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雨過天晴、令人心曠神怡的早晨。
輪香子正在自己臥室裡照著三面化妝鏡。白淨的面龐,近來好像有點發胖,顯得更加豐滿。儘管沒有擦一點兒脂粉,卻依舊光艷照人。
柔軟而略呈黃色的頭髮垂到寬額頭上,這個臉形頗近似於圓臉,自己也認為長得蠻不錯。倘若把上額遮去一半,水汪汪的黑眼睛就更顯得顧盼有神。雖然眼睛不太大,但睫毛很長,凝眸而視的時候,很有些令人心蕩神移。
「小香子的眼睛美極了。若是被你瞧上一眼,連我都要心慌意亂呢!」
佐佐木和子就曾這樣讚歎過輪香子的眼睛。
輪香子也認為,自己的整個面部,眼睛最招人喜歡。她常想,可惜臉有點太圓了,假若細長而又線條分明就好了!——如此說來,那位女性就正好是一副理想的、輪廓分明的細長臉。米田雪子在電話裡稱她為「太太」,這難道會是真的嗎?那樣的話,小野木和她的關係又當如何解釋呢?
她呆呆地考慮到這裡的時候,鏡子裡閃過一個人影,耳邊響道:「小香子!」
這是早已聽熟了的佐佐木和子那清脆聲音。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輪香子毫無察覺。因為自己正恍惚地沉浸於不著邊際的遐想之中,所以竟未發現這位笑語風生的朋友的來臨。
「咬喲,這是怎麼啦?怪哉!」佐佐木和子繞到背後,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盯著鏡子裡的輪香子。
她今天竟穿上了異常華麗的服裝,鮮艷的桔紅色連衣裙,外面繫著一條黑色的寬幅飾帶。
「天氣真好啊。」受到和子情緒的感染,輪香子臉上也綻開了笑容。
「唔,這種日子不該悶在家裡。我來的目的就是想把小香子拉到外邊去哩!」
「好,稍等一下。我馬上把頭髮梳好。然後咱們再慢慢商量吧!」
輪香子麻利地梳好頭髮,只抹了口紅,然後邀和子來到院子裡。
陽光還很強烈,風卻頗為清爽。由於昨天整整下了一天雨,庭院的草坪和樹木都綠中透濕。
「啊,真舒服!」和子伸開兩臂仰望天空,但馬上又轉身拉住了輪香子的手。
「哎,前幾天阿雪的生日宴會開得怎麼樣?」只因為自己沒有到場,和子問這句話的時候,顯得很不好意思。
「啊,規模相當不小哪。忒熱鬧。不過,因為你沒到場,大家都感到很遺憾呢!」
「嗯,那天嘛……」
和子自己吐露了真情,她那天和表兄到橫濱玩去了。那位表兄在大阪的一家商業公司工作,前些時候到東京來出差,只有那一天得閒,因此便邀和子去橫濱兜了一次風。
我那位表兄,個頭細高細高,但臉長得很可愛。大概有二十七歲啦!可是呢,要是不吭聲還好,一開口就不成啦。滿口的大阪腔呀!雖然他出生在東京,可上小學時就搬到大阪去了,因此口音全變了。根本沒指望改過來啦。說他滿口大阪腔吧,他卻偏偏特別健談!男人還是東京腔好。女性講京都話倒是很風流動人。你聽,是這樣的吧:『斯那洋呀!』若是再講得柔和一點,男人們聽了還不得丟掉魂兒呀!」
和子鼓起嘴巴學著關西口音,連輪香子也笑了。
和子的家,是從江戶時代就一直經辦下來的老鋪子,因而和子也自然是東京姑娘,並且屬於商業區那種潑潑辣辣、歡蹦亂跳類型的女孩子。
「阿雪家現在的房子,我還是第一次看清內部結構呢!修建得相當時髦。」
和子接著輪香子的話說。「啊,我也喜歡那樣的房子。我們家全是日本風格,對吧?——所以,我特別嚮往那種摩登式的住宅。前不久,家裡翻修擴建的時候,我就極力主張改成西式時髦的,結果還是不成。倒是挨了一頓訓,說綢緞住改成洋式建築就做不成買賣了!」
說完,和子不高興地噘起了嘴巴。兩個人後來又興致勃勃地談起了當天朋友們的穿著打扮,來客中幾位男青年如何如何等。這時輪香子才好不容易轉了話題,說起那天在掛有「結城」門牌的住宅裡,看見了一位彷彿是那家女主人的漂亮女子。那位女子,和子也曾和自己一起在深大寺見到過一次。
從見到這位朋友的那一刻起,輪香子就一直在猶豫,是否要講出這件事,結果還是沒有按捺得住。
和子聽著,時而把圓圓的眼睛睜得更大。「呀!」「嘿!」地隨聲附和著。
「真有意思。可是,不會是小香子的錯覺吧?」和子的語調有些興奮。
「不,絕不會的!就是在深大寺和小野木先生走在一起的那一位。」輪香子對朋友堅持說。
「唔,這麼說,那是真的了,好,咱們現在就去一趟吧!我也很想瞧瞧呢。這事蠻有趣哩。」
和子首先站起身來。
在澀谷簡單地吃過午飯,又從那兒截了一輛出租汽車,來到幾天前曾路過的地界時,已是午後一點多鐘了。
這是記憶中的那條街道,米田雪子的家就在前面。這一帶很安靜,幾乎沒有行人,一派令人倦意油然而生的正中午氣氛。
「房子全都夠漂亮的呀。」
和子很直率地說。
「在哪兒呢,你說的那家?」
「那兒。瞧,就是有草坪的那家。」
輪香子指點著。今天,院子裡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輛黑色的大型臥車停在大門旁邊。
「好漂亮的房子呀。」
兩人的腳步很自然地朝掛有「結城」門牌的大門附近走去。但和子卻突然停住腳步,並抓住了輪香子的手臂。
