沒有什麼古怪的東西,我今天早上還看到S君了啊。”
泰造的回答讓兩位警官全都揚起了眉毛。
“啊,是嗎!什麼時候?在哪裡?”
竹梨警官第一次開口,聲音令人意外地非常低沉。再仔細看看,臉也稍顯老成。泰造開始覺得這兩個人恐怕該是差不多年紀吧。
“今天早上八點。絕對不會錯。”
隨即,泰造就把自己每天早上八點到柞樹林深處去看百葉箱的事情對兩位警官作了說明。
“那地方離S君家很近,幾乎挨著。竹圍欄的另一邊就是他們家的院子了。”
“哦,原來如此。”
看來兩位警官已經想像出百葉箱的位置了。
“所以我就看見了。他們家朝著院子最右邊的那扇窗,S君剛好就在那兒。”
“那時候,S君什麼樣子?”
谷尾警官追問。
“什麼樣子——哎呀,我也沒有認真看,不過,沒什麼不一樣的。一個人在屋裡,在幹著什麼。”
“幹著什麼?”
泰造用指尖抹了抹乾燥的嘴唇,回答說:“具體幹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不過兩個警官也並沒有露出特別失望的神色。谷尾警官隨即又問道:“那您今天有沒有在附近看到過搬運大件貨物的人?”
泰造搖了搖頭。谷尾警官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說了句“這樣啊”。
“那就這樣吧,以後如果有什麼情況,請允許我們再來打擾。”
谷尾警官舉起手行了個禮,眼角的皺紋愈發深了。然後他又催促了一下竹梨警官,兩人一同離開了泰造家。目送著兩人消失在陽光下的身影,泰造怔怔地呆立著。
此時,泰造的腦海裡清晰地再現出了那個情景。
今天早晨,背向S家的院子步履蹣跚地向自己家走去的時候,在林間小路上,也就是大概在S家和自己家之間的中間地帶,背後傳來了似乎非常慌亂、急促的腳步聲。泰造停下腳步轉身看去,那個身影正好從眼前掠過。
“該不該說出來呢……”
好不容易有機會和警察面對面。
總有一天必須要說出來。泰造嚥了一口粘粘的唾沫,小聲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