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裡的早晨,在布谷鳥的啼叫聲中醒來。拉開窗簾,窗外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雲霧,完全遮住了聳立在旅館前面的戶隱山西嶽的山影。
立花智弘換好衣服,下樓去餐廳。他平時不吃早餐,但今天卻忽然感到肚子很餓,這對他來說是很罕見的。而且,他想喝熱咖啡。
他慢慢地咀嚼著烤麵包加臘肉雞蛋消磨著時間。還不到8點,有的旅遊團體就已經吃完早餐,將要出發了。
真是太心急了。
立花心想。
他覺得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恩議。內心裡像年輕人那樣急不可待,這對他是一種非常奇妙的現象。年輕人還有足夠充裕的時間,然而老年人倘若不抓緊就會來不及了,但此刻他卻如此慢慢悠悠地捱著時間。
在回客房時經過的旅館客房全都房門洞開,打掃清潔的中年婦女,將用過的被單和毛巾等塞進手推車上的大口袋裡。再過不久,野矢優子便會開著客貨兩用貨車來收集這些需要清洗的東西。
立花走進房間。同時,電話鈴響了。
「您早。早飯吃過了嗎?」
聽筒裡傳出優子爽朗的聲音。
「我把母親一起帶來了,您能與她見見嗎?」
「當然,我要見她啊!」
約好在f樓的咖啡室裡見面。
立花欣喜地刷著牙、刮著鬍鬚。他的心裡有著一種期盼,野矢優子的母親阿桂,說不定還是天道瀧的女兒。在優子的身上看出阿瀧的面影,就算這是錯覺,倘若阿桂是阿瀧的血脈,就會更明顯地繼承著阿瀧的個性,以及那無與倫比的美貌。
在咖啡室裡經過一番寒暄以後,立花毫無顧忌地直愣愣地注視著對方的臉。
很遺憾,野矢桂的臉與在優子的身上顯現的阿瀧的面容不太相像。立花覺得,阿桂雖然長得很漂亮,但缺乏阿瀧所具有的風雅,年齡約莫有三十七八歲,但即便除去這些不利的條件,也遠遠不及阿瀧的美。
但是,立花儘管感到優子的母親與阿瀧不像,卻同時又覺得彷彿在哪裡見到過她。他怎麼也無法擺脫這樣的念頭。在他的記憶中,有著另一個非常相像的女人,但那是誰?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我去接活兒,你們慢慢地談。」
優子將立花與母親引見之後,歡快地說道,接著便急急地離去。倘若優子在場,還可以起到緩解氣氛的作用。她一旦離去,兩名成人之間便立即籠罩著一種沉悶的空氣。
立花喊來服務生,問阿桂要什麼,阿桂說「要咖啡」,立花便自己也要了一杯咖啡。
「謝謝您對優子的關照。」
阿桂重又道謝。她的嗓音很穩靜。倘若唱歌有些像是女低音似的,那樣的聲音也並非與阿瀧沒有相似之處。
「哪裡的話。我才要受她的關照呢。說實話,她讓我感到一種意想不到的快樂。」
「這孩子開車還很不熟練,讓您受累了吧。」
「不!她開車開得非常穩,她還懂得如何安慰老人。」
侍者送來咖啡,談話中斷了。
阿桂用匙子姿態優雅地拌攪著,一副感到很香甜的樣子啜著咖啡。她的髮型和服裝都毫無嬌捏做作,素妝打扮。立花對她頗有好感。
而且,她的全身都散發著一種氣質,令人感覺到她的生活意欲旺盛,對生活充滿著信心。那種氣質,正是阿瀧所不具備的。
也許她與阿瀧是毫無關係的。
立花心想。但儘管如此,他依然擺脫不了那樣的思緒。
「我聽優子說,您知道我的過去……」
「嘿!她對您這麼說了?」
阿桂的臉上稍稍露出害羞的表情。
「我只知道您的名字……」
「但是,我家是子爵,您是怎麼知道的?」
「那事我是聽祖母講的。記得我在讀中學的時候,有一次打掃,我在父親的房間裡無意中打開父親的書架,取出一本英語辭典,內封面上寫著『立花智弘用』的字樣。正好祖母就在我的身邊,因此我便問她這是誰,祖母說,『這是子爵少爺呀!』而且,她對我解釋說,當時父親還在讀書,辭典是那個叫『立花』的人送給我父親的。
「不過,那本辭典已經很舊,我自己又有新的辭典,況且以後不久祖母便去世了,所以關於那本辭典的事,我只知道這些。
「記得是十年前吧,優子不知從哪裡發現了那本辭典,問我『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便將從祖母那裡聽到的話向她講了一遍,一邊心裡還在想,歷史往往有時會驚人地相似。」
嗯。
立花猜中了。
他記得當時聽說桂次郎的兒子在名古屋或大阪讀書,書讀得很艱苦。那時立花正好剛從父親那裡得到一本大型的辭典,便將自己以前一直在用的簡明辭典送給了桂次郎,說是送給他的兒子。
桂次郎的兒子的確比立花大一歲。
「那本辭典,現在還在嗎?」
「那本辭典在優子的手上沒多久,我父親看見那本辭典以後,便馬上去買了一本新的辭典,將那本舊辭典不知藏到哪裡去了,而且不知為何,還是一副氣沖沖的樣子,所以我心想,嘿!以後還是不要去碰那本辭典的好……
「記得優子在讀中學三年級的時候吧,一次她回來說,在課外讀物上也發現有立花老師的名字。當時我還對她說:『不要讓你外祖父知道。』因此,今天能與那本辭典裡簽著名字的人見面,我還感到很不可思議,但不知為何,我在內心裡總是隱隱地感覺到,我們早晚會見面的。」
阿桂的臉色微徽泛紅,講著這些話時,簡直像少女似的稍稍有些逞強似的語氣。
「那個……桂次郎君……您祖父,他怎麼樣了?」
「聽說祖父在我出生時差不多的時間裡去世的。您對我祖父很熟悉嗎?」
「嗯……年輕的時候,我受到過他的關照。」
立花心裡還在擔心著,萬一她問受到過什麼樣的關照,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但是,阿桂只是說了一句:「是嗎?」便沒有再過多地追問。
「嗯……我非常無禮地打聽您家裡的事,請原諒,您的母親怎麼樣?」
「我的,母親?」
阿桂毫不掩飾困惑的神情。
「其實,關於我母親的事,我只知道她在我出生時就去世了,其他的事,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連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嗎?優子小姐也是這麼說,看來這是真的吧。但是,倘若去查一下戶籍不就知道了?」
