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蘆田苑裡的穀倉格外悶熱。梅雨季節的天空佈滿雲朵,卻不下雨。這極狹窄的地方又擠滿了人,憋悶可想而知。
天亮以後,眾人便不能都擠在一處,於是豎起金屏風,將穀倉分成三個部分。澱夫人及其他女人一處,中間為從戰場上生還的大野治長、毛利勝永、速水守久以及其他武士,最裡乃是豐臣秀賴和幾個侍童。
女人發油的味道自不必說,男人身上的氣味更是難聞。他們幾乎都受了傷,一身血污,加上梅雨季節的潮濕和悶熱,穀倉裡充滿了一股刺鼻的惡臭。每個人都面如死灰。
奧原信十郎不斷在穀倉巡視,偶爾走到外邊透透氣,然後再次回到倉中。
夜裡下了幾次小雨。此間,信十郎作好了某種準備,以備在萬一之際,仍然能達到目的。其實並無必要說得這般含蓄,他乃是想到藏在這裡的人隨時都可能小解。在半夜之前,大難臨頭,人似都忘了此事,直到一個女人臉色蒼自央求信十郎,他才猛地拍拍膝蓋,想到了一個法子。穀倉裡肯定無法方便,他遂於河邊柳樹下的葦叢中挖了一個小坑,用草蓆圍住,以備方便之需。「要去方便,就到這邊來。」他對大家說過後,暗中令人在茅廁旁預備了一隻小船。在情況緊急之時,可以讓秀賴和澱夫人裝作如廁,把他們帶走,不管他們同不同意,救命要緊。
如此,倍十郎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千姬的乞求到底管不管用?若家康公和秀忠屬下堂堂正正前來迎接,便將母子二人交與他們。若非如此,他斷不會讓任何人碰二人一根汗毛。信十郎最憂心的,乃是有人受不了穀倉裡的悶熱,在絕望之中發狂。傷了自己也就罷了,萬一有人將凶器指向澱夫人母子,那就糟了。出於這種擔心,他絲毫不敢鬆懈。但澱夫人的表現卻讓他吃驚不小。
信十郎原本以為,最有可能咆哮大叫的便是澱夫人。可是午夜過後,她仍端然而坐,安靜地數著念珠,小聲念佛。
直到天亮後,治長派出二位局前往家康大營的時候,信十郎才明白了澱夫人:她其實也是一個普通母親,她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前去為兒子乞命的千姬身上。
派二位局前往家康大營,乃是因為加賀爪忠澄和豐島刑部二人奉家康之命進城,命人寫下倖存者的名錄。那二人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穀倉裡有人。親信得知二人來意,報告與信十郎,信十郎與毛利勝永之弟勘解由見了他們。
堪解由從戰場上生還之後,依然想與敵人再大幹一場,自不會讓二使者接近蘆田苑半步。對方大概以為他手下還有不少兵力,在二位局出來交名簿之前,便老老實實在門口等待。
二位局正要離去時,治長匍匐著爬到她跟前,在她耳邊小聲嘀咕道:「你告訴他,這上面寫下的人,每個人都會自殺謝罪,但請務必饒過右府和夫人。右府身邊只需留下三兩個侍童照顧起居,其餘均會自行了斷。夫人也一樣,有一個侍女留在身邊便已足夠。務必饒過二人。其餘眾人早已下了必死決心,每個人都會安安靜靜去死,請務必轉告大御所……」
此時,澱夫人停下捻念珠,喝道:「你這樣說話太丟臉了,修理!我不願二位局前去為我乞命。」
「唉,這……」
「我若能夠活命,也是因為阿千的一片孝心。你問問,阿千是不是平安到達了?」
聽到這話,奧原信十郎似聽到了姑母的聲音。柳生石舟齋之妻春桃夫人常道,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女,母親活著就是為了讓兒女盡孝道。目下,澱夫人的心境同樣單純,她放走千姬去為秀賴乞命。若亦能活命,她希望乃是因千姬盡了孝道,是千姬救了自己……
