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款御衣,
纖纖長袖,
綣綣似練,
依依若仙,
……】
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小女孩的歌聲,杜鵑從大林寺的樹林一路啼叫著朝岡崎本城飛來。
周圍已儼然一幅夏日景象。頭頂的綠葉迎著微風輕輕搖擺,護城河裡的水已經漲到了河沿,站在河邊便會濕了褲腳。於大今日來到了北苑,她已很久未來拜見母親了。
「剛才那首隨風傳來的兒歌與織布有關。」華陽院瞇眼望著護城河對面開闢出來的太衛門一帶,道,「聽說以前這一帶進獻過製作和妙御衣的紅絲線。這首歌應是當時流傳下來的。」她看了看腳下茁壯成長的棉花苗,繼續道:「當時的女人每日忙於養蠶。她們除了獻絹,還要獻上粗布御衣所需之麻,而現在,你即在為普及棉花栽培而不辭勞苦。」
不知從何時起,岡崎人開始稱於大為上房夫人。廣忠叫她上房,家臣和嬤嬤們也親切地稱她上房夫人。與太夫人相比,於大似更受歡迎。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剛才提到的棉花,就連華陽院,也親自到田里播種、栽培。以前有一個天竺人來到三河福地村的天竹,曾經推廣過棉花種植,當時甚至開始棉神祭祀,但後來不知為何不了了之。
於大說,這次帶來的棉花種子定要發下去,讓松平氏的功德澤被後世。家臣對上房夫人的想法交口稱讚,其他的側室也都說:「這想法真不一般哪!」她們的嫉妒心漸漸消失了。當然令她們感佩的不僅如此。以前廣忠身體虛弱,如扶風弱柳,令人提心吊膽。自從於大嫁過來,廣忠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好,體質也強了許多。
「多虧了上房夫人,城主開始吃蘇了。」
蘇乃先前三河進獻宮中的貢物。於大知其製法,便下令菅生村的莊主製作。將一鬥牛奶熬製成大約七八合的柔軟膠體,每日食少許,就會渾身有勁。開始廣忠認為蘇是一種毒藥,不敢食。於大當著他的面親自嘗試,告訴廣忠,古時,每逢丑年都要向皇宮進獻此物,廣忠這才開始嘗試。這種傳聞與於大燦若春花的美貌一起,使她廣受愛戴。
華陽院對此自然是喜不自勝。不管自己和於大在一生中將會遭遇怎樣的波折,推廣的棉花種植自能長久造福世人。想到這裡,更覺得剛才聽到的那歌謠沁人心脾……
華陽院說,先讓百姓家的女人種植棉花,然後將種子分贈內庭的女人和重臣的妻室。年內盡量多收種子,來年再把它們分給百姓,教給他們栽培的方法。否則,棉花種植會有再次滅絕之虞。而且,若是內庭培育出來的種子,百姓們拿在手裡的感覺也大不一樣。
對於棉花的栽種,華陽院比於大要熱心得多。然而,她把好久不見的女兒帶到田里,並非僅僅想告訴她培植棉花的經驗。
戰爭的陰雲再次籠罩在尾張、三河和駿河上空。松平氏被尾張奪走了安祥城,駿河的今川氏當然難以忍受。據說今川正在致力於改善與武田氏的關係,以便自己在攻打織田時,武田氏不至於從後方偷襲。一旦作好萬全的準備,今川氏定然會出兵三河,與織田氏背水一戰。於大年輕的丈夫廣忠定然會被任命為先鋒。而且,這一戰不管誰勝,松平氏都不會平安無事。目前,織田軍不可能一舉消滅今川氏,今川氏也不可能那般容易就剷平蒸蒸日上的織田信秀。夾在兩大強藩之間的岡崎城,命運就變得甚是悲哀。岡崎城現在就像一點微弱的星火,走錯一步就有熄滅之危。不管是華陽院還是於大,都只是這危機之中的一介女流。華陽院曾被水野氏輕率地轉送給松平氏,而於大日後也不知會遭遇怎樣的風浪。華陽院正是想借栽培棉花一事開導女兒。「男人無不逞強好勝,戰事也許還會發生,而棉花卻能茁壯成長。於大,從棉花的成長中你想到什麼?」
「女兒想到了生命無常。」
「是啊,在你我之後,唯獨這棉花還可繼續留存,雖然人們會忘掉第一顆種子是你帶來的……」
