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二十年五月初七,晨。
天還未亮,松平忠直連夜行軍,穿過水野忠勝和本多忠政等人的營地,一直來到堀直寄前方。此處位於天王寺和一心寺之間,可瞧見敵軍陣營。
將軍德川秀忠自不會在軍營中坐等天亮。他率領大軍於丑時從千塚出發,天剛濛濛亮使抵若江和八尾,並在四處進行詳細勘察,向各部傳達命令,仔細部署。
此時,德川家康還在熟睡。接到秀忠的通報之後,他方率軍從枚岡出發,穿過片山、道明寺一帶的戰場,抵達平野,已近巳時。
在平野的陣地上,為了防止自相殘殺,每支部隊負責一個地盤,暗號是:「采邑還是青山?」
若回答「采邑」便是自己人。
岡山先鋒前田利常約有一萬五千人馬,其軍以家老山崎閉齋、奧村河內、本多正重等人為先導,從久寶寺出發,來到岡山前,即刻安營紮寨,等待後續部隊。前田軍右邊分佈著本多康俊、本多康紀、遠籐康隆等部,左邊則是片桐且元、片桐貞隆與宮本豐盛部。
片桐且元此次來到前線,心頭依然無限悲哀。萬一豐臣秀賴親自出征,且元定不會把他交到別人手裡。
與右翼先鋒並列、來到左翼最前方的,竟是真田信吉。不消說,這亦是出於情面和意氣。真田信吉乃幸村之侄,其父為幸村兄長,其母則為本多忠勝之女。冬役時他年十五,和尾張義直同年。他帶著與賴宣同歲的弟弟內記來到了前線,作好了親手斬殺叔父的準備。
忠勝次子本多忠朝及淺野長重、秋田實季;依次排列於真田信吉之左,再往後和松平忠直並排的,從左往右依次為諏訪忠澄、神原康勝、保科正光、小笠原秀政等。再往後則是本多忠政,約有兩千兵馬。水野忠勝負責大和口,他手下的六百士兵在之前的戰鬥中遭受重創,此次與本多忠政匯合,形式上成為本多軍的前衛。
在左邊的紀州道,布下了伊達陣營。伊達以片倉小十郎為先鋒,後面緊跟著主力。而伊達後方則是溝口宣勝、村上義明的越後軍,最後為松平忠輝的九千大軍。為何偏偏將松平忠輝的隊伍安排於最後?自然也出於伊達政宗的苦心考慮。就這樣,關東軍佈陣完畢,已至巳時。家康和秀忠均已到了平野,一場激烈的戰事馬上就要開打。
此戰中,家康最警惕的莫過於流言蜚語。兵力上,關東佔絕對優勢,但因為敵軍全體都抱有必死之心,因而士氣反是遠勝關東。大阪方若一邊打仗,一邊散佈「某某叛變」之類的謠言,必定導致關東軍心動搖。因為世人都以為,直到現在,還有大名心向豐臣氏。
家康再次叫來義直和賴宣,教給他們領兵作戰的心得。賴宣此時封遠江中將,性子比兄長義直烈得多,說不好便會竄到隊伍最前頭,直接和敵軍交手。
「中將不應太靠前。太往前,則可能被敵人的游擊軍從側面進攻,以致亂了陣腳,應時刻走在隊伍最中央。行軍時亦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然後,家康對義直說了一番完全不同的話:「作為參議,在今日的戰事中,應仔細觀察部下,看清他們的稟性。」
家康教導完兩個兒子,用過午飯,便率兵朝天王寺口的茶磨山進兵。是時,家康著一身黃褐色單衣,乘轎,讓入牽著戰馬,未騎。
轎旁乃是傳令官小栗又一忠政、戰旗奉行保阪金右衛門、長槍奉行大久保彥左衛門忠教。永井直勝、板倉重昌、本多正信、植村家政等謀士騎馬隨行。
中午時分,前面響起了槍聲。衝在最前邊的忠直所部開始對茶磨山的真田幸村發動進攻。不用說,忠直乃是屬於違背軍令的搶功之行。
年輕的忠直一聽家康責其在戰場上睡覺,怒不可遏。「要是敗了,我就去高野山落髮為僧!」他乾脆地表明了態度,然後令全軍用完飯,道:「好了!現在已經吃飽,即便戰死,也不會成餓鬼。好,就讓我們放心前往閻王殿!」