二位局去後,澱夫人馬上閉了眼睛,默默念佛,她許是在默默懺悔先前因任性妄為,犯下的各種過錯。
但秀賴卻無母親那般安然和平靜。他一夜未睡,不停拍蚊子。他已厭倦了各種牢騷。直到二位局欲去時,他方靠著稻草包睡去了。
真田大助始終在秀賴面前正襟危坐,他仍在體味父親之死帶給他的苦痛和最後之言的深意。與大助並排而坐的,乃是十五歲的高橋半三郎及其十三歲的弟弟十三郎,他們在一旁打盹兒。二子依然留著額發,貌如女子。
二位局出去後未久,井伊的人馬便包圍了院子。
院子被圍,井伊卻未馬上破門。奧原信十郎鬆了一口氣,二位局定然將此藏匿之地透露給了家康公,家康公派井伊前來,乃是保護秀賴母子,不久自會有人前來迎接。到時不管怎樣,將母子二人交與那人,自己也算盡了職……
井伊後面,出現了安籐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的旗幟。
「軍中有本多上野介正純的身影。」
「他來了,上野……」
奧原信十郎愈發放寬了心。安籐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都是將軍的親信,本多正純卻是家康的心腹之人,許是這些人前來迎候……想到這裡,信十郎回到了穀倉,彎下身,靠近匍匐在地的大野治長,耳語了一番。
治長已經半死不活,但聽了信十郎之言,猛從地上坐起身來,對侍童們喊道:「快伺候右府更衣!」
十七歲的土肥莊五郎應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了一面小鏡子,為秀賴梳發。莊五郎亦留著額發,貌若女郎。
梳完頭,莊五郎將手中的鏡子遞與秀賴,道:「願大人身體安康,萬事如意!」這是早上一貫的問安,但此時此地聽到這些,卻不免令人脊背發涼。
「半三郎、十三郎,快來捶背!」
「是。」
若說土肥莊五郎如個正值妙齡的女子,高橋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則似還末長全的小女孩。高橋兄弟跪在秀賴左右,為他捶背。此時,秀賴才看了看鏡子。在此之前,他還未完全從睡夢中醒來,眼皮和舌頭都像醉酒一樣不聽使喚。他自無法定下心來,一臉茫然,看到鏡中的自己,才慢慢恢復了生氣。
「好了,」他撥開肩上二人的手,道,「辛苦了。」說完這句慰勞之詞,秀賴抬首,眼睛剛好對著從高窗射進來的陽光,遂慌忙低下頭。
大野治長已經無法動彈。他若能起身,定也想親自去見見敵方大將。
奧原信十郎豐政走了出去。此景已經令他不忍再看,他心中生悲,只欲號啕大哭……
信十郎拭了拭眼角的淚水,抬頭望著天空。天空暗雲浮動,從密密的雲層間灑下了少許陽光。看看太陽,約已到了巳時。外面不再那麼悶熱,順著河道吹過來的風輕輕拂動著低垂的柳枝。
治長終於熬成名副其實的大阪城輔政,可是,此前多年,他究竟有何作為?自從片桐且元離去,又經歷了去歲冬役,他立時成了讓人刮目相看的大才,只可歎大阪城和他的命運都已到了盡頭。「就是爬著,也要去見一見井伊……」在他這種赤膽忠心面前,石頭也會動心,井伊直孝怎會無動於衷?他若能表現出如此氣概,大御所怕真會饒他一命。
但信十郎走出門外之後,治長依然未能動身,只道:「雖有親自前去交涉之心,但你看我這樣子……速水,就拜託你去走一趟了。」
「遵命!」
「就說這一切都是大野治長的過錯……右府完全不知情……」
速水嘴唇顫抖道:「好了,我去了。」他顯出一副爭強好勝的樣子,來到信十郎面前。
「請讓在下跟去,負責護衛。」信十郎道。
「不!」速水斬釘截鐵拒絕,理了理後背上的小旗,朝著井伊的馬印大步走去,顯得越發有氣魄了。
信十郎想像著速水甲斐守手持武刀的樣子,不由苦笑。此人太好強了。
劍可以柔軟自如,刀卻不能。現在他乃是使者,是前往對方軍營乞命,如此好強,如何能完成便命?
