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最後一坎

    二條城內,德川家康脫下長久以來一直不離身的陣羽織,迎來了慶長二十年的新年。他的一個心願得以實現,終可鬆一口氣了,但心裡卻仍然陰晴不定。
    去歲秋日,家康從駿府出發時,念想「一定要活到下一個新年」,若能活到下一個新年,他定要圓滿解決大阪問題,轉禍為福,把太平的珍貴和嶄新的幕府向世人展示。他一直在這般自負地算計,並且,為了避免把大阪逼入絕境,他始終為其開著一扇交涉之門,讓大阪通過此門觀察時勢,自我反省。
    結果大致遂了家康的心願,和議締結,陣羽織也脫下來了。但是,天下大名,還有那些聚在秀賴身邊的浪人,果真能明白太平的來之不易嗎?事情絕未完全解決。一想到這些,他就放心不下。
    對議和最為不滿的似是將軍秀忠。既然連秀忠的不滿都可以看得出來,譜代親信也定都以為,家康的處置太溫和了。秀賴又如何呢?一想到這些,家康就再也輕鬆不起來。他以為這麼做,可讓秀賴充分悟出戰事的無謂,遂不失時機締結了和約,可是,事情似乎並不如他所想。秀賴認為自己乃是戰敗之人。
    在一些世人眼中,家康已變成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他指點江山,卻為何要和一介小兒過不去?
    其實,這次不戰而和,是對秀賴等生於太平世道的年輕之人進行的懇切教導,為此花費之巨,實可驚天。秀賴若真從這次「戰爭遊玩」中學到了該學的東西,他就應把已故太閣遺留下來的黃金悉數獻出,向彙集起來的浪人賠禮致歉,承認自己一時糊塗,令其解散。如此一來,城濠被填埋、已完全失去戰鬥力的大阪城,就不再會讓野心勃勃之人燃起非分之念,大阪便不再為是非之城,作為公卿的豐臣氏亦可永遠存續下去。但秀賴糊塗到底,一再向正純、直次、正成等人訴苦,越發引起了眾譜代的反感。
    莫非當世竟無人能領會我的心意?此際多有病恙的家康,心中生出難以言表的寂寞、焦慮與痛苦。
    無論秀忠還是秀賴,都無法知我真心——儘管這種焦慮的重荷壓得人不堪其沉,但家康仍未絕望。可是,正如伊達政宗和籐堂高虎所說,若費盡苦心締結的太平,只是帶來片刻的休戰,就不能一笑置之了。家康思量,這恐是神佛對他今生最後的考驗。
    家康認為神佛有兩個意思。其一,人的一生並不「十全十美」。可以說,「十全十美」就是最完美的「大善」。由於家康太想得到「大善」,神佛便在高處訓誡道:過猶不及。神佛的另一個意思,則是要家康把大阪冬戰看成自己的失敗,從而進行更嚴格更深刻的自我反省。「天真想法斷難成事,要好生磨煉。」如此一來,神佛就得讓家康再活一二年,讓他徹底思量清楚,使天下徹底太平。
    「京都的冬天冷啊,太冷了。」回到二條城不久,家康就自言自語。此時,他已下了決斷。連神佛都責備他太貪戀完美,督促他再重新想想,他便要遠離這是非之地。他遂暗下決定,在迎來新年之前,先向朝廷拜賀,然後返回駿府。
    對於秀忠,家康早就送上了一句話:「京都冬天太冷,過年後早早回去吧。」
    秀忠當然不能反對。但現在,他正懷著與家康不同的想法,悉數拆除大阪城的二道城、三道城。若父親不在身旁,秀忠與其手下做起事來自會順手得多。正因為明白此點,家康就更感到痛楚與寂寞。或許,連秀賴都在感歎:你在這裡,都無法暢所欲言。
    家康之心,天下皆不知,既是他自身之痛,也是天下之痛。罷了罷了,莫如暫時離開這漩渦,靜觀事態變化。
    個人的智慧總會有限,所謂真正的智者,必定善於傾聽別人的意思,擇其善為己所用。因此,真正智者的智慧,永遠不會停滯。家康在思索中迎來了七十有四高壽。
    一年之計在於春。家康比常人更尊重習俗和家風。不過,拘於虛禮的繁文縟節與奢糜浪費,卻與他的性情不符。
    儘管憎惡無謂的浪費,但一旦認定其來歷,並將其定為家規,家康就絕不再允許變更。除夕之日,他親自檢視了進獻給宮中的鶴,然後在諸寺一齊撞響的除去百八煩惱的鐘聲之中就寢。
    在這鐘聲停止之前,對將離開這是非漩渦、向駿府出發的自己,家康又一次加以嚴格的反省。他當然又會思及人壽。慶長十九年,他有兩次險遭大難,如今還能平安無事再活一年嗎?向來把生死寄於佛陀的他,卻不多想這個問題。他想的是,如何才能在死前的每一日,無愧於天地,真誠地活著。
