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雨終於停了。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岡崎城天守閣,但從長屋到於大房間的走廊依然十分昏暗。
「小姐醒了嗎?」百合踩著冰冷的榻榻米,端著洗漱水來到於大房前,問道。
「是百合嗎?辛苦了。」裡面傳出於大的聲音,依然十分開朗。百合將盆放到地上,恭恭敬敬拉開隔扇。昨晚點的麝香猛然飄散開來,房間裡沒有廣忠來過的跡象。百合一陣心酸。
婚禮舉辦得像模像樣。岡崎重臣都在交口稱讚此乃天作之合,夫妻二人並排而坐時,他也表現出心滿意足的樣子。然而就連華陽院,也不會想到女兒現在還是姑娘身。
婚禮當晚,兩人確實同床共寢。進入臥室前,廣忠亦甚是溫柔體貼。但一進入臥室,他便登時似變了一個人,異常冷淡。百合在隔壁的房間值宿,當夜兩人的對話深深地刻進了她的心裡。她覺察到,小姐以為這些都是理所當然,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百合尚未接觸過男子。但刈谷的那些嬤嬤們早已將男女之事詳細告訴過她,就是想讓她教給於大。可眼下這情形,該怎麼辦?
廣忠一進臥室,第一句話便是:「累了。你也累了吧。」接著便傳來呼嚕聲。早晨,百合和小屜把於大領到化妝間梳洗打扮時,廣忠便悄悄出了內庭。
刈谷和岡崎內庭規矩迥異,也讓百合頗為難堪。在刈谷城,內庭和外庭被嚴格區分,即便是城主到內庭,也不能帶男子隨從,女子更是不能前往外庭。然而在岡崎,就連側室阿久夫人的房間,也時常出現家臣或下人的身影。廣忠自己亦常帶貼身之人出入內庭,有時也會支使內庭的侍女到外庭辦事。最讓百合尷尬的是,廣忠來內庭時,往往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徑直闖入。這常常讓百合和小屜驚慌失措。然而,他幾乎從不來於大這裡,而是直接去阿久夫人的房間。
每當此時,十八歲的百合心中便很是難受。誰也不知該如何消除十六歲城主和十四歲小姐之間的隔閡。她經常疑心,阿久夫人是否故意要和小姐作對,才不讓城主到這邊來?
每日清晨,百合一看到小姐,心裡便會難過。此時,她把洗漱盆放到於大面前,道:「請小姐洗漱。」說罷,她不敢再看,只低了頭回到化妝間。
於大起身洗臉,屋子裡靜悄悄的,水聲如鈴聲輕響。洗畢,她來到化妝間。小屜和百合併排坐在那裡等她。百合除了負責日常吃穿用度,還要為於大化妝,小屜則要為於大梳頭。
於大進門時,頭髮一絲不亂,衣服毫無褶皺,這愈發讓二人難過。百合輕輕轉到於大身後,拿起今日要穿的衣服。於大突然問道:「昨夜,城主在哪裡?」
「在外庭歇息。」百合本想這樣回答,但廣忠並未到外庭去。百合只得回道:「嗯,是在阿久夫人……」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於大。
於大臉上沒有絲毫不快,依然掛著純真的微笑,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替我向阿久問好。」
於大愈是天真無邪,百合愈覺悲哀。這時,小屜道:「城主為何不來小姐房間?」百合吃了一驚。若在平時,她定會斥責小屜不可放肆,但今日她未加阻攔。問的人與被問的人一樣天真。百合很想知道,於大會作何回答。
「這……」於大歪丁歪腦袋,反問道,「小屜你說呢?」
「小屜感到委屈。」不知這個小女子在想什麼,只聽她毫不猶豫道,「小姐應該要求城主少去阿久夫人那裡。」
於大捂著嘴,發出一陣朗朗的笑聲:「可是,我並不感到委屈。」
「小姐若總被冷落,刈谷會被人瞧不起。」
「小屜,你說話真有意思。可是,我若那樣對城主說,城主卻說討厭我,那該怎麼辦?」