奧原信十郎慌忙追出幾步,轉念一想,又停了下來。他的出入已經讓敵軍知道了秀賴母子的藏身之處,既然已知,就應該在此處豎上馬印,可馬印卻已在郡良列和渡邊內藏助等人自殺的時候毀去了。罷,罷,敗軍之將乞命,其實不必過於拘泥。信十郎這樣一想,又回到了倉房。
速水甲斐正如信十郎憂心的那樣,昂首挺胸,進了豎著井伊直孝馬印的大帳。
「軍使,辛苦了!」不見本多上野介的身影,迎接甲斐守的是井伊直孝、安籐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
當一人將生死置之度外時,自會勇氣備生。但其勇若事起倉促,只會令人驚而不懼。若平時少了磨煉,勇則勇矣,乃是莽撞;能加上平日修煉,才可謂智勇雙全。速水甲斐守便屬莽撞。死且不懼,我還怕甚!他為秀賴母子乞命而來,卻絕未想過自己活命,正因如此,才顯得驕橫無禮。但照實言之,他的強硬不過出於內心膽怯,雖決心一死,他卻是因懼而故作強勢。亂世之人多歷生死,故喜虛張聲勢,速水甲斐守亦然,他作為敗軍之將,甚至忘了自己首先應聽對方吩咐。
在井伊、安籐和阿部三人的引領下,速水甲斐守走進軍帳,馬上道:「守久奉右大臣豐臣秀賴之命前來出使。快備座。」
備座?
要是家康聽到,自會開懷大笑,拍膝褒揚:「毫不懼死,真乃勇士!」
但現在他對面諸人同樣血氣方剛。井伊直孝立時便面帶慍色,語帶嘲諷:「你的見識還真高明。城池燒了,右大臣還是右大臣嗎?」
這幾句交涉便注定了此日之悲,只是雙方事後才知。
「右府的一切都是大野修理一手把持,想必大御所和將軍均知。」
「是,不把城池燒掉尚不甘心,真是遺憾啊。」安籐重信語氣裡帶著嘲諷,「休要說那麼些廢話。趕快進入正題!秀賴公打算何時投降?我想問問具體時辰,也好去請求將軍大人吩咐。」他似更熟悉談判。
「正午從櫻御門出來。」
「正午……這麼說還有一個時辰?」
「正是。我早就說過,右府母子若能活命,不管如何問罪我等,我等皆無異議。請務必對有府以禮相待……」
井伊直孝不由得笑出聲來,「以禮相待?你是說讓他騰雲駕霧不成?秀賴乃是兩度謀叛之大罪人,現在的身份乃是俘虜!」
「俘虜?」速水守久繃緊了臉,正色道,「你的意思,是不能以右大臣身份,以禮相待?」
「就是這個意思!你待怎的?」安籐重信道。他比兄長直次性急,口舌毒辣。
見他挖苦,甲斐守再次高聲道:「這般待人,大御所和將軍定不會滿意!諸位忘了右府乃是豐臣太閣之後?」
「哼。」重信的語氣變得越發冷漠,「那應怎樣對待豐臣太閣之後,才合乎禮儀呢?」
「備轎。」
「轎子?井伊大人,在這戰場之上,可有供貴人乘坐的轎子?」
「哼。」直孝語氣裡帶著嘲笑,「就連七十四歲高齡的大御所也僅乘著竹轎出征,戰場上豈有什麼貴人乘的轎子?到京城裡去尋一尋,興許還能尋到,在這廢墟裡嘛……」
「嘿?」安籐重信再次轉向速水甲斐守,「轎子不是沒有,只是因為此處乃是戰場,無處去尋。豐臣太閣愛子再次發動叛亂,如今淪為俘虜,哼,到時候不五花大綁他,就是寬和了!」
「五花大綁?真是……豈有此理!」
「那又怎樣?」
「你們難道不知大御所的心思?」
「嘿嘿,這個嘛……我等未在大御所跟前侍奉,故大御所的心思,我等無從知曉。轎子?休想!」
「嗯?難道你們就這樣當差?請問,你們欲如何將右府帶至貴軍軍營?」
「走路你定不願,我們預備了馬匹。」