「小香子,有人出來啦!」
院子裡走出三個人。一個是男人,高高的個子,穿著淡灰色的夏裝;另外二人好像是這家的女用人。其中一個身穿和服,繫著圍裙;另一個穿著白色女罩衫和深藍色的裙子。
穿和服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把皮包遞給那個男人。司機跳出來打開車門。那個男人飛快地向佇立在遠處的和子和輪香子瞥了一眼,看來他把她們當成了一般過路的行人,於是像要躲開灼熱耀眼的陽光似地坐進汽車裡。大型臥車捲起一陣風從她倆面前開走了。
穿和服的那個女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她倆,因此她倆便慌忙走開了。
「小香子,看見了?」
「嗯,看見了。」
「那個人是她丈夫嗎?」
「可能。」
輪香子眼前還浮現著那個男人的面孔。乘車前,他曾稍停腳步,臉上映著明亮刺眼的光線。印象裡是一副五官端正的面孔。幾乎可以斷言,他不是客人,而是這家的主人。
「你看他有多大年紀?過四十了吧?儀表堂堂,有一種中年男子所特有的魅力。你的印象如何?」和子說。
「是個儀表不俗的人。不過,我可不大喜歡他那種類型的人,總有一種——可以說是冷冰冰的吧——可怕的感覺。」
「這一點好嘛!有點像化裝成冷漠無情的威廉·霍爾登。不過,要照你那麼說,那男人身上確實有股不夠正派的氣味兒。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身上西服的質地和剪裁都很高級。」
不愧是綢緞商的女兒,和子的目光很敏銳。
「在他的身邊,若是讓深大寺那位女性並排站在一起,會是一種什麼情景呢?既會令人感到是一對般配漂亮的夫妻,也會使人覺得有點不大合適……」
和子說起這件事時,輪香子心窩不禁突突地跳動起來。她自己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
「不過,我倒不認為會是夫婦。說不定有什麼具體情況吧。」
輪香子剛流露出這種看法,和子馬上便以強烈的語氣說:「可是,那就有點怪了!阿雪不是明明講的是『太太』嗎?若是那樣的話……」
和子接著又說了下去:「那位古代人先生和她就處於一種『危險的關係』上了。不知她是否隱瞞了丈夫的問題……」
使輪香子稍感吃驚的是,和子的語氣很肯定。這對她的朋友來說,平時是很少見的。輪香子不由得心中一震,於是改換了話題:「順便到阿雪那兒去一下吧?」
「不,前幾天我沒有去,怪不好意思的。還是下次再去吧。」和子不感興趣地答道。
剛好過來一輛小型出租汽車,和子急忙把手揚了起來。
提起京橋的「芳見莊」,人們都知道那是個老鋪子,經營著特殊的綢緞。
新橋、赤阪、葭町的藝妓們,常常來這裡選購物品。這裡很久以前就經營著面向這些主顧的綢緞,很有特色。
鋪子的格局是門面開闊,縱深很長,直到掌櫃們坐的裡間門框的蓆子為止。中央是水泥地面,放著若干陳列商品的櫃檯;顧客進店以後,沿著迂迴的路線可以和裡面的掌櫃照面。正是日暮不久的時分,天空的一角還殘留著暗淡的白光,這是介乎傍晚到黑夜之間的時刻,令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寧。店內已經燈火通明,所以人們才留心著對面尚未最後逝去的一抹藍天,它剛好構成了路燈的襯景。
一點不假,這個時間正是行人的高峰期。由店內向外望去,人流如潮湧。不過,那都是從公司下班後匆匆趕路的步履,不是購買商品的腳步。
這些行人的步伐,要變成更緩慢的顧客步履,還必須再過一段時間。
大掌櫃裡見正漫不經心地眺望著外面,突然從店中央的商品櫃檯和入口處陳列櫥窗的拐角之間,看到一輛汽車的車身戛然而止。
裡見心裡一怔,「啪」地一聲傳來了關車門的響動。身影尚未出現,只聽腳步聲朝店門口走了過來。
裡見欠起身,凝眸望去,有一位顧客正沿水泥地面商品櫃檯之間迂迴曲折的過道走來。只能看到一位婦女的華麗服飾,面部還沒有露出來。裡見知道這是顧客,於是用手展平西服褲子上坐出來的皺痕,站起身來。最近一個時期,綢緞莊的掌櫃們,即使是多年的老鋪子,也大約受了那些百貨公司的影響,到夏季都穿起了開領襯衫和灰色波拉料子的西服制褲。秋冬兩季,則都是全身西服,腳下拖著木屐。
裡見剛從門沿下來穿上木屐,那位似乎在方才見不到的地方瀏覽陳列商品的顧客,迎著耀眼的燈光自己走了過來。
「呀!」裡見滿面陪笑,弓身迎接道,「歡迎!承蒙您屢次屈尊光顧小店……」
來客不消說是位女性,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的光景。打扮得很艷麗,因而實際年齡也許還要大一些。對於髮型,裡見不內行,所以說不出名稱;只見頭髮高高地聳在頭頂,「拋案」垂到前額。
女顧客長著一副兩腮鼓起的圓臉,所以這個髮型非常合適,顯得瀟灑俊俏。
然而,從服飾的質地和穿戴方法都追求風流這一點來看,誰都會發覺她頭上可能戴著假髮。
「歡迎您光顧鄙店!請,請坐。」