「是啊。這塊田里的棉花長得最好。」
華陽院看著彎下腰撫摩棉花葉的於大,繼續道:「於大,棉花和女人的命運還真像。」
「棉花和女人……」
「我雖離開了刈谷,但忠守和信近都已平平安安長大成人。而且,你現在也來到了我身邊……」華陽院笑了笑,說道,「廣忠待你好嗎?」她拐彎抹角,其實只想問這個問題。
於大臉頰忽然泛起紅暈。夫妻間無法啟齒之事,令她臉上發燒。
「他與阿久有情在先。男人總是對自己的第一個女人念念不忘,不管她是誰。或許是因為……」
華陽院看到女兒羞答答的樣子,更加好奇,「棉花啊……就是棉花。你要時刻想到棉花,學會忍耐。」
於大害羞地看了母親一眼,輕輕搖首,道:「女兒也給阿久送去了棉花種子。」
「哦!阿久……」
「阿久亦是真正關心城主的人。」
「那……那你不覺得苦嗎?」
於大微笑著摘下一片已經枯黃的葉子,道:「女兒覺得阿久內心更苦。」
華陽院感到自己受到了重重的回擊。心道:「這孩子真要強。」可是,這到底是敷衍之辭,還是她已有了駕馭廣忠的自信?華陽院想繼續試探,便對於大笑了笑。「日頭越來越毒了,我們去陰涼處吧。」她一邊領頭往院子裡走,一邊道:「愛或被愛,都是虛無縹緲的泡沫。一旦廣忠身有不測,你又會怎樣?」
不知於大是否聽出了華陽院的憂心,她回道:「憎恨別人時,別人也會恨你。善待別人,人便善待於你。」
「你是在說阿久,還是在說廣忠?」
「都有。」於大低著頭,繼續道:「城主若身有不測,我自會去死。」
華陽院悄悄轉頭凝視著綠葉,莫非這孩子已經喜歡上了廣忠?若真如此,也就無甚可說了。華陽院年輕時也曾有過同樣的經歷。當年,水野身邊也有其他女人。當她幾乎已心灰意冷時,情意卻在她心中悄悄萌芽,而且,不久便有了孩子。於大或許現在還無法明白因為身孕而得到解救的母親的心,但她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日,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享受著天地間最大的幸福。
華陽院回到屋裡,命侍女端來一壺涼麥茶。一向與於大寸步不離的百合和小屜今日也跟了過來。大家一起喝茶後,華陽院道:「上房夫人趕快生個公子就好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又道:「上房夫人能替我給勘六帶些禮物過去嗎?是船商送過來的,據說是在土佐製造的黑砂糖。」她故意提起阿久生的勘六,目不轉睛地看著於大。
於大從華陽院那裡拿了黑砂糖,辭別時已過未時。這種黑色的東西雖也被稱為糖,卻無一點黏性。而且,只要在舌尖放上一點,強烈的甜味便會在口中擴散開來。
此時尚無人知道天下競有甘蔗。早在孝謙天皇在位時的天平時代,作為成品的砂糖就或有使用,但是甘蔗傳到民間卻是很久之後的事。甘蔗是在慶長年間從薩摩開始廣泛栽種。因此,天文年間的砂糖還是罕見的奢侈之物。華陽院讓於大捎回砂糖,但阿久不會輕易拿給勘六吃。即便是在平常,阿久也會對華陽院和上房夫人心生疑竇。華陽院一直希望於大能早日生下一個不輸於勘六的公子。於大對此多少知道些,可她仍不明母親為何讓她特意給勘六捎去這種稀罕之物。
於大早已與廣忠如膠似漆,此間於大漸漸明白了作為一個女人的職責。若廣忠身有不測,她決不獨活。這是二人溫存之時,於大對廣忠發自肺腑的告白。在柔軟的被中,他們緊緊相擁,共同分享幸福之妙。每當在那種時候想到阿久,她都無法忍受。她不想把廣忠讓與任何人,希望廣忠屬於她一人,只有她才有權擁抱他。雖說如此,她卻從未想過把廣忠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但她也隱隱約約知道,阿久對她抱有嫉妒和憎惡。可今日,華陽院竟讓她去阿久夫人的房間,給勘六送禮物!