「怎麼可能?」小屜豎起雙眉,看一眼於大,「小姐比她漂亮多了!」
「我知道,小屜。」於大臉上依然掛著微笑,道,「以後莫要再提這些。我現在很高興,太夫人和城裡的其他人都對我甚好。這裡沒有刈谷那強烈的海風,每晚都睡得頗香,早晨則在黃鶯的啼聲中醒來。要是城主到我這裡來,我反倒沒這般自在了。你莫要在意這些瑣事,慢慢習慣這裡的生活吧。」
聽到這裡,百合哇的一聲趴在於大的和服上哭了起來。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哭,但她無法停止。
百合一哭,於大驚訝地回過頭來。小屜像受驚的鴿子一樣瞪大眼睛,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百合,又看著於大。這個和於大同歲的小女子只知憤怒,還不知傷心。
「百合……」過了片刻,於大輕輕彎下腰,撫慰伏在地上的百合。她長長的頭髮垂到地上,加賀染的窄袖衫上的櫻花灑落一地。「百合,我也是女人。好了,別哭了。」
「是。奴婢不哭了。」百合慌忙拾起袖口擦了擦眼角,道,「可是……小姐,您別再強裝笑臉了。您越這樣,奴婢就越難過。」
於大沒有回答。她站起身,披上百合剛才搭到她肩上的罩衫。天色大亮了,鏡子中的遠山散去霧靄,更增加了周圍的清冷之氣。
「請小姐見諒。都是小屜不好。」
於大依然沒有回答。她對著小屜拿過來的鏡子,整理好衣襟和褲裙,挪動了兩三步,這才回過頭道:「黃鶯又開始叫了。百合、小屜,你們聽到了嗎?」
「聽到了。」二人豎起耳朵,齊聲道,「是在持佛堂牆外。」
「是啊。當是在那邊……你們知黃鶯為何會飛到那個院子嗎?」
「因為院子裡的梅花開了。」
「哦?」於大搖了搖頭。「梅花只是靜靜地綻放,並未召喚黃鶯。於大也……你說呢,百合。」
「小姐。」百合緊緊拽著於大的衣袖。於大在天真嫻靜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堅強的心。此刻,百合從她的話中明白了這些。小屜好似也明白了些什麼,忙雙手伏地,道:「奴婢多嘴了。請小姐見諒。」
「好了,你們也是為我著想。我現在很好,你們不必為我擔憂。」她的聲音清脆悅耳,言罷,轉身向茶室走去。突然,她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裙角。廣忠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三人剛才的對話似悉數被他聽了去。
於大和廣忠四目相對,立即端莊地施了一禮,微笑相迎。可是,廣忠卻毫不留情道:「自作聰明!」說罷轉身離去。阿久的一個侍女拿著他的佩刀,一直送到內庭門口。於大帶著滿臉天真的笑容,目送廣忠遠去。
於大終究是到了年齡,她輕輕摀住胸口,心中生起一絲妒意。
但是,通過和華陽院的談話,於大已知廣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城主還年輕,你應像春天的陽光一樣去溫暖他的心。」
於大似豁然開朗。這樣的亂世,對於女人來說很是無情,對於男人,同樣是禍福難料。
「人的心中,佛祖和魔鬼並存。無人心中只有佛祖,也無人心中只有魔鬼。記住,千萬不可和魔鬼打交道,否則,你自己也會變成魔鬼。」
對於母親的這番話,於大有更深的理解。她要用自己的笑容趕走廣忠心中的魔鬼,她要靜靜等待自己的佛心和廣忠的佛心碰撞的那一日。蓮如上人說,要是自己的心離開了佛祖,就要一心一意地念佛,把佛祖喚回身邊。他還說,無論男女,都在進行著悲慘的征戰,直到極樂世界到來。若是厭倦了爭鬥,就拿出勇氣,皈依佛門。於大想用這樣的勇氣去關懷廣忠。可是,她的心情會像雨中的花蕾般飄搖不定。她喜歡廣忠,時常掛念著他。但當她一想到廣忠在阿久那裡,又會感到一種難以名狀、讓人心痛的孤獨。
