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魂逝山野

    1
    巖永刑偵科長看著片岡戰戰兢兢拿出來的「合同」複印件,好像沒興趣似地問道:「這有什麼可疑的嗎?」
    找到的「合同」已經是複印件,可淺見還是不同意就那樣交給片岡。用萬華樓的複印機,又拷貝了一份,才交給片岡。
    作為警方的人,證據物件像那樣被普通人掌握主動權不是心甘情願的。可是,所有這些都是淺見努力獲得的,所以片岡說話也不能太強硬。
    而且,這個果真像淺見說的那樣,是重要的物證嗎,說老實話,連片岡自己都沒有自信。
    缺乏自信的樣子甚至在刑偵科長的面前表露了出來。
    「實際上,這個是在平野洋一的遺物中找到的。」
    「嗯,所以……」
    「也就是說,我認為平野洋一拿這些文件來恐嚇高槊。」
    「什麼?恐嚇?總而言之,你是想說平野洋一是被高梨殺害的嗎?」
    「啊,是的。」
    片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但是,片岡,我覺得這份合同並沒有什麼地方能推測出有違法行為呀。『為牙科醫療的發展做貢獻』,我不認為這違反公共秩序和良好風俗。究竟什麼地方會成為你所說的恐嚇的把柄呢?」
    「那還不清楚,但可以認為這裡面存在著什麼問題。」
    「你說認為……」
    巖永吃驚地看著片岡。
    「怎麼回事?像你這樣的老警察,找著這些東西,說些刁莫名其妙的話……」
    「不,這個……」
    片岡急著想辯自幾句,可連片岡自己也莫名其妙,沒有把握,不知如何說好。
    「這是假設喲。即使這些文件有什麼重要意義,在這些合同中有高梨父親的,也沒有高梨繼仁呀。」
    刑偵科長嘩嘩地翻著這三十多頁合同,說道。
    「但是,他們是父子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是想說被恐嚇的是高梨良雄,他兒子高梨繼仁就把平野洋一殺了吧。」
    「是的。」
    「可是,那有些勉強吧。高梨繼仁有不在現場的證據,這點已經很清楚了。」
    「其中肯定有什麼詭計。」
    「什麼樣的詭計呢?」「那就是接下來要考慮的。」「喂喂,那案子,你自己不是也說高梨不可能是兇手嗎?
    巖永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總之,片岡,你可以對平野洋一橫死事件的自殺認定表示不滿,可是拿出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大吵大鬧就不太好了。」
    「什麼不滿呀、鬧事呀,我可沒想過那些。」
    片岡撅著嘴。焦躁無意中變成了反抗。
    「這樣吧,把這些增加的材料放起來如何?我們現在忙得不得了,請不要再說些外行的話。」
    巖永在說「外行」的時候,特別地加了點勁,像趕狗似地揮了揮手,背過了身去。
    片岡血直往上湧,他自己對借用外行淺見的發現電覺得彆扭。可是,考慮來考慮去,還是覺得無論如何要向刑偵科長建議一下,可是……
    那個怎麼辦?——事情就這麼被打發了。
    「明白了。」
    片岡頂撞似地說道,一把奪過科長桌上的文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定睛一看,都把合同攥壞了。也許淺見不想把原來的複印件給他是正確的。
    傍晚時分,一到下班時間,片岡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要是平常的話,即使沒什麼重要事情,也會磨蹭近一個小時,可今天他想迅速下班,去小酒店。不,或許他電偶爾想早點回家,享受享受家人團圓的片刻。不久以前,在萬華樓慶祝女兒高中畢業的時候,特別重要的父親遲到,就被親戚朋友說了一大堆挖苦話,還遭到妻子和女兒的冷眼相待。
    換好衣服,走出刑事科房間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淺見打來的。「怎麼樣了?」他問道。
    「不行不行,不行喲。根本不值一提。」
    片岡斜視著科長說道。
    「你說不行,到底是什麼不行啊?」
    「總之,高梨有不在案發現場的證據……」
    剛一說完,心想「糟了」,巖永正直直地往這邊看。
    「喂,片岡,電話是誰打來的?」
    片岡慌忙把話筒摀住。
    「啊,不,並……」
    「給我聽聽。」
    巖永迅速地走近片岡,一把從他手中奪過了話筒,速度快得讓人懷疑這個胖男人會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嗎?
    「嗯……喂喂,是哪位?」
    他衝著電話那頭就問。
    「什麼?啊,你是淺見吧,發現車的那個人。那時蒙你多多關照。剛才片岡有點急事出去了,你是有事要問吧,如果是問那些合同書的話,和我談也是一樣的。嗯,嗯,的確,的確……」
    片岡忍耐著,他不得不佩服巖永的快速反應。不愧是升到刑偵科長的人啊。
    即使那樣,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朝著科長捨身一擊,奪過話筒。
    巖永沒有注意片岡的緊張神情,專心地聽著淺見說話。或許他接受了淺見的說法。
    但當巖永把電話放下的時候,片岡才深刻地領悟到刑偵科長是多麼頑固。
    「片岡,這小子怎麼回事?」
    巖永就那麼站著問道,這麼看來他說的「這小子」好像指的是淺見。
    「這個……」
    「不要支支吾吾。」
    巖永罵了一句,把身子轉了過來,一張肥嘟嘟的、肉好像要撐破了似的臉因充血而變得通紅。
    「聽任這種傢伙的擺佈,你打算幹什麼?首先,你說那些合同是在平野洋一的遺物中找到的,這不是撒謊嗎?所有這些都是那個叫淺見的男人幹的。不好意思把那種東西拿來作為證據物件,所以就跟我撒謊吧。那個叫淺見的男人究竟是什麼人?」
    「他是東京來的自由撰稿人。」
    「這個我昨天就聽說了,可是不知道他真正企圖是什麼。也許不是普通的採訪記者吧。我甚至覺得他是平野洋一的同謀。知道租車的所在,也知道那些合同隱藏的地方,這些不是很奇怪嗎?」
    「我想不是那樣的……」