「是啊。我也這麼想過,曾經去查過一次。但是,戶籍上只是寫著『野矢桂次郎,桂——長女』,我成了祖父和祖母的孩子了。給人的感覺,就好像不便寫上母親的名字似的。我曾為此事問過父親,但父親根本不願意告訴我。記得我在年輕時……尤其是結婚前後,我曾為此事感到非常苦惱,現在已經不在乎了。」
「您父親的名字……」
「叫『桂一』。我們家的名字裡都有一個『桂』字,惟獨我的女兒起了一個奇怪的名字。」
「嘿!真的。我記得他有六十一歲了吧,身體好嗎?」
「是的,而且還是很硬朗。」
「這是最最重要的。我真想去拜訪他一次,請您一定要轉告他。」
桂一是否與阿瀧結婚,這暫且不談,見到他,至少也許能打聽到阿瀧的消息。
一想像出阿瀧也許在最不走運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立花便感畏縮,但他覺得,那是一道無論如何都必須通過去的「檻兒」。
優子收集完待洗的物品滿頭大汗地回來了。接著,她與母親一起去下一次目的地。
「老師,今天晚上有一個地方,希望能與您一起去。」
「嘿!是什麼地方?」
「上次向您講起過的研究會有一個沙龍,今天的主題是鬼女傳說,所以希望老師也一定去參加。」
「這沒關係,但我這樣的人即便去參加,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啊。關於鬼女,還是您和這裡的當地人知道得更多啊。」
「哪裡的話!……所以我才希望老師去聽聽大家的看法。上次我講的事,全部都是『批發』的,我一定要請您聽聽真正的原話……」
「嘿嘿!就是為了那個原因嗎?按道理吧,您還在讀一年級,但您的見解卻已經很了不起……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一定去參加吧。」
立花簡直像是一副任憑著孫女撒嬌似的心境,這麼說道。傍晚,估計立花已經吃完晚飯,優子便開著一輛小型汽車來接他了。
越地旅館座落在中社的半山腰上,據說那裡是研究會的宣傳站,收集各種在戶隱流傳的民間傳說,再從各種角度對那些民間傳說進行分析解釋,編成小冊子出版。
「我在讀高中的時候讀到過研究會的會刊,我非常佩服他們。以後每次有機會,我便參加研究會的活動了。」
一路上,優子不停她向立花灌輸著有關研究會的情況。
主持研究會的,是旅館老闆越地房雄。這是一位剛開始衰老的男子。聽說他在K大學讀書時,曾是學生運動的鬥士。但是,見到他本人,卻是一副溫厚、安詳的感覺,怎麼也想不到他曾經會是一位鬥士。
「扔下生意不管,盡忙於這樣的事情,所以在妻子面前抬不起頭來。」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笑得很臆腆。
「大學裡的老師能來參加,這是一種光榮。」
他絲毫也沒有顯耀的神情。立花對他頗有好感。
陸陸續續來了十幾位會員。半數以上都是當地人,像優子那樣從遠處趕來參加的人,也有五位。
越地向大家介紹了立花的名字。
於是,女會員中有一人同道:
「對不起,我提一個問題。立花先生,就是那位寫《由旁證產生的古典新解釋》的立花智弘先生嗎?」
「是的。」
優子代替答道。
「我就是讀了那本書才決定去就讀立花先生奉職的T大學的。村田君也讀過那本書嗎?」
「是的。」
叫「村田」的女性,眼睛裡閃出光來。
一能見到這位有名的立花老師,我真不敢相信啊!」
立花感到非常害羞,但這段對話對提高會議的氣氛卻是極其有效的。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那本書裡。立花主張不能望文生義地解釋古典,而必須在其他古典或歷史性事件中借助不同的觀點,確定故事或作品的地位以後再進行解釋。
這次會議的基本調子就是襲用了立花這樣的觀點。
「今年的主題是鬼女傳說,其實關於鬼女紅葉,人們有著各種不同的觀點,無論哪一種觀點都沒有固定的說法,所以碰巧我們能夠牢牢地抓住正宗的『紅葉狩』故事。」
越地書生氣十足地說道。
「我就在這裡土生土長,所以從小就聽說鬼女的故事。當時,這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助善懲惡的故事。故事裡說,一個叫『紅葉』的鬼女就住在鬼無裡村,居住在荒倉山的巖洞裡騷擾近鄰,國都的將軍受命趕來平亂。
「我在讀書時,一次在回家探親的列車上,有一個人偶爾坐在我的邊上。聽他說,紅葉確有其他,人間將她稱為『鬼』,是表示當地人對征服者——當時是指對大和朝廷——的恐怖和仇恨,因為國都派將軍鎮壓當地人的反抗。
「後來,我就迷上了鬼女。我總覺得,鬼女『紅葉』不就是希望將民眾從統治者的暴政中拯救出來的英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不就是日本的貞德(1412年至1431年。拯救法國的少女。法國民族英雄。)嗎?
「那時我還很無知,所見所聞全都一股腦兒地與意識形態聯繫在一起進行思考,陶醉在美女對鎮壓感到憎惡和絕望,最後成為鬼女這一悲慘的幻想裡。」
越地房雄研究鬼女傳說的最初動機,由此可見,是從民眾的角度致力於新民間故事的創作。就是說,著重點放在揭示統治者方面的殘暴,目的是想反過來利用統治者曾經為了平定土著民眾而散佈的傳說。
「但是,經過長年的研究,那種心血來潮似的天真的想法漸漸淡薄,我更加執著於對傳說本身、對紅葉本身的研究。我總是深切地感覺到,紅葉曾經在鬼無裡生活過啊!什麼意識形態啦,什麼抵抗運動啦,這些東西要不要根本談不上。紅葉是二邊與我們的祖先當地人交流著,一邊不得不以戰鬥的形式,來表現對國都的愛,表現對心中深愛著的男人的依戀。我越來越多地對紅葉那些情感世界進行著思考。」
難道就是那樣的想法,引起了野矢優子的共鳴嗎?