是日酉時,廣忠帶著一個隨從來到於大房裡。和往常一樣,隨從剛剛離開,他便開始焦躁不安,對百合罵道:「誰讓你端茶來的!我沒吩咐的事,你休要自作主張!」
百合驚慌地撤去茶碗後,廣忠又對於大道:「今日我就在你這裡睡!」聽起來像是在罵人。於大應一聲,並未雙手伏地施禮。她抬起頭,一雙清澈的眼睛緊緊盯著廣忠,眼裡充滿情意。廣忠似是在故意挑釁:「你好像說過,要學梅花,要安靜地開放。」
「是。妾身慚愧。」
「慚愧什麼?不過是自不量力!」
「妾身不敢。」
「且不論你到底是不是梅花……」廣忠移開視線,冷冷道,「我即便是黃鶯,也要唱出一首不同的曲子。」
此時,老嬤嬤須賀帶著一群侍女,端來了豐盛的菜餚。就連阿久夫人的侍女也端著酒跟了過來。
廣忠在內庭喝酒,實屬罕見。這位年輕的城主甚是在意家臣的看法。先父清康為人豪放,經常毫無顧忌將女人帶上酒席,但廣忠卻從不敢逾規行事。武將和女人一起喝酒作樂,在時下多為人所不齒,不僅會被人輕視,還會被認為家風不正。然而今晚,廣忠卻一反常態,先讓須賀給自己斟滿一杯,然後對另一個拿著酒壺的侍女高聲吩咐道:「給夫人也斟上。」
於大不解地接過侍女遞過來的酒杯。就在這時,小屜猛地上前一步,道:「且先讓奴婢嘗嘗。」
「嘗?」廣忠瞪大雙眼,「你說我岡崎酒中有毒?」
小屜毫不畏懼,回道:「這是刈谷的規矩。小姐,請讓奴婢先嘗。」這個小女子認為,自己的使命要比廣忠的感受重要得多。見小屜不肯相讓,廣忠眉宇之間殺氣畢露。全場鴉雀無聲,小屜和廣忠毫不示弱地對視。
「小屜,」於大忽然柔聲道,「你弄錯了。好了,你且等等。」然後轉向須賀,道:「我要先為城主嘗毒。然後再給城主。」
須賀驚訝地向前為於大斟了酒。廣忠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小聰明!」他心中冷冷一哼。但隨後,他發現於大身上有一種純真而稚嫩的嬌艷。於大喝了一口,抬起頭來,用她那雙清澈的眸子望著廣忠。大概是因為酒太辛辣,她唇邊微微泛紅,現出一個迷人的酒窩。「沒有異樣,請城主放心飲用。」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眸子、嘴唇、臉頰和身體都流露出一股迷人的嫵媚。
廣忠有些驚惶,他拿起酒杯,送到唇邊。
「好了,小屜,輪到你了。」
「是。」小屜表情僵硬地拿起酒杯。於大品嚐的是已經倒入廣忠杯中的酒,而這杯酒是從另一個酒壺中倒出來的。小屜一臉認真的表情,仰脖喝下了這杯酒。自然不會有什麼異樣!
於大笑道:「辛苦你了。」她向小屜致過謝,對須賀道:「你要記著,以後城主所飲的酒,都要先由我嘗試。這要成為內庭的規矩。」嚴肅的語氣,全然不像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子。須賀趕緊伏在地上。廣忠頓時呆住,額頭上暴出清晰的青筋。
廣忠討厭於大的聰明。口中說是為自己嘗毒,其實不過是將小屜的行為定為家規。但按照規矩,內庭之事,即便是城主也不可多言。竟著了她的道兒!這些小女子不可能想出這樣的主意,必是繼母的指使!難道我就此認輸?廣忠暗思。他一杯接著一杯,不斷將酒杯送入嘴中,突然,他縱聲笑道:「於大,我好生羨慕你。」
不知何時,天色已漸漸昏暗了。屋子裡又添了幾個火爐。廣忠有了幾分醉意,燭光下的於大更是增添了幾分夢幻般的美麗。「於大,你過來。看在你一片忠心,我原諒你。來,給我斟酒,你可願意?」
「妾身當然願意。」
「哦。那麼,小屜,你過來。」小屜還不知道如何獻媚。她渾身僵硬地來到廣忠跟前。
