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時許。
從剛才開始,福西涼太心中就一直有一種奇妙的不安。
說不清這種不安到底是為什麼,但的確是隨著伊波紗世子講述古峨家過去的悲劇而產生的。特別是當講到十年前死去的永遠姑娘時,福西涼太覺得這種不安更加強烈了。
這到底是為什麼?
心中似有什麼東西忽隱忽現。這究竟是為什麼?
這種感覺太模糊不清了,以至於福西涼太想把它告訴鹿谷都不知如何表達。他猶豫不定地與鹿谷一起跟著紗世子出了大廳。
沿著走廊拐過幾道彎,穿過通向左右兩個小廳的便門。與「新館」毗連而建的鍾塔入口就在它的盡頭。紗世子推開笨重的兩扇門,寬敞大廳即刻映入眼簾。大廳呈正方形,四周都是石砌的牆壁,地上鋪著紅褐色的大理石,沒有擺放任何東西,空蕩蕩的。這種冷清的氣氛令人想起荒涼的禮拜堂。
正面牆壁中央稍靠右方有一扇鐵青色的門,左側建有樓梯。樓梯似乎緊貼在暗褐色的石壁上。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微弱而有節奏的機械聲。這大概是塔鍾走動的齒輪聲。
「這上面有書房嗎?」
鹿谷站在大廳中央,抬頭望著黑色扶手的樓梯說。他的聲音彷彿在十公尺多高的天花板上打著旋兒迴響。
紗世子默默地點頭,開始上樓梯。鹿谷望著她身著深色罩衫的背影進一步問道:「此外還有些什麼房間?」
「這座塔的另一部分是四層的。」紗世子看了看樓梯旁邊的門回答說。
「第一層是野之宮先生使用的。第二層是已故老爺的臥室。第三層則是由季彌少爺的房間。」
「有沒有鐘錶機械室之類的房間?」
「第四層有。這個大廳有三層樓高。機械室就在它的上面。」
三個人開始上樓梯。這裡似乎沒有電梯設備。對於年過六旬的古峨倫典來說,上下四層樓無疑是件苦事。
「喂,伊波女士。」鹿谷在二樓樓梯的拐彎處氣喘吁吁地說,「聽說這座塔的鍾盤上沒有指針。」
「是的。」走在前面的紗世子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什麼時候沒有的?該不會是一開始就沒有的吧?」
「去年十一月份取下來的。」
「這不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嗎?」
「是的。中間的金屬零件壞了,就讓田所嘉明把它取了下來,以免出危險。」
「噢。此外還有別的什麼原因嗎?——順便問一下,取下來的指針哪裡去了?」
「記得放在機械室裡了。」
終於上到了第四層。這裡建有狹長並帶台階的大廳。左右兩側的牆壁上各有一扇門。其中一扇門的右側靠近中心大廳。想必這就是剛才所說的通往機械室的門把。果然,紗世子說了聲「就是這兒」,便逐步走到左邊的門前。
「請進!」
據說,古峨倫典原想把「舊館」裡的書房搬到這裡,但此事還未落實他就去世了。大概是由於這個緣故,房間裡亂七八糟,一些瓦楞紙板堆得到處都是。
「本想收拾一下,可不知如何是好,便決定保留老爺去世時的原樣。」
靠近正面的窗戶旁邊放著一張大書桌,還有幾個引人注目的大書架。一個帶有複雜天文表表盤的漂亮座鐘立在右手牆邊。不過,座鐘的鐘擺停止了擺動。座鐘足有福西那麼高。因此,雖然不是有擺落地大座鐘,但看上去卻有些相似。
「書桌上有照片,請看!」紗世子說。
鹿谷一邊環視室內,一邊慢慢地走到書桌前。
「是這個嗎?」
鹿谷拿起房子書桌上的白木框相架。
「左邊是老爺,正中間坐在椅子上的是永遠小姐。」
「真是一位美麗動人的姑娘呀!」
福西湊到鹿谷身邊看著照片,不僅手扶眼睛「啊」地叫了一聲。
「就是那個孩子。」
就是十年前的夏天,在森林裡遇到的那位白衣少女。儘管相貌看上去比當時還小,但的確是她。垂到胸前的黑髮,病態似的雪白肌膚,含情脈脈的大眼睛,顏色淡淡的小嘴唇。這的確是她……。
站在她左邊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滿臉皺紋,面龐消瘦,雖然嘴邊掛著微笑,但眼圈黑黑的,目光異常嚴峻。
「這是什麼時候照的?」鹿谷問道。
「是剛搬到這兒不久。」紗世子站在門口附近回答。
