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桐且元前往茶磨山和岡山的軍營致畢勝利賀辭,便回到了黑門附近自己的軍帳。他令人把折杌搬到帳外,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目不轉睛盯著燒焦了的大阪本城。他臉形瘦削,頭髮蓬亂,狂亂若鬼。這絕非因為連日作戰的疲勞,而是因他終日苦苦思索如何保住豐臣氏,心中焦慮。
片桐被大阪城視為叛徒,斥其與敵人勾結,人人欲殺之而後快。落到這個地步,他心中憂憤,真正羨慕有樂的豁達。
織出有樂齋從駿府回到京城,醉心於茶道,變成了旁觀世事之人。然而,片桐且元卻無法如此冷靜。
行動越多,就越會被人誤解。他對此甚是明白,卻仍不離家康左右,手持刀槍進行一次次違心之戰,無法撒手,這便是他的宿命!
在一些人看來,片桐乃是個獻媚於家康的俗人,為了保全性命,苟且偷生。在這個意義上,有樂要比他聰明得多,自在得多。但,就連對有樂,家康亦百般保護。這讓且元心中生起希望——家康許不會取秀賴性命。
再愛一回在當今天下,將軍作為武士棟樑掌管政務,因此,只要是武家,不管是何人血脈,理當服從幕府命令。當年太閣執政之時,家康雖然擁有二百五十五萬七千石的領地和龐大的軍隊,但仍然作為大老為太閣效力。而現在作為一介大名的秀賴,卻不能生活於岳父的統治之外……這雖是一個裉容易明白的道理,但在感情上,卻不容易接受。
從冬役到此戰,秀賴業已兩度舉起叛旗。別說他是豐臣氏,即便是德川本親,亦已無饒恕的道理。
頭頂上的夜空依然通紅。
「助作啊,阿拾就拜託給你了!」秀吉公的聲音似在這天地之間隱隱迴響。
這都是因為且元無能!若有足夠的能耐說服豐臣諸人,讓他們明白時局的變化,怎會發生如今這些慘劇?就連在關原合戰時,大阪城都能倖免於難,現在卻化成了一片焦土。此城乃是太閣築建,亦寄托了且元當年的夢想,他們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了此城的每一塊基石。如今,城沒了,秀賴卻還活著!
且元收起對往事的回憶,抬頭望著天空,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而下……
太閣的豐功偉業全都化成了灰燼。既是如此,片桐且元為何苟且偷生?且元覺得,自己已無任何活著的理由:我應殉死,在太閣故去之時,就應隨之而去。我這一生啊,在羽柴築前守的時代或許就已結束了。那時,且元每一日過得都那般乾脆充實。但,在秀吉公歸天之後,一切都變了。且元似出人頭地了,可實際上,他雙肩每日都因落下的重擔而酸痛,最終,他不得不扔開擔子……但,為了秀賴,他今日仍慌忙前往茶磨山拜訪,在岡山奉承秀忠……
「父親,您在看什麼?」兒子出雲守孝利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
此時已近亥時四刻。且元慌忙擦了把淚水,「你何時從岡山過來的?」
「父親!」孝利尖叫了一聲,然後環視了一下四周,壓低了聲音,「大人的事情好像有些不妙。」
「大人?你是說將軍?」且元故意裝糊塗——當然指秀賴,他心裡很是清楚,但出於警惕,他仍然這麼一問。
「不,乃是右府大人。」
「我倒罷了,你已無必要再稱他為大人。」
孝利有些生氣,「將軍大人似不願理會千姬小姐的請求。小姐的請求乃是通過本多佐渡守轉呈將軍的,但是被將軍大罵了一頓。孩兒正好在旁邊,親眼見了這番情景。」
「哦,將軍大人怎生說?」
「將軍大人說,妻子應與丈夫一同赴死,問阿千為何不與秀賴一同赴死,竟然獨自逃出城來,真是想不到!還對千姬小姐說,讓她自行了斷。」
「這不過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未必出於本心。」
「不,孩兒認為不見得。」
「負責傳話的是本多正信?」