大掌櫃裡見讓過椅子,自己便跳上裡間的門沿。因為動作太猛,一隻木屐竟翻了個底朝天。
裡見跪坐下來,兩手按在蓆子上,又重新寒暄道:「蒙您多次賞光,實在感謝。」
這位女顧客一身潔白的衣服,繫著一條黑色的腰帶。裡見飛快地瞟了一眼,嘴裡稱讚道:「啊,您這條腰帶配得真合適。」
這條腰帶原本是裡見推薦她買的。
「是嗎?」女人低頭看著腰帶和下身的衣服說,「沒想到這麼好呢!」
說完,才抬起頭來。她化妝的技巧確實為外行人所望塵莫及,甚至連裡見都頭暈目眩了。
「嗯,那是因為太太穿什麼都很適稱,特別是白顏色的,這可不是誰都能上身的。」
裡見定睛打量著,又肉麻地奉承說:
「太太您穿上這身白色的衣服正合適,不過還是這條黑腰帶漂亮呀!真是搭配得恰到好處。」
「即使你說的是客套話,我也很高興。」
女人微微笑了笑,目光落到年輕店員送出來的茶碗上。她的眼皮上塗著一層薄薄的瞼黛。
「不,哪裡的話!太太,我講的可是心裡話。」
「大掌櫃,對不起,請再端出一份茶來吧!」
「嗯?」
裡見探頭朝櫥窗那邊望去,一個高個子男人影子似地站在郡裡,正在觀看陳列的商品。
「啊!」裡見抬離了聲音。「哎呀,我竟沒有注意到。喂!快點,再準備一份茶來!」
他一面呵斥著年輕店員,一面把底朝天的木屐翻正,急急忙忙地下到水泥地面。大掌櫃裡見繞過正中央的商品櫃檯,走近高個子男人,低下頭致意。
「呀,歡迎!感謝您常來光顧。」裡見搓著手,「請,請到裡邊。請進吧!」
裡見用手指著裡面。高個子男人露出端正的側臉,站在商品櫃檯前。他略扭頭看了裡見一眼,臉上綻出一絲笑意。
「算了,我不進去了。」
儘管他的話很冷淡,裡見還是滿臉堆笑,甚至連齒齦都露出來了,接著又低下頭說:
「哎呀,請不要這樣講。因為您太太也正在裡面。」
「可以的。讓我隨便看看吧!」
「可是,這個……想給您端上茶來……」
這個男人不理睬裡見的邀請,又扭回臉去,腳底下一步也沒動。
裡見窘得手足無措,默默地鞠個躬回到原來的位置。
「實在對不起。」他朝正在端詳其他店員拿出來的綢緞的女顧客笑了笑。
「怎麼相請先生也不肯到這邊來。」裡見一邊說,一邊上去坐到這位女顧客的對面。
「噢。」女人只是眼裡微露笑意。
「這個,怎麼樣?」她把話題轉到正在挑選的綢緞的花色上。那是一種做秋裝用的鹽澤綢。
「啊,這個又素雅又漂亮!太太真是好眼力。」裡見口裡稱讚著。當他把其他綢緞擺到一旁的時候,一隻盛有茶水的茶碗放在那裡礙事,於是便悄悄地拿起來挪到別處去了。這時,他朝櫥窗那邊瞟了一眼,那位男客仍毫無興致地面向陳列的商品,頑固地一動也沒有動。
「太太,」裡見一面展開鹽澤綢,一面悄悄地低聲笑問女顧客,「今晚上您和先生一道去哪裡呀?」
「舞劇院。」女顧客兩眼只管專心打量著花色,口裡不介意地答道。
「那可太好啦!這個月的舞劇院好像又很轟動。您一定會感興趣的。」
女顧客並不答話,把鹽澤綢從肩上垂下,手裡拿著捲起來的部分,看著裡見的臉,問道:「這個怎麼樣呀?」
也許由於薄施一層瞼黛的緣故,她眼裡很有神。裡見把身子稍向後傾,打量著說:「我看配上這顏色非常合適。」
說完,又擺出一副很歎服的樣子,把頭歪向了一邊。
「你這是無所不誇吧?」
「不,這是實在話。其實,太太您無論穿什麼都很合身。」
「你真會說話。」
女人肩上搭著舞鍛,從椅子上站起來,朝那位影子般立在櫥窗前的高個子男人招呼道:「我說,您看看!」
說完,緩步走近前去。
那位女顧客離去以後,和子從裡邊門口探出頭來。
「裡見師傅!」
正和其他店員一起在腿上捲著綢鍛的裡見回過頭去,仰起下頦答道:「啊。」
「你過來一下。」
「好,我把這個卷完就去。要麼,有什麼事您就在這兒說吧?」
「看你!要是在大家面前能問的話,就不叫你了。快,快!我是想打聽一下剛才那位客人的情況。」
「剛才的?啊,是西岡夫人?」
「是叫『西岡夫人』嗎?」和子眼裡現出思索的神色,又催著裡見說,「這且不去管它。我是想問問剛才那位先生的來歷。你快過來嘛!那活計交給別人不行嗎?」
二
「究竟是怎麼回事?」裡見從與店面隔開的門簾裡露出顴骨很高的臉問道。
「有點事要問問你。來,請到這邊。」和子招呼著裡見,請他到房間裡面來。
「啊。」裡見莫名其妙地跟了進來。他乎時很少被和子招呼,現出滿臉狐疑的神態。
「方纔來的那位顧客,你說是叫西岡?」和子又問了一遍。
「是,是西岡夫人。」
「噢。」和子看到火盆上掛的鐵壺,抬起臉瞧著裡見說:「啊,請坐呀!我給你倒茶。」
「我總覺得有點不自由哩。」裡見半開玩笑地說,然而還是坐下丁。
「我有點事想問問你呀!」
「什麼事?」
「那位西岡夫人,是咱們店的老主顧?」
「是呀。」
裡見仔細地觀察著和子的表情。
「嗯,冷眼看去,瞧她不是個良家婦女吧?」
「是的。聽說以前是幹那一行的出身。」
「現在大概是誰的情婦吧?」
「我看是那麼回事。」裡見咕嘟咕嘟地喝著和子斟上的茶。
「你知道她家嗎?」
「嗯,知道。因為常常打電話來叫,我們就帶上綢緞到她家去。」
「噢。那個和她一塊兒在店頭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啊,是的。」