「難道讓夫人也騎馬?」
「實屬無奈,我們何處給她尋輛香車?」
「不!」速水甲斐瞪大眼,一聲斷喝,「鄙人決不允許你們將豐臣太閣之子、敕封右大臣,帶到各大名軍營示眾!」
「哦……」井伊直孝一副無奈之態,歎了口氣,「你的意思,若無轎子,右大臣就會切腹自殺?」
這句話裡包含的意思,已不僅僅是諷刺。速水甲斐守頓時語噎:罷了罷了,無論騎馬坐轎,事情必須盡快了結。但無論怎樣,也不可讓他們帶秀賴母子去諸大名軍營,甚至到下人和腳夫中示眾。本以為對方對此已充分思量過了,可是……速水甲斐守咬著牙,苦思善後之策。
因為甲斐守言語失當,氣氛更是緊張。他這才察知,因出來之前未與秀賴母子及大野治長商議出降方式,此時又過於激切,已給了對方口實,處於劣勢。
「如何了?」阿部正次似要打圓場,道,「你也見到了,這城內皆是斷壁殘垣,何處去尋轎子?頂多也就能尋些擔架和竹轎。你自思量,是要體面,還是要性命?」
阿部正次的話合情合理。速水甲斐渾身顫抖,心痛如割,卻又無可辯駁,思量良久,喃喃道:「你是說絕沒有轎子?」
「你也看到了,此處已成一片廢墟。」
「哦……請各位稍等片刻。」
「要等到午後麼?」
「不,只是在此之前,鄙人要去請示一下右府。」
「到現在才……」井伊直孝還沒說完,阿部正次平靜道:「速水守一人自無法作主。既然這樣,我們且再等等,請盡快定下來。」
「明白。」速水甲斐馬上站起身來,他已迫不及待要離開大帳。
待速水昂首挺胸轉身離去,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氣得咬牙切齒。
「全無悔改之意!」正次開口道,「真想把他碾個粉碎!」
井伊直孝似也動了怒,平時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竟道:「怎的?就這樣等著?」
安籐重信笑了笑,話裡有話:「大御所乃是百年甚至千年不遇的罕見之才。在他看來,秀賴謀反根本不足掛齒。但,大御所百年之後,要是仍然屢屢出現這等叛亂,何人可治得安穩?」
「你的意思……」
「我無甚意思,但,此事必須好生思量。」
三人再次互相看了看,都在揣摩彼此心思,然後,誰也不多言了。
速水甲斐回到穀倉時,女人都已與澱夫人一起念佛。眾人的名字已被悉數寫在名簿上,交與關東的來使。各人都將自行了斷,即使秀賴和澱夫人能夠得救,其餘諸人也必須一死。絕望之下,她們唯有將希望寄托給佛祖。
「好了好了休要再哭喪著臉念佛了!」洋教徒速水甲斐一進門,便帶著一腔憎惡之情道。
奧原信十郎不在倉裡。半死不活的治長聽到甲斐的聲音,睜開了眼睛,「速水啊,結果如何?」
「這……」速水一屁股坐到治長前面,道,「井伊直孝那個渾蛋,實太無禮!」
「你是說……事情談崩了?」
「那些混賬東西,他們定是想讓右府母子騎馬到各地大名軍營示眾。」
「什麼,讓大人……」
「示眾!他們定是這般想的,連一乘轎子都未預備,如何是好?」
但治長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停止了誦佛,倉裡一片寂靜,眾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著二人談話。