    「你想?不要自己在那想當然,覺得可疑的話,就立刻把對方的真實身份查清楚,這是警察的職責。那麼說你能勝任警察這一行嗎?你當警察幾年了?一把年紀了,甘當什麼都不懂的外行人的走狗,更有甚者,還來欺騙刑偵科長,你知不知道羞恥啊……」
    那種話都說出來了?大概不僅是片岡,房間裡的警察肯定都這麼想。四十二歲的人,被比自己小的刑偵科長告誡「要知恥」,片岡真是走也不是,不走電不是。
    「科長,話雖這麼說。」片岡辯白道。
    「不管是怎麼得到的,要是找到了表明有可能是犯罪的證據的話,不是應該立刻進行搜查,調查這些東西與事件的關係嗎?說那是些什麼東西?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如果毫不重視的話,警察幹得還有什麼意思。確實,這些合同書是從淺見那拿來的。可是,不管向誰要,不管從哪來的,有價值的東西就是有價值的。不注意到這些,對重要物證置之不理,在這樣指揮官的領導下,犯罪逮捕率低也是可以理解啊。」
    片岡有些後悔「最後多說了幾句」,可已經晚了。
    巖永科長的憤怒達到了極點。
    「你給我滾出去。趕快回去,頭腦冷靜冷靜!」
    即使不說,片岡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多待哪怕是一秒。
    不,不是說現在,將來只有離開這熟悉了二十年的職業了。
    在門口的時候,片岡一下子覺得受不了,可還是決定放棄,不知伺時命運已走到了這一步。
    即便如此,我也好,科長電好,會津人都是這樣易怒、死心眼的人吧。
    夏目漱石的小說《哥兒》中出現的熱血男兒「山嵐」也是會津人的脾氣,和江戶人「哥兒」一塊,總是吃虧。
    (那說,那個叫淺見的傢伙伙是江戶人呢。)
    片岡非常想念淺見那張有點不可靠似的孩子臉。
    他決定不去喝酒,而是直接回家,如果喝酒的話,今晚可能會醉得不可收拾。
    一回到家,妻子和女兒正在吃晚飯。妻子鈴江一看見片岡,就問道:「哎呀,你這是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可是,你在這個時候就回來了,被解雇了嗎?」
    「哦,你很清楚嘛。不愧是警察的老婆。」
    「你說什麼傻話呢?晚飯吃了嗎?」
    鈴江嘴裡嘟嚷著:「真麻煩呀……」可還是興沖沖地替丈夫準備晚飯去了。總是一喝多,就發牢騷,可是今晚卻很難得燙了兩瓶酒。
    「爸,你還沒喝,臉就紅了。」
    女兒保美說道。
    「我天生就是紅臉。如果紅臉不好的話,郵筒(日本的郵筒是紅色的)就要被關在拘留所了,哈哈哈……」
    片岡開著無聊的玩笑,一個人獨自發笑。
    「可是,爸,你的臉真的很紅喲,是不是發燒了?」
    鈴江也注意到了,偷偷地瞧著丈夫的臉。即使說話刻薄,總是很冷酷似的,可畢竟還是家裡人好。
    (今後,要找份稍微能在家裡待得住的工作……)
    片岡每次倒酒的時候,心情都變得感傷起來。
    才兩瓶酒就醉,片岡心裡這麼想著,可肚子一撐就犯困,把腳伸進暖爐裡,聽著女兒保美正在看的動畫片的轟響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聽到電話鈴響,由於職業的本能反應,片岡猛地爬起身來。不知什麼時候,連肩膀上都蓋上了毛巾被,頭還枕著枕頭。
    「是的,啊,總是蒙您多多關照。好的,他在,請稍等。」
    鈴江偷偷往這邊看了一眼,喊道:「孩子他爸,電話。」
    「嗯?誰打來的?」
    「是科長喲。」
    「科長?」
    片岡反射性地就要站起來,可又坐了下去。
    「跟他說我不在。」
    「那……」
    鈴江慌忙用手摀住了話筒,可對方應該確實聽見了片岡的聲音。
    「沒關係的,你就說不在,沒錯的。」
    「你要幹什麼嘛,別說傻話了,他有事找你,你就接一下吧。」
    看著妻子都快要哭了,沒辦法,片岡粗暴地拿過了話筒。
    「我是片岡。」
    「啊,片岡,是我,巖永。」
    令人吃驚的是,那個肥科長的聲音倒是像討好般地溫柔。
    「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片岡心中暗想:「不敢相信,這難道不是在做噩夢嗎?肥科長變成了紅襯衫教導主任了。」
    「究竟怎麼了?」
    「啊,剛才我確實有些不對勁。也許輕視了你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找到的證據,使你心裡不痛快,可我有時也會想錯的嘛。」
    沉默了片刻,巖永囉囉嗦嗦,好像還要繼續道歉似的。
    「那麼,科長,你說有事找我,到底什麼事?」
    「嗯,是那樣,那個叫淺見的人,你能不能帶我去見見?」
    「淺見?你想見那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人?」
    「啊,那個,你就當我沒說過那些話。實際上,後來我去調查了一下淺見的身份。」
    「什麼?你調查了嗎?」
    片岡心中暗想:「真固執的傢伙,是個警察的料。」
    「啊,大體上以前我也擔心過的,不,也許應該說是預感吧,結果我發現淺見是警察廳刑偵局長淺見陽一郎的……怎麼說呢……親弟弟。」
    「啊?你說什麼?」
    片岡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警察廳刑偵局長、淺見警視監是淺見的哥哥喲。」
    「真的嗎?」
    「啊,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反正這是事實。這是……」
    刑偵科長就像要把世上的不幸一人承擔下來似的。
    2
    巖永刑偵科長一拿出名片,若松鶴屋飯店的掌櫃吃驚得睜著眼睛,顯得非常害怕。
    「有個叫淺見的人在這兒住嗎?」
    片岡在一旁問道。
    「是的,確實有這麼個人住在這裡……是嘛,我就覺得這個人不是普通人,並不像工作的樣子,可卻開著高級車到處轉,說不定是幼女誘拐犯呢……不,我們飯店並不知道那位客人的真實身份,所以和我們完全沒有關係……」
    「你不能安靜點嗎?」
    片岡嚴厲地說道。掌櫃嚇了一跳,很可憐似地閉上了嘴。
    「請你帶我們去淺見的房間。」
    片岡這次說話倒是很客氣,可掌櫃反倒像很害怕似的,哆哆嗦嗦地朝電梯走去。
    四樓昏暗的走廊的盡頭就是淺見的房間。