「所謂的西岡,是那情婦的姓吧?」
「我想是的。」
「買東西手頭怎麼樣?」
「嗯,花錢相當大方!在咱們店來說,算是位上等主顧哪。」
「這麼說,她那位所謂的丈夫,相當有錢嘍。到底是個幹什麼職業的呢。」
「噯呀,這個我也不大清楚。」裡見略微笑了笑。
「不過,究竟是商人,還是公司董事,這類情況你大體上還是心中有數的吧?」
「這個問題,小姐,我也吃不準哩!那位所謂的丈夫,偶爾就像剛才那樣,和他的外房太太一塊來,不過很少跟我們開口,總是繃著臉,是個很難打交道的人。」
「噢。可是,那位外房太太也絲毫不提丈夫的事嗎?」
「啊,是這樣的。我也是很感興趣,所以曾轉彎抹角地試探過。可是,不知什麼緣故,那位外房太太好像並不大想談她丈夫的事。」
和子現出一副思考的眼神。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頭問道:
「哎,裡見師傅,剛才那位買東西了嗎?」
「沒有。給她看了四、五種貨,可是都不很滿意,所以就回去了。正好預定明天午後進貨,因此跟她約定,把那些貨樣拿到她家去。」
「是嗎?這倒是個好機會呢。」和子眼裡閃出光輝。
「您說什麼機會?」
「裡見師傅,求求你,明天帶我一塊兒去吧!」
裡見把眼睛都睜圓了,迄今為止,大概因為有了職業,和子從來沒有這樣熱心地談起過店裡的營業。總的印象是,她對家裡的買賣毫不關心,只習慣一個人隨意到處去玩。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對那個情婦莫名其妙地產生了興趣,因此想瞧瞧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怎麼樣,求求你,設法找個理由,帶我一起去吧!明天又正巧是星期六……」
裡見儘管做出為難的表情,心裡卻似乎認為帶和子一道去推銷商品也未必不妥,因此也就沒有很強烈地加以拒絕。
「究竟應該以什麼名義帶您去才好呢?對方一定會認為跟來了一位不可捉摸的小姐哩!」
「是啊。」和子考慮了一會兒說,「不要緊。你乾脆就說我是店主的女兒吧!你甚至可以這樣對她說:因為早晚要繼承家業,所以這會兒正在見習做買賣。」
「只好如此啦!」
裡見的臉上,表面上好像是不得已才答應的,其實卻並非全然如此。
第二天中午,裡見駕駛著一輛小型汽車,朝杉並區的縱深地段駛去。和子也同時坐在這輛車上。
車子開出商店街,在住宅區街道上行駛了一會兒。接著,路面便伸向一個由杉樹、絲柏樹之類組成的樹牆所圍起來的院落。
尚保留著武藏野遺風的雜樹林,依然隨處可見。這一帶正沐浴在秋季明朗的陽光之下,幾乎見不到一個行人。
裡見把車子停在一家大住宅附近,那裡有一片茂密的樹林,旁邊有一條小路通向內部。裡見肩挑裝有綢緞的籠子,沿著那條路走了進去。
前面仍然是杉樹牆,盡頭處有一座純粹日本風格的宅邸。
從院子的大門到房屋正門之間,是一個小巧的庭院。大門的門牌上只寫著「西岡」二字。
裡見按動正門門鈴的時候,和子從容不迫地觀察了這座住宅的外表。它可能建成三、四年的光景,大約有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隨處都能看出反映這家女主人愛好的風流用心。正朝四下裡觀察的時候,女用人從外面回來了。
今天的裡見,打扮得恰似一位綢緞莊的大掌櫃,一身格紋和服,繫著一條絲織角帶。和子則是學習做買賣的裝束,穿著連衣裙。
他倆被引進的房間有八張席鋪大小,朝向院子,壁龕上掛著兩把三弦,正好說明女主人過去的經歷。擺上茶來,又稍微等候了一會兒後,昨晚和子窺視到的那位女顧客,才以重新化好妝的面孔出現在房間裡。
裡見低下頭,手支鋪席俯下身子,說,
「謝謝您昨天特地蒞臨小店。貨是今天早晨到的,趕忙給您拿來了。有的花色相當好,想請您立即過目。」
「嗯。」女主人把她那美麗的眼睛轉向正恭候在裡見身後的和子。和子垂首致禮,然後又縮下身子。裡見發覺,便連忙說:
「啊,這是我們主人的姑娘。」
「哎呀,是嗎?」女人稍感意外地睜大眼睛。「這可……」
說著,略微笑了一下。滿腹狐疑的樣子,心裡可能在想,為什麼店主人的女兒一塊跟來了呢?裡見察覺出她的表情,解釋說:
「不,沒什麼別的緣故。這位小姐很快就要繼承家業,為了做好準備,想見習一下這方面的業務,因此就跟我一塊兒來了。」
「啊,是這樣。那麼說,你是要招養老女婿的啦?」
「是。」和子輕聲答道。這當然是撒謊,其實她還有個弟弟。不過,還是撒謊來得方便,她在心裡這樣自我辯解著。
這會兒工夫裡,裡見已從籠子裡把綢緞一樣一樣地取了出來,恭恭敬敬地擺到女人面前。
裡見用手指按著調緞,很健談地開始做生意了:「您看這些貨怎麼樣?我看太太您用上都非常合適。」
和子在一旁盯盯地瞧著,這位女顧客的神態並沒有特別受裡見那番話的左右,而是用白己的眼光來端詳和辨別著那些綢緞的花色品種。
裡見鋪展開的花色,完全是投其所好,價格都很昂貴。在一般情況下,顧客通常總是先瞥一眼花色,隨即用指尖翻過寫有定價的標籤瞧瞧;而這位女主人卻對定價之類毫不介意,薄施瞼黛的眼睛只顧朝下打量著綢緞的花色圖案。