「不用擔心。本多深知大御所心思。大御所定會有感於千姬小姐的忠貞,饒恕秀賴和澱夫人性命。且等一等,看看事情的變化。」
「可是不能再等了!」孝利斷然道,「將軍大人已然下令,明日一大早前去搜尋每一處未燒掉的院落,不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對那些還不降伏之人,格殺勿論!」
「殺?」且元變了臉色,「將軍大人確是這般說的?」
「確實如此。」孝利斬釘截鐵道,突然歪了歪腦袋,「對了對了,說到這裡,孩兒想起來,在此之前,將軍大人還問了我一個問題。」
「問題……什麼問題?」
「將軍大人問:大火還在燃燒,也不知最後會剩下些什麼。你經常出入城內,應知那裡有何樣的建築。千疊殿的屍身中無秀賴。你覺得秀賴會藏到哪裡去?」
且元臉上有些抽搐,但聲音卻意外平靜:「那麼,你怎麼回答?」
孝利搖了搖頭,道:「孩兒說,若見到即將戰敗,他會從天守閣前往千疊殿切腹。除此之外,在下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藏身之處。」
「哦。那將軍大人又怎生說?」
「他說,河邊也有人嚴密監視,故現在秀賴必定還潛伏在城內。他這麼說完,便叫來了井伊直孝,命其前去仔細搜尋。」
「當時在座的都有何人?」
「有大番頭阿部正次和安籐正信。」
「阿部和安籐?」
「父親為何問這個?父親莫非……」孝利壓低了聲音,「知道藏身之處?」
且元使勁搖了搖頭,責道:「我怎會知道!你胡說些什麼!」
「請父親寬諒。父親和孩兒一樣,始終在城外作戰。但,他們若找不到,不定會令父親前去搜索。」
且元閉上眼睛,並不馬上回答。每一個城池都會有些密室與秘道,以備緊急之用。知道大阪城密室與秘道的,只有片桐父子。就連最近大阪城內儲藏的黃金數量,且元都一清二楚。
「本多正信也找來千姬小姐身邊的侍女,問了許多,試圖打探秀賴的藏身之處。但據說千姬小姐和刑部卿局從天守閣出來,離開本城之前,亦是與秀賴一起,後來卻不知他們去了哪裡。」
「若是父親,您會把他帶到何處?兒子只是想問上一問。」
「孝利,我要去見一見將軍。將軍應該還未歇息吧?」說完,且元站起身,他臉色焦黃,隨後劇烈地咳嗽。
孝利見這咳嗽非同一般,急轉到父親背後為他捶背。咳了一陣,目元感覺似有什麼東西,從胸腔一直堵到了鼻子裡。
「父親您振作些!」孝利急急為父親捶著背。且元哇的一聲吐出什麼來,溫熱的液體從捂著嘴的手間,淌到孝利手上。
「是飲食有毒?快回營帳躺下!」孝利抬起沾滿髒污的手,摸了摸父親的額頭,燙得嚇人,是風寒,還是瘧疾?
孝利扶著父親走進營帳,在燈下一看,頓時呆住:父親方才吐出的,乃是一灘黑血!因為孝利撫摸過父親的額頭、領口和肩膀,且元身上沾滿血污,慘不忍睹。
「來人!快拿水來!」
且元積勞成疾,生命將要走到盡頭。大量的血差點堵住了他的嗓子,使他無法呼吸。狹窄的營帳中,孝利抱著父親的身體,為他擦拭著血污,且元閉上了眼睛,他已知自己咯血無數。
「兒啊……」過了片刻,且元睜開眼睛,長歎一聲。
「父親,您好生歇片刻吧。」
「我今日恐是去不了岡山軍營了。」
「要不然,讓兒子代父親去?」
且元緩緩搖了搖頭,「明日一早吧,明日一早,我就去!」
「那父親就好生歇息一下。」
「不,我還有些話要交待。」
「交待?」
「是啊。我將不久於人世了。我有自知,這無妨。」
「父親您這是什麼話!」
「大人啊……」
「大人?父親是說右府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藏在何處。」
「父親……」
「血塊堵住喉嚨的時候,我總覺得已故太閣捏住我的嘴巴和鼻子,對我吼道: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去死!」
「父親別說這樣的傻話……」