    淺見打開門,一看見這兩個男人,就好像很高興似地說道:「啊,歡迎。」
    「那麼說,科長立刻就明白了。」
    淺見不知道那通電話後發生的爭端,所以似乎深信巖永是理解力好的上司。
    「不,實際上……」
    片岡剛想解釋,被巖永攔住了。
    「當然。那件事,我想一定要盡早聽聽你的高見,雖然晚上打擾不太好,可還是……」
    巖永說著,朝淺見的背後偷偷看去。片岡也注意到了。這是間狹小的、粗糙的單間。刑偵局長的弟弟住在這裡,不太相稱。
    「這裡不方便,我們還是去附近的咖啡店坐坐吧。」
    「好的。反正離睡覺還早著呢。」
    淺見披上一件像網一樣的夾克衫,走出了房間。
    說是咖啡店,可附近沒有間合適的店。更何況這個時間被警察帶走也太引入注目了。
    「這樣吧,借一間萬華樓的房間吧。」
    片岡想起了一個好辦法。
    「萬華樓?你,不知道那兒很貴嗎?」
    作為巖永州偵科長,得考慮警察那點可憐的預算。
    「沒關係的喲,跟那兒熟。是吧,淺見。」
    「啊,大概吧。」
    「是嗎?要是淺見說了的話,就沒關係了。」
    真是個注重實利的傢伙,巖永於是走在了前頭。
    從若松鶴屋飯店到萬華樓,僅有七八分鐘的路程。大淹老爺子遠遠地看見他們三人,就好像察覺到一切似的,把朝院子的一間小房間借給了他們。
    「對不賺錢的客人,我們只提供茶喲。」
    話雖這麼說,不多一會兒,女傭還是拿著茶和點心進來了。
    「實際上,片岡,那通電話之後,我通過某種渠道,對在那些合同上簽名的人進行了調查。」
    淺見首先開口說話。
    「是嘛,的確,是某種渠道。明白,明白。」
    巖永自以為是地點點頭。片岡也推測到恐怕這個「某種渠道」指的是警察廳刑偵局長吧。
    淺見自己倒沒有任何變化,可不知為何,他完全不覺得寂寞,那種身處遙遠地方的人該有的寂寞。
    「因此,我搞清楚了一個很意外的事實。那些人當然都是牙醫,不僅如此,他們幾乎都是大學教授,而且是非常有經驗的喲。」
    「噢,那樣的話,也就是說,他們即使在牙醫當中,也都是公認的精英囉。」
    「是那樣的。而且,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實際上,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不知為什麼,他們都是要獲得牙醫資格所必須參加的牙醫國家考試的命題委員、或者曾經參加過命題的人。」
    「什麼?」
    巖永的表情稍稍地沉了下來。片岡也看出了他表情的變化,可不知道其中原因。
    「還有一點,我不知道是不是這點很重要,幾乎所有的老師,都有一個或兩個兒子,已經成為牙醫,或在牙科大學學習。」
    「淺見……」
    巖永刑偵科長嚥了口唾沫,蜥啞地說道。
    「你能不能稍等等?」
    「啊……」
    「如果你剛才說的是事實的話,問題好像有點太大了。」
    「是的,是那樣的。我覺得案件的背後有著相當大的、深奧的問題。」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是一個小小的會津若松警署的刑事科能解決的……」
    「是嗎?我不那麼認為。的確,從案件的整個情況來看,這似乎是個關係到國家行政的大的社會問題。可是,發生的案件本身永遠只是兇殺案。」
    片岡被淺見「只是兇殺案」的說法吃了一驚。同時,他覺得終於發現了有意思的對象,把兇殺案說成「只是」的「案件背後的問題」是什麼呢?
    「我只對會津發生的兇殺案感興趣。所以,關於案件背景和案件背後的關係,警方將如何處理,如果允許我說句失禮的話,我不知道。可是絕不能放過殺人兇手……」
    突然停下來不說話的淺見臉上浮現出一片淒慘的陰影,簡直就像個殺戮者一樣,但那只是一瞬間,以至於片岡認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可是,話雖那麼說,如果要追查兇殺案的話,肯定要面臨那個問題。」
    巖永很憂鬱似地說道。
    「是的,我想那樣的話,對社會正義是件好事。」
    「嗯,問題是你說的那樣,你哥哥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什麼?為什麼說起他……」
    淺見吃驚地看著巖永,立刻又回過頭來看著片岡。
    「不,不是我。」
    片岡急忙擺擺手。
    「你是刑偵局長的弟弟這件事,是我調查得知的。」
    巖永苦笑著說道。
    「是嗎?對不起。」
    淺見同時向巖永和片岡低了下頭,簡直就像是認罪的嫌疑犯一樣垂頭喪氣。
    「我不說不是想隱瞞什麼,而是因為哥哥和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可是,即便這麼說,你們也會認為我是個好辯解的討厭的傢伙吧。」
    「不,我們沒這麼想。」
    片岡認真地說道。
    「淺見,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最普通的,而且我們不覺得你在隱瞞什麼。即便現在,我們也這麼認為。你哥哥雖然了不起,可我們一點也沒在意這一點。你是個好人。」
    說著說著,片岡都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裝腔作勢。
    淺見不好意思,很為難似的臉都紅了。
    「比起那事,倒是淺見……」片岡從感傷中擺脫出來說道。
    「我腦袋不好使,淺見和科長說的還不能完全懂。可是,如果高梨繼仁是兇手的話,那他的不在場證據究竟該怎麼解釋呢?而且,即使殺人動機是要奪回那些合同,那些東西為什麼那麼重要呢?還有案件背後的關係、背景等,我說的有些煩瑣了,可你能不能解釋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是啊……」
    淺見掃了一眼巖永,大概是要爭得刑偵科長的諒解吧。
    巖永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放棄似地點了點頭。
    「要成為牙醫,在牙科大學畢業後,必須通過國家的資格認定考試。可是,有傳聞說根據大學的不同,有的大學參加國家考試的合格率只有百分之七十,事實上比這還低一些。要努力提高合格率,就要採取一些措施,例如洩漏考題什麼的。」