「修理,」甲斐守咬牙道,「我們想得太天真了。今日的談判便可看出,必是如此。」
「你是指……」
「大御所那老狐狸,從來就無放過右府之意。」
「從來就無?」
「正是。修理,你把人想得太善了。他要是想放過右府,不管是井伊還是安籐、阿部,都不會那等蠻橫無禮。安籐竟說,要把右府五花大綁,或用擔架抬走。」
甲斐守一氣說完,只聽見屏風裡傳來澱夫人尖利的聲音:「守久,到這邊來。」
「見諒,在下在夫人面前說出無禮之言。」
「修理也過來。對於剛才那幾句,我不能不問一下。右府也要聽一聽。過來,再跟我說說詳情。」
速水甲斐守若非怒火中燒,必會甚是狼狽地掩飾方纔之言,但,他此時卻反而火上澆油:「是,那夫人就聽在下說。在下作為使者前往,他們卻一味愚弄……」
「你說了些什麼?」
「在下說,右府會在正午時分從櫻御門出城,可井伊卻嘲笑說,右府要騰雲駕霧云云。在下便說,需乘轎,請預備轎子。」
「他們怎說?」澱夫人看起來頗為冷靜,抬起頭小聲道。
「他們斷然道,沒有轎子,還嘲笑,此乃戰場……」甲斐守未注意到,自己的言辭已因過於憤怒,有些添油加醋了,「他們還說,若非要乘轎不可,就去尋些搬運死人的擔架或者路邊的竹轎,要將右府反綁到上面……」
「右府也在聽著呢,你不要說了。」澱夫人身體發顫,阻止了他,「唉……井伊並非奉大御所之命,前來迎接我們母子。」
「恕在下斗膽,他們還說,決不會放過右府和夫人……」
「修理!阿千難道未……」
「不會,即便少夫人忘記,身邊的刑部卿局也不會忘記提醒少夫人,為右府和夫人乞命。」
「那……井伊為何如此無禮?」
「恕在下斗膽,井伊直孝乃是奉將軍之命前來。」
「你是說秀忠不欲放過我們母子?」
「啊……是,啊,不,將軍心裡怎生想,在下並不知,但必與大御所不同。」
「哦,原來如此……」澱夫人用念珠抵額,茫然若失,低歎一聲。
「不!」速水甲斐道,「都是那心狠手辣的大御所的陰謀,每一步都是他親自謀劃……」
「甲斐守,你控制一下!」
「在下不能!在下還要去一趟,去轉達右府的意思,是騎馬還是坐轎?」速水甲斐轉向屏風裡的秀賴,大聲道:「大人,在下想問您,您能忍受別人將您帶走,到敵營示眾否?」
「且等,甲斐守!」澱夫人再次打斷了他,「事態嚴重。天下公之後,是不是應作為俘虜拉去示眾,誰也不知。大人平靜之前,你好生等著。」甲斐守這才緩緩平靜下來。
「甲斐守。」
「在!」
「誰的竹筒裡還有水,現在就以水代酒,準備離別吧。」澱夫人頗冷靜。
「離別……」
「是。只要右府能活下去就是了。我要留在這裡。不論是去是留,這都是今生最後一杯酒了……」
女人們哭了起來。秀賴無言,他正在仔細思索即將到來的死亡。
速水甲斐守從侍童的竹筒裡收集了一些殘餘的水,倒進腰間的葫蘆,也漸漸恢復了平靜。是騎馬跟對方走,還是在此切腹自殺,這已不是面子問題,也非雙方言語相爭便可以解決的。是生是死,只能選取其一。
秀賴將會作出何樣的回答,甲斐守已經猜到七分。秀賴若失去了母親,眼睜睜看著大家去死,一個人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甲斐守往葫蘆裡裝水的時候,暗暗看了秀賴一眼。秀賴將扇子豎在膝上,雙眼緊閉,上身挺直坐在地上。他這種坐姿還真是少見。由於有些肥胖,他雖然稱不上端莊,但至少不令人生惡。
「甲斐守,可準備好了?」澱夫人在背後道,「若準備好了,我先飲上一杯。」
