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二十年五月初七未時四刻,秀賴得知,大阪已一敗塗地。
在此之前,雖有人從城池東北方向陸陸續續接近,但秀賴並不知那些人是敵是友。石川忠總、京極忠高與高知,從枚方而來,經守口,駐於備前島。秀賴甚至尋思,說不定他們乃是要保衛大阪呢。沿水路而來的池田利隆則於天滿守衛中之島,已坐觀了七日,秀賴亦不將他視為敵人。他尋思,大御所難道真的要消滅豐臣氏?若大御所決心已下,為何派石川與京極這些同豐臣氏淵源深厚的人,來攻打防守甚弱的大阪城?
假如在岡山和天王寺一帶決戰之時,防守薄弱的大阪城遭了攻擊,秀賴自會二話不說,帶兵出擊。然而,負責同城的卻是姨母常高院的兒子,常高院始終在大阪與關東之間遊說……秀賴覺得,家康並無殺他之意。
正午之後,毛利勝永派人前來請求秀賴親征,秀賴推拒了。這難道真是決定命運的最後一戰?他始終存在這樣的疑惑,不斷自問。木村重成死了,在每次議事中都甚是活躍的後籐又兵衛也死了,但是,這一切對於秀賴,皆如一夢。
關於秀賴拒絕親征一事,《山本豐久記》中這般記述:「真田左衛門佐赤備軍,駐於茶磨山上,從天王寺前到岡山以東,呈半月形佈陣。秀賴公此時若在黎明之時,下令出征,鼓舞士氣,諸軍定能英勇作成。雖說勝負乃靠天時,但即便兵敗,秀賴公在天王寺山門前,結束自己性命,那麼即便贏弱殘兵,也不會四處逃竄。如此,此戰便可成為前所未聞之戰。然秀賴公遲遲不出,單將馬印交與當值之人,派往八町目,自己斷斷不出二道城,時刻推移,敗亡不遠矣……」
但是,這種歎息不過只是推斷,與秀賴的真實心思相去甚遠。此時,對於秀賴,性命已不再那般重要。若說出征的勇氣,他還是有的,但,關東諸軍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他心生敵意,他逐漸失去了鬥志。
茶磨山插上了越前軍的旗幟,真田幸村戰死之後,岡山的大阪軍爭先恐後撤退。申時,戰況已定。
秀賴尚在本城的櫻御門之內,有人來報:「池田利隆已過了河,逼近城門。」剛剛說完,身受重傷的大野治長被人抬進城內。
即便如此,秀賴仍然無戰敗之感,去歲冬役時亦是如此。他從未歷戰陣,不知勝,亦不知敗。但他突然道:「我也上陣,拚死一戰!」
他這般說,乃是看到身邊的真田大助得知了父親死訊,淚流滿面。然而,秀賴最終未能出得城去。因為他正要上馬之時,從天王寺撤回的速水甲斐守阻止了他。
「萬萬不可!」甲斐守搖晃著沾滿血污的亂髮,把戰馬驅到了一邊,急道,「戰場上已是一片混亂,屍橫遍野,大人萬萬不可前往亂軍之中。大人不如退居本城,於萬不得已之時,自行了斷。」
這時,乘勝追擊的關東諸軍已逼近三道城,甚至有人闖入。秀賴心中這才開始動搖。本城廚下的大火又令他勃然大怒。與大火一起瀰漫的,還有一個傳聞,便是廚監大隅與右衛門見關東步步緊逼,故意縱火通敵。
此人真的通了敵?未等秀賴得到確切答案,又傳來了一個更大惡訊:闖進了三道城的越前軍放火燒了大野治長府邸,火勢愈來愈大。
「二道城危在旦夕,請大人速回本城!」剛剛衝出去的速水甲斐守又奔了回宋,命人將秀賴的旗幟和馬印放進太閣曾引以為豪的千疊殿。此時,兩處大火燒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四處逃竄。
戰局已定!秀賴只想認命。但,他仍不知戰敗將會帶來何樣的後果。他滿腹狐疑,來到千疊殿。一瞬間,他便呆住了。他見過人受傷,卻還未見過死屍。大廳裡的人,郡主馬、津川左近、渡邊內藏助、中堀圖書、野野村伊予……一個接著一個,不斷將刀刺向自己的小腹。