這時,越前部和敵軍大約相距十町,右前方的本多忠朝聽到槍響,心頭一驚,急催進兵:「要是被越前搶了頭陣,可是我們先鋒的恥辱。快!」
家康對忠直的訓斥當然含著激勵,但這一劑藥過猛了。此時越前部進攻乃是何等激烈,從後世流傳的民謠便可以想見。
【勇戰越前軍,虜敵蹈長驅。
喪身鋒刃下,不肯棄黑旗。】
聽到這民謠,年輕勇猛的忠直躍馬橫槍、立於陣前吶喊之態,彷彿就在眼前。
越前軍和真田軍之間,星星點點散步著一些水塘和窪地,此間則正埋伏著毛利勝永的四千火槍手。毛利勝永的伏兵最先遭遇的乃是本多忠朝的槍隊。忠朝害怕落後於越前軍而緊急出動,而越前軍亦被捲入激烈的亂戰之中。
「時辰還早!我們的目標不是越前軍,而是後面德川家康率領的主力。」對於這意想不到的變化,真田幸村臉色大變,試圖阻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忠直的年輕無謀,卻從根本上改變了老謀深算的真田幸村的作戰計劃。衝突既起,冒失的忠直讓幸村束手無策。
「衝啊!衝啊!」在忠直的怒號之下,本多忠朝應聲往前。
未幾,本多部已經和越前部融為一體,這支隊伍冒著毛利勝永的槍林彈雨,跨過一具接著一具倒下的同伴屍身,拚命往前衝殺。
毛利的伏兵只有四千,越前和本多部加起來卻超過兩萬。況且,真田信吉兄弟也在忠朝的指揮下開始行動,淺野長重、秋田實季、松平重綱和植村泰勝等人率領的軍隊,更是爭先恐後加入攻擊。
毛利勝永的火槍營之勇猛,冠絕一時,但關東在人數上佔了絕對優勢。
「衝啊!殺啊!」黑旗的隊伍沒有絲毫後退的跡象。不把他們全部殲滅,就無法擋住他們衝鋒的步伐。如此一來,不管忠直如何不討人喜歡,毛利勝永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應戰了。真田幸村亦終於下達迎擊越前軍的命令。對於真田幸村來說,這必是一件天大的憾事。他放開扶幾站起身來,八個幸村同時衝向了四面八方。
毛利勝永的隊伍衝進本多的隊伍中,真田兄弟稍稍撤退。
就在此時,戰場上突然流傳起一個奇怪的謠言:「淺野長晟倒戈了!」毋庸置言,流言正是幸村的那些替身散佈出來的。
激戰當中,人數懸殊實在太大,要想惑亂關東軍心,最有效的莫過於製造此類流言。德川譜代大名自不會反叛。但淺野和前田卻與豐臣氏有著特殊的關係,家康及秀忠的旗本始終對兩家懷有戒心。此時,放出淺野長晟倒戈的流言,自是恰當不過。
淺野長晟沿著關東最左翼的紀州道向前挺進,比伊達政宗與松平忠輝還要落後許多。然而,前方已隱隱響起了槍聲。淺野長晟當然會擔心:萬一趕不上決戰……於是,他們橫穿伊達和松平的隊伍,試圖直接從今官前往生玉、松屋方向。
真田幸村看準了這一瞬間的變化,適時放出了流言。「看啊,淺野倒戈了!他們朝大阪城去了。」
「是真的嗎?確定無疑嗎?」
「怎會有錯?看啊,你們看那支叛軍……」
流言帶來的影響非同小可。大家都在全神貫注朝敵人進攻,萬一淺野長晟從背後掩殺過來,必定導致陣腳大亂,滿盤皆輸。
首先,越前的隊伍開始動搖。接著,小笠原、諏訪、神原、秋田、淺野長重和水野等人的隊伍也稍稍變得混亂。幾乎與此同時,在船場佈陣、欲從側面殺向關東諸軍的明石守重燃起了狼煙,帶領隊伍大肆進攻。這種戰法,乃是真田幸村經過深思熟慮才想出的。這樣一來,已略顯潰相的關東諸軍自無法辨明那是明石率領的游擊軍,還是叛亂的淺野軍。
「淺野已經叛了!」
「趕快尋找退路!」
只有忠直仍然在聲嘶力竭吶喊:「衝啊!不許後退!你們這些貪生怕死之輩!殺啊!」