立花心領神會。
據說,會員們有時聽越地的解說,有時相互交換與民間傳說有關的文獻加深理解,有時還旅行走訪與傳說有關的名勝古跡。大家就是這樣各自分擔某一個主題,經研究後匯總發表。
這樣的研究已經沒有任何思想性的色彩,純粹是鄉土史研究的同好會,中心目的是增加生活的越味和鄉鄰親睦。
「我對民間傳說的研究,自然已經完全背離自己的初衷,但我自己覺得這樣反而更好。現在,我希望通過這樣的活動,能夠培養大家對故鄉的愛,沒有絲毫功利性的目的或其他的意圖。假如這個研究會在與外部的協調中發揮有力的作用,比如就指破壞戶隱的生態那樣一種亂開發的流潮洶湧而來的情況吧……」
對越地的話,立花感到非常痛心。
「你說亂開發,就是指建設高爾夫球場的事吧。」
「是啊!就是那件事。那真是一件糟糕透了的事情。」
越地皺起了眉頭。
「因為所謂的觀光事業,原本就是生存在自然資源的保護與開發的夾縫之間,所以大自然多少會遭到一些破壞,這是有情可願的。但是,這次開發不行。倘若允許那樣的暴行,戶隱就遭殃了。不過,這裡有許多國家森林吧,所以建設高爾夫球場的計劃最終一定會落空的。倘若一定要一意孤行,村裡的村民們也一定會行動起來的!」
真的會那樣嗎?
立花感到一抹不安。
也許是因為有立花這位「客人」參加的緣故,出乎立花的期望,研究會不能始終圍繞著一個主題進行,總有些像是雜談會似的,但會員們的發言很踴躍。
立花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聽著,他已經感到非常滿足。在回家的路上,坐在汽車裡一提起此事,優子便從心底裡感到高興。
「我明天下午有空,陪您去鬼無裡村的松嚴寺和據村的大昌寺。松嚴寺裡設有祭祀紅葉的地藏院,大昌寺裡設有解說紅葉狩來由的畫卷,和刻有紅葉與平維茂的名字的牌位。然後,我要陪您去看看紅葉的墓地鬼塚。你覺得怎麼樣?要我陪著您嗎?」
「行啊!拜託了。」
汽車在旅館的大門外停下。
立花下車以後,優子剛要啟動汽車,又從車窗裡探出頭來。
「老師,很像嗎?」
「什麼很像?」
「我母親呀!」
立花不知道優子想要說什麼。
難道,她猜透了立花的內心嗎?
「是說你母親像誰?」
「我猜中了……像老師呀!我第一眼看到老師,心裡就這麼感覺到了。」
「呃?」
立花感到震撼,宛如挨了一個耳光。
是怎麼回事啊!與野矢桂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之所以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在阿桂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母親的面影。優子當然不認識立花的母親。因此,她是說她的母親像立花。
立花心想,這也許是真的。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常常有人對他說:「你很像你母親啊。」
立花揮動著手目送著優子遠去以後,用雙手捂著腦袋,像是要鎮住自己頭腦的混亂。
野矢桂與自己的母親——
不!阿桂的面容與他相似,這純屬偶然吧?有的人毫無血緣關係,面貌卻十分相似。就連優子,看她說出這句話時的模樣,好像只是覺得有趣才那麼說的,並沒有什麼重大的含義。
但是,立花不得不深刻地感受到這樣一個事實。
也許——
這樣的想法在他的腦海裡萌芽,他無法克制這樣的想法。
假設桂次郎夫婦的兒子桂一是在戰爭結束那年(昭和20年即1945年)復員的,即便馬上結婚,阿桂出生至少也要到昭和21年夏天以後。那麼,阿桂現在還不到三十七歲。她現在有一個讀大學的女兒優子。如此算起來,阿桂應該是十八歲結婚,十九歲生孩子。阿桂結婚的年齡雖然顯得過早,但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是,桂一倘若在國外復員,回日本的時間推遲,這樣的計算就很不合理。
立花後悔沒有問她母親的年齡,但同時他也在心裡隱隱地覺得自己害怕知道真實的情況。
而且——
立花心想。
假如桂一是正式結婚的,那麼為什麼在戶籍上將阿桂的父母寫成是桂次郎夫婦呢?
這樣做,總會有著不得已的理由吧?
也許,阿桂是在桂一復員回來之前出生的?難道不是嗎?
而且,因為母親(立花幾乎相信她就是天道瀧)在分娩後不久便死亡,所以才作為桂次郎夫婦的孩子收養下來的?
那麼,野矢桂的真正的父親——
立花惘然。
他感到一陣寒意直透他「j心背,胸膛好像被勒緊著似地喘不過氣來。
這時,他的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2
清晨,寶光社的山巔上迴盪著大鼓的鼓聲。鼓聲醇厚而沉悶,聲音宛如滲透在巨杉的每一棵樹梢裡,吸足了山氣之後又反彈回來一樣。
立花登上三十多年沒有來過的石階。每登上一節石階,他的腳步便愈加地沉重起來。他感到自己已經老了,他想起已經流逝的星霜。
但是,腳底下的石階還是以前的老樣子。石階上的青苔長勢和缺損的地方,都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慷,喚醒著他那已經沉睡著的記憶。左右兩側的杉樹好像絲毫未變,甚至也沒有已經粗壯一些或已經老朽的感覺。
立花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裡時,桂次郎曾對他說過:「這棵杉樹的樹齡已經有八百年了呀!」
如此算來,現在的樹齡應該已經有八百五十年了吧?