這些人似已忘記了秀賴,他們坐在墊高了的榻榻米上,急著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就是戰敗的結果嗎?每一人都目光呆滯,面目僵硬。當刀刺進小腹的時候,他們的臉更是痛苦地扭曲,就像被鬼魂附了身。
中島式部奔了進來,對一臉平靜的渡邊內藏助說了些什麼。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喊道:「內藏助,好!」隨即,一個人影飛奔至內藏助身旁,秀賴還沒回過神,人影便掏出匕首刺向胸腹。
秀賴眼睛瞪得老大,如要爆裂一般,此時他方知,那人影乃是內藏助的母親正榮尼,她的生命已漸漸逝去了。
這個老尼哪來的這麼大勇氣?秀賴甚至未來得及發問,便聽到另一個聲音:「這個世間太讓人痛苦了!好了,現在讓我們母子一起,六根清淨,前往佛祖身邊吧。」這已非人的聲音,而是幽靈的聲音。秀賴感到,那聲音穿透了他的胸膛,讓他毛骨悚然。
「大人!」此時,一人撲到了秀賴面前,道,「火勢已經擴散了!此處很是危險。」
「奧原信十郎……」
「快前往山裡苑避一避!修理大人和甲斐守大人都在那裡等您。」
濃煙已經進入房間,死去之人和垂死之人眼看著被煙霧吞噬。秀賴家臣郡良列所豎起的旗幟,在煙霧中微微可見一絲金黃。秀賴心中卻不甚傷感。奧原信十郎再次推了推他後背,他才搖搖晃晃向前走去。一人緊緊牽著他的手,是大助幸綱。秀賴眼淚奪眶而出,大助那張剛剛哭泣過的臉龐,喚醒了他心中的悲愁。
「夫人和少夫人都去了山裡苑避難。請大人冷靜。」
「嗯。」
「大家都為了您殉難。您與他們道聲別,馬上走吧。」
「嗯……」秀賴這樣應著,卻無人教過他在這種場合應說些什麼。他囁嚅道:「各位將士……對不住。」
「對,這就是了,走吧。」
之後去了哪裡、是怎麼走的,秀賴皆如夢裡。當他回過神來,眼前已經換成了另一幅情景。這裡有母親,有妻子,有大野治長,還有速水甲斐守……母親的身影最引人注目,她一見秀賴,即大聲喊道:「我兒!我們最後的時刻到了。」
秀賴仍被大助拉著,茫然若失坐在扶幾前。此時,大野治長哆嗦著蒼自的嘴唇道:「萬萬不可!要是大人和夫人終要自行了斷,我們受這些苦又是為何?萬萬不可!」
秀賴並不知他在說什麼。
「住嘴!」澱夫人聲音十分尖利,「到了現在這等地步,還有何值得留戀的!」
「留戀?請夫人冷靜地看看敵軍的陣容。岡山口是片桐且元,北邊是京極兄弟……這些正是大人的武運還未結束的證據。只要還有一絲辦法,都要等到最後……此乃我等的職責。」
「真是有趣!大家都聽到了?修理還沒敗呢。城池已經著了火,三道城和二道城也都已失守,還有什麼地方可讓我們再丟一次臉?」
「夫人!」
「你想說什麼,我聽著。你說吧,還有什麼辦法,我聽著!」
「大御所絕不會為難夫人和大人……」
「他不會殺我們,是嗎?哼,你是說他雖要滅了豐臣氏,但對我們母子卻並無敵意?」
「請大人平靜些。我所說的辦法,是指少夫人……」
「哼!阿千乃是我兒媳,我怎可棄之不顧?我要帶著她同赴黃泉。」
「不!首先要把少夫人送往岡……的將軍帳下,讓少夫人為大人和夫人乞命。」
秀賴驚訝地看了一眼千姬。千姬此時坐在澱夫人和刑部卿局之間,顯得格外瘦小,臉上亦無任何表情,兩眼無神。在其身後盤腿而坐的奧原信十郎,其表情和這緊張的氣氛大是不同,讓人覺出一絲悠然。
秀賴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悲哀:已經敗了。而且,現在的豐臣氏、母親、妻子和自己,都站在了生死關頭,不得不作最後的打算……淚模糊了雙眼,他開始顫抖。