從裡見幾乎擺滿整個房間的貨物中,女主人用手指點著選出了幾種,其餘的都讓裡見暫時收到身後,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去,聚精會神地端詳著。和子也看得出來,這個女人的選擇相當眼高,在購買這類物品方面,早已奢侈慣了。
這時,從另一個房間傳來了電話鈴聲。拉門開處,女用人探進頭來:
「太太,給老爺的電話。」
正在端詳綢緞的女人,眼皮動也不動地應了一聲:
「嗯。」
身子卻沒有馬上站起來。有一件中意的貨色,她盯著瞧了好長一段時間。正以為她把電話的事忘了,她卻麻利地站起來,說了句「對不起,我就來」,便走出了房間。
和子聽到是打給她丈夫的電話,眼裡立即浮現出前幾天站在廟鋪櫥窗前的那位男子的面容。相同的面孔,不久前她還曾見過一次。那是輪香子帶她站在澀谷幽靜街道的一角,當時他正要上汽車。
裡見用眼睛朝和子笑了笑,正想說什麼,卻被她制止了。因為這時從意料不到的近處,傳來了女主人的聲音:
「啊,是那樣的嗎?」
聲音非常客氣。在弄清了她從前所幹營生的現在,這聲音仍使人感到有一種特殊的職業性的抑揚頓挫。
「是的,是剛剛出去,現在不在家。……好,知道了。」
女人應答對方的聲音很清脆,而且這聲音並不淡漠無情,倒是給人以某種嬌滴滴的感覺。
「明天,六點鐘開始。嗯……嗯……赤阪的『津之川』飯店。……好,知道了。我這樣轉達。……好的,實在麻煩您啦!謝謝,再見!」
於是電話掛斷了,然後又響起女主人踩著鋪席返回來的腳步聲。
和子把「赤阪的『津之川』」這幾個字刻到腦海裡。
「實在對不起!」
女人一坐下,又把目光停在鋪開的綢緞上。
「哦,要挑的話,就是這個啦。」
說著,便把剛才選中的那種,撲啦啦地披到肩上讓人看起來。裡見把身子往後仰去,用從遠處打量的目光端詳著,嘴裡又恭維開了:
「呀,太太眼力真高啊!好極了!嗯,這種花色,除了太太,別人誰也配不上的。」
不過,即使在和子看來,也不能認為這些話只是恭維,確實很合適。女主人對裡見的話完全聽若馬耳東風。
「好吧,就要這個吧!」
完全是自己做出決斷一般,說完就把料子撲啦一聲放回到蓆子上。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翻轉定價標籤,定睛看了一下。
「裡見掌櫃,這個,你給想點辦法吧?」
裡見搓手笑道:
「好。那麼,還是按慣例來處理吧。」
「好的。那就索性連縫製都一塊拜託你啦!」
「是,謝謝。承蒙您多次照顧,實在太感謝啦!」
裡見鄭重其事地垂首俯身道謝,和子也隨著他把頭低了下去。可是,女主人方面卻好像根本沒把和子放在眼裡。
和子又重新把整個房間打量了一番,無論木料的質地,還是建造的格式,都非常精巧考究。算起來,屋內的陳設和屋外的庭院都花了大筆錢。和子心想,讓她過著如此優裕生活的那位丈夫,其收入肯定相當可觀。
裡見一面把攤開的綢鍛迅速熟練地重新捲好,一面說:
「來府上時,我總是想,太太您真有福啊!實在是令人羨慕呀。」
「喲,為什麼?」
女人只稍稍抬了一下眼皮。聲音裡卻無動於衷。
「不,沒什麼。由於生意上的關係,我也經常到別處各種顧客先生的家裡去,……不過,怎麼說好呢?像這麼貴的貨色,能當機立斷買下來的,可不那麼多。這實在是因為您家老爺太好啦,所以……」
裡見煞費苦心地把話題扯到她丈夫身上,然而這位女主人卻只是嘴角上泛起一絲笑容,始終沉默著沒有作答。
和子暗自盼望裡見能進一步刺探一下這位女顧客丈夫的情況,但裡見大約看出了顧客的臉色,只講那麼一句就改變了話題。
這是個星期天的早晨。爸爸好像說是打高爾夫球,昨天下午就從機關直接到川奈去了。媽媽被熟人家請去商量什麼事,所以也不在家。
輪香子難得從清早起就獨自一人在家。這種情況很少有過。假如始終這樣的話,那可就寂寞難耐了;不過一天半日的,倒也頗為有趣。
兩個女用人都在各盡職守。輪香子以一種當了小女主人的心情,從容不迫地留在自己的房間裡。
電話鈴響了。星期天早晨的電話,肯定不是爸爸的公事。果然,女用人接過來的電話是佐佐木和子打來的。
「小香子,你早!」
和子興致勃勃的聲音傳進耳膜。星期天早晨的電話,音響效果格外地好。
「真夠早的呀,又想起什麼來了?」
輪香子心想,和子打電話來,大概又是有什麼事要邀自己出去。
「不,不是的。我發現了一個絕妙的情況。因此想趕快向你報告。」
聽到「發現」二字,輪香子知道,那不外是關於小野木的情況,或者是有關前幾天見到的「結城」那家的問題。
「給你說,前些時候在阿雪家附近見到的那位中年紳士,還記得吧?他在我家店裡出現啦!」
「啊?」
輪香子吃了一驚。那種人物怎麼會訪問和子的家呢?簡直是事出突然,根本無法捉摸。
「怎麼樣,你覺得奇怪吧?這正如俗話所說,世界看似寬闊無邊,其實狹窄得狠呢!那個人剛巧就到我家店裡來買東西啦。」
聽到這句話,事情的經緯就容易理解了。輪香子預感到,和子這次會告訴自己更多的情況,因此不由得把聽筒緊緊貼到耳朵上。
「你是說,那位紳士是到你家店裡買東西嗎?」