久經沙場的大阪將領毛利勝永,哪會放過這趁亂進攻的機會!「勝機在此!一舉衝進秀忠的大營!」他一馬當先,率先衝過已陷入苦戰的本多忠朝部,直接衝到將軍秀忠的先鋒前田利常部前。本多康紀和片桐且元位於前田軍前衛位置,頓時遭到出其不意的衝擊。
此時,岡山前方的大野治長和治房率領著七手組,對關東掃射,猛烈進攻。先前還頗平靜的戰場,頓時硝煙瀰漫,喊殺陣陣。「不可後退!不可後退!馬上就殺到將軍和大御所跟前了!」雙方都被這種傳聞迷惑,紅色裝束的真田軍和白色裝束的毛利軍在戰場上飛馳,即如凶悍的羅剎,甚是引人注目。
正午,家康還未抵達天王寺。家康率領的軍隊若行進速度過快,他的大營則很可能已成了混戰中心。為了不讓家康大營遭到襲擊,本多忠朝與小笠原秀政都已作好了死守的準備。
在大野治長、治房兄弟開始行動的時候,本多忠朝身上已負傷二十餘處。但他絲毫沒有退卻,依然挺立在毛利軍的長槍陣前,英勇奮戰。但他在路旁一個小水溝處打了個踉蹌,毛利軍中的一個士兵瞅準機會,一槍將他放倒在地,結果了他性命。
小笠原秀政父子也落得了同樣結局。他們與保科正貞一起,攻破毛利手下竹田永翁率領的小隊人馬,卻在天王寺右方朝前行進的時候,遭遇了大野的先鋒隊。在其奮力抵抗時,另一支毛利人馬乘勝殺到此處。小笠原秀政身負重傷,兒子忠侑被殺。忠侑本來奉命代父負責守衛松本城,但他違令奔赴戰場,結果喪命。秀政亦於當夜嚥了氣。
一言以蔽之,第一回合,以大阪方的大勝告終。
旗本各部不斷往前衝,身邊的守衛自是變得薄弱。家康雖然擔心,但未停止前進的步伐,漸漸的,家康拉開了和義直、賴宣之間的距離,左右只有小栗又一和永井直勝。和他緊緊相連的隊伍,乃是在孫子忠直的督戰下、不斷前進的越前軍尾部。
家康未停止行軍的步伐,許是因為還末接到秀忠的「命令」。
「今日的戰事悉由秀忠指揮。」他既然下達了這等命令,就必須嚴格遵守。但這個老將心中,此時此刻卻充滿了無限感慨。
子彈穿過轎子,一直跟在身邊的戰馬此時已不見了蹤影。在瀰漫的狼煙中,真田軍紅色裝束的戰馬時而在眼前一閃而過,有幾次差點就與家康撞上,讓他感到驕傲的金扇馬印若還在身邊,他會說些什麼呢?「把馬印藏起!」他必會如此吩咐。然而,那個令他引以為豪的大金扇,今日卻讓給了秀忠,戰場上的他,說到底乃是個退隱之人。
戰歿者的數量在不斷增加。家康看見不遠處有棵羅漢松,自己的食盒滾落在樹下,似要被人踩到。家康一臉苦笑,吩咐小粟又一:「像個什麼樣子,快撿起來繫在馬鞍上!」
而這時,帶著金扇馬印趕往岡山的秀忠,又面臨著怎樣的苦戰呢?
秀忠聽到天王寺的槍聲,發出開戰命令時,時已至正午。在此之前,秀忠謹遵父親「不可冒進」的囑咐,欲繼續觀察情勢。
若未見到一路殺來的毛利勝永出現在陣前,將軍秀忠許還會延遲開戰命令。他覺得,現在正值午飯時辰,兩位還不熟悉戰陣的幼弟,此時必定在父親身後打開乾糧袋……然而,毛利在戰場上橫衝直撞,成了大戰的引線。
前田先鋒本多正重一隊急忙沿著東線進發,重臣猛將青山忠俊、阿部正次、高木正次先後迎戰毛利,但因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徑直朝秀忠主力衝了過來,雙方一時間陷入了混戰,不分敵我。
阿部正次驅馬縱橫,發號施令:「莫要打了自己人!咱們長途跋涉而來,肌膚變得黝黑。黑的都是自己人!」此時,他往秀忠方向看了一眼。沒想到原本駐紮於主陣左前方的籐堂高虎和井伊直孝,眼見天王寺那邊呈現敗相,遂匆忙去支援,他們一去,將軍主陣豈非沒了任何掩護?