「你還嘴硬!」澱夫人的聲音像刀一樣刺進秀賴的胸膛,「你要是這般堅持……好!那就讓大人來決斷吧。秀賴,你聽到了吧,修理說要讓阿千去為我們乞命。你是不顧臉面,去向大御所和秀忠請求憐憫,還是與這座天下公修建的大阪城共存亡?」
秀賴緩緩閉上了眼。是啊,必須作出決斷了,這已不再是別人的事,是我豐臣秀賴……他正想到這裡,猛聽得治長又激烈駁道:「大人!大人您明白郡良列和渡邊內藏助等人的心思嗎?他們之所以未戰死沙場,而選擇回到城中,便是因為深信大人還活著。正因為主君還活著,便不能讓旗幟和馬印落入敵軍之手,或被踐踏於敵軍馬蹄之下。他們乃是抱著這種心思才回得城中,在千疊殿自行了斷,以表明戰敗之歉意。」
「他們是為了我?」
「是,您還要無視他們一片忠心嗎?」秀賴還未來得及琢磨這個問題。
「報!」一個渾身血污的年輕之人撲倒在秀賴面前,大聲道,「敵軍已經闖入二道城,堀田正高、真野賴包、成田兵藏因火勢兇猛,無法退入本城,已在三道城與二道城之間的石壁前,切腹自殺了。」
「這麼說,這麼說……已經無法登上天守閣了?」速水甲斐守迫不及待道。
「是。唉,但願大人武運長久……」
「什麼武運長久!」澱夫人猛地站起身來,她似還欲冒著瀰漫的濃煙,前往天守閣自行了斷。
「急報!」此時又有一個渾身灰土的年輕人撲倒在澱夫人腳下,「仙石宗也見敗局已定,逃之夭夭了。」
「逃之夭夭?」
「不!」與秀賴的反詰同時,治長一字一頓道,「仙石乃是知大人必能活下來,先保住性命,以便日後繼續效勞。」
「急報!」眾人已經沒了思索的餘暇。在熊熊烈火中,一個個令人絕望的急報接踵而至。「大野治房大人與道犬大人潛逃了!」
「非是潛逃!」治長喊道,「要是大家都戰死了,准來侍奉右府?退下!」
「急報!」
此時速水甲斐守已抓起秀賴的手,拉著他就要離去,「要是大火燒到此處,便無法繼續商議了。請去蘆田苑的穀倉避一避吧。」接著,治長的母親大藏局也拉起澱夫人的手朝外走去,澱夫人急急揪住千姬的袖子。
奧原信十郎冷冷看著這一切,站起身來。「勝敗乃兵家常事。」
速水甲斐守一邊催促著秀賴,一邊重複道。他許不是說給秀賴,而是說給自己聽,「死去易,活著難!此時還當記著修理之言啊。」
奧原信十郎走近治長,扶他起來,靠在自己身上。被刺之後,傷勢未癒,治長在戰中卻是英勇剛烈,手上、臉上、腳上都沾滿了血污,人早已氣息奄奄了。良久,他方道:「信十郎啊,多謝!」
「不必客氣……是蘆田苑的穀倉?」
「是,拜託了!無人會發現那地方,火也不會燒到那裡。唉,雖說如此,不能將少夫人帶往那裡。」
奧原信十郎不答,轉道:「本城已是一片火海。」
「信十郎,拜託了!」
「……」
「請將右府母子……不,請將少夫人送出城外,讓她前去懇求大御所,饒了右府母子的性命……」治長說得很快,似乎怕別人聽去,但他的腿已動不了。
奧原信十郎甚是輕鬆地將他扛在身上,跟在眾人後面,心中暗歎:此人輕佻一生,終也與這城池一道迎來了臨終時刻……
今日的晚霞本應甚是美麗。天空中瀰漫著煙霧,天還未黑,但是已經看不見天守閣。下風口恐已被燒成了焦土。槍聲和吶喊聲,混雜著火苗燃燒發出的辟里啪啦聲,不絕於耳。
未久,一股無名的怒火湧上奧原信十郎心頭,他有一種衝動,想把背上的治長扔將出去——就是此人的優柔寡斷,最終帶來了這巨大的慘劇。但信十郎並不那麼怨恨治長,因治長已忘記了自己的生死,只擔憂秀賴及澱夫人,他最後的希望,竟然和奧原信十郎豐政拼盡一切要達到的目的,毫無二致。
眼前出現了一方平地,通往前面的蘆田苑。此處乃是上風口,又有石牆擋著,在滾滾的濃煙之間可以著見點點青空。有人劇烈咳嗽,許是因為此地突然變得清新,反而想將吸入腹中的煙灰吐出來。