回到內庭,於大未回自己房間,而是直接去了阿久處。
「上房夫人來了。」侍女阿萬看見,非常驚訝,慌忙進去通報。阿久匆匆來到門口迎接。正值夏季,她還未及整理身上的單衣,道:「恭迎夫人。」語氣雖然柔和,於大卻能看出她眼裡明顯的恨意。
於大微笑著點頭致意,默默走到上座:「牡丹開得真漂亮。」
「這是城主吩咐的,每年都要在院子裡種上一些。」
「阿久,我給你的棉花種上了嗎?」
「啊……種上了。」
於大這才將視線轉移到在旁間玩耍的勘六身上,道:「太夫人帶給勘六一些禮物,比甜酒和柿餅還要甜,是用甘蔗煉的砂糖。我帶來了。來,勘六,到這邊來。」
見於大拿出一個小紙包,阿久夫人頓時面色蒼白。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側室,又是庶子勘六的生母,她已年滿十八。在十八歲的阿久眼裡,上房夫人於大還只是個孩子。可是這個孩子卻愈來愈讓她喘不過氣來。若壓力僅僅來自于于大的正室名分,阿久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坐立不安。於大的品行和她想像中完全不同,就像剛剛做好的柔軟年糕,堅韌而凝重。於大當初讓阿久種植棉花時,阿久推說自己沒有種植經驗。於大輕易反駁道:「這能給城主,不,說不定哪一天還能給勘六帶來好處。於大也無經驗,但會試著去做。你也一樣啊。」阿久一時無言以對。
當年廣忠要在於大嫁過來之後暗施辣手,是阿久制止了他。阿久乃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特意被選出來安排到逐漸式微的幼主身邊,保護他不受私通織田信秀的松平信定一干人的毒手。可是,不知不覺中,阿久被十四歲的於大的光輝掩蓋了。就連廣忠,也似完全忘記了當初設計毒害於大一事,把對阿久的寵幸完全轉移到了於大身上。阿久因此整日坐立不安,她擔心這樣下去,自己和勘六將為人暗算。
阿久之所以要親自撫養勘六,亦是出於對信定一干人的警惕。但是,現在她還要警惕於大。然而,現在於大卻要讓勘六品嚐這種狀如藥膏的黑色東西。
「勘六,來,過來……」聽見於大呼喚,小勘六睜著一雙天真的小眼睛,搖搖晃晃笑著跑了過來。
「啊,勘六……」阿久突然從旁將他抱住。她眼角上吊,全身發抖,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光影的映襯下,像紙一樣蒼白。因為事出突然,阿久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只是結結巴巴道:「要是……要是……尿到夫人您身上了,該如何是好。請……請夫人原諒我的失禮。」
於大已經預料到阿久會驚慌。母親也應該知道阿久現在的心情,但她卻給女兒派這樣的差事……於大心中一陣難受。但若扭頭走開,或許會讓情形更加難堪。於大微微笑著,取了一點黑砂糖,放入口中。很甜。那甜味滲透到牙縫裡,迅速在口中擴散開來。
阿久緊緊抱著勘六,全身發抖。在於大的眼裡,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母親,舉止中流露出真切的母愛。
「來,勘六,你也吃一點。」於大再次喚道。
勘六很不情願地拍打著母親的手,或許這個天真的孩童方知於大的笑容裡並無害人之意。看到於大嘴裡嚼著什麼,他嘟囔道:「啊……哦……」他伸出小舌頭,在母親懷裡掙扎。可是,阿久仍然沒有放下他。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剛才吃下那怪東西的於大,屏住了呼吸。於大突然想哭。連這種甜甜的美味也不敢輕易品嚐,這個世上的猜疑何其多!她感到悲哀,但更加讓她的心靈受到震動的,乃是這位不顧一切保護孩子的母親的心。