「不許撤退!往前衝!這麼幾個敵人,怕甚!」阿部揮舞著長槍,撥開敵軍。在刀槍叢中,他見敵軍已經殺至秀忠旗下,頓時怒火中燒——土井和酒井忠世在幹什麼!
其實,此時酒井和土井都因進軍過猛,反被敵軍困住。土井的隊伍尤其狼狽,已潰不成軍。
此時西軍與秀忠主陣相隔咫尺。由於大野治房、道犬兄弟的殺入,東軍陷入一片混亂。此時,兩員身披黑絲鎧甲的大將騎馬擋在了正在潰散的酒井、土井兩軍之前,他們正是黑田長政和加籐嘉明。
「此乃征夷大將軍大人陣前!休要丟臉!殺!」
兩員大將分明知道秀忠就在身後,卻揮舞著長槍狂亂刺殺潰散的士卒。這非是因為他們無謀,乃是想阻住潰逃之勢,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若進也遇槍,退也遇槍,士卒與其被自己人刺殺,還不如轉向敵軍。
見到這番情景,秀忠再也無法靜觀不前,「殺,上啊!」
看見秀忠突然揚鞭策馬,安籐彥四郎慌忙飛奔過來,勸阻道:「不可!萬萬不可!」同時,秀忠身邊的侍衛拔出武刀,衝進敵陣之中。
誰也未想到秀忠的前衛會出現如此大的破綻。最有實力的井伊直孝和籐堂高虎,眼見本多忠朝和小笠原的隊伍業已潰散,急道:「大事不好,大御所危險。」遂馬上轉向左線。這樣一來,能救秀忠於危難之中的,便只有秀忠跟前的武士了。故,若無經驗老到的黑田長政和加籐嘉明,將軍眼前的武士怕瞬間便席捲於混戰之中。
安籐彥四郎飛奔到秀忠馬前,於千鈞一髮之際抓住馬韁。
「誰敢過來!」負責保護秀忠的侍衛身穿鎧甲,未著裡衣,可以看到鎧甲裡包裹著的結實軀體。他們勇猛地阻殺一步步朝秀忠逼近的敵軍。
瞬息之間,秀忠馬前只剩下一人。連安籐彥四郎也在秀忠駐馬的一瞬間衝進了敵群。
「還有何人?」秀忠勒了一下韁繩,喊道。
「將軍勿慮!柳生又右衛門在此!」話音未落,便有一個敵軍武士揮舞著長槍衝過來。又右衛門掄刀砍去,對方倒在馬下。又有一人奮力衝來。又右衛門大喝一聲,額上青筋畢露:「將軍,馬!」秀忠應了一聲。
第三個、第四個敵人從不同方向一起發動了進攻。但是,他們的長槍依然未能刺到秀忠的馬腹。長槍舉起之時,其中一人被砍中肩膀,而另一人則被砍斷大腿。此乃柳生宗矩平生第一次揮舞殺人之刀,刀冷如冰,精準無比。
四人連連被殺,敵軍頓時停止了進攻的步伐。
宗矩並不吶喊示威,單是岔開雙腿,高舉武刀。
秀忠終於鬆了一口氣,似才想起尋找屬下,「來人!前田的主力怎還無動靜?前去命令他們趕快出戰!」
「是!」
答話的乃是安籐彥四郎。他砍翻了幾個敵人,此時正大口喘氣。彥四郎乃是直次長子,此時二十九歲,結實的脊背上大汗淋漓,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如羅漢一般威風凜瘭。
「你快去!」又右衛門道,「這裡交給我便是!」
話音未落,彥四郎便大喝一聲,打馬衝進了敵陣。
將軍面前仍無他人。炎炎的烈日下,只有柳生宗矩挺立當地。在混戰當中,似突然有了一瞬的寧靜。
「又右衛門,不可急躁行事啊。」秀忠說話時,敵軍已經閃開一塊空地。
「將軍說的是。敵人已經開始撤退了。」
「哦?要撤退啊……萬萬不可錯過機會。」
柳生宗矩在秀忠馬前砍倒七人,但這不過是秀忠看到的人數。宗矩以殺人、傷人為恥,絕不會將「戰果」道出。戰場上,被敵軍殺至將軍旗下,本乃奇恥大辱,焉有戰果可言?