    「什麼,會有那種事嗎?」
    「遺憾的是,我想一般都認為有這種事。實際上,值得吃驚的是這種體系。考試的命題委員幾乎都是在各大學執教的教授們,厚生省委託那些老師出題。如果認為這樣就能進行公正的考試不覺得有些奇怪嗎?教授們出一些對自己的學生有利的題目,更有甚者,也許他們教的就是考題本身。至少即使實際情況是他們真的討論出題傾向和對策,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要考的學校的考試答案由準備入學考試的學校的老師制定,這種精心策劃連小孩子都知道。這可以說是厚生省、大學和學生相互勾結所成的體系。」
    「確實是這樣,問題嚴重啊。」
    連片岡也能明白這種解釋。
    「可是,這個體系中只有一個難關。要問那是什麼的話,就是一個教授——命題委員能夠負責的考題只佔總考題的幾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以下。要是這樣的話,懶惰的學生僅靠教授教的一部分題,不能保證一定合格。」
    「這樣的話,不是請幾個教授共同教就行了嗎?」
    「是那樣。可是,被厚生省提名委員的教授,每個大學只有一兩個。這樣考生就必須活躍在幾個大學之間。這操作起來比較困難,而且帶有風險,所以事實上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想因此隨之而來的就是那個『日本牙科醫療推進同盟』。」
    片岡緊張地凝視著淺見,等著他繼續往下講。
    「如果串通參加那個推進同盟的命題委員,就能洩漏大半考題。而且,不是採取在命題之後洩漏考題這麼露骨的方法,而有可能是採取預先決定明年考題的方針,在半年前或者一年前將此情報透露出來的做法,因此基本上算是合法手段。」
    「的確如此……真令人吃驚啊,嚴重啊,這個問題……」
    片岡目瞪口呆。巖永也好像還沒有考慮到這麼具體的方法,不禁感歎道:「的確如此啊,真是考慮得周全。」那語氣倒像是在讚歎這一非法行徑。
    「可是,淺見,做那麼出格的事,不是會造成牙醫的粗製濫造嗎?不,給我們患者帶來麻煩暫且不說,這也關係到牙醫自身的信用問題呀。」
    片岡提了個實在的問題。
    「當然是那樣的。有可能出現這種非法行徑,全是因為命題委員這一制度存在缺陷。可是,連厚生省可以說都成為同謀,作弊制度能夠持續下去的背後,還有圍繞牙科治療的若干問題。」
    「是什麼?哪些問題?」
    「一個就是牙醫的不足。現在還不如說有的地方有點過度競爭,可過去是慢性牙醫不足。因此,就存在這麼個迫切問題,每個牙科醫院都必須使自己的學生成為牙醫。醫療器具很多價格昂貴,而且學費也相當高。儘管如此,如果自己的兒子不能通過國家考試——也就是說,不能繼承醫院的話,他們的父母親會死不瞑目的。」
    「可是,如果在大學認真學習的話,不就能通過考試嗎?雖說一樣是考試,不會像司法考試那麼難吧。」
    「是的,只要認真學習,就能通過考試。實際上,還是通過認真學習,成為出色牙醫的人占壓倒性多數吧。不,我希望相信那是事實。可是,其中也有根本不學習的學生。特別是那些牙科醫院的子弟,經濟上寬裕,什麼高爾夫球呀、快艇呀……其他許多許多,過著誘惑頗多的大學生活,等一發覺學得太少、玩得太多,都快要畢業了。這種情況也很多。」
    「那種人雖說本人不爭氣,難道是毫無辦法嗎?」
    「是的,毫無辦法是因為世界上哪個地方都有這種人。連我也不能說別人,我自己至今還不能獨立,老婆也找不到,在家吃閒飯。總之,解決兒子不長進的牙醫和牙科醫院經營者的那些不安和煩惱,類似相互保險機構的東西就是那個推進同盟喲。」
    「的確如此啊……」
    房同裡傳來一陣長吁短歎。
    「但是,如果這些內幕被曝光的話,不是很嚴重的問題嗎?」
    「是那樣喲,片岡。」
    巖永刑偵科長嚴肅地說道。
    「所以,我會向淺見說那樣的話。你哥哥淺見刑偵局長知道這件事嗎?」
    「哥哥還不知道。」
    淺見好像很痛苦似的,臉都扭歪了。
    「不,說老實話,他也許已經知道了,裝作不知道罷了。因為不僅是哥哥,就像厚生省那樣,政府、執政黨和在野黨,甚至連媒體都注意到了制度的矛盾,可都閉口不言。」
    「真差勁啊,那種事。」
    片岡感歎道。
    「上面人幹那種事,下面人即便幹壞事,不是也會覺得理所應當的嗎?……啊,不,我並不是說刑偵局長。」
    「確實像你說的那樣喲。可是,那個問題不是片岡或者巖永的職責範圍,恐怕連福島縣警察總部也無能為力,而是從警察廳、檢察的特搜,最後到國會應該處理將關係到日本社會和全體國民的重大問題。更何況,像我這種一點來歷都沒有的人。因此,我只要解決目前的兇殺案就行了。這之外就是厚生省和我哥哥這些共犯的事了,我想我們可以佯裝不知。」
    淺見淡淡地說道。語氣雖然很冷靜,可他的心中一定翻騰著遺憾和焦急。
    3
    走進客廳,面對面坐下的時候,高梨繼仁被父親良雄憔悴的樣子嚇了一跳。良雄原本不是那麼結實,可正因為那樣,平日裡特別留意健康問題,所以氣色總是很好,不記得生過什麼大病。
    那樣一個良雄現在憔悴得眼窩深陷,臉頰都消瘦了。
    「繼仁,真的沒事嗎?」
    良雄像看惡魔似地看著繼仁問道。
    「我說了沒事吧。爸爸總是愛擔心。那以後,就連警察不是電根本沒來過嗎?」
    「那倒是,可是,報紙還沒有報道說案件結束了。」
    「也許不會報道吧,頂多是自殺,這類事件沒有什麼新聞價值。」
    「也許吧,可我覺得他們還在繼續進行調查。」
    「即便那樣,反正他們也弄不明白。這是徹徹底底的犯罪喲,可警察反應太遲鈍了。」
    「你為什麼那麼輕視社會?」
    「不是我輕視,而是現實社會本沒有那麼美好。所以,即便是那種作弊,連厚生省看了也裝作沒看見,才會一路暢通無阻的。」
    「喂,別那麼說了。做那種事我是非常痛苦的,像我這種有良心的人,正受到犯罪意識的折磨呢。」
    「別那麼裝腔作勢喲。幹這些非法事情的可是你們這些當長輩的。雖然看起來我們是直接的受益者,可事實上不是那樣。是你們做父母的想把自己苦心經營獲得的財產和地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出於這種私心才想出那麼做的。要是不喜歡的話,可以不做呀。我們並不是渴望成為牙醫,整天看著那些上年紀人的髒兮兮的嘴,一點也沒有意思。」
    「你說什麼……」