「對。不過,買的不是男人用的東西,是婦女用品!」
「哎呀,這麼說,是和那位漂亮太太一塊兒去的啦?」
這次,和子在電話裡含蓄地笑了起來。
「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呀。」
和子的聲音突然變得神秘起來。含蓄的笑音卻沒有變化。
「是另外一位太太呀!」
「啊?另外一位太太?」
輪香子大為驚訝,但馬上就悟出了其中的含義。
「怎麼樣,沒想到吧?我們覺得有點魅力的那位中年人士,明明是有了情婦的!」
「哎呀……」
與其說輪香子對那位紳士有情婦感到吃驚,還不如說,她腦海裡首先閃現的,仍舊是深大寺在小野木身旁的那位美婦人。
「那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輪香子呼吸急促地問道。但和子卻似乎把這表現理解為很感興趣的標誌了。
因而,和子的聲音就更起勁了:
「關於那位外房太太,我向家裡的大掌櫃問了問,她是我家店裡的老主顧啦!因此,我還大模大樣地跟大掌櫃一道去她家偵察了一番哩!」
「哎呀,你真行!」
輪香子對和子這種歷來如此的作法感歎不已。
「據說,那位外極太太原先是個藝妓。她家也確實有那麼一種氣氛。不過,關於她那位丈夫的真相,我家大掌櫃也說不大瞭解;而且,外房太太本人也好像對我有所顧忌似的。可是,事也湊巧,剛好那會兒來了一個電話。根據電話裡講的情況,她丈夫似乎要到赤阪的『津之川』飯店去。若是能去那一帶的話,他當真還是個有相當身份的人物呢!」
接完和子的電話,輪香子整個大腦仍被這件事纏繞著。
輪香子離開電話走到院子裡,正巧邊見博從大門口滿不在乎地進來了。
看樣子邊見並不知道爸爸外出,以為還在家裡。他那寬寬的肩頭映著秋日的陽光,走起路來,衣服上晃動著庭內樹梢投下來的道道細影。
輪香子想到邊見是政治報道部的記者,於是打算向他探問一下「津之川」的情況。
「呀!」邊見大步走過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把一隻手裡提的小甜餅紙包高高地向輪香子晃了一下。
三
邊見笑容滿面地在輪香子面前站下。
「您好!」他說著,把手裡的小甜餅遞給了輪香子。
「謝謝。」
這個人帶來的禮物,數年如一日,千篇一律地總是小甜餅。背地裡,輪香子給他起了個「小甜餅先生」的綽號。
「局長呢?」邊見問。
「不巧得很,今天不在家。」
「啊,外出啦?」邊見的樣子有些沮喪,「去哪兒了?」
「打高爾夫球。昨天晚上到川奈去了。」輪香子說。
「啊,這我可不知道呀!」邊見從衣袋裡取出手帕,擦去微微滲出的汗珠。
「您事先跟爸爸約好了嗎?」
「不,沒有約定。我想著今天是星斯日,平時局長總是在家的,因此就趕來了。是我的過失,事前沒有聯繫好……」
「請,請進來吧!」輪香子請邊見進家去。邊見似乎有點猶豫,最後還是跟在輪香子後面走進來,在門口脫去皮鞋。
「好像還是坐到這邊好。」輪香子把邊見引到初秋陽光映射的房廊下,指著那裡的籐掎。
「秋色已經很濃啦!」邊見眺望著庭前色彩漸艷的雁來紅說。
「難為您特地來家裡,實在對不起。」輪香子代替爸爸道著歉,但邊見卻搖搖頭。
「不,哪裡,是我冒昧造訪,失禮了!局長今晚回來嗎?」
這是一個對裝著不大在意的人,領帶歪扭著。
「嗯,預計是今天晚上回來。因為是昨天晚上去的,恐怕今天傍晚就能回來。我看您還是等一下吧?」
「不,那就不必了。等下個星期天再找機會前來打擾。」
「不過,今天您可以再多待一會兒吧?」
輪香子腦海裡還縈繞著「津之川」的事,因此她想破例把邊見挽留住。邊見也是口上說忙,心底裡對在這兒逗留卻並無反感。
輪香子到女用人那邊讓她們準備水果點心之類,待她返回來時,邊見問道:
「今天您母親呢?」
「媽媽也有點事出去了,不在家。」
「哎呀,這可沒想到。」邊見不由得環顧一下房間,又說,「這麼說,輪香子姑娘今天是留下看家啦?真稀罕哪!」
女用人送上茶點。水果是亞歷山大葡萄,翠綠透明,愈發使人感到了秋天的氣息。
「邊見先生,報社方面星期天總是休息的麼?」輪香子抬起眼問道。
「是的。我的工作雖說是報社,但一般情況下都是在政府機關裡轉,所以政府機關休息的日子,我們也就不工作了。」邊見大口吃著葡萄說。看樣子,跟輪香子談話,儘管有些拘謹,他還是很愉快的。「做邊見先生這種工作,轉的地方恐怕不少吧?」
「是的。我們幹的就是這一行當,整天到處奔波。」
「那倒是呀!」
輪香子垂下眼簾,覺得正是時機,便盡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問道:
「我想向邊見先生打聽一件事,赤阪有一家叫『津之川』的飯店,您知道嗎?」
「『津之川』嗎?」邊見點點頭,「知道的。那是一家有名的高級飯店。經常舉行有政府顯要官員或大公司人士參加的宴會,因而遠近馳名。在赤阪一帶,大概是最高級飯店裡屈指可數的了。」
邊見說到這裡,微微睜大了眼睛反問道:「『津之川』有什麼使輪香子姑娘感興趣的事嗎?」