當時永遠十歲,倫典的妻子已經死了。倫典也預感到了女兒的死期。那種嚴峻的目光可以說是他當時灰暗心境的體現。
「站在右邊的青年是誰?」
這是一位身著藍格運動服的高個子青年。他站在永遠的右後面,左手掐在細細的腰部,面帶微笑,年紀二十歲左右。
「這是阿智,也就是馬淵智。」紗世子說。
「他比永遠大七歲,當時是高中生。他父親馬淵長平是老爺的好朋友。因此,他與小姐之間有婚約。」
「結婚?」鹿谷滿臉驚奇,反覆說著。
「這麼說他是永遠的未婚夫了?」
「是的。」
「後來他們結婚了嗎?」
「說起來會使人覺得好笑。」紗世子悲哀地望著鹿谷手中的照片說。
「小姐一直夢想自己能與已故時代夫人一樣,在十六歲的生日時成為新娘。母親去世時她才剛剛七歲。從那時起,她就一直盼望著自己的夢想成真。」
永遠小姐想和母親一樣,在十六歲的生日時穿上結婚禮服。她在照片上見過母親身著美麗婚裝的模樣,並聽人講過當時的情景。隨著她一天天地出落成和母親年輕時一樣漂亮的少女,她的這種憧憬也越來越強烈。據說。她未來的願望是:十六歲結婚,然後和母親一樣,在二十八歲時的美好時期離開這個世界。她這種悲劇性的想法早已埋藏在心中了。
然而,曾預言她母親死期的那位佔卜師卻發表了殘酷的預言,粉碎了她小小的夢想,聲稱她將在十六歲生日之前死去。
古峨倫典這次真的對這一殘酷的預言產生了恐懼。他多麼希望女兒的夢想成為真實啊!
不久,便接到了醫生的診斷書,說永遠小姐患了不治之症,不知能否活到二十歲。倫典苦惱之餘,去找好友馬淵長平商議。
長平的兒子阿智是永遠小姐偷偷在心中描繪的「十六歲的結婚對像」。據說,紗世子也曾多次聽她講過那天真的想法——「要做阿智的新娘」。於是,倫典就把實情告訴了長平和阿智本人,請求他們滿足永遠小姐的願望。長平和阿智便答應了。
就這樣,少女的夢想終於有了眉目。
一九八零年八月五日,她和母親一樣,身著白色結婚禮服,成為阿智的新娘。
在閉門不出的孤獨生活中,她執著地期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然而,她也感到自己的身體日漸虛弱,內心似有一種預感——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但正因為如此,她才更加強烈地期待著夢想成真的十六歲生日。
然而——。
「我記得是在十年前的夏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不幸的事故發生了。」
紗世子悲切地講述往事,臉上佈滿陰霾。
「事故?」
鹿谷把照片放回原處,靜靜地走到紗世子身邊問道:「不是病死的嗎?」
紗世子沉默片刻之後微微點頭。
「那天下午添有點兒陰,也不算太熱,小姐出門散步,明江像往常一樣陪伴著她。她坐著輪椅去了院子裡。」
「那個叫寺井明江的護士平時都幹些什麼?」
「明江是雇來照顧小姐的。在搬到這所房子裡來時,是由長谷川先生介紹來的。」
「是嗎?」
「就在明江去廁所的那會兒工夫,小姐不見了。明江回來看見輪椅上沒有小姐,便大叫起來。我和丈夫聞聲出來滿院子尋找,但不見蹤影。結果傍晚時在森林裡找到了。」
「永遠小姐是一個人去森林裡的嗎?」
「雖說使用輪椅,但也不是一點兒不能走。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聲不響地突然採取這種行動……」
「嗯,那麼大的女孩子卻不能上學,一直待在家中,即使突然採取這種行動,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
福西默默地聽著紗世子和鹿谷的對話,心裡這樣想。
那麼,十年前我們在森林裡遇到永遠小姐是這個時候嗎?抑或是在別的什麼時候?不,我更關心的是……
「在森林裡發生了什麼事?」鹿谷道。
「小姐她……」
紗世子停頓了一下,彷彿回憶往事極其痛苦。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她在森林裡掉到陷坑裡了。」
「陷坑?」
構讓級揚起,福西也吃驚地屏住了呼吸。
(掉進陷坑?)