安籐彥四郎重能飛馬前往前田的陣前,這一去就再也未回來。他趕至前田的大營時,已經派出前鋒的前田還不知戰勢緊急,正在用午飯。面對焦急萬分的彥四郎,他竟以嘲弄的口吻道:「好不容易安心吃個飯,再等片刻。」完全不把彥四郎的催促當回事。
彥四郎一時衝動,便帶著手下的幾個侍衛,逕自殺入了大野軍中,結果戰死沙場,屍身好不容易才被搶回來。「公子的屍身該如何處置?」下人問。安籐直次面無表情道:「扔了餵狗!」他看也沒看屍體一眼,繼續指揮賴宣的軍隊。
在秀忠這邊,柳生又右衛門見敵軍開始撤退,手持馬印的戰旗奉行三村昌吉不知為何,竟策馬朝前無去路的水塘邊奔去。秀忠吃了一驚:「昌吉這東西,他要怎樣?那邊無人。」他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宗矩,但宗矩不言。
三村昌吉將馬印插到水池旁邊,大聲喊道:「呔!將軍大人在此,趕快聚過來!」這是戰場上的隨機應變。因為前面有水塘阻擋,敵軍無法靠近,因此,讓大家在此地聚攏,潰散的士眾便能稍稍放下心來。
「將軍大人,咱們也過去吧。」柳生宗矩牽著秀忠的馬,往水塘而去。
此時,土井利勝已經回來。他瞪著一雙大眼,滿臉鐵青,「昌吉主意不錯!」
未幾,秀忠周圍已經站滿了渾身血汗的士眾,圍了個水洩不通。但,已經不見了很多人的身影,不只是安籐彥四郎,成瀨正武、筱田為七等侍衛,均已半裸著身軀戰死沙場,成了這意外之戰的祭品。
五月初七一戰,作為家康此生的最後一戰,確算不得光彩。將軍秀忠可謂九死一生,家康的旗下也再三陷入混亂,險象環生。
此次混亂的原因,仍可歸因於東西兩軍士氣不同。西軍諸將都抱定了必死之心,以迎接今日之戰,而東軍諸將則均為太平盛世的大名,各自在心裡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再加上西軍毛利勝永驍勇善戰,真田幸村奇謀不斷,家康此敗,自是難免。可即便如此,人也萬未料到家康旗下會變得幾無一人。
關於激戰的場面,後世《細川家記》曾這般記述:「我軍向前猛攻,接下來的一戰,許久不分勝負。但因我軍在數量上佔絕對優勢,才最終取得勝利……」的確,此乃一次人數上的勝利,而非戰略的勝利。
是日,船場的明石部試圖從側面進攻家康主陣,如果他能成功,家康與秀忠怕已丟了性命。但明石雖然擊破了越前軍一部,卻遭水野勝成的奮力阻擋,最終未達目的。
大阪軍三番五次將家康逼入絕境,最終卻未能取了家康性命,主要是因為年輕氣盛的忠直。他率領的人馬大聲吶喊往前衝鋒,人人都抱著戰死沙場的決心。
第一次見到身邊的人變得稀落,家康叫過內籐主馬,吩咐道:「讓義直前往敵軍的茶磨山,另,命遠江中將緊隨其後!」
見家康如此命令,一旁的本多正信驚訝地問道:「二位公子還未曾經歷戰陣,就將他們推入混戰之中……」
話還沒說完,家康便瞪大了雙眼,斥道:「這是什麼話!要是不早些讓他們出發,戰事就要結束了。天下罷兵,還怎生教他們領兵作戰!」從他臉上的表情,已經看不出他乃是一位七十四歲高齡的老翁,而是一員充滿自信的驍勇猛將。
未久,家康又叫過北見長五郎,令他前去催促尾張軍進發。「怎的了?成瀨隼人正成這個窩囊廢,磨磨蹭蹭幹什麼!你去斥問他,難道閃了腰不成!」他怒吼著,臉都變了形。
見這樣的陣勢,北見長五郎只得驅馬前往尾張軍大營,原原本本傳達了家康的話。