輪香子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進一步問道:「邊見先生經常到那家『津之川』去麼?」
「嗯,由於工作關係,曾經去過兩、三次。要我自己掏腰包去那種地方,那是根本去不起的!這家飯店收費相當高。」
秋日的太陽,把明朗的光線灑滿庭院。圍牆外行人的聲音,也在清澈的空氣中時遠時近地傳來。
「我有件事想拜託邊見先生,但是……」輪香子終於下決心開了口。
「什麼事呀?」邊見急忙把葡萄粒吞進肚裡。「在那家『津之川』出入的客人裡,有一位結城先生,我想瞭解一下他的身份。」
「結城?」
邊見歪頭想了一下,反問道:「他是政治家呢,還是實業家?」
「我想不會是政治家,而是位實業家。不過,我不大清楚這個人的情況。所以,儘管我說不出他的具體情況,但我想他經常出入『津之川』這點是確切無疑的。」
邊見睜圓眼睛,盯著輪香子的臉問:「您調查那個人,有什麼事嗎?」
雖然輪香子預先就準備好了應付的方案,但在邊見的注視下,仍不免有些慌亂。
「這個麼,那個……」她不禁有點結巴了。「因為有一位朋友的親事,求到了我。雖然不是那位結城先生本人,但似乎與他有關係。我那位朋友不想去求信用調查所,就來跟我商量,看是否能找個合適的人幫忙瞭解一下。於是,我就想到了邊見先生。」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邊見高興地笑了,「那太榮幸啦!」說著,把頭略低了一下。他那善良的眼睛瞇得更細了。
「那位先生姓結城,名字您知道瑪?」邊見特意取出筆記本,握著鉛筆準備記下來。
「只知道姓結城。僅有這點查不到嗎?」
「嗯,大概沒問題吧!因為姓結城的人並不太多。耶麼,除此以外還掌握些什麼情況?」
「知道那位先生的住址在澀谷的XX町。不過,據說其他情況就一無所知了。只有這些線索,您能給調查出來嗎?」
「總會有辦法的。」邊見收起記事本,微笑著說,「這麼一來,我暫時就要扮演您朋友那樁親事的調查員啦!」
「看來是要這樣的呢。」
輪香子內心感到很對不起邊見,但在目前情況下,只好採用這種借口了。
「輪香子姑娘的朋友裡,要結婚的人可能也逐漸多起來了吧?」
邊見掏出香煙,低頭把它點著。輪香子覺得,邊見彷彿是在用這種方式對自己進行試探。
邊見對自己抱有什麼樣的感情,輪香子隱隱約約地有些感覺。正因為卻此,她有些困惑,不知該把目光投向何處。
「前些時候,我的一位朋友就舉行了結婚典禮。」輪香子竭力象敘家常似地說。
「啊,就是您父親機關的那位吧?」
「呀,您知道?」
「知道。聽說是位很優秀的人材。」
邊見不愧是常出入於爸爸機關的記者,似乎連這方面的情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邊見先生大約也有這方面的事情了吧?」輪香子故意這樣問道。
邊見急忙轉動著眼珠說:「沒有。我嘛,還早著哪!要是現在這樣就結婚的話,恐怕連口都糊不住的。」
話雖講得一般,否定的語氣卻很強烈。這好像又使輪香子窺到了邊見的心思。
然後,邊見又和輪香子聊了二十分鐘左右。但是,對於單獨和輪香子在一起談話,他好像有點發窘,於是拉開椅子站了起來。
「好吧,我告辭了。」邊見的臉上,從剛才就滲出了一層細小的汗珠。
「哎呀,就要回去嗎?請再坐一會兒吧!」儘管輪香子挽留,邊見還是心裡不踏實。
「突然想起一件事,要馬上去辦。」邊見伸出手錶看了看,但那分明是一種故意做出的姿態,「與對方約會的時間就要到了,請允許我就此告辭吧。」
「是嗎?這真遺憾。」輪香子隨邊見走到房門口,「如果您有什麼事的話,我來替您對爸爸轉達吧?」
「不,不用了,算了吧。」邊見站在門口,截住輪香子的話頭說,「我改日再來吧。」
「好吧。」邊見臨走時,輪香子又一次向他拜託了「律之川」那件事。
「知道了。這件事我馬上就著手去辦。」
邊見表情認真地答道。接著又向輪香子低頭致意,脖子上那層小小的汗珠在閃閃發光。
輪香子的爸爸回來時,已經是傍晚了。聽到汽車聲響,輪香子來到門口,看見爸爸正讓司機拿著高爾夫球具等,向家中走來。
也許從昨天就在川奈打高爾夫的緣故,臉也有點曬黑了。
「爸爸,邊見今天來了。」爸爸晃著寬闊的肩膀走進屋裡,輪香子隨後跟進去說。
「嗯。」爸爸朝日常起居室走去,口裡問道,「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聽他說,以為爸爸在家,所以就來了。」
「噢。」爸爸走進起居室。然後回過頭來看著輪香子問,「媽媽呢?」
這大概是因為爸爸發現媽媽沒有露面的緣故。
「媽媽到八代阿姨家去了。還沒回來呢。」
爸爸不作聲了。平時都是媽媽幫爸爸換衣服,今天由輪香子代勞了,爸爸在西服櫥櫃前脫去上衣,解下領帶。
輪香子把爸爸平時穿的衣服取出來遞過去,又把爸爸脫下來的收拾好。
「累了。」爸爸面向夕陽西照的窗子伸了個懶腰。
「川奈怎麼樣?」輪香子問。
「好長時間沒去那地方了,到底身體感覺不一樣。」爸爸的情緒仍然很高。
「您是和許多人在一起嗎?」
「嗯,都是機關裡的那些傢伙。許久沒在那地方住了,一個個都很悠然自得呢!」