「安靜些!」是速水甲斐的聲音,「我們要藏在這裡面。進去之後誰也不許出聲,馬上就會有船來接我們。」
信十郎十分清楚速水甲斐守的意思,他定是想讓秀賴從此處乘船逃往薩摩……速水和明石等人都是虔誠的洋教徒,與治長的想法大大不同,他想等待菲利普皇上的援軍。
蘆田苑的避身之處,乃是一個四面塗抹了灰泥的稻穀倉,寬五間,縱深不足三間。夜幕逐漸降臨,周圍變得昏暗。速水甲斐守拉著秀賴的手走了進去,也不管他願不願,便將他的頭盔摘下來放到了稻穀上。秀賴已經沒有了馬印,也沒有了旗幟,只有這一頂頭盔,成了戰敗之人唯一的裝飾。
突然,澱夫人放聲大哭。
奧原信十郎豐政扛著治長,看一眼穀倉,倉裡的情形讓他很是驚訝。在這麼一個狹小的倉裡,擠滿了男男女女,身子都動彈不得。沒想到小穀倉竟能容得下這麼多人,有六十人,或許更多。若有大炮打到了這裡……奧原信十郎突然一陣戰慄,心如寒冰。
「啊!」信十郎忽驚訝地喊出聲來。千姬不見了!他深信,澱夫人絕不會放開千姬,憤怒已把她變成了一個瘋狂的夜叉,已不會平心靜氣坐下來思量,到底是何阻斷了她和家康公之間的交通。因而,在自行了斷的時候,她定會拉上千姬以為陪葬。
信十郎把治長交給其子治德,囑道:「趕快療傷要緊。」然後撥開人群,到了澱夫人身邊。此時他才發現,還有一人也不見了,那便是刑部卿局,她始終緊緊拉著自己主人的衣衫,跟在她們後面,似在與澱夫人爭奪千姬。
她們逃走了!
這對於信十郎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定要保住秀賴、千姬和澱夫人的性命!這是他在心裡發下的誓言,他也想通過此事證明給柳生又右衛門看,自己所慮不差。
「夫人,少夫人逃走了?」事情已然明白,可信十郎還是要確認。
澱夫人伏在地上抽泣起來,「信十郎,不,不要追!」
「這……這是為何?」
「是我讓她們去的!我有事拜託阿千。」
信十郎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夫人……夫人說什麼?」
「是我拜託了阿千。現在能救右府性命的,只有阿千。請各位見諒……」她的哭聲近於悲鳴,信十郎默默無語。秀賴卻探出身子,他面色通紅,道:「母親讓阿千去為孩兒乞命?」
澱夫人無語。
「事到如今,您還瞎操心!」秀賴顫抖著責備母親,「您不覺得羞愧?您以為阿千能平安走出城門?」
「你就原諒母親吧,我不能看著你去死……」話說到一半,澱夫人已泣不成聲。
奧原信十郎目不轉睛盯著伏在地上的澱夫人。他有些感動,也看到了已無法改變的宿命。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母親,母親愛孩子,這種愛,乃是天地間任何力量都無法抗拒和阻擋的。
「信十郎!」秀賴厲聲叫道,「你在幹什麼?趕快去找,把少夫人帶回來!要足阿千落到了叛亂的浪人之手,該如何是好?」
奧原信十郎一聽,並不驚訝,秀賴顯然還關愛著千姬。
「大人不必擔心。」他本想這樣說,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的內心漸漸恢復了平靜。千姬不會有事,他有這個自信。曾有兩人和他有過秘密約定,若有萬一,他們自會出手相助,其中一人便是大野治長的家臣米村權右衛門,另一人則是堀內氏久。況且,還有從小與千姬一起長大的刑部卿局跟在身邊,她應不會出現意外。權右衛門與氏久會把她們帶到家康面前,刑部卿局會說出千姬的身份。到時,不管何等凶狠殘忍之人,也不會傷害她。但是,如何才能救出離開了千姬的秀賴和澱夫人?