「不,無妨……那時,我也會反抗。我會告訴他:您就看看吧,片桐且元不會眼睜睜看著少君赴死……就在剛才,我勝利了,我掰開了他的手……明日一早,我就去岡山,只望說服將軍大人,務必饒過右府性命,」然後,且元停頓了一下,又小聲咳嗽起來,「但,我若有萬一,你當替我走一趟了。」
「不會有什麼萬一,您要有信心!」雖然這樣說,但且元既已大吐黑血,孝利也知,父親病已不輕。於是,他示意近侍退下,再次用涼水小心擦拭父親的臉頰和額頭。
「大人定是藏在蘆田苑的穀倉之內。」且元任由兒子拭著自己的身體,道,「我以前也說過,萬一敵軍攻入城中,有兩處地方可供藏身……」
「兩處地方?」
「其中一處在填埋城濠時,從外面堵住了出口,現已無法使用。因此,剩下的只有蘆田苑的那個穀倉了。」
「……」
「在那個穀倉內,我命人放進了兩對金屏風,以便到時可以圍住大人。武士做事自當謹慎,那對金屏風今夜必定派上了用場。」
「蘆田苑……從那裡如何脫身?」
「過河,坐船走。裝上稻穀也好,雜糧野菜也罷,只要裝上些什麼,再隨便蓋土草蓆,誰也不會想到有人藏於船中。如此順河而下,便有島津的船接應……這是我設計的萬不得已時的辦法。」
「父親是說,您可以斷言,目下右府大人潛伏於穀倉內?」
「別無他法。況且,城內的那些洋教徒還夢想著班國軍船前來救援。因此,他們首先會把大人送往薩摩,指望在那裡等待援軍。」
「難道、難道這真有可能?」
「唉!事已至此,一切都只不過一場夢!所以,我要交待你,萬一我有什麼好歹,你就去大御所那裡告發。聽好了,是去大御所處!」
孝利有些不解,「父親,您剛才不是說要去拜訪岡山的將軍大人嗎?」
「正是。若是為父,自是去將軍處,你則必須去大御所處。你明白嗎?將軍大人不肯饒恕右府。因此,父親欲前去求情。要是你去,絕不能說動將軍。故,你就前往大御所處,告訴他右府的藏身之處,請他務必救救右府性命。你告訴他,這是父親在嚥氣前的囑咐,他不會責怪你,而且,可能真會饒右府一命。明白了嗎,到時,你要去的乃是大御所的大營。」
孝利點了點頭,且元這才昏昏沉沉睡下。他氣息微弱,很難想像前兩日他還披盔戴甲在戰場馳騁。
八日晨。
片桐出雲守孝利幾乎一夜未睡,衣不解帶守候在父親身邊。直到天亮,他才打了個盹。當他睜開眼睛,父親竟已起來了。且元臉色雖依然蒼自,但已看不出是個昨晚竟已交待遺言之人。他好像從誰口中聽說了什麼,手執香爐,點上香,甚是穩重地說:「看來大御所還是有饒恕右府的意思,我這就去一趟將軍那裡。大御所派出旗本將領加賀爪忠澄和豐島刑部,帶書函前往大阪城內,命他記下倖存者的姓名。」
「他?他是何人?眾人應均與右府藏在一起吧?」
「是,收信人乃是治長。必定有人知他們藏在何處,他定是看準了這些才派出使者。」言罷,且元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大御所的智慧與常人不同。聽說,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二位局帶著倖存者名簿出了城。」
「二位局?」
「是啊。治長也是想讓二位局為右府母子求情。可是,他怎比得了大御所的智慧?二位局不過一介女流之輩,若拘於大御所軍營,被人稍稍拷問,很快會供出右府的藏身之處。這樣一來,我的苦心也將化為泡影了。」
對於父親之言,孝利似懂非懂。且元說完,雙手合十,似乎在祈禱什麼。然後,他站起身,道:「今日應不會發生戰事,但要注意周圍情況,休養兵馬。」
城池雖還繼續散發濃煙,但火焰多已熄滅。天守閣附近的煙霧有氣無力地冒著,燒焦了的箭樓之木散於各處,即如孩子的玩物一般,顯得格外渺小。
且元乘轎前往岡山之後,孝利才突然領會了父親的意思。在二位局洩出秀賴母子的藏身之處前,他要親口向秀忠告發,讓人感覺他始終忠於德川,然後再請求秀忠饒了秀賴母子。
既然二位局遲早會說出藏身之地,不如且元前去告發。可僅此一點,若傳揚出去,且元便會永遠背上出賣主君的叛賊污名。但孝利並不欲前去阻止他,知父莫若子,他明白父親的淒苦處境。