自從得知籐澤的堂弟死於摩托車事故之後,福西內心就時常掀起微妙的波瀾。這種記憶日益加深,好像與紗世子的話語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掉進陷坑。)
「有人在森林裡挖了陷坑,也可能是小孩子搞的惡作劇。小姐掉到陷坑裡動彈不得時才被人發現。」
(陷坑。)
福西閉上眼睛,推了推眼鏡架。
難道這就是剛才產生強烈不安的真正原因嗎?
但這一「真正的原因」並不清晰。福西感到似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將其封死在心靈深處。
「因此她就死了?」鹿谷問道。
「沒有。」紗世子把手放在右耳的助聽器上搖了搖頭說。
「跌落時受的傷要不了命,只是臉上傷了一大塊兒。
太可怕了。小姐被救出來後長時間處於一種恍惚狀態。等醒已是夜裡很晚了。她一發現臉上的傷就驚惶失措。醫生安慰她說,不要緊,會徹底治好的。然而任憑醫生怎麼安慰,她都聽不進去。第二天早上就……」
紗世子講得有些厭煩了。鹿谷盯著她的臉悄聲問:「是自殺嗎?」
「是的。」紗世子點點頭。
「這樣的傷如果留在臉上,就難以成為她母親那樣的漂亮新娘。我想她是太悲觀了,以至於失去了理智。她用剪刀剪壞了掛在化妝室的結婚禮服。」
「已為一年後的結婚典禮做好了禮服?」
「是模仿她母親的禮服做的。——之後,她把壞的禮服圍在身上,將剪刀刺進自己的胸膛……。」
太慘了。福西不由自主地後腿幾步,背靠在牆上。心想:那孩子竟然選擇了這樣一種死亡方式!
此刻,福西的不安達到了最高xdx潮。
這麼說來,我們遇到她是在出事的七月二十九日以前。問題不在這兒。她跌落的那個陷坑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或許是孩子搞的惡作劇?——這……
塵封的記憶蜂擁而至,使他感到痛苦不堪。他拚命壓抑住這潛意識中的壓力。
福西扶著眼鏡架使勁兒搖了搖頭。
「傷的不是致命處,但她有病,出血不止。」
紗世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結果第二天,即八月一日早上小姐就尋短見了。」
「但留下的死亡記錄說是病死的,這是為什麼?」
「是老爺請長谷川先生開的死亡診斷書。這與其說是在乎面子問題,莫如說是擔心非正常死亡會使屍體遭受擺弄,令人討厭。」
「的確如此!」
鹿谷從胸前的襯衣口袋掏出那個戒煙擁的煙盒,然後回到放有煙灰缸的書桌旁邊,嘴裡嘟囔著「今天的一支」,便叼起了煙卷。他慢慢地吐著煙霧,再次拿起剛才那張照片盯著看。
「寺井明江後來自殺是因為覺得自己對小姐的死負有責任嗎?」鹿谷接著問道。
「老爺狠狠地訓斥了明江,問她為什麼讓小姐一個人呆著。她為此煩惱,最後便自殺了。」
紗世子長長地歎了口氣回答。
「嗯。」
鹿谷把煙灰彈到煙灰缸裡哼哼著,深陷的眼睛忽然變得炯炯有神。
「真是太不幸了!」紗世子繼續說,「這之後不久,我們的女兒也死了。本來只是受了一點輕傷,卻患了破傷風,就這樣死了。」
據說,伊波裕作死於交通事故是在女兒死了一個月之後。為了忘卻失去女兒的悲傷,他天天借酒消愁,結果出了事兒。
「和永遠小姐訂婚的這個青年現在在幹什麼呢?」鹿谷指了指手中的照片問道。
「阿智如今也已不在人世了。」紗世子靜靜地垂下眼簾答道。
「第二年,他在老爺去世之前死於事故。是與朋友登山時遇難的。」
「嗯。長谷川大夫死於火災是在第二年的年底。又過了一年,服部郁夫也死於交通事故。算上馬淵智,一共死了八個人吧?那麼阿智的父親馬淵長平也不在了嗎?」
「不,馬淵先生還健在。」
鹿谷略顯放心,摸了摸稍顯大的鷹鉤鼻子。
「他住在哪兒?」
「他在極樂寺一個名叫『綠園』的養老院裡。」
「養老院?極樂寺在鐮倉市內吧?」
鹿谷把煙頭捺滅在煙灰缸裡,小聲嘟囔道,「那麼最好還是去拜訪他一次。」
時間快到午夜一點半了。
深紅色的厚布窗簾敞開著,窗外的夜風吹到鍾塔上,風聲突然變得尖利,使福西身子緊縮。本不該感到冷的,但他短袖衫下的膊陡然起了許多雞皮疙瘩。
「我想問一下由季彌少爺的情況。」鹿谷手扶書桌沉默了一會兒,回頭對紗世子說。
「倫典先生是在九年前去世的,那時他八歲。而時代夫人去世是在十八年前。那麼由季彌少爺當然不是時代的孩子。倫典先生並未提過再婚的事兒,那麼他……。」
紗世子神情稍顯意外地說,「我記得你們問過這件事。」