信十郎不由想起了表弟柳生又右衛門。又右衛門對他說過,可先讓千姬前去乞命,然後救出母子二人。這樣,雙方都保住了面子,千姬也可守住婦道,此事甚至可傳為千古美談。但事情哪會那般容易?信十郎在心中嘲笑迂腐的柳生這個主意。他原本是想,哪位東軍大將出現在這三個人面前時,讓千姬出面說話:「將我們三個帶到大御所面前,我有話要對他老人家說。」然後,他只要負責守衛這三人的安全,事情便會得到解決。可澱夫人的母愛卻在這個時候迸發了。
千姬不在,東軍大將到底還會不會聽從自己的請求呢?德川譜代對秀賴和澱夫人的怨恨超乎想像,別說幫助,他們只怕會一怒之下宰了二人。
「信十郎!」秀賴再次大聲道,「我叫你去找阿千,你可聽見了?」
「遵命!」信十郎只好出去。
天已黑了,火焰映照著天空,讓人毛骨悚然。外邊已經聽不見槍聲,也聽不到刀劍相撞之聲。關東似乎只留下一些人負責二道城和三道城的守備,便都撤了。
此時不管是在茶磨山家康的大營,還是在岡山秀忠的大營,怕都在舉行慶功宴,載歌載舞。分明是勝負已定!信十郎回頭看一眼穀倉,歎了口氣。
大門緊閉的院落裡,露出一道微弱的光亮,周圍一片寂靜。火焰照在院子裡,不見一個人影,甚至連一隻貓都沒有。眾人死的死,逃的逃。只有火焰的餘光旁若無人,照著殘垣斷壁……
信十郎開步走了,他的事情才剛剛開始。家康和柳生又右衛門大概還深信他是潛入大阪城內的自己人,但,他並非那種聽從他人指手畫腳之人,為何要活在別人的命令下?信十郎一邊走一邊握緊了拳頭:我要為了自己的心志而活!可是,他的計劃被澱夫人打亂了。
今晚誰也不會來這裡。知道此藏身之處的人,都藏進了那個穀倉內。可到了明天,將會怎樣?
天亮之後,家康與秀忠的旗本將士自會拚命搜尋秀賴母子。即便今晚千姬見到了父親與祖父,即使他們答應了千姬的請求……想到這裡,信十郎嘿嘿一聲冷笑。他知,人們想盡辦法讓兩家和議,豐臣氏卻不屑一顧,自己若是德川旗本,到了這個時候,也絕不會饒過他們。「不殺此二人,實難解心頭之恨!」若他們被殺,自己便是失職,還不如像明石和速水守所想一樣,偷偷從水門乘船,逃往薩摩……若柳生又右衛門知道了此事,卻定會大發雷霆。
此時,信十郎見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便忙走到柳樹下,坐在一塊拴船的石頭上,低聲歎息。被大火映得通紅的不僅是天空,漲潮的江面也似在燃燒。關東諸軍的篝火在對岸燃燒。把什麼都燒掉,世間反而乾淨。他擦了一把脖頸的汗水,突然發現水門口的土牆根處冒出來一個黑影。
「是奧願大人?」是一個年輕之人,聲音壓得很低。
奧原信十郎豐政並沒朝那人走去,單是迅速掃一眼周圍,「誰?出來!」
「是。在下宗三郎。少夫人已經平安出城,現正趕往茶磨山大營。」這個宗三郎乃是他從奧原帶來的本家。宗三郎似乎以為,放走千姬乃是信十郎的意思。
「是嗎?平安出了城啊。」
「是。途中也幾次遇險,但還算順利。」
「哦。」
「畢竟因為火勢燒得太快,刑部卿局將她從天守閣的石垣推進空壕時,大家手心裡都捏了一把汗。」
「空壕?」
「是,此乃堀內大人和米村大人的主意。少夫人說她不能一個人出城,要和右府死在一處,還說自己不是大御所的孫女,也非將軍的女兒,而是在大阪城中長大的右府之妻……她哭鬧著不肯出城……」
「我明白。」信十郎打斷了他,「推進空壕之後呢?」