「是。」
「把屏風拿開。右府也好生看看母親……」
高橋半三郎站起身來,將屏風挪開。秀賴睜開眼睛,他眼圈通紅,已知死亡正在步步逼近,心中定反覆思量。
「大人,我不能再和大人繼續待在一起了,我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
秀賴不言,只是目不轉睛望著母親,胸腹微微起伏。
「此乃我第三次見著城池被毀。第一次是在父親切腹自殺的小谷城,第二次乃是母親殉死的越前北莊城,此次……這次乃是我唯一的兒子居住的大阪城!我這一生,先是失去了父親,母親隨後也被燒死於大火之中,這次,卻要看著兒子赴死……我前生造了什麼孽啊,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便會發生不幸。」澱夫人使勁搖了搖頭,又道,「正因如此,大人必須離開我這個不祥的母親。給兒子帶來噩運的母親不主動離去,必然再次給大人一生帶來困厄。好了,十三郎,把水遞給大人,我們母子的緣分就此了了。斟上水。」
速水甲斐守默默將葫蘆交與十三郎。十三郎依言,從食盒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紅色酒杯,來到澱夫人跟前。澱夫人微微一笑,接過酒杯。
秀賴依然定定望著母親,高橋十三郎將澱夫人飲盡的酒杯遞到秀賴面前。
速水甲斐守看著這一幕,並無說話的杌會。澱夫人的平靜和從容,讓他繃緊了心弦:澱夫人的話裡,隱藏了只有母親對兒女才有的無限慈愛。秀賴到底會不會決定活下去?
「好了,我們母子的緣分盡了。這是母親給兒子的離別酒。」說到這裡,澱夫人一臉嚴肅轉向甲斐守:「待喝完離別酒,你就陪著大人出城吧。大人乃是武將,騎馬並非恥辱。」
「是!」
「跟隨大人的,只半三郎和十三郎等三四個侍童即可。」
秀賴默默從十三郎手中接過杯子,「母親,孩兒飲了此杯。」
「好,多謝大人。」
秀賴仰頭一飲而盡。看著這樣的場面,不僅澱夫人,就連速水甲斐和大野治長都以為秀賴會聽從母親之言,他的動作是那般自然。
喝完,秀賴微微一笑,道:「荻野道喜,到這邊來,我有事要托你。」他若無其事地將杯子遞給了道喜,又道:「道喜,拜託你來為母親和眾夫人們介錯,辛苦了。」
全場鴉雀無聲。
「自盡之時很是痛苦,拜託為她們介錯,減輕她們的苦楚。」
「遵命!」
「毛利勝永,」秀賴朝毛利勝永招了招手,「我的頭顱就拜託你了!你甚是忠誠,我不會忘記你的勞苦!」
勝永一臉茫然,等著侍童遞過杯子。他看看治長,又看看澱夫人。
澱夫人突然尖叫一聲。
一瞬間,外面的屋簷下響起了辟里啪啦的燃燒之聲,接著是一陣槍響。
井伊軍的火槍隊見速水甲斐守遲遲不回,便在約定的時辰開槍示警。
「不!」澱夫人的喊聲與槍聲幾乎同時響起。
「啊——」甲斐守呆住了,「他們真要置我們於死地!」
大野治長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
有生且有死,生且生矣,死且死矣,何憾之有?人生處處人陷阱,落漩渦。
女人發出聲聲悲鳴,互相抱在一處。男人則臉色大變,紛紛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