    寅時四刻,家康起來,一邊洗漱,一邊詢問家中傳統年貨兔雜煮是否已準備妥當。「那是我家祖先捨棄了故土上州得川之地,父子流浪諸地時,獲信州一人家救助,吃到了這樣一頓大餐,才活下去。這便是它的來歷。它教我們莫忘貧困,莫負恩義,亦是可強身健體的珍饈美味。定要讓它傳下去。」由於身邊乃是跟隨而來的十四歲的長福丸,家康遂刻意這般解說,然後準備祭拜神靈、向四方祈福諸事。
    長福丸恐也注意到了父親向宮內獻鶴,而自家卻只享用兔子之事,遂生了疑問。祭拜完畢來到佛殿,長福丸說道:「先祖父子流浪四方,定甚是辛苦。」
    「是啊。就與現在的你我一樣。在寒風刺骨的除夕日,父子在信濃的深山裡徘徊。就在差點凍僵的時候,終於摸索到了一處人家,得到了一頓熱氣騰騰的兔雜煮。沒有祖先,就沒有我們。這可是阿彌陀佛的恩惠啊。」
    長福丸不知在想些什麼,大大「晤」了一聲。當年是父子倆,現在也是父子倆,他必是對此產生了少年特有的感懷。
    由於武家向宮中朝賀的日子,例為正月初三,故初一,家康只向宮中獻了鶴,決定初三再次令大澤基宿進宮朝賀。
    大年初一,從欣享慣例的膳食時起,各大名、僧侶就絡繹不絕前來,擠滿了大廳,賀者的名字被一一報了進來。
    「右大臣豐臣秀賴大人的使者伊東丹後守長次,從大阪趕來賀歲。」家康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一瞬間,喜色躍然臉上,「右府大人的賀使?」
    家康原以為,在這世上,再也不會迎來新年。但離開京都之前,他最為擔心的秀賴竟然派來了使者,還在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抵達了二條城。看來,秀賴定是從昨夜就惦念著此事,並早早打發使者前來。
    「右府的賀使到了?好,大廳裡必擠了偌多人。我現在就讓人收拾膳台,你立時把使者請到這裡來。」家康忙不迭地吩咐,又回頭看一眼賴將(賴宣)「長福丸,你也同席吧。不過,你要給為父執刀。」
    「遵命!」
    父親的喜悅之情比什麼都令人高興,賴將連忙拍手叫進近侍。他先一步放下筷子,揉揉自己撐得鼓圓的肚子,道:「孩兒現在就替父親捧刀。」
    吩咐下人撇下膳食之後,賴將立刻走到侍童面前,施了一禮,接過儀仗刀。刀身鍍金,光彩奪目。賴將動作麻利,侍立於家康身後,煞是英武。
    這時,衣冠華麗的伊東丹後守長次被請了進來。在秀賴的近侍當中,他和木村長門守重成同被譽為美丈夫,生得儀表堂堂。他進來時,在場的十餘男女也分成左右兩列,一齊跪拜下來,向右大臣秀賴的使者表示敬意。
    「尊使遠道而來,辛苦了,快往裡邊請。」家康道。
    伊東長次卻顯出頗為拘束的樣子,並未立時到家康面前,遠遠祝道:「伊東丹後守長次奉右大臣豐臣秀賴之命前來,恭祝大御所新春之喜。」
    家康心頭忽然湧上不安:莫非是借新年之賀,前來訴城濠填埋糾紛?他心裡驀地一驚。
    「辛苦了。你已看到了,家康安然無恙迎來了七十四歲的春日。稟報右大臣,請他放心。」接受完新春賀辭,家康忙探身道,「怎樣,右府可好?在這吉祥如意的新年裡,澱夫人身子還好吧?」
    家康話裡有話:今日大節下,若是前來訴苦,定要注意分寸。
    「是。右府和夫人都甚是康健,請大御所放心。」長次的姿勢和臉色仍不自然,聲音也越來越緊張。只聽他繼續道:「右府吩咐小人給大御所帶來口信。」
    「哦,還有口信?說吧,大聲些。近來,我耳朵愈來愈不靈了。」家康有些失望,以手護住右耳,探出身子。
    父親轉喜為憂,賴將卻未察覺這些變化,似在與使者比拚威風一般,執刀瞪眼。
    這時,長次忽然兩手伏地,「請恕小的直言口信。」
    「你說吧,大聲些。」
    「是。我家少君說,若大御所就這樣回了駿府,他會終生後悔……」
    「終生後悔,他所指何事?」
    「說自己此前太幼稚,未體察大御所的慈愛之心,多有冒犯。」
    家康心頭一熱,「什麼,右府是這般親口說的?」
    「是。右府紅著眼睛道,還請大御所多多寬諒他的幼稚。聽說大御所大人過完年就要回駿府,如在此之前不把這些話說出,他會經受不住內心的譴責和愧疚。另,他叮囑小人無須在言辭上過多修飾,直接把原話說給大御所就是,只因想轉達這一言,才急急把小的派來。」
    家康呆在當地,心頭潮起潮落。秀賴的口信讓他忽地想起了信康,想起了信康從大濱趕到岡崎,為自身的糊塗謝罪時的身影。年輕人為何總是讓人如此心碎?秀賴若在半年之前就明白這一言,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嗎?