成瀨正成正侍候義直用午飯,一聽此言,也大聲吼道:「說我是窩囊廢?大人說隼人正是窩囊廢?想當年,他遭遇甲斐武田信玄的時候,那才叫窩囊!」
義直驚訝地放下筷子,即刻下令發動進攻,成瀨正成負責督軍。午飯還未吃完便加入混戰的義直,在自己的軍隊險些潰散時,還有心思說「左右田與平看去竟像有四隻眼」,足以見出其性情的沉著冷靜。
但弟弟賴宣卻正好相反。他由安籐直次負責督陣。安籐直次見他不斷衝進敵軍之中,慌忙阻止道:「不可急躁!大人年紀還小,日後有的是展示本領和建功立業的機會。」說完便拽住韁繩。
「混賬!你以為我還會有兩個十四歲嗎?」賴宣大喝一聲,便又轉向了敵軍。他的性子顯然要比兄長烈得多。
就連本是來學習領兵作戰的義直和賴宣二人,都被衝入了混戰當中,可見當日的戰事是何等激烈。
家康正在等待兩個兒子到來,欲發動更大攻勢。在方圓二十町的高台上,家康命人到處佈陣,準備一舉攻入大阪城。可是他這種想法多少有些勉強。人的秉性不同,鬥志與功名心亦各不一樣。他本來是想激勵忠直,未想到他的怒罵竟致此大變。是日橫衝直撞、一味進攻,反而導致陣腳大亂之人,包括越前忠直、小笠原父子、本多忠朝等人,他們在前一日的戰事中均寸功未立。
家康主陣之亂,日後《薩藩舊記》曾有一封書函記載道:「五月初七一戰,真田左衛門佐攻入大御所軍陣之中,大軍陷入混亂,潰逃二十餘里,方得以保全性命。追擊中,真田戰死。真田實堪稱天下第一,曠古爍今。茲記。」
書中還記著:值此潰亂之際,被捲進混戰之中的大久保彥左衛門回身一看,卻見家康身邊只剩下小栗又一,遂慌忙舉起家康大旗,以致七十四歲的家康再次被推到了死亡邊緣。
那些家康帶來的替身,多已消失在混戰之中。他們的遺族在戰後都得到了相當的撫恤。至於他們戰死在何處、死在何人的手下,均不可考。因真田軍在此次戰事中幾是全軍覆沒。某些真田幸村手下,到死還以為自己砍下了德川家康的首級。
從秀忠的左前方慌忙趕來的井伊和籐堂的兩支人馬,最終化解了這次危機。未時四刻,此戰終迎來最後對決。
對於大阪一方的真田幸村來說,是日的開戰並非出於他的本意。他原本是想待家康更靠近茶磨山時,再殺將下去。這樣,以烽火為號、在船場等待的明石軍,可從背後對家康的主陣進行夾擊。如此,他便有七分勝算。他的計劃若得成功,當日戰況許會有重大轉變。雖說東軍指揮權悉交秀忠,但若拿下家康,對關東諸軍的打擊便如釜底抽薪。在幸村的計劃當中,這才是此戰的關鍵所在,乃是勝敗與命運的岔路口。他始終認為戰爭和爭執永遠不會從這世間消失,從未改變過此心志。在他看來,家康戰死的一瞬,關東諸軍必會四分五裂,天下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首先離開關東之陣的便是伊達政宗,然後乃是前田利常與淺野長晟諸人,他們怎甘居於德川家康為了太平而創立的幕府政權之下,必會重新尋找自由,即如真田幸村。不管是曾經拯救了秀忠的黑田長政,還是加籐嘉明、片桐且元,都會變成脫韁的野馬。分裂關東諸軍,乃是幸村此戰最大的目的。
然而,開戰伊始,計劃便出現了破綻。見越前軍莽撞進攻,本多忠朝也不甘示弱,發動攻擊。接著,小笠原軍也揮兵殺出,一時令毛利勝永不得已應戰。
幸村馬上派人前去阻止毛利勝永:「為時尚早!馬上停止射擊!」他以為,這樣一停,對方會暫緩進攻。在這期間,德川家康自會行進至他已布好的大網中。屆時,可與明石以烽火為號,一舉殲滅家康的主力。