立花輕鬆她想道,像開玩笑一樣,卻不知為何,心中又感到極度傷感。
他艱難地登上台階,神樂劇正值進入最高xdx潮的時候。
手力雄命從懸廊裡走出來,一副粗野的舉止走上舞台,將放置在舞台正面表示天窯洞的門橫抱起來,塗紅的臉做出一副蠻不講理的表情退下舞台。在設置洞門的地方有一面象徵著天照大神的神鏡鎮座著,舞台上奏響著表示喜悅和感激之情的樂曲,誦起祭文。
神樂劇裡的劇情,還有表演和演技,都與三十年前沒有絲毫的變化。但是,演出的人,跳舞的人,卻如過眼煙雲,消失得無影無蹤。
立花對此感到一陣心酸。
神樂的供獻者即戶隱法會的人在舞台的邊上觀賞。神樂結束,供神用的酒在法會的人們中間巡轉一圈,儀式便結束了。
立花佇立在離舞台較遠的地方,神恩恍傯地注視著舞台上的演出。望著舞台上的場影,他產生了一種時間倒流的錯覺。只是,立花來到時,在太太神樂的整個表演中,立花最喜歡的被稱為《浦安舞》的巫女舞已經結束,這令他頗感遺憾。
立花走到神殿事務室門前,想去看早晚會從神殿事務室裡出來的巫女裝束的可愛的少女們。
格子門打開,出來一名中年偏老的婦女。背後傳來跳巫女舞的少女們喊她的聲音:
「大媽,你來接我們呀!」
「好啊!但是,先要吃飯啊!」
「大媽」叮囑似地說道,關上了格子門。
「對不起,我想打聽一下……」
立花將她喊住。
女子將揣測的目光轉向立花。這時,立花沒有發現,女子的目光裡流露驚異的神色。
靠近後望去,女子的年紀好像比自己大。她也許是身穿扎腿式的褲子,一副頗有生氣的舉止,所以才顯得年輕。
「這以後,神樂的儀式還舉行嗎?」
「舉行的。今天還要舉行兩次,都已經預約了。馬上就會開始。」
「是嗎?那就非常感謝了。盛況空前啊!和以前一樣。」
「這樣的盛況真的很罕見啊!」
老婦人這麼說道,一副探究的目光望著立花。
「這……你說以前,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這話說起來大約已經有三十多年了。」
「這……對不起,你不是住在天道君那裡的嗎?」
「呃?」
「立花大出意外。
「你怎麼知道……」
「好像是從東京來的,記得是華族(日本自明治維新後賜於舜位的人及其家族,戰後廢止。)……」
「是啊!嘿!……我叫立花……」
老婦人瞪大著眼睛。
「我是住在這下面的楠木春。與阿瀧很密切的。」
「呀!是阿春,我想起來了……是嗎?你就是那位阿春嗎?」
「成了老太婆,已經認不出來了吧。」
「不!我也已經上了年紀呀!」
「啊裡哪裡,立花君您還一眼就能夠認出來呀!幾乎沒有變化。」
阿春忽然流起了眼淚。看到立花,各種回憶好像瞬然湧上了她的腦海。難怪,那個時代是一個多事之秋,發生的全都是令人心酸的事。
「一起去我家坐坐吧。」
立花稍稍露出為難的神色,於是阿春推操著他的後背,向女阪的方向下山去。
「對不起,真是很丟人……」
阿春害羞地笑著,一邊慌忙用衣袖抹著眼淚。
走女阪的人很少,所以不用擔心會遇見別人。
「還是農村好啊,還能遇上以前過來的人……」
立花感慨地說道。
「我知道阿春,但阿春住在哪裡?我卻一點兒都不知道。」
「是啊!說起立花君少爺,在我們的眼裡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啊。」
「嘿嘿!你別這麼說呀!以前我住在這裡時,真希望別人把我忘了。」
女阪與靠近「男阪」石階下端的跳舞場地匯合在一起。阿春在那裡指著杉樹林從樹梢間望去,說道:
「那個屋頂就是我的家。」
那是一幢座落在山簏上的大建築物。
「那麼,那場大火沒有燒著吧。」
「是啊。差一點兒被燒著。倘若我們家被燒,山巔上的神社便全都被燒了。那時,我真的絕對相信神的力量。立花君也聽說那場大火了嗎?」
「是啊!昭和22年(公元1947年)時我來過一次,那時遇見住在天道君家前面的那戶人家——記得是大友君,聽他們家的夫人說的。阿瀧的事也是……」
「呃?阿瀧的事也聽說了?」
「是啊!聽說,她已經去世了。」
「噢……」
阿春停下腳步,一副憐憫的表情抬頭望著立花。
「去我家坐坐吧?」
她瞬而露出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最後毅然地說道。
「我有事要對你講。」
從立花來說,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關於天道瀧,他有許許多多想要打聽的事。
楠木家的房子與以前曾被稱為「坊」的時候很相近,但現在搖身一變,已經成為提供全方位服務的旅館,外面掛著旅館的招牌,甚至備有接送客人用的小型汽車。
現在所有的神官家都在開辦旅館或餐飲業。阿春介紹道,孤寂地笑了。
在戰爭前後像官幣社(神社的等級之一,主要是指皇室尊崇的神社和祭祀天皇、皇親、功臣的神社。戰後廢止。)那樣曾經有過的興盛,如一場夢境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客人大多是學生,他們從這裡出發,沿戶隱高原向西嶽山脊縱走。樓房的內外,充滿著年輕活潑的喧鬧聲。
阿春將沒有租借出去的房間權當客廳,重新與立花相互鞠躬行禮,並端上柯拉子茶招待立花。
立花因為平時以車代步,很久沒有走路了,所以攀爬一段山路之後,冰冷的飲料特有的甘甜令他的全身都透徹著一股涼意。
等立花喝完茶水,阿春不慌不忙地開口說道:
「阿瀧,還活著。」
這句話由於太出乎立花的意外,因此立花只是「呃?」地一聲,許久沒有理解此話的含義。
「你說還活著,這是什麼意思?」
「說阿瀧去世了,這是瞞著別人的。」
「瞞著別人?」
「住在這裡的人,大家都決定,對外面來的人就這麼說……」
「為什麼?阿瀧到底怎麼樣了?」
「她變成鬼女了……」
「鬼女……」
儘管剛喝下柯拉子茶,但此刻立花卻感到嗓子乾渴。
「成了鬼女,這是什麼意思?」
「立花瞪大著眼睛,喝斥似地問道。阿春在立花的目光下伏下眼睛,歎了一口氣。
「阿瀧自從有了那事以後,精神失常了。」
立花屏住了氣。
「那事」,是指什麼事?