「由季彌少爺是老爺堂弟的兒子。他很早就失去了雙親,是被領到這兒來的。」
「是養子嗎?」
「是的。從他不太懂事兒的時候起,就是由我照顧。」
「今年有十七歲了吧?」
「是的。九月初的生日。」
「在哪兒上學?」
紗世子輕輕搖了搖頭說,「自從永遠小姐死後,他就一直沒去上學。」
「小學、中學都沒上?為什麼?」
「怎麼說呢,由季彌少爺從那以後一直遠離現實世界,只生活在自己的夢幻中。」
鹿谷歪著腦袋「啊」了一聲。紗世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也就是說,他一直精神失常。可能是因為表姐那樣死去,使他受到了很大刺激。十年前的那個早晨,是一無所知的由季彌少爺第一個發現永遠小姐在房間裡自殺的。」
「這麼說他是受刺激後才精神失常的?」
「腦子沒有多大問題,只是感覺遲鈍,心靈上的創傷太嚴重了。」紗世子把手放在胸前說。
「由季彌少爺最傾慕表姐了,不,與其說是傾慕,莫如說是崇拜。他堅信表姐是自己的女神,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
「嗯,女神?」
「由季彌少爺從小受到老爺的教育——你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姐姐的。姐姐遇到麻煩時,無論如何也要幫助她。這是你的使命。」
「的確。那個女神悲慘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年後養父倫典也死了,他被獨自留在這所房子裡……。」
鹿谷把消瘦的面頰弄得像青蛙一樣時鼓時縮的,眉宇間刻下深深的皺紋。
「那麼,由季彌少爺如今究竟是怎樣生活呢?」
「剛才我說過,由季彌少爺生活在夢幻世界裡,根毛沒有注意到現實世界。他堅信永遠小姐如今還活著,或者只是暫時看不到她,但她仍在自己身邊,和她說話會聽到她的回答,她還和他打招呼呢。」
「日常生活有什麼障礙嗎?」
「不必時刻陪著。雖然有時他也胡思亂想,說什麼姐姐遇到危險了,姐姐死了鬧騰一陣子,但只是偶爾幾次而已。」
「有恢復的希望嗎?」
「我也說不準。」
「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倫典先生留下遺言,讓由季彌少爺永遠留在這個家裡。」
「很可能是這樣的。」
「平時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每天睡到中午起床,然後必定到機械室給時鐘上發條。這九年來從未間斷過。」
「為什麼?」
「說不清楚。大概是老爺吩咐他去幹的吧。老爺好像說過,『鍾塔修好後,給鍾上發條是你的任務』。我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
「去年鍾針取下後他仍然這樣做嗎?」
「是的。這是每天必做的事兒。此外,就是從早到晚眺望遠處的風景,或在院子裡散步,以此來打發時間。」
「看電視嗎?」
「幾乎不看。」
「晚上睡得很晚嗎?」
「是的。一般是在午夜一點左右給他準備晚飯,同時把藥一起送給他。」
「藥?」
「每年一到這個季節他的情緒就極不穩定,老向我訴苦說他失眠。大概還是與過去的記憶有聯繫。因此,醫生給他開了安眠藥。」
「嗯,那麼,」鹿谷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確定一下時間。
「現在已吃藥了嗎?」
「可能吃了。我只把藥送給他,並不管他什麼時候吃。」
「由季彌少爺的房間在下面三樓吧?可能的話想去看一看,行嗎?如果還沒睡,還想和他聊一聊。」
紗世子現出幾絲困惑,但很快表示同意了。她請鹿谷他們言行要謹慎,不要說「永遠小姐已不在人世了」之類的話。因為醫生曾忠告說,隨便給他那種刺激是很危險的。
於是三個人離開書房,向鍾塔三樓由季彌的房間走去。鹿谷希望和這所房子現在和未來的主人交談,但未能如願。這不是因為由季彌睡下了,而是因為他不在床上。
由季彌不在房間裡。然而令福西感到吃驚的並非這個,而是紗世子看到這一情況時的反應。她沒有驚慌失措地去尋找少年的行蹤,相反卻態度異常鎮靜地悄悄關上了房門。
「以後有機會再來和他談吧。」她對鹿谷說。
「會不會是去廁所了?」鹿谷滿臉疑惑地問。
「不,我想不會的。」紗世子只輕輕搖了搖頭回答。
她憑什麼做出這麼平淡的回答?