    良雄緊鎖眉頭,閉上了眼。看著父親苦惱的表情,繼仁也湧起了些許同情。
    「不,我嘛,還是非常感謝爸爸為我著想,把錢給我用。雖然我不認為牙醫有那麼好,可要讓我說是不是還有其他什麼好的職業的話,我只有搖頭。」
    「這樣的話,你就稍微花點心思在治療上怎麼樣?你去會津不在醫院的時候,我看了幾個患者,大家都對你不滿呢,不要年輕牙醫,而拜託我給他們治療。事實上,你處理的手法非常粗糙。我倒想聽聽看,你究竟在大學都幹了些什麼。」
    「所以嘛,我在大學都玩去了。如果好好學的話,就不會要推進同盟照顧了吧。」
    「說話別那麼傲慢!」
    「您用不著那麼生氣,就算我不行,技師不是幹得很好嗎?牙醫是招牌,實際工作可以交給技師嘛。」
    「混賬話……」
    良雄氣得腦袋充血,嘴唇哆哆嗦嗦直抖。
    「讓你這種傢伙當牙醫,豈止是錯,簡直就是犯罪啊。要是患者認為每一個牙醫都像你這樣的話……也許我做了件無法挽回的錯事。」
    「不要想那麼多嘛,剛才我是跟您開玩笑呢。」
    繼仁安慰著可憐的父親。
    「我嘛,每天不停工作的話,技術自然就提高了。到爸爸過世的時候,我已經成為一個出色的高梨牙科醫院的院長
    了。然後,再靠那個推進同盟,讓我的兒子也成為牙醫。」
    良雄終於沉默不語了,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一開口,只會是怒罵或者叫苦。
    「那麼我可以走了吧。」
    繼仁準備起身走。
    「啊,等等。」
    「什麼事?」
    「那些合同的複印件你還是沒找到嗎?」
    「是的,還沒找到。」
    「你說還沒找到,難道你現在還在找嗎?」
    「差不多吧。可是,就算我要找,不是不知道明確的地方嘛。總之,在平野那沒找到。但是不知情的人即便看見那些東西,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可是,要是有人問推進同盟是一個以什麼為目的的團體,我該怎麼回答?」
    「那個,你可以說目的是為牙科醫療的發展做貢獻嘛,事實上也是那麼寫的。」
    「如果調查成員的身份,也許會被別人看出來他們都是命題委員。」
    「可是,不是沒發生任何問題嗎?」
    「如果追查合同上寫的章程的話,那該怎麼辦?」
    「要查到那的話,我就不能再幫你們了喲。和我沒什麼關係。」
    「你說什麼呢。合同書被偷這件事,不是你的重大過失嗎?」
    「所以我對此負責了吧,而且是採取了最強有力的手段。」
    這次父親終於沒有再說話。繼仁斜視了一眼父親,離開了房間。
    走廊的電燈壞了一盞,大門附近,有一塊沉沉的黑影。
    繼仁從脊樑骨裡感到透心涼,縮緊了脖子。
    繼仁討厭夜晚的黑暗,像害怕夜晚的動物那樣,傍晚一臨近,就會幻想夜行性動物要出來四處晃悠。
    一到晚上,蠢蠢欲動的那個男的總是出現在繼仁的腦海中。
    無論如何,那個男的什麼時候肯定會來的。繼仁覺得那個男的不可能會為了區區三百萬就殺人。之所以一直沉默到現在,肯定是在等待警方調查的風頭過去。
    開口提出要他殺人的時候,那個男的很痛快地就答應了。
    「什麼時候?殺誰?怎麼幹?」
    最後沒有問為什麼?對那個男的來說,行動本身才是問題,殺人理由等和他無關。那一瞬間,繼仁就有種不好的預感,預感到和這個男的混在一起,是自尋死路。
    本來,只要晟初的計劃能夠順利進行的話,電沒必要找那個男的去殺人。
    在平野正月以來,時隔兩個月回會津前,繼仁把平野常服用的胃藥膠囊偷偷換了一粒。
    聽平野說這藥是他在免下車服務設施1中就餐前服用的——
    1以汽車使用者為對像在道路旁營業的食堂、休息場所等服務設施。
    他應該恰好在去或者回來的路上,在高速公路上發生重大事故而死亡。據繼仁的推算,應該是那樣的。可是,計劃被打亂了。
    第二天夜裡,平野平安地從會津回來了。他的藥盒中少了兩粒膠囊,似乎發生了什麼預料之外的差錯。
    當平野的母親從會津打來電話,告知平野父親死亡時,繼仁頓時明白了計劃失敗的原因。平野從外出地回來的時候,繼仁拜託平野說:「借一輛租車,把我爸送到房總飯店。」還補充說中途在浦和接個朋友。
    平野好像沒覺得有什麼可疑的地方,立刻就去了租車店。倒是被動員共同演這齣戲的良雄面露難色,哆哆嗦嗦地說:「那麼可怕的事……」
    「沒有其他辦法喲。」
    繼仁冷酷地說道。
    「已經死了一個人了。」
    良雄得知平野的父親因繼仁放入的膠囊而死時,徹底絕望了,於是按照繼仁寫好的劇本,在荻窪車站附近的青梅街道坐上平野的車,朝浦和的朋友家開去。
    那個「浦和的朋友」就是那個男的。繼仁打電話告訴他殺人的方法,他毫不猶豫地說道:「好的。」在六本木強xx女人的時候,他也是輕描淡寫地說聲:「好的」,就答應了下來,抓住了從店裡下班回家的女人。與那個時候語氣一樣。
    問道報酬,他說,「三百萬」,六本術那次是「三萬」。其中差了一百倍,理由當然不用說啦。
    那個男的把事情幹得非常漂亮。用安眠藥使平野睡著,然後開車往會津方向去。良雄則從浦和步履沉重地回來了,遠沒有共同出演電視劇的滿足感,對繼仁的詢問一句話也沒說,扔下皮手套就進自己房間了。
    那天以後,那個男的也沒有和他聯繫過。聽說一聲不響地收下了良雄帶去的三百萬。
    「那傢伙,簡直是面無表情。」
    良雄說著自己的感想,還稱他是「像蠍子一樣的傢伙」。繼仁說道:「是毒蛇喲。」那副冷漠的、面無表情的樣子讓人聯想到蛇。可是,襲擊時的毫不留情和機敏伶俐也許就像蠍子。
    陰濕、狡猾、殘忍……形容那個男的的詞彙,要多少有多少。
    繼仁認為那個男的不會就這樣把他的事忘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種心情像幾何級數似地遞增起來。慣於夜行的那個男人如果要傳遞什麼暗號的話,還是夜晚最合適。
    今晚、今晚會……膽戰心驚地迎來每一個夜晚,當天快亮時,又放心地鬆了口氣,繼仁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
    就好像在等他進房間似的,電話響了起來。繼仁心裡猛地一驚。他猶豫了一會兒,拿起了電話。
    「晚上好。」
    不是那個男人,話筒裡傳來抑揚頓挫的歡快的聲音。
    「還記得嗎?我是在會津遇到的淺見。」
    「啊,是你嗎?……」