立花終於恍然,同時內心感到一陣如同被短刀剜著似地痛楚。
「阿瀧發瘋以後,警察只是將阿瀧送回來,桂次郎夫婦被押到了刑務所。因此,阿瀧獨自在那所房子裡生活著,我們平時關係比較密切,所以就由我去照顧她。那時她的悲慘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了。而且,開始時我們還沒有發現,阿瀧已經懷孕了……」
「懷孕……」
「是的。而且,在那場大火燃得最旺的時候,她生下了一個女孩……」
立花頹然搭拉著腦袋。
「是嗎?」
雖然當時立花自己也愛莫能助,但揪心的感覺還是沉重地壓迫著他的胸膛。
聽說寶光社的大火是昭和20年8月20日燃起的。如此算來,那時分娩的孩子,毫無疑問,正是自己的孩子——
楠木春顯然知道這一事實。
立花雖然語氣很輕淡,但他卻感覺到一種如坐針氈似地難堪。
「阿瀧……」
立花好不容易才開口說道。
「現在在哪裡?」
「現在,你不可能從我的嘴裡聽到她的去向。」
「為什麼?」
「阿瀧太可憐了!現在,阿瀧已經成為鬼女生活著。倘若立花君去看她,不是只會令她回憶起那些悲慘的往事嗎?」
她的語氣好像是哄騙著不懂道理的幼兒一樣。
立花無以答對。
「只是,她的孩子由桂次郎君的夫人領去倍加珍愛地養育著。聽說桂次郎君在刑務所裡身體已經完全被折磨垮了,所以大火的兩天後,夫人獨自一人去了寶光杜察看。阿瀧和孩子還待在那所房子裡,夫人等阿瀧的身體恢復後,便將她們母女倆帶回屋代那裡的住處。不過,最後阿瀧就只能進醫院。」
「你說的醫院……就是……精神病醫院嗎?」
楠木春悄然地點點頭。
想像出「成為鬼女」這句話的背後,襲擊著天道瀧的瘋狂和悲慘,立花便感到心如死灰。
回到旅館以後,立花依然沉浸在憂鬱之中無力自拔。
阿瀧還活在世上這一事實,對立花來說,他絲毫也沒有得到解脫的感覺,反而令他黯然消魂。
阿桂和優子母女倆,無疑就是承接著自己血脈的親人,本來這是一個喜訊。現在就連這個喜訊,也恰如是證明著他當初的罪過一樣令他感到不勝厭煩。
立花給優子寫了一封信。
信裡極其簡單地寫著:
——我有急事要回東京。非常感謝你的悉心照料。向你母親問好。
信寫得十分地冷淡。他覺得,一旦任憑感情的噴湧,筆觸就會朝著不可挽救的方向寫去。
現在時間已近正午。立花退還房間,將信寄放在總服務台裡,喊了包租汽車下山了。
也許天氣開始轉壞,天空中雲層疾馳,刮起了秋季那般蕭索的風。立花將身體深深地埋在車座裡,彷彿覺得背後有人追趕著似地,一邊口中不住地念叨著:「開得再快一些!」
那天夜裡,立花住在長野市內的旅館裡。翌日,他帶著沉痛的心情開始到處奔波。
他要去走訪市內外的精神科醫院。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也許會是空跑一場,但不如此去尋找阿瀧,他便無法使自己安靜下來。
不出所料,他在所有的醫院裡都受到了冷遇。醫院不可能洩露患者的秘密。而且,他尋找的是三十多年前住院病人的資料,他的要求被人付之一笑。甚至還有人對他說:「你離開本醫院還只有十五年呀!」簡直就差一點兒說:你住到醫院裡來怎麼樣啊!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無論走訪多少家醫院,都不可能查出天道瀧的所在。身心疲憊之極,立花乘坐最後一班特快列車趕往東說。他彷彿覺得自己一下子蒼老了十年。
3
「徹底調查立花智弘!」
在戶隱邂逅立花的兩天後,竹村警部接到了這樣的命令。
「原因是什麼?查出什麼新的線索了嗎?」
竹村向宮崎搜查一課課長提問道。
「不!沒有什麼值得掛齒的新線索。」
宮崎露出一副苦澀的表情。
「好像是有關方面向我們上司提出這樣的忠告。就是說,嘿!好像有一種不確定的看法,認為武田喜助君正在尋找一位叫『立花智弘』的人,估計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含義。」
「奇怪啊!我們已經盯上立花君,是因為有著一件武田君委託信用所調查立花這件事的緣故。現在重提那件事,倘若沒有什麼新的情報,我覺得就毫無意義。」
「嗯。我也是這麼想啊!不過,儘管如此,還是要幹一次試試。也是為了不出現疏忽嘛。」
「你剛才說的『有關方面』,那人是誰?我對此事很感興趣啊!首先,由此看來,我們的對手變得更加不好琢磨了,所以我希望事先心中有數。」
「真棘手啊!」
宮崎面露窘迫的表情沉思著,馬上就好像找到了反擊的缺口。
「但是啊……」
他說道。
「事實上,我們的調查沒有取得什麼明顯的進展吧,所以你也不能一概地加以拒絕吧。」
竹村對宮崎那「無論如何必須照辦」的要求,露出了很無奈的笑容。
「這我明白,我也不可能說什麼不幹。但是,只要去幹,就希望能做得至善至美,所以我想知道提出忠告的人,他的真實意圖在哪裡。而且,至少要將那個人的名字告訴我,否則我就無能為力了。」
「我明白啊!我也是一個很倔強的人,不達到目的不肯罷休的。」
宮崎厭煩地攤開著雙手,無可奈何地說道。
「不過啊,竹村君,你必須向我保證決不連累那個人,否則我也很為難啊!因為估計上司與那人之間已經有過這樣的約定了。」
「哈哈……我明白了。震源……」
竹村莞爾地笑了。
「是豬戶弘文君吧。」
「嗯?……嘿!這個嘛……」
「我明白了,我按命令再調查一下立花君。」
竹村一口答應,退了出去。但是,豬戶弘文為什麼如此不放心立花智弘?竹村感覺其中必有蹊蹺。
在豬戶與立花之間,難道有過接觸?倘若有過接觸,那麼那是一種什麼樣接觸?