「少夫人一下子失去了知覺,然後,我們三個人把她抬了起來,當然,都是小心行事。一直走到空壕對岸,可前方也已是一片火海,尋不到出口,正不知道怎麼辦,遭遇了敵軍……」
年輕人雙手比域,眼前似是熊熊火焰,「眼見已經陷入絕境,堀內大人只得大聲喊道:此乃千姬小姐!此乃右大臣的夫人!因而公開了少夫人的身份。」說到這裡,年輕人歇了口氣。
奧原信十郎的視線已經不在年輕人身上,他正目不轉睛盯著秀賴的藏身之處,「知道是少夫人之後,對方竟十分吃驚……對,好像是一個姓阪崎的大人,是阪崎出羽守大人……這樣,護送的人數又增加了,我們衝過大火,到了貓間川岸邊,方感一陣清涼……然後找到了一乘轎子,便把她送往了茶磨山。」
「……」
「不久,便會到達大營了。我們又乘小舟順水來到了此處。可是,大人……」信十郎依然無語。
「正所謂人心難測。待我等回來,那些從奧原一起跟來的人,已經剩下不到一半。他們不是戰死,您就當他們是為了躲避大火而走散了。從老家一起跟來的人,無一人背叛大人……是,一人也未背叛,應該如此。」
「你辛苦丁!」信十郎站了起來,「要好生看管那小舟,莫要讓人看見,悄悄藏在蘆葦叢裡。」
「是。」
「現在情勢危急,莫被人發現了。」
年輕人消失在蘆葦叢裡。周圍再次回歸寂靜,火焰發亮,讓人感到似不在人間。在火光中,奧原信十郎再次邁開腳步,他的步伐此時變得甚是堅定。
千姬的出走,乃是拯救右府性命的關鍵一環。
米村權右衛門乃大野治長老臣,又與家康公相識,途中遇到的又是與柳生又右衛門交情甚篤的阪崎出羽守,現在已無必要擔心千姬。世間都以為阪崎出羽守和宇喜多秀家有些親緣關係,唯又右衛門知,他乃朝鮮人。文祿之役時,出羽曾經救過宇喜多秀家性命。因此,宇喜多秀家便聲稱出羽乃是自己的血親,並讓他姓了宇喜多,改名字喜多右京亮直勝,把他帶回了日本。關原合戰之時,直勝投了家康。生於異國的他看清了家康將主天下,便決定一心跟隨,為太平盛世的締造效犬馬之勞。
「雖是異邦人,但無論氣節膽識,都是個氣派武士。」連又右衛門都這般誇讚他。家康公亦頗為賞識,封給他石州濱田三萬石。
宇喜多直勝在宇喜多家敗亡之後,復改姓阪崎,名字也改成了成正。因此,現在皆稱其為阪崎出羽守成正。既然有阪崎出羽守護送,自不必擔心千姬。但,千姬的平安出走,現在卻與奧原信十郎的心志產生了激烈衝突。
若只有千姬得救,而秀賴和澱夫人卻自殺了斷,事情將會怎樣?世人定會評說,家康公乃是個冷酷無情之人,只管救得自己的孫女,眼睜睜看著太閣遺孤走向敗亡。這樣一來,信十郎也會變成一個未能明白柳生又右衛門心意的鄉下武夫。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哪還顧得上世間的議論?
奧原信十郎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背並離鄉走進大阪城?要是有人誤以為他乃是欲趁著天下大亂,為了出人頭地,才帶著自己的一幫手下賣身與大阪城,身為品行高沽的柳生高徒,他顏面何存?這樣,他既對不起始終信任他、跟隨他的屬下,也無臉再見表弟又右衛門。
「問題是……」信十郎在火焰的亮光下走來走去,再次自言自語道,「定要救出右府和澱夫人……就是這樣!」但這只不過是一個信念,他並未尋到解決之方。
如何才能將他們救出?信十郎再次坐到柳樹下,目不轉睛盯著秀賴母子藏身之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