且元到達岡山軍營,來到秀忠面前。秀忠和土井、井伊、安籐等人正圍於一張地圖前,用硃筆將燒掉的院落一個個勾去,聽說已準備派出刺刀隊,前往那些已化為焦土的廢墟中搜尋。
「哦,市正啊,來來。」秀忠停下話頭,一臉喜色地轉向且元。他許已知且元此來的目的。「我正準備前往茶磨山,向大御所致以勝利的賀辭呢。」言罷,他又輕聲問身邊的侍童,「現在什麼時辰?」
「卯時左右。」
「時辰還早,辰時之前去就可以了。聽說大野修理派了二位局前去大御所營中。哦,對了,你辛苦了。」秀忠今日好似格外喜歡說話,「昨夜大御所還誇獎了秀忠,真是前所未有……此戰中肯定也有不足之處,但大御所對我道,士氣高揚,指揮得當,今後要好生治理天下,未來三年,不可令大名修復大阪城,定要體恤各位將士在此戰中的辛勞云云。」
「大御所大人一向仁慈寬厚。」
「當時還提到你呢。說你受苦甚多,但今後不會再出騷亂了。在山城、大和、河內與和泉諸地,擇一領與你,領四萬石,讓你放心。」
「這……多謝將軍恩典。」聽著聽著,且元的淚水便嘩嘩流了下來。他非是為了自己而采,秀忠肯定也知此,才嘮嘮叨叨欲堵住他的嘴。
「在這四地之中,有三處城池,你不妨選擇一處安居,靜享晚年吧。」
「請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一事相告。」
「哦?何事?」
「二位局說過右府的藏身之處否?」
「沒有,還沒聽說。」
「那麼,在下有些線索。」
「哦,太好了!」秀忠暗暗給井伊直孝遞了個眼色,「是啊……市正久居城內,理應熟悉城中的每一個角落。」
「是。若在下猜想不差,他們應該藏身於蘆田苑的穀倉內……」且元的額頭到脖子上都滲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太閣大人,原諒且元,無能的且元現在要演一齣戲……
秀忠的反應卻異常平淡,冷冷道:「哦,穀倉……」
「是,不會有錯。故,請讓在下前去擒拿,請將軍答應在下請求。」
秀忠再次暗暗將視線轉向井伊直孝,緩緩搖了搖頭,「多謝了,此事已經有人去辦了。」
「有人了?將軍的意思……」且元迫不及待問道。
井伊直孝冷冷道:「那一帶已經全權委託給鄙人。鄙人的人想必已經出發。」
「已經出發了?」且元無比喪氣,轉向秀忠,急道,「將軍大人,求求您了!請讓在下負責此事……要不且元就……就成了不……不忠不義之人!」
「此事你不必擔心。」土井利勝從旁插嘴道,語氣裡帶著憐憫,「對於市正的忠誠,將軍和大御所都甚是清楚。今日一大早你就特意跑來告訴我們秀賴母子藏身之處,就足以證明你的忠義非同一般。原本,大御所也是看到了你的忠義,才決定給你加封,以讓你安享晚年……」
「大炊大人!」
「怎麼?」
「你的嘲弄未免太無情了,你根本不知武士之誼……要是這樣,片桐且元……」
利勝厲聲道:「市正,你注意分寸!現在可是在將軍面前。」
「是。」
「我不妨直說:你怕要失望了。」
「失望?」
「即便你不來告發,我們也已大致猜出藏身之處。你不可仗著大御所對你的偏寵,就忘了片桐一門的將來。」
「可是……」
「你還要辯駁?真是個毫無決斷之人。你可知,市正,若在該決斷的時候,你能斷然決定,便不會有這兩場戰事。你卻猶猶豫豫,最終導致大阪城到了今日這個地步。」
「所以且元才要提出這樣的請求……」
「不!」利勝再一聲喝道:「該出發了。」然後對秀忠施了一禮,催他動身前往茶磨山,回頭又小聲安慰且元說:「錯事做一次就夠了,市正。將軍和大御所都在替片桐一門的將來著想,你不可再無決斷,故意辜負這一切。你已經身心俱乏,該好生歇息了,明白嗎?」
此言像一把尖刀,無情地扎進了且元的胸膛。
大家都站了起來。
「啊……」且元站起身來,突地向前一個踉蹌。他急摀住嘴,劇烈地咳嗽,若在此處吐了血,他的一生怕就完了。
「等……等……等一下……」且元捂著嘴,心中重複著這樣一句,然後俯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