與對立花相比,竹村對他們兩人的接觸更感興趣。
竹村對留在辦公室裡看家的警部補說了一句「我在市內某處」便離開了搜查本部。木下連忙站起身想要跟著,卻被他阻止了。
「你不用來,我一個人可以。」
路程不遠,用不著木下開汽車送他,何況他覺得今天還是一個人去更合適。
他要去的目的地,是武田喜助邸宅。
自從武田喜助被害以後,時間過得很快,馬上就要一個月了。甲子園大會的縣預選賽慢慢地將要接近尾聲,街上到處都在談論這一話題,對事件的關注好像很淡薄。對警察來說,這樣的狀態最利於案件的調查。
還沒有等到宮崎課長的指示,搜查便有一種受阻之感。
不用說武田喜助的案件,即便有關石原夫婦被害之前的去向,警方也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只知道夫婦倆於7月10日下午離開名古屋後去了戶隱。除此之外,到翌晨發現慘遭殺害後身上紮著箭的屍體之前,兩人在這段時間裡的去向,宛如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在惟一的線索「天智院」那裡,警方也沒有獲得與他們有關的情報。
搜查本部裡開始籠罩著焦慮不安的氣氛。尤其是縣警上層,正因為他們原本就是捕捉情報的根據地,所以對搜查沒有出現進展更是感到回天乏術。
寧可說,真正處之泰然的,反而是現場負責人竹村警部。
竹村對事件的認識與其他警察稍有不同。當然,不能否認調查已經處於停滯狀態,但他覺得根本犯不著為此而茫無頭緒地乾著急,或悲觀失望一厥不振。
這種受阻的感覺,在以前各種案件的調查中也經常遇到。重新清查所有的材料,卻找不到查案的線索,這樣的情況屢見不鮮。
然而,惟獨走投無路之時,才會得到靈感。竹村認定最後準是這樣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如同分娩的痛苦。各種的數據強行灌人在腦海裡,膨脹到不能再灌入時,頭腦裡就會掠過微乎其微的閃光,像針一樣猛然刺破那種膨脹。
就是說,現在,時機還沒有成熟。
已故武田的夫人佐和江也許是因為情緒很好的緣故,痛痛快快地將竹村領進了客廳裡。
整個建築物的外觀是純日本的風格,內部卻是和洋折衷協調得非常融洽。然而,客廳卻是在拉門和日本式牆壁的房間裡鋪上地毯,設置一個洛可可式的接待角,簡直就像是日本幕府時代的電影場景一樣,顯得不倫不類。
等了有片刻工夫,佐知江身穿著連衣裙出現了。式樣普通的淡籐色連衣裙,令消瘦型的佐知江顯得更加苗條。竹村雖然對流行不感興趣,但還是看得出這一身裝束很別緻,感覺很優雅。
「倘若是調查,自然應該去找井澤,不過……」
佐知江一開始便陰陽怪氣地諷刺道,但心情好像並不贛。
「我知道。今天我一定要當面聽聽夫人本人的想法。」
「說是我的想法,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
「你們是夫妻,我想應該有不同於他人的想法。」
「夫妻吧……」
佐知江陰笑著。
「嘿!這不談了。那麼,你打算問什麼?」
「是關於『立花智弘』這個人的。你也知道,武田君在委託信用所調查這個人的來歷,自然是對他非常感興趣。現在,我們還不知道他對立花智弘君的那種關注是什麼。武田君是在越水高原旅館參加那次高爾夫球場建設的酒會時,委託信用所進行調查的,其實那天武田君還在那家旅館裡住下了。
「從狀況來推測,估計是武田君在旅館裡見到立花君以後,馬上就向信用所打了電話,顯得非常緊迫。對信用所來說,這也是一樁特急委託。但是,我們全力調查了武田君不得不緊急調查立花君的原因,卻沒有收穫。當然,我們從公司方面和私生活方面都進行了調查。因此,警方將立花君排除在調查範圍之外。我今天來這裡,是因為有關方面要求我們繼續調查立花君,因此我們決定重新展開調查。」
「你說的有關方面,是誰啊?」
「這我不能告訴你,但要重新展開調查,就必須掌握新的事實,否則就無法找到調查的線頭。因此,我今天來打攪你,是為了再次證實夫人的記憶,或武田君的日記、筆記裡有沒有出現過立花君的名字。」
「立花』這個名字,我沒有聽說過,我無論多麼昏聵,這一類事情總是能夠明白無誤地告訴你的。而且,喜助沒有留下什麼日記。他知道是隱私而極力地迴避若我,簡直已經到了神經質的地步,所以不會將那樣的東西放在家裡的。倘若有的話,也許是在辦公室裡吧。所以呀,我對你說,來找我瞭解情況,還不如去找井澤。」
竹村心想,她將自己的丈夫稱為「喜助」或「他」,這表示了她的心情。
由此推測,在武田夫婦之間,不用說精神上,也許連肉體上的交往也沒有吧?