為了鼓舞士氣,他亦曾慷慨而言:「今日我們要拼上性命,背水一戰!」話雖如此,他並未忘記戰事乃是為何。每一場戰事中都會有無限轉機,並未有絕對的勝負。
然而,毛利勝永卻未這般深刻地體會到幸村的心思。這就是二人之間的不同。毛利勝永抱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必死之心,認為終究都是一死,與他們拼了!二人之間想法的差異,使幸村最終未能阻止毛利的進攻,原計大打折扣。
初戰勝利,並非真正的勝利!貿然應戰易陷入敵陣……此於幸村來說,乃是莫大打擊,他眼前發黑,已無力阻止紅了眼的毛利軍,他們如脫韁野馬一般在戰場上馳騁。
既然這樣,幸村只能根據事態變化,另想辦法。
這時,松平忠直的隊伍朝茶磨山襲來,忠直甚至比毛利更無頭腦。
此時,越前軍和茶磨山真田軍之間只有二里距離。在這二里之間,從兩軍對壘到開戰,幸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目標。他萬分惋惜,只好隨機應變,執槍應敵。
幸村立即命人散佈「淺野長晟倒戈」的流言。此時開戰雖然違背了原來的計劃,卻也不能錯過取勝的機會。
幸村下令全軍用午飯,然後令七位替身奔赴各方。
大助的舅父大谷吉久、當年曾數次至九度山邀幸村出山的渡邊內藏助,以及去歲冬役作為監軍的伊木遠雄,都是幸村謀士。在九度山就跟隨他的人自不必說,現在在他指揮之下的每一個將士,都似是為了戰事而生的豪傑之士。
放眼望去,狂嚎的越前忠直軍後面,便是家康衛隊。
「昌榮,昌榮!」幸村話音剛落,就有一個戴頭盔、身著紅色鎧甲的武士驅馬前來。他曾扮作僧人前去打探駿府消息,現在已成為一員大將。幸村長槍一指,道:「看,那就是德川家康!」
「在下已經看到。」
「前面負責防衛的乃是本多正純。」
「右翼似是松平定綱。」
「正是。去將這兩個絆腳石除掉!」
「遵命!」昌榮精神抖擻跨上戰馬,舉起長槍,大喊了一聲「走!」聲音渾厚有力。然後十六七個人齊刷刷舉起長槍,聚集於他周圍。他們箭一般朝著本多正純和松平定綱衝去。茶磨山第一次響起了掩護的槍聲,真田軍就此開始了進攻。
看見敵人攻來,本多部高聲吶喊,松平部也作好了迎擊準備。
真田尖兵似旁若無人地往前衝,他們採取的為正面突擊。若除掉了本多正純軍和松平定綱兩部,便相當於剝落了德川家康的兩塊護身鱗片,攻克家康本陣自是容易許多。因而,真田及手下都認為,本多、松平兩部必皆為死士……然而,讓人大為意外的是,他們毫不費力穿過了「鱗片」卻又掉轉馬首,奔向了越前軍惻腹。
那麼,幸村所言除掉兩塊絆腳石,又是何意?若是為了牽制越前軍,當有更好的進攻之法……正當一些觀戰之人這般想時,尖兵下一步的行動更是出入意料。越前軍正欲轉身迎戰,雙方剛一接觸,真田的人馬使拍馬沿著回路撤退,莫非是看到越前軍不好對付,轉而再去進攻本多正純?
此時本多正純和松平定綱兩軍已聚攏一處,堵住了他們的去路,想再次驅入其中,哪能如前次那般輕鬆?雙方似要進行一場血戰,戰馬嘶嗚,長槍亂舞,雙方的士眾就要同時被捲進混戰的漩渦。然而,真田的尖兵卻在這時再次撥轉馬首,沿著越前軍守衛較為薄弱的一側,風一樣馳往紀州方向……
這怪異的變化倏忽之間便被殺伐淹沒。本多正純和松平定綱本當聚攏一處,準備迎擊二十來騎尖兵,然而,他們卻於敵人馳去未久,大肆自相殘殺。他們有各自的守備區域,戰場上形勢雖錯綜複雜,可也並未混亂到敵我不分的程度。他們此刻卻不分敵我,狂亂廝殺。到底是何原因引起這場慘劇?