華陽院希望於大能夠早日生一個公子。或許她正是想讓於大體味這種做母親的心情。或許,她說女人和棉花一樣,即便是自己死了,孩子們也能享受未來世界的喜悅。嘗完黑砂糖,於大再次向勘六伸出雙手:「勘六,來,讓我抱抱。」
「啊……啊……」
「這是船商給祖母的禮物,是土佐出產的珍貴砂糖。太少了,連你父親都沒給呢。甜得讓舌頭發麻了。來,再來嘗一口。」說完,她瞧了一眼在旁邊屏住呼吸不敢吱聲的阿萬,吩咐道:「給你們夫人也拿點過去。」她取了一點放在懷紙上。阿萬接了過去,戰戰兢兢送到阿久面前。阿久這才放鬆下來,勘六趁機從她腿上溜下。「啊,這……」當她再次伸手時,勘六已經到了於大身邊。
「啊……啊……」勘六漲開小嘴。於大彎腰,輕輕地親了親他的小臉,她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後對勘六道:「來,你也嘗嘗。這在三河可沒有呢。」
當她的手指輕輕碰到勘六的小嘴時,於大才真正領悟到母親讓她來送黑砂糖的苦心。
孩童溫潤的小嘴有著讓女人陶醉的力量,於大突然發自內心地想要一個孩子,她突然明白了母親的心思。母親正是想讓她明白這種感情,才讓她來找勘六。勘六久久回味著,阿久急急將阿萬送去的黑砂糖含到口中。她瞪大眼,先前的不安完全融化在享受之中。傍晚的微風夾雜著院子裡牡丹的花香,輕輕吹了過來。
於大看見阿久臉上的不安漸漸消逝,遂將剩下的黑砂糖遞給阿久,再次親了親勘六,便站起身,帶著候在隔壁房間的百合和小屜回了房。
「你們覺得勘六怎麼樣?」她一本正經地問兩個侍女,「城主應該也很疼愛小勘六吧。」
百合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小屜卻毫不掩飾道:「夫人您也趕快生個孩子吧。」
於大的臉刷地紅了,沒有做聲。
「您生下的孩子才能繼承岡崎。勘六公子不過是庶出。」
聽小屜說話如此放肆,於大不由得責備道:「小屜,不得無禮!」
黑砂糖的強烈甜味還留在口中。在她張口責罵小屜的一瞬間,甜味突然變得發膩,她突然感到噁心想吐。她驚訝地閉上嘴,摀住胸,阿久剛才充滿戒心的樣子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母親絕不可能加害自己,但自己卻有可能因為誤食而中毒。百合最先看見於大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慌忙問道:「夫人您怎麼了?」
「百合,你趕快去看看勘六。方纔的糖太甜,不能吃得太多。快去!」
「是。」
百合出去之後,於大摀住胸口,伏在地上,不停地彎腰作嘔,身體也痙攣起來。
「夫人……您怎麼了?」
「小屜……端漱口盆來。」
「啊……是。」小屜慌慌張張端來漱口盆,轉到於大身後為她捶背。於大終於吐了出來。小屜一時不知所措,她奉命為夫人嘗毒,而今日,因為砂糖乃太夫人所贈,她完全忘記了嘗試。於大肚子裡那些噁心的東西似乎就要吐出來了,小屜渾身都僵硬了。
可是,於大每次彎腰吐出的都是些黃色的汁液,不是黑砂糖。她的額頭已經滲出晶瑩的汗珠,嘴唇發紫,臉上有些扭曲,清澈昀眸子裡淚光漣漣。看來事情非同小可。須賀接到百合的知會,趕了過來,盯著於大的臉,一邊為她揉背,一邊認真道:「夫人大喜啊。這是懷孕的徵兆。真是可喜可賀啊!」
於大想要的那個生命已在她肚子裡萌芽,幼稚的她卻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