夫婦之間沒有孩子,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不過,也有像我這樣,無論怎樣加深「交往」,卻偏偏不會有孩子的。
住村的思緒偏離了軌道。
「來我這裡查找……」
佐知江抬高了嗓音。
「還不如反過來調查你剛才說的『有關方面』,這不是更直接嗎?既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就應該有著之所以提出那種要求的線索吧……」
「你說得沒錯。」
佐知江一針見血,竹村對此頗感欽佩。
「我也是這樣想,但我們當差的也有當差的苦衷,我們不可能違抗上司的命令,說那樣做很方便……」
「哈哈……」
佐知江用一副嘲諷的目光,嚴厲地注視著竹村。
「你知道就是那個人吧,當過憲兵的……」
佐知江一副連名字都不屑提起的輕蔑的口吻。
「你說……當過憲兵?……」
「你不要裝模作樣的!」
「不!我沒有裝模作樣。」
「喲!那麼,你是真的不知道?說起來也真是的……也許真是這樣吧,因為你還年輕。」
「真對不起。」
竹村無奈地笑了。被人說「年輕」,近來這還是第一次。
「那麼,我就告訴你吧。說當過憲兵的,就是他呀!你猜猜,就是眾議院議員豬戶弘文……」
「嘿!是嗎?他是憲兵?」
「是呀!我忘記是少尉還是中尉了,藉著權威張勢欺人,是一個討厭的傢伙啊!聽說巴結我父親大肆撈取好處幹盡了壞事!肯定是他吧?」
「嘿……」
竹村搔著腦袋。
「嘿!我只能說,要依靠你的想像了……」
「是孵!準是那樣的!對了……看他如此擔心,他對那位叫『立花』的人很心虛吧,肯定……對了!你吧,還是調查那個人,也許問題還是出在豬戶弘文的身上呢!」
話題很巧妙地轉了一個方向。但是,竹村卻彷彿覺得,佐知江的話音裡隱含著偵破的線頭。
「你丈夫——武田君是從什麼時候與豬戶議員認識的?又是如何開始交往的?」
「嘿!那些事,我就知道得不太清楚。總之,喜助出入我家,是豬戶牽的線,所以他們的認識,至少是在喜助來我家之前。」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昭和23或24年(公元1948年或1949年),反正是朝鮮戰爭的兩年前吧。如此說起來,趁著那次戰亂,我們家和父親的公司都好不容易有了轉機,豬戶好像也混得很好啊。他竟然沒有成為戰犯,真是不可思議——不過,也許他正是那樣的人,還可以大把大把地賺錢,還能擠進政界,當什麼眾議院議員啊,真讓人不敢相信,是我們這個社會出了什麼錯吧。」
「那麼,你丈夫在進你家之前,他在幹什麼?」
「不太清楚,當時好像在當經紀人還是什麼吧。要說以前吧,你想想,當時還有『黑市商人』這句話呢!你能不能考慮出比這再高雅一些的事情?」
這不僅僅只是揭醜,佐知江好像從心底裡討厭著自己的丈夫。由此可見,武田喜助會被其他女性所吸引,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這對夫婦之間的關係之所以能夠維繫,他們的共同目的也許就是為了維護社會的體面吧。
「我最後問一個問題,你丈夫出生在哪裡?」
「喜助出生在戶隱呀!」
「戶隱……」
「是啊!是戶隱村叫『寶光社』的地方,娘家姓德岡。以前說的宿坊(參拜神佛者在寺院裡的住所。),現在很多都在開旅館。他是以宿坊家的次子的名義巴結上我父親的。不過,很久以後我們作過調查,據說他其實是出生在那裡的農民家裡。」
「是戶隱嗎……」
竹村聽到「戶隱」這個地名時,心中暗暗感到震驚。
「是的。是戶隱。所以啊,這次為了高爾夫球場的建設一事,即便豬戶要求他去當地露露面,他好像也很不願意……不知為何,喜助一直對去戶隱很不感興趣,自我和他認識以後,他從來就沒有回過戶隱啊!不過,雖說戶隱是他出生的故鄉,但現在娘家也許已經沒人了吧。據說,戶隱在戰爭結束的那年發生過一次大火,房子被燒,全家都下山了。他也許是因為有著那種不愉快的回憶,才不願意回戶隱去的吧。不過,最後他還是聽從了豬戶的話,從今年開春時起,便經常到戶隱去,但最後弄了這樣一個下場。」
「我對你的不幸深表同情。」
「不!沒什麼不幸吧!而且,他是在故鄉戶隱去世的,所以他也應該知足了。」
講話太過份了。
竹村對佐知江的能言善辯,微微感到膩了。
但是,正因為她的善辯,才令竹村大有所獲。
行村一回到本部,便向名古屋的石原家打電話。聽筒裡傳來笠井靜頗有戒意的聲音。竹村自報姓名,她好像頗感意外,脫口而出:「啊!是警部!」語氣裡充滿著親切的感覺。
不出竹村所料,石原的女兒平久子對笠並靜的態度已經有了很大的轉變。阿靜為此事絮絮不休地述說著,不停地向竹村道謝。
「有件事想向笠井君打聽一下。」
阿靜的念叨中斷時,竹村急忙插話道。
「是戶隱別墅的事情,我好像記得聽你說起過,石原君是今年春天購置那幢別墅的,這沒錯吧?」
「是的,是今年春天。」
「那麼我再問一下,購置那幢別墅,是華代君——夫人要求的嗎?」
「是的。真是那樣。」
「聽說丈夫石原君一直反對吧?」
「是的……」
「笠井君知道華代君想要購置那幢別墅的原因吧?」
「呃?嗯……這……」
「原因會不會就是因為石原君不喜歡去戶隱吧?」
「……,』
竹村從聽筒裡清晰地感覺到,笠井靜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顯得非常躊躇。
「好不容易購置了一幢別墅,石原君卻從來也沒有去過戶隱,會不會這樣?他是因為討厭戶隱吧。」
「是的。是那樣的呀!老爺說,別墅雖然很好,但還是不要購買戶隱的別墅,但夫人堅持要購置戶隱的……而且,老爺又不願意解釋為什麼不要在戶隱購置別墅,所以最後便拗不過夫人的要求……」
「華代君其實知道石原君會反對的,才故意要在戶隱買別墅,難道不是嗎?」
「……」