「不去找找行嗎?」
離開房間,紗世子靜靜地返回樓梯處。鹿谷擔心地向紗世子問道。
「一到夏天,由季彌少爺就經常這樣突然溜出房間。起初還很擔心,到處尋找,可是最近已經……。」
大概已經習慣了,所以才不著急去找。
「您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嗎?」
「有時到院子裡去,有事也到骨灰堂去。」
「他精神不正常,在附近徘徊,不危險嗎?」
「他從不到遠處去,也不在下雨天出去,過一會兒就會回來。難道房門還要上鎖嗎?我曾找醫生談過,醫生說如果只在院子裡活動,就不必太擔心。」
「是嗎?」
儘管如此,鹿谷仍然感到疑惑。他又回頭看了看由季彌的房間,心裡想說,如果這樣的話就等他回來好了。然而他終於未能說出口。他瞟了福西一眼,聳聳肩,隨即向已下樓的紗世子追去。
「今天打擾太晚了,我們該走了。」
回到最初經過的大廳前面時,鹿谷靜靜地向紗世子告辭。這時已是午夜兩點半。
「您能把『沉默的女神』那首詩寫在紙上嗎?如果方便的話,請順便告訴我們一下這裡的電話號碼。」
「啊,可以。」紗世子摸了摸助聽器,「那麼,二位有什麼發現嗎?」
「沒有。」鹿谷搖搖頭說,「說實在的,那首詩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也搞不清楚。實在慚愧。我們在這裡待這麼久。」
「不,哪兒的話。把你們請來也沒有好好招待。」
紗世子深深地鞠了個躬。
「這就回東京嗎?」
「是的。這時候路上不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
「要不就住在這兒吧?」
「不,不必了。」
鹿谷過意不去地擺擺手。
「不過骨灰堂你們還沒去看呢。剛才你們說好要去擺放馬淵先生?那麼……」
「您不要費心了,明天我們還會來的。我們先去極樂寺,傍晚順便再過來。我們還想好好看看鍾塔,也想見見由季彌少爺。」
「哎,當然可以。」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今晚告辭了。」
「嗯。」
紗世子去取紙和筆抄那首詩,她讓鹿谷他們先到門口等著。
「鹿谷先生,」福西與鹿谷在走廊上並排走著,福西說,「那個叫由季彌的少年不在
剛才的房間裡,可是……。」
「你擔心嗎?」
「是的。儘管伊波女士那麼說,我還是有些擔心。雖說沒有危險,但畢竟是精神失常的少年,一個人在夜裡出去。」
「說是在院子裡。」
「這個院子和周圍的林子間好像沒有柵欄。……啊,我知道了!」
說到這裡,福西終於想起來了。昨天,不,是前天晚上,在走出這個院子的大門時看到過一個人影,在院子的一頭晃晃悠悠。那不是少女的幽靈,可能就是由季彌少爺。
他把這話說給鹿谷聽,臉上露出意思苦笑,彷彿想說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
「好像是這樣。」
「附近的人們一到傍晚或夜裡,就可以在院子裡或林子中看到由季彌的身影。於是便有了『時計館幽靈』的傳說。」
「嗯。我想幽靈傳說的真相可能就是這樣。由季彌這孩子是個美男子,從遠處看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女孩子。」
「可能吧。」在昏暗的門廳裡等紗世子時,屋外開始響起嘩啦嘩啦的聲音。福西不由得抬頭看看天花板說,「哎,下雨了。對了,廣播還說要來颱風呢。」
「噢,嗯。」鹿谷含糊其詞地回答著,眼睛則向從大門往右眼神的走廊張望。這個走廊好像通往「舊館」,從前天開始,採訪組的一夥人就住在那兒。現在那夥人在幹什麼呢?福西一邊猜測,一邊也從鹿谷身後向那邊張望。走廊很長,黑著燈,遠處暗極了,什麼也看不見。