「你怕什麼?靠近些。」廣忠發現小屜的眉眼有些像阿久夫人,心中頓生幾分愛戀,猛地抓住了小屜的手。這些完全按照華陽院指使行事的小女子,廣忠要為難她們,嘲笑她們,讓她們慌亂難堪,這樣方能解氣!小屜慌忙縮回手去,但廣忠又將手搭到她肩上,大笑著緊盯小屜。「哈哈,你在發抖。」他使勁兒搖晃著小屜。「不錯,你是岡崎的第一美人。在你面前,於大和阿久都不過是牡丹面前的野菊。」
「大人說笑……說笑……」
「未說笑,我是認真的。嘿,於大?」
廣忠並沒看於大,他繼續盯著小屜,道:「這女子我要了。怎樣?性情好,長得也好……這女子我要了。」然而,十六歲的廣忠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女人。小屜在劇烈地顫抖,廣忠也一臉僵硬。眾人頓時靜寂無聲,都被廣忠這近乎瘋狂的舉動嚇呆了。
「於大,把她給我,如何?你怎不說話,不願?」
眾人屏住了呼吸。於大嫁過來才十日,而丈夫竟然收用她侍女為妾,真是豈有此理!但她到底會怎樣回答?大家都靜靜地等待著。
廣忠終於回頭,看於大一眼,眼中已無可怕的凶光,而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期待。於大避開他的視線,把手搭在了三方台上。她絲毫不因廣忠的凝視而猶疑,而是像玩過家家一般,平靜地將三方台拉到自己跟前,把酒杯和佐酒的海帶放到上邊,白皙的手指動作優雅。廣忠一一看在眼裡。
「須賀,把這給大人。」
廣忠以為於大已答應了自己的要求。須賀悄無聲息地將酒杯端到廣忠跟前。「這是夫人給大人的。」
「哈哈哈哈!」廣忠放聲大笑。他以為自己終於征服了刈谷這個愛耍小聰明的女子,便鬆開小屜,拿起酒杯。「這麼說你把她給我了。哈哈哈!」他像個孩子一般,發出滿足的笑聲,但片刻之後,卻又感到難過起來。這個女子不過一個不能按自己意願行事的木偶,一個在父親的野心和母親的命令操縱之下的玩偶——他在於大身上感受不到一絲生氣。
此時,於大的視線停留在廣忠身上:「妾身有一事想請求大人。」
「你說說看。」
「妾身不敢奢望一月兩次,但希望大人能一月至少來一次,在此放懷暢飲,並以此作為內庭的慣例。」
「慣例?」
「是。」於大爽快地回答,然後對須賀道,「你說呢,須賀?怎樣,小屜?城主這樣開心,我們也就寬心了,對嗎?」
廣忠驚訝地放下酒杯:「這麼說,你認為我剛才在說笑?」
「大人真會說笑……妾身真希望大人能多和我們開心說笑呢。」聽到這話,大家都放下心來。
廣忠變了臉色。這樣巧妙的反擊,讓他再無繼續糾纏下去的道理。這決非尋常女子……廣忠暗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哈哈!」廣忠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放聲笑道,「我給大家跳個舞。」年輕的廣忠突然站起身,打開蝙蝠扇,跳起了父親清康寵幸過的幸若小八的舞蹈。
【遙說有草名忘憂,
有草名忘憂,
忘憂將心藏。】
不知為何,舞著舞著,廣忠竟欲淚下。看著端坐一旁的天真的於大,憎惡和憐惜之情在他心中複雜地交織。舞畢,他一臉不快地吃完飯,道:「我要睡了!」
百合的臉刷地紅了。她喚起小屜,偷偷看了一眼於大,起身去鋪床。
被褥由純白的絹縫成。在白絹的映襯下,醉後的廣忠面龐愈發蒼白。他微閉著雙眼,眼皮微微抖動。內心也躁動不安。倘若和於大真誠相對,今夜和她做了真正的夫妻,他便覺得自己輸了。而若無視於大,又讓他心中難過。他害怕自己陷入對於大的喜愛而不能自拔,但是他又不能像其他粗俗的武將,肆意佔有一個女人,再將她無情拋棄。
蘭麝的香味瀰漫開來,於大的身體在輕柔的香氣中顯得更加迷人。
「於大。」
「嗯。」
「你會趁我睡著時將我怎樣?」
廣忠開始自厭,他感覺自己已經喜歡上了於大。他想狠下心去欺辱她,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這兩種矛盾的情感交織在一起,令他內心柔腸百轉。