「這件事情非常重要,所以希望你對我說實話啊!華代君知道,倘若在戶隱購置別墅的話,石原君是不會去的。難道不是嗎?」
「是的。好像是這麼想的。」
「那當然是為了能夠與武田君見面吧?」
「是的。你說得沒錯。我一直在阻止她,但……」
「所以啊,那幢別墅好像不那麼新,是向誰買的——就是說,提起買別墅這件事的,是誰?你知道嗎?」
「是的。我知道的。」
「那人就是一個叫『豬戶』的人吧?眾議院議員豬戶弘文……」
「真是那樣。就是豬戶君啊!倘若不是他那麼多嘴,這次的事件,肯定就不會發生。」
「豬戶君與華代君是什麼樣的關係?」
「他們沒有關係。聽說他與老爺是老朋友啊!我們根本沒有請他幫忙買別墅,是他自己主動找上門來,說別墅賣得很便宜,強行要我們買下,倘若沒有那樣的事……」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以後我再與你聯絡。」
笠井靜的話接下來像是發牢騷,所以竹村有些殘忍地掛斷了電話。
「吉井部長,你替我到法務局去一下……」
竹村選擇老刑警吉井,這方面的工作不適合木下。
「石原君的別墅在戶隱越水高原,你去查一下,石原君是什麼時候,花多少錢買下那幢別墅的?還有,那位賣主又是什麼時候、從誰的手裡買下的?」
吉井經調查後回來報告,竟然與竹村的預計一致。
不出所料,別墅的前一位房主是豬戶弘文。而且,令人吃驚的是,豬戶只是一個月之前剛剛獲得這幢別墅。倘若考慮房屋買賣的商議和手續登記的時間,恐怕實際到手還不到半個月便轉賣了。
而且,成交價格低得完全超出了常識。吉井向不動產業者進行瞭解,據他們說,價格是市價的一半左右,但與豬戶從前面一位別墅房主的手裡購來時大致相同。
在這一轉賣過程中,豬戶好像沒有受到什麼損失。那麼,就是前面的一位房主受到損失了?
「前一位房主是東京P建設公司的董事。聽說別墅是在十年前獲得土地後馬上就建造起來的,據說當時的價格比這次低了二成左右。如若說沒有受到損失,這也不是不能說,但考慮到時價,就明顯損失慘重。據不動產業主猜測,豬戶君也許是施加了一些政治上的壓力。……」
豬戶是一個臭名昭著的人,很可能幹出那種心狠手辣的事,但儘管如此,既然不是為了賺錢,卻為什麼購置後又如此心急慌忙地賣出呢?
別墅是好不容易才購人的,也許是突然缺錢用了吧。不!不可能急需用錢的。能夠推測的,只有一個——
竹村堅信。
也許豬戶是為了將武田喜助拉去戶隱,將別墅作為餌食利用華代吧。因此,豬戶先向石原和華代提起別墅的事情。石原想要拒絕,但華代對武田充滿著眷戀,所以此事正中華代的下懷。
於是,華代與武田便在戶隱越水高原建立了「愛巢」。武田也承諾為了瞞過對夫人佐知江言聽計從的井澤秘書的眼睛,而一直拒絕著去戶隱。
理應如此推測!
竹村拜訪了搜查二課課長深見。
「我來聽聽你的高見,有一戶隱高爾夫球場建設計劃,武田喜助是發起人之一,這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但是,我事先聲明,眼下我們還沒有發現這起事件與那些事有什麼關聯啊。」
「那當然,這我知道。我想向你請教的就是,在推進那項開發計劃的時候,承包工程建設的人,肯定能獲取很高的利潤吧。」
「這要具體問題具體處理,戶隱的事,在『油水』這一點上,也許可以說是很豐厚的。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那裡的大部分土地是國有地塊。無論拍賣還是租賃,都會帶來很大的利潤,因此推進那項計劃的人都羨慕得眼睛發紅呢。」
「說起國有土地的拍賣,政治家極有可能會介入其中吧?」
「也許,有吧。」
「比如,豬戶弘文君那樣的人,怎麼樣啊?」
「喂!你可不要提起具體的人名啊!我們只是很普通地交談。」
雖然是在同一個部裡,但一旦當上二課的課長,就不可能像一課的刑警那樣口無遮攔。
「我也是很普通地問問你,在背後搖旗吶喊的大老闆就是政治家,這樣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嗎?」
「嗯……這些事,不是從我們的嘴裡說出來的。嘿!我只能說,我們掌握到的情報,和你們那裡差不多啊!」
深見的話音裡肯定了竹村的提問。
「那種時候,政治家自己躲在背後,讓有聲望的業者出面代替,這種手段屢見不鮮啊。」
「當然,這是一種很常見的做法吧。」
「但是,聽說武田君去戶隱露面,是高爾夫球場建設一事受阻很久以後。如此精明的人,為什麼會晚出面那麼久,這你知道嗎?」
「是啊!此事,我有些難以理解,但不難推測,他是故意在等待時機啊。」
是真的嗎?
竹村感到納悶。武田喜助不願意去戶隱,二課也許還沒有捕捉到這一情況。
不管怎樣,關於戶隱高爾夫球場建設一事,理應最先露面的武田喜助,卻遲遲不肯露面,顯得非常神秘。看來武田對戶隱惟恐避之不及,因為豬戶炫耀著「華代」這一塊餌食,武田才最終很勉強地去了戶隱。
但是,因為是受托協調高爾夫球場建設一事,所以不難想像,對當地的村民們來說,這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或令人反感的事。到底是什麼才使得武田討厭戶隱呢?
離開二課以後,竹村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無論那個武田,還是對戶隱敬而遠之甚至好不容易到手的別墅也不去的石原隆二,與戶隱肯定存有牴觸情緒。而且,那種牴觸情緒,看來還不是心情不好那種無法言傳的感覺。
作為證據之一,他們兩人放棄自己的偏執剛到戶隱,就無一漏網全都慘遭殺害。
只能認為,在戶隱,對他們來說,有著一種深不可測的恐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