一會兒,紗世子把抄有費解的詩的紙條拿來了。鹿谷接過來放進口袋裡,又看了一眼紗世子小聲說道,「伊波女士,還有點事兒想麻煩您。這事似乎與剛才的事情無關,但我想證實一下。」
「什麼事兒?」
「在我昨天接電話的房間隔壁住著一個女人。公寓叫『綠莊』。」
「噢。」紗世子歪著腦袋,神色有些緊張。
「說起來也真巧,那個女人就是那位光明寺美琴小姐。她是現在住在這兒的那位招魂師。」
「啊,這個。」
紗世子無言以對,似乎相當吃驚,一個勁地眨巴眼睛。鹿谷則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
「她住在我隔壁,所以我曾幫她收過幾次包裹。我記得有一個包裹上收件人姓名與門牌上的『光明寺美琴』不一樣。寫的是『光明寺轉交』下面寫的是收信人姓名,這個人就是——」
過了一會兒,鹿谷說出了名字。「她叫寺井光江。」
紗世子掩飾不住自身的狼狽。福西則吃驚地盯著鹿谷說:「那麼,鹿谷先生,寺井光江這個名字可能是……」
「可能是自殺的護士寺井明江妹妹的名字。昨晚她還向我們提到過呢。」
光明寺美琴、寺井明江、光江——這些名字放在一起就知道它們之間是有聯繫的。福西一邊回想在電視和雜誌上看到的那位女招魂師的風貌,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了聲「的確如此」。
「伊波女士。」鹿谷說。
「您一定知道光明寺美琴就是寺井光江的藝名,也一定清楚這兩個名字本來就是同一個人吧?」
「是的。」紗世子表情極不自然地點點頭。
「我知道明江和光江是一對好姐妹。光江有段時間也曾來這兒幫過忙。以後她就改名幹起了那樣的工作。」
「這麼說這次您之所以答應『混沌』編輯部的計劃,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啦?」
「是的。」紗世子坦白地說。
「雜誌方面拿來了計劃,讓我幫忙。以前這類採訪我都拒絕了,但這次不是別人,而是光江來求我,所以不能不答應。」
「果真如此!」鹿谷表情複雜地摸了摸下巴。既然這樣,現在就不必再多問了。
他們出了大門,向停在雨中的汽車走去。突然鹿谷大叫一聲,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福西問道。鹿谷搖著頭說了聲「真糟糕」,另一隻手則指著心愛的汽車說:「車胎爆了。」靠近一看,右面前輪的車胎的確扁了,車身傾斜。
「真糟糕,雖然有備胎,可是……。」
他一邊嘟囔著,一邊懊喪地抬頭看看陰暗的天空。雨下得更大,風聲也更緊,森林中樹木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正向這裡逼進。
「那就請住在這兒吧。」紗世子再次說道,「這麼大的雨就不要回去了,不要客氣,房間有的是。」
「啊,這個嘛,那麼……」
的確,他們似乎不打算在雨中換車胎了。鹿谷收回了剛才說的話,向紗世子鞠了一躬。
「福西君,這樣行嗎?」
「哎,我沒什麼意見。」
於是,二人決定住在時計館的「新館」裡。可能是突然下雨的原因吧,紗世子說了句「擔心由季彌」便到鍾塔去了,可不久就回來了,說少年平安無事,已經酣然入睡了。
當鹿谷和福西躺在客房的床上時,已是凌晨四點了。此時,在同一住宅的「舊館」裡,採訪的那夥人遇到了什麼事,他們當然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