    繼仁不自覺地加強了戒備。聽說淺見確實是自由撰稿人,找到平野車的就是淺見。雖然看上去傻乎乎的,也許是個不容小看的人物。
    「有什麼事嗎?」
    「實際上是這樣。我們在會津找到些挺奇怪的東西,所以我想最好還是通知高梨先生一聲。」
    「奇怪的東西?什麼東西,那是?」
    說著,繼仁有種不祥的預感。在會津,「奇怪的東西」,他能想像得到。
    「文件一樣的東西喲。不,是合同書。」
    果不出所料。
    「合同書嗎?……什麼樣的合同書?」
    繼仁拚命克制著自己緊張的心情,假裝平靜地問道。
    「啊,我想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所以正琢磨著呢,不知是交給警方還是怎麼處理。突然想起其中有高梨的地址和名字,所以先打個電話通知一聲。或許最好還是交給警方?因為是撿到的東西,多少會有些酬謝吧。」
    「啊,不,酬謝的話,我來出喲。」
    「這麼說,也就是說這是你丟的東西嗎?」
    「什麼?不,並不是那樣。可是因為我認識相關人員,所以由我來尋找失主,並歸還喲。」
    「是嘛。那麼,我們最好見面談。對不起,你能來我這嗎?」
    「當然可以,你家在哪?」
    「不是我家,吉祥寺有一家叫『巴馬』的店,你知道嗎?我在那等你。」
    「巴馬」與其說是年輕人,倒不如說更受中年女性的歡迎,是一家氣氛和諧的咖啡店。
    從高梨家步行都能到。
    淺見在「巴馬」二樓最裡邊的地方等著。一看見高梨,就像餓鬼一樣,舉起手示意。
    桌上只有咖啡杯和煙灰缸,根本沒有文件之類的東西。
    向女服務員要了杯咖啡後,高梨在淺見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文件呢?」
    高梨張嘴就問這個。
    「啊,那些合同書啊,在會津喲。」
    「在會津?你不是帶回東京了嗎?」
    「不,要是隨便亂動,以後出問題的話,就不好了。」
    「的確如此……那麼,在會津的什麼地方……平野家嗎?」
    「平野?……為什麼會是平野家呢?」
    淺見好像很吃驚似的直直地盯著繼仁。
    「啊,不,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是那樣。」
    「那很可笑喲。因為,要是在平野家找到的東西,當然是平野家的吧。」
    「啊,是,是那樣的。哈哈哈,你看我說胡話。」
    繼仁笑著掩飾自己的驚慌,可背上已是冷汗直流了。
    「那麼,是在哪找到的呢?」
    為了不讓人察覺,他很快地問道。
    「那實際上是個很奇怪的地方,我想想在哪呢?叫什麼近籐勇之墓裡面。」
    「近籐勇之墓?……」
    「是的,也許你不知道。在會津若松市的東山,有一個近籐勇之墓,我去那參觀,無意中往插花台的後面瞅,一眼,看見有什麼東西塞在裡面。原來是用塑料包著的文件一樣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一捆『合同書』,好像是叫牙科醫療推進同盟吧。」
    「啊,要是那個的話,一定是我們牙醫的相關人士丟的東西了。那麼,那些東西還在近籐勇之墓裡面嗎?」
    「是的,大概吧。」
    「大概?」
    「因為我能發現,說不定其他人也能看見。」
    「那麼,不快點去的話,不是會被什麼人拿走嗎?」
    「也許吧。」
    看著淺見不緊不慢的神情,繼仁真想上前揍他一頓。
    「可是,平野那案子,犯罪嫌疑極大的嫌疑犯似乎要露出水面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淺見問道。
    「不,我不清楚。」
    繼仁臉上笑著,可心裡卻嚇了一跳。
    「從那輛租車裡取了好幾個指紋,有很多是租車公司的人的。可是,在平野的指紋上,發現了一個最新的指紋。聽說開始認為是自殺的警察電由此而清楚地斷定是他殺。」
    「從那個指紋,能找到殺人兇手嗎?」
    「大概吧。」
    「大概」好像成了淺見的口頭禪。每次聽到那兩個字,繼仁的緊張感又加劇一分。
    「警方從犯罪手法來看,認定兇手是一個有前科的人。現在,正在通過電腦調查有犯罪紀錄的人名單,所以找出嫌疑犯只是個時間問題吧。」
    要說的都說了,淺見站起身來告辭。
    「那麼,我告訴你這麼多信息,作為答謝我的謝札,等著你下次什麼時候請我。這次就由你來結賬吧。」
    淺見露出雪白的牙齒,好像嘲笑牙醫一樣,抓起椅子上的夾克衫,大步地走了出去。就算從繼仁這個男人的角度來看,淺見那張像4月的春風一樣、爽朗而充滿魅力的笑臉也令人討厭。
    4
    淺見離開店之後,高梨繼仁略微想了想,立刻就起身朝電話走去。一切果真如淺見預料的那樣。
    「他是個急性子,所以一旦決定就會爭分奪秒,應該會立刻付諸實施的。」
    淺見那麼說道。只接觸了很短時間,就能把對方看得如此透徹,片岡覺得淺見這個男人真是可怕。
    偷拍相機清楚地把高梨撥號的手指照了下來,電話號碼是崎玉縣浦和市內的。
    設置照相機時,當然要考慮桌子間距離、顧客層,而且還要考慮到能從對面大樓裡用望遠鏡監視這個問題,所以淺見選擇這家店作為舞台。
    淺見這個男人不管在何種場合,都能把即將要發生的事預測得清清楚楚,片岡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這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可是連高梨是殺害平野洋一的兇手這一點,淺見似乎在和他初次見面時就看出來了似的。
    「那是高梨自己說自己是兇手的喲。聽說平野母親往東京打電話,告訴洋一他父親死於非命時,高梨繼仁就去打電話了。而且,平野回會津的時候,把他送到三鷹車站的是高梨。把這兩件事連起來一想,就能很容易推斷出能夠隨心所欲操縱平野行動的只有高梨繼仁。」
    淺見極其簡單地說了幾句,可片岡不用說了,警察裡沒有一個人想到這些,真是可悲可歎啊。
    「可是,不知為什麼警方一口咬定高梨有不在場的證據,完全不想讓步,這讓我很難辦。」
    作為不想讓步的其中一人,片岡一聲沒吭。
    「所以我在與高梨見面的時候,對他說如果平野的屍體找不到的話,就沒法追查不在場證據。對於相信完好無缺的不在場證據是保護自己的惟一法寶的人來說,如果好不容易安排的不在場證據沒有用的話,會很沒有意思的,因此他要設法證實自己不在場。也就是說,我這麼說正好迎頭痛擊了兇手的自信。果真如想的那樣,高梨自己告訴我們平野會在121國道沿線的水壩湖附近。」