據傳聞,混亂起因於真田尖兵在本多與松平隊伍中扔下的一個箱子,兩廂為爭奪箱子大開殺戒。然而,真田尖兵個個都騎馬持搶,誰也不可能提個箱子。有人說,似是為了爭奪真田兵投下的信匣,既是信匣,裡面必是有些來頭的書函,若非內應,便為暗遞消息……
反正,關東的兩支人馬均以對方侵入了自己的守備區域為由,刀槍相向。
這時,茶磨山的幸村下達了新的命令。左翼已與越前軍廝殺,幸村自己則率領人馬,如疾風般從正在自相殘殺的本多、松平兩陣旁邊奔過,逕直朝家康大營衝去。
這一衝既為突襲,實出人意料,家康的隊伍頓時亂作一團。有人見情勢不妙,即刻逃竄,家康隊伍頓呈潰散之狀。
《薩藩舊記》敘說此陣,有此文字:「潰軍逃出二十餘里,方得以保全性命。」但實非眾人全都逃散。倘若如此大亂潰散,真剛幸村豈非輕易得了家康首級?此不多表。
卻說家康雖一度生死攸關,連乾糧都扔之不顧,身邊只剩下小栗又一忠政,但幸村卻未找到撲向家康的機會?因家康身邊隊伍雖亂,但大部仍是拚死抵抗。
危急關頭,秀忠左翼井伊部與籐堂所部及時趕到。他們見秀忠前方有前田所部,還有本多康紀和片桐且元等人,大野治房也似無發動猛攻的跡象,一聽「大御所有難」,哪還顧得了許多,便亡命朝真田撲來:他們若是來遲一刻,且不論此戰結果如何,家康恐怕真會血染疆場。
「大阪一方戰術非凡,此役最終獲勝,全仰大御所福德高深……」此為《薩藩舊記》中的一段,此中「福德高深」一言可謂大是妥帖。與家康「福德高深」的好運相反,幸村卻正是時運不濟。
幸村的突襲正要大功告成之時,卻被井伊和籐堂生生阻住。他拚殺一陣,只好悻悻然率兵撤回茶磨山。此時真田幸村聽到越前軍的吶喊,多少有些不安,卻又大不甘心,恨不能再朝家康本營來一次狂攻。
幸村施擒賊擒王之計,卻未算到井伊和籐堂兩支人馬會死命來援。如此一來,他本要發動一場黑虎掏心的奇襲,卻反遭井伊和籐堂背後掩殺……要論奇襲,他先前對本多與松平兩部的橫衝直撞才大不尋常,正是因為他的奇謀,此戰才變得波瀾萬丈。
「個個都有必死之心,真田一襲揚名天下。」就連以勇猛著稱的薩摩人都認為真田「前無古人」,可見其果敢和勇猛。
井伊和籐堂援軍趕到,真田幸村再也無隙接近家康。家康周圍潰散的士眾陸陸續續回到陣中,旗本將士也開始瘋狂突擊。讓幸村大感佩服的是,家康重整隊伍之後,陣形竟如一條長河一般莊重,以勢不可擋之勢緩緩推進。
天地之間但凡有一種力量可以阻擋此河,幸村必能想出起死回生之策。然,此時的天上地下,已無任何力量能阻擋這條大河。而且,在大河旁邊,越前軍也以席捲之勢奔湧而來。
大河依然不疾不徐緩緩推進,莊重穩健。隆隆大陣之前,不論螻蟻之穴,還是三川尊之窟,一旦被其見出破綻,此陣必立時變成兇猛的洪流。幸村被迫再次率兵後撤。
此時,秀忠曾經潰亂的隊伍亦逐漸重整,東軍的洪流覆蓋了方圓二十町的高地,步步為營,穩穩向前。
茶磨山和家康大陣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幾無可讓幸村左右騰挪的餘地。他雖強撐發動了三次進攻,殺入敵陣三五次,可歎人馬俱疲,多是有去無回。他本人也曾兩次更換戰馬,渾身是血。此時,他正欲再次率人撤退,卻發現越前軍的旗幟已飄至自己陣前。
松平忠直率先殺上了茶磨山。
幸村仰天長歎一聲,忠勇如是,謀略如是,戰已如是,此天意乎?
幸村已了無再戰之意,他和馳騁疆場六十載的德川家康的最後一戰,就這樣結束了。他不由再歎,普天之下,誰識我心?
他打馬來到安居天神神社,在小院裡下了馬。此時他已渾身是傷,四肢無力,幾站立不穩。
幸村走到一盞長明燈下,搖晃著正欲彎腰坐下,只聽身後有人高喊:「我乃越前武士西尾仁左衛門,爾乃何人?」
幸村試圖站起來,報上名姓,身體卻不聽使喚。他掙扎著還未站起,便被一把鐵刃刺入了腹部。他感到一陣劇痛,更說不出話。
這便是死亡麼?哦,這死,與生相比,確是簡單而無趣。
西尾仁左衛門刺了一槍,又踢一腳,見倒地之人已無任何反應,便一刀砍下了幸村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