穿好衣服,爸爸坐到書房的椅子上。從桌子上的煙盒裡取出一支香煙,在和服衣袖門袋裡摸了一陣,說,「哎喲,沒有火柴。」
於是朝輪香子說:「西服口袋裡有火柴,去給我取來!」
「好。」輪香子從收到西服衣櫥裡的爸爸的上衣口袋裡取出一盒火柴,眼睛不自覺地落到火柴盒的商標上。在頗具日本風格的圖案上,有「津之川」三個字。
輪香子不覺一驚,心裡頓時翻騰起來。今天剛拜託邊見瞭解「津之川」的情況,沒想到竟從爸爸衣袋裡出現了該飯店的火柴,因此她感到有些緊張。
可是,她還是一聲沒吭地將火柴遞給了爸爸。
爸爸毫無察覺,劃著火柴,低頭點燃香煙,然後啪嚓一聲把火柴扔到桌子上。火柴盒正面的商標朝上,「津之川」三個瀟灑飄逸的字體,又把輪香子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難道爸爸常出入於「津之川」嗎?到了爸爸的這種官職,每晚必定都會有宴會。而且,這些宴會往往都在一流飯店舉行。
過去,輪香子從來沒問過這些宴會舉行的地點。可是,方才看到「津之川」火柴:,這才知道爸爸也在利用這家飯店。
「喂,你怎麼啦?」爸爸招呼呆立不動的輪香子。
輪香子驚覺過米,急忙說:「沒什麼。爸爸若是疲乏了,我給您燒杯咖啡吧?」
「好,來一杯吧!」會爸毫無覺察地吩咐道。
輪香子走進廚房,沒有叫女用人動手,自己煮起了咖啡。在等待咖啡煮具中茶褐色的咖啡水沸騰的過程中,印有「津之川」三字的火柴一直都沒有從她眼前離開。在通常情況下,即使出現這類東西,也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可是,佐佐木和子在電話裡講到的情況,卻始終執拗地影響著她的情緒。
本來,那位姓結城的紳士是否出入於「津之川」,這都是無所謂的。然而對眼下的輪香子來說,這個問題就不能置若罔聞了。她無論如何也覺得心裡平靜不下來。
輪香子很想向爸爸問問「津之川」的事。可是,現在就來問這件事,還多少有些恐懼感。「津之川」是第一流飯店,這點是清楚的。現在她腦海裡產生了一種預感,覺得「津之川」好似一家具有某種不尋常氣氛的飯店。爸爸往來該飯店這件事,使她感到爸爸身上有一種令人不安的味道。
輪香子把咖啡送到爸爸跟前的時候,「津之川」火柴仍然原封不動地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她想下決心向爸爸詢問一下「津之川」的問題,但是,卻有一種東西壓抑著這個念頭,使她拿不出勇氣來。倘若把這種「東西」表達出來,那就是一種所謂「不祥的預感」。
「輪香子。」爸爸啜了一口咖啡說,「今天邊見來這裡,立刻就回去了嗎?」
「沒有。我請他進來坐了一會兒。」
輪香子覺得爸爸的目光彷彿要著穿自己心思似的,心不曲得突突地跳了起來。
「嗯。」
可是,爸爸卻滿臉現出微笑。
「說了多長時間的話才回去的?」
「三十分鐘左右吧。」
「講到什麼有趣的事了嗎?」爸爸瞇起眼睛問道。
爸爸對邊見很有好感。爸爸向自己提出這類問題的心情,輪香子大體上也是心中有數的。
「沒有,並沒有談計麼。況且,我本來就沒那麼多話可說。」
輪香子一直沒有說出拜託邊見的那件事。
這時,大門外響起了停車的聲音。
「媽媽回來了!」
輪香子勿匆離開爸爸的書房。到大門口的時候,媽媽乘坐的那輛汽車的燈光已經消逝了。
當天晚上,輪香子又聽到了爸爸和媽媽的口角。
這次也是很不湊巧,輪香子當時剛好從走廊裡經過。話音是從爸爸書房裡傳出來的。爸爸和媽媽談話的語氣很不尋常,跟輪香子前幾天早晨聽到的完全一樣。
談話的內容仍然聽不真切,只是媽媽的語調比較高,爸爸的語氣則是在平息媽媽的話。突然,聲音裡出現了自己的名字,這使得輪香子再也沒心思停在那兒了。
「如果你不想穿的話……」這是爸爸的聲音,「讓給輪香子不就行了嗎?」
「輪香子也穿不得的呀!」媽媽這句話的聲音特別高。下面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輪香子回到房間裡捂上耳朵,好像有一股不吉祥的風在家裡呼嘯著。
輪香子想像不出爸爸媽媽爭吵的原因。大概是父母有父母不想讓孩子知道的秘密吧!
輪香子沒有理由去問這件事。前幾天早晨,媽媽面色蒼白,但並沒有把那件事告訴輪香子。
可是,由於根本沒想到會出現自己的名字,輪香子現在才知道,在父母的爭吵中,自己已經有份了。她根本無法弄清,在這次紛爭中,自己究竟處於什麼位置。
然而,使輪香子不禁大吃一驚的事在第二天發生了。
當時媽媽又沒有在家。輪香子走進媽媽房間找東西時,看到櫥櫃上放了一個嶄新的西服盒子,因為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發現過的東西,她便毫不介意地拉出踏台登上去,打開那個盒蓋,向裡面瞧了一下。
那是一件嶄新的淡茶色的水貂大衣。媽媽過去根本沒有這種東西。而且,輪香子也從來沒聽媽媽提起過這件新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