    這種只能認為是狡猾的圈套,對於重視一絲不苟的搜查的警察來說,無論怎麼逆向思維,也是想不到的。
    「然而,高梨對不在場證據有絕對的自信,連警方也確實承認了這一點的話,那麼高梨本人是不可能殺平野的,所以當然存在共犯,這點是不言自明的。如果讓高梨坦白很困難的話,我們可以把那個共犯引出來嘛。」
    淺見那麼一說,聽起來就像是非常當然的事似的,要是問:「可是,怎麼做呢?……」都會覺得不好意思。總之,一切交給淺見,事態將如他說的那樣向前發展,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簡直就像看變戲法一樣。
    接下來的事實,的確如淺見說的那樣,所有的事都有了進展。
    高梨對打往浦和的電話那頭說道:「我們再見一次吧,很久沒去六本木了。」竊聽器的性能也正如說明書上寫的那樣,清楚地獲得了高梨的說話聲。
    「最好快一點,明天晚上怎麼樣?」
    在高梨的話語中,能感覺到一絲焦慮,似乎要在警方找到這個有犯罪記錄的兇手之前……
    可是,對方好像沒有絲毫懷疑地、輕易地就答應了。
    「那麼,明晚9點,我去接你。」
    高梨說完後掛斷電話,走出了店。
    有整整一天的時間,非常充裕。片岡他們從會津來的七名警察對淺見是心服口服,他怎麼說就怎麼做。那種情況以前在電視劇裡才會出現,七名警察完全按照淺見的指示行動。讓人覺得刑偵科長不用說,即便是署長親自指揮,他們也不會這麼老老實實地服從。
    浦和的那個電話號碼的屋子裡,住著一個叫德瀨房次的男人。
    那是靠近浦和市區邊緣的一個地方,一棟相當破舊的、讓人覺得曾經是農家的平房孤零零地建在那兒,好像被周圍的繁榮遺棄了似的。聽說德瀨在那出生,是農家的長子,靠把父母親留下的農地一塊塊拿去出售成住宅用地為生,沒有固定職業。今年三十五歲,沒有結婚,也幾乎不和親戚來往,簡直就是個「怪人」。
    德瀨果真是有前科。大概在八年前,因誘拐幼女未遂被捕。那時因為是初犯,以不起訴而告終,除此之外,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犯罪記錄。可是在崎玉縣內發生誘拐幼女殺人案時,他被當作嫌疑最大的嫌疑犯,而屢次受到警方追拿。儘管多少有些變態的習性,可不能否認那件事是使他無法真正就業的原因。把他趕上了犯罪道路,或許警察也要對此負一半的責任吧。
    晚上9點整,高梨準時出現在德瀨家。夜視照相機從五十米外的商品房中觀察著高梨的一舉一動。
    高梨走進德瀨家,好一陣子一直沒有出來。
    「不跟進去行嗎?」
    片岡有點擔心,可淺見卻無動於衷地說道:「放心好了。」
    「高梨必須把德瀨的死和平野事件聯繫起來,通過德瀨的死,來結束對事件的調查。因此,在這種地方害死他的話,沒有任何意義喲。」
    「的確如此……」
    無論任何事情,都只有點頭表示對方說得對。
    大約一個小時左右,高梨出來了,背上背著個好像很重的東西。他步履蹣跚地向車子走去,把背上的東西放在了副駕駛座上。
    所有人都聚在淺見的周圍,等著車子離開。
    「不快點追的話……」
    不僅是片岡,大家都很焦急。
    「放心好了。我知道他要去哪,而且對於現在的高梨來說,與其以涉嫌殺人罪逮捕他,還不如我們來個超速駕駛,把他抓上警車更令他害怕呢。我們立刻就能超過他。」
    又一次被淺見說中了,高梨正沿著東北車道,穩穩地向北開去。他當然沒有發現淺見的賽歐和警方的共三輛車已通過激烈的超速駕駛,超過了他。
    片岡他們到達大約一個小時之後,高梨的車才緩緩地來到了若鄉湖。可是,實際上片岡最害怕他不來。
    高梨把車停下,略微等了一會兒,似乎在觀察周圍的狀況。然後他走出車,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把「東西」拖了下來。橋旁的燈模模糊糊地照亮著這一切。
    德瀨一直在睡著,肯定是因為高梨不僅讓他服了安眠藥,服藥之後,還給他打了麻醉。
    「淺見……」
    片岡看著夜視照相機捕捉到的顯像管圖像,忐忑不安。現在他們正躲在若鄉湖對岸、會津鐵路旁的一個放貨的小屋子裡,距離現場大概就三百米吧。
    「沒關係嗎?他難道不是已經死了嗎?」
    「活著呢。如果死因不是溺水而死的話,對高梨來說,情況就不妙了。」
    淺見沉著地說道。
    「那倒是。」
    要是片岡的話,就想以殺人未遂的現行犯的名義逮捕他,覺得那樣做對案件的解決比較好。可不知為什麼,淺見固執地堅持自己的說法。大概他另有什麼打算吧,片岡也只有聽從他的了。
    這次,高梨又再次驗證了淺見的推測,來到了大川湖上的橋上。夜視照相機中高梨的身影漸漸變大,如果就這麼不管的話,高梨就把德瀨扔進湖裡了吧。不,淺見連這件事也預料到了。
    「危險喲,淺見。」
    片岡幾乎尖叫道。
    「安靜……」
    淺見冷冷地說道。
    高梨把背上的德瀨抱在手上,往橋欄杆上一放,立刻就把人推了下去。
    「糟了……」
    片岡驚得目瞪口呆,覺得湖面上濺起的飛沫就出現在自己眼前。
    只過了一小會兒,就傳來一聲悶響。
    那個時候,高梨已經向自己的車子走去,也不想看看湖面的情況。可是,即使看的話,湖面也是一片漆黑。
    車子離去的同時,片岡從貨倉中飛奔出來。
    「危險喲,這……」
    片岡一邊嘟嚷著,一邊跑著。
    橋下,警察們的營救工作正在展開。
    「喂,行嗎?」
    對於片岡的呼喚,一個聲音緩緩地回答道:「沒問題。」聽說德瀨正好落在事先張著網等的那個地方。
    「喂,被我說中了吧。」
    淺見慢慢地走過來,在片岡背後說道。
    「說那種話……如果他扔在別的什麼地方,那事情就無法挽回了。」
    片岡不由得怒喝道。單就這件事而言,就連片岡也無法理解淺見的做法。
    「至少搭上了一條人命喲。德瀨也許已經死了,這點你沒有想到嗎?」
    「不……」
    淺見搖著頭,迅速轉過身去,往車站方向走去。淺見白色的夾克衫漸漸遠去,直到走過長長的橋,才消失在夜色中。
    片岡愕然了,他想也許淺見連德瀨可能會死都預料到了。
    5
    這天會津地方的天氣預報是「晴」,聽說「因放熱冷卻,所以氣溫低」。
    雖說已經進入4月,可會津的春天還尚早。黎明前的天寧寺,山腳寒氣襲人,片岡擔心剛治好的痔瘡又要復發。