「難道說這是鋼針床?」
「你仔細聽聽,隔壁的百合和小屜都在盯著呢,今夜我成了你的人質。」於大沒有回答。廣忠又道:「不,不僅僅是今夜。今後我都將會是你的人質。你說呢?」
這時,廣忠感覺到被子在微微顫動,一隻溫暖的小手輕輕地觸摸著他。廣忠屏住了呼吸,這個女子已經屈服了。廣忠只是覺得自己勝利了,他哪知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就像花朵到了春天自然會開放一樣。
廣忠在被窩裡尋於大的手,碰到了她的肩膀。他感覺於大渾身都在顫抖,在發燙,就像自己掌心裡的一隻鳥兒。她在等待廣忠。廣忠抓住於大的手,粗暴地將它從自己身上拿開。他沒有說話,他把於大當成了她的父親忠政,心中充滿殘忍的復仇之念。「我睡不著,這裡太難受了。我要去——」他猛地從被窩裡鑽了出來。
「哦。」是於大的聲音,很輕。但是這一聲輕微的驚叫並不能阻止廣忠,反而給了他一種奇怪的快感。隔壁的百合驚訝地站起身來,小屜和須賀也慌忙起身,但是年輕的城主已經離開了。
自從於大嫁過來,阿久便搬到了長屋對面。廣忠像著了魔似的走進那裡。他並非想念阿久。站在阿久面前,他眼前浮現的還是於大的影子。
「您今夜待在夫人那裡吧。」阿久夫人小聲嘀咕了一句,語氣裡似乎帶著埋怨。廣忠的心情甚是複雜,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只是使勁搖了搖頭,道:「別多管!我不會聽人擺佈。我是岡崎城的主人!」
他僵在那裡,長吁了一口氣,垂下肩膀。
此時,他才清楚地看到了阿久夫人,她和於大的影子重合在一起。當初他曾經責備阿久為何沒有嫉妒之心,現在他看到,在阿久的嫉妒、寬容以及嫵媚的背後,隱藏著自信。廣忠知道自己的深夜來臨對這個年長他幾歲的女人意味著什麼,他已經看透了這個女人的心,不由比較起阿久和於大來。
「您不歇息嗎?」
「嗯。」
「夜風很冷。」阿久道。
廣忠只是點了點頭,依然一動不動站在那裡。他看見阿久渾身洋溢著勝利的喜悅,這讓他頓時大為反感。若阿久的表情中能多少露出一絲對於大的同情,廣忠心裡或許會好受些。「聽說夫人……」阿久道,「見您到她那裡,非常高興呢。」這不是同情和慰藉,而是在冷冷地炫耀。
廣忠又看了一眼阿久,她的影子再次和於大重合在一起,他不知所措。阿久把別人的不幸當成自己的快樂,於大卻毫不計較,天真聰慧的她只是靜靜地等待,忍受著被冷落的痛苦。一思及此,廣忠猛地轉過身,便欲離去。
「啊?」
同樣失望的聲音從阿久口中發出。
廣忠昂著頭,走迴廊裡。外面很冷,似乎起風了,院子裡的松樹沙沙作響。
百合和須賀看見廣忠回來,很是驚訝。廣忠並不看她們,一臉嚴肅地逕自走進內室。
「於大。」他叫一聲,便沉默無語。潔白的被褥下露出了一頭烏黑的頭髮,被褥在劇烈地顫抖。她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子。「於大,」廣忠輕輕彎下身子,道,「對不住,都是我不好。」他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熱,聲音開始哽咽。「我……我喝了酒,就會胡來。以後我會克制些,好嗎?」
被子越發顫抖得厲害,廣忠隱隱約約看到了於大的面龐。她的眼已經濕潤了,但似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莫再哭了,好嗎?」
「是。」
「都是我不好。莫再哭了。」隔壁的百合和須賀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兩人臉上不約而同泛起紅暈,微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