    小鳥醒來的聲音像是暗號似的,高梨的車就在這時開來了。
    山那邊曙光初露的天空還很暗,山裡更是漆黑一片。汽車打開了前車燈,可也許是考慮到發動機的聲音吧,車開得非常慢。
    高梨的車從片岡他們隱藏的附近開過去,上了通往天寧寺方向去的坡路。警察同時看了看手錶,再等十五分鐘,就到逮捕高梨的約定時間了。
    「行嗎?只靠淺見一個人?」
    巖永刑偵科長似乎不安地問道。
    「沒辦法喲,他說要那麼做的。」
    片岡焦急地回答道。
    山腳一帶被巖永帶領的五十名調查人員包圍著。萬一出點什麼情況,他也不可能跑掉,可是淺見的人身安全卻令人擔心。
    高梨在墓地下面的空地附近停下車,立刻就把車燈關了,發動機也關了,耳旁再次響起鳥兒們相互招呼的叫聲。
    灰暗的夜色中,高梨打著手電筒,照著腳底下的路,在若干個墓中摸索著,漸漸靠近近籐勇之墓。
    站在近籐勇之墓前面的時候,高梨小聲地、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是這個嗎?」這短短的幾個字裡,似乎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高梨走近墓,正想往插花台裡窺視的時候,墓後突然出現一個白色的朦朦朧朧的身影。瞬間,高梨「啊」的一聲慘叫,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是我喲,我是淺見。」
    幽靈歡快地笑道。高梨的手電筒的光束中,出現了淺見雪白的牙齒。
    「喂,搞什麼鬼,你,是你嗎……」
    高梨恢復力真是驚人,一站起身,又立刻虛張聲勢道。
    「希望沒有嚇著你。」
    「我才覺得吃驚呢,沒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淺見繞過墓,與高梨面對面站著。
    「什麼?啊,不,我想還是早點好,心裡有事,就睡不著,所以昨晚開始就往這趕了。」
    「確實如此啊。那麼說,你是奉行速戰速決主義——想到什麼事,就迅速處理,非常認真的一個人。平野的事是那樣,德瀨的事也是按照速戰速決主義處理的吧。」
    「你說什麼?……」
    這次高梨吃驚得都要蹦了起來。
    「你為什麼說德瀨?……」
    「你在浦和讓他睡著,然後在若鄉湖『咚』地一下……很殘忍啊。」
    「為、為什麼……怎麼……?你、不、您、究竟……」
    高梨緊張得斷斷續續地蹦出一些不成話的單詞,最後深深地吸了口氣,終於沉默了。
    「我只有一點想確認一下。」
    淺見正好與高梨相反,口齒清晰地說道。
    「你殺平野,果真是因為他用那些牙科醫療推進同盟的合同書來威脅你嗎?」
    「嗯……」
    高梨立即答道。語氣堅定得似乎只有那一點,他擁有絕對的正義。
    「那傢伙,沒有自知之明,竟然來威脅我。他頂多是我雇的會津佬……」
    「夠了!」
    淺見嚴厲地像難得敲打這個男人似地說道。
    「那麼,那個你最討厭的會津警察就在我的身後等著你呢。我們請他們出來吧。」
    「什麼……」
    高梨往淺見身後的樹林看去。白色的黎明的天空下,不知不覺夜色已淡去,淡淡的霧在林間繚繞著。
    「平野父子和德瀨,你殺了三個人,這是一場值得一看的審判吧。」
    「嗯?」高梨吼叫道,「我竟會被會津那些傢伙抓住嗎?」
    「雖然你那麼說,可還是逃不掉的。我想只有自首。」
    「哈哈哈,你們絕對抓不到我的,我的自尊心不允許。」
    「僅靠自尊心,你是逃不掉的。」
    「嗯,那不一定喲。你過於相信自己腦子好使了,也許你以為你什麼都可以料到,可即便是你,也想不到我最後逃跑的道路吧。」
    「這個,怎麼樣呢。即使你巧妙地逃掉了,神還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神?什麼東西,那是?」
    「好了,我們不談那個了,已經到時間了。天已經亮了,警察也許看得見你了。」
    附近突然響起了警鈴聲。就像突然醒來時那種不知何故慌慌張張的感覺瀰漫在整座山上。
    「他們好像過來了。」
    淺見慢慢地向高梨靠近。
    高梨「倏」地往後退了一步,從口袋中掏出膠囊,扔進了口裡。
    也不知道淺見是否注意到高梨的這一舉動,依舊神情未變地一步步靠近高梨。
    「別過來。」
    高梨又往後退了退。腳踩著枯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我怎麼能被會津那些傢伙抓住呢?」
    高梨一轉身,朝著山那邊剛剛冒芽的樹林跑去。
    「那兒的山很深的喲,你會迷路的。」
    淺見吃驚地叫道,像和高梨搭話似的。
    高梨回過頭,哈哈哈大笑道:
    「反正我的人生已經誤人歧途了。」
    說完後,像頭獅子似的不顧一切地跑了。
    「還有十五分鐘、還是二十分鐘?……」
    淺見小聲嘟囔著,看了看表。黎明的天已經亮到能清楚地看見指針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片岡終於跑到了高梨的車旁。
    「沒事吧。那傢伙呢?」
    片岡和同事一邊氣喘吁吁地穿過墓地,一邊大聲喊道。
    「跑了。」
    淺見面無表情地指著與片岡他們來的相反的方向,通向山北側的斜坡。
    「是嘛,要是那樣的話就放心了。科長他們正繞道那邊呢。」
    一來到淺見身邊,片岡像突然累極了似的,大口地喘著氣,蹲了下來。
    但是,高梨沒有被抓到。淺見指的那個方向的準備應該是萬無一失的。儘管那樣,警方的搜查網還是沒能找到高梨。
    淺見在警方展開搜查的時候,一動不動地坐在天寧寺主殿的廂房裡,眺望著遠方的鶴之城。
    「是嗎?他跑了嗎?」
    聽完片岡的匯報後,淺見也沒有表現出那麼遺憾的樣子,倒是不由得滿足似地抬頭仰望春霞繚繞的、刺眼的藍天。
    「那麼說,高梨說了他有辦法絕對不被我們抓到囉。」
    片岡的腦中瞬間掠過一絲疑惑。
    「淺見,你,難道?……」
    片岡沒有說下去。原野的盡頭,高梨完全腐爛的屍體像奇怪電影的一幕,掠過片岡的腦海。
    抬頭仰望藍天的淺見,眼角處滑下一道光亮。

《風葬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