    「哦,右府是這樣說的啊……」
    「另,今年新年,少君會與少夫人過一個安樂祥和的新春,請大人放心。」
    「哦。」
    「一切都來自大御所的慈恩,只要大御所樂意,莫說是安房、上總之地,就是到天涯海角,秀賴也會快意地移去。」
    「哦,連移封的事都……」話剛說了一半,家康就慌忙住了口——身邊的耳目太多。秀賴願意坦誠地接受移封,為時還不晚。當信康意識到自己的年幼無知時,已徹底掉進罪門,無可救藥。秀賴還沒走到那一步。我絕非信長公,我是右府和阿千的爺爺……家康心口忽地大熱,眼前頓時模糊了,老淚奪眶而出。
    「哦。是這麼說的啊。好,好,家康活到七十有四,到了今年新年,才第一次體驗到人生的喜悅。真是……真是一個吉慶的新年。我會安心離開京都,返回駿府。你回去之後,轉告右府,要他好好過活,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聽到他誕下嗣子的消息。」說到這裡,家康才意識到自己淚流滿面,慌忙命人準備酒宴。
    家康接受了秀賴的新年祝福之後,出到大廳,顯得心緒大好,簡直讓眾人瞠目。他笑對年輕人道:「明年的新年,我還在這裡,還這樣接受各位的新年祝福。嘿,許已不大可能了。日子流淌不息,去者去,來者來,希望大家珍視每一日,過好每一日。」家康平靜地說完這幾句令眾人驚奇之言,照例賜酒。
    對於這些話,有些年輕之人渾然不覺,也有人眼淚汪汪,後者恐已聽出,這多是家康公的遺言了。
    初一迎來了近百人祝賀的家康,到了初二,忽又意外地迎來了敕使,不只是敕使,連院使也來了。宮內定也聽說家康將於初三離開二條城東返,竟在大澤基宿進宮朝賀之前,便來致賀了。
    家康誠惶誠恐迎接了兩位御使。這次議和,不僅讓秀賴心懷感激,朝廷也有深刻的體會。家康之感動難以言表,也極為滿足。
    敕使乃是大納言廣橋兼勝和大納言三條西實條二人,院使則是秋筱大弼。看來神佛已洞明一切。歡呼雀躍迎接太平的,不只是京都和大阪的百姓,就連宮廷都在欣享著喜悅。
    敕使回去之後,家康還有些恍然,有些不安。
    眼中無生亦無死,此乃達人的心境;而死去之後,再也不能與活人為伍,這卻是凡愚的現實。在我消失之前,在我的身影還能顯現在世人眼前的時候,還有無忘了做的重要之事?這是意外迎來敕使的家康,一心想報答恩賜的良心之間。
    傍晚,家康把松平康安、水野分長和松平勝隆叫到跟前,「把你們叫來,不為別的。明日,我就讓大澤基宿進宮朝賀,之後出發,歇宿的地方許在近江的膳所。」
    話說到這裡,松平康安還以為家康要讓他負責一路上的護衛,朗朗道:「請大人放心,路上的事早就準備好了。」
    家康卻呵呵笑了,「誰說路上的事了?我要說的,是在我從京都出發之前,你們三人帶上人馬向大和郡山進發。」
    「去大和郡山,莫非那裡有亂?」
    家康於喉嚨深處友出低低的笑聲,「你們三人雖然年輕,但所歷甚豐,我才把你們派往那裡。為何要把你們派往那裡,明白嗎?」言罷,他瞇起眼睛啜了口茶。松平康安聳起肩膀看看勝隆和分長,二人也都低頭不語。從紀州到大和一帶,百姓的騷亂也非沒有,但現在皆已平息,他們耳內也未聽到有騷亂的傳聞。
    「哈哈。」家康又愉快地繼續道,「現在大阪那邊正在填埋城濠,拆毀城郭,對吧?」
    「是。」
    「若單是毀壞,只能為害天下,須繼之以更好的建造。明白這個道理嗎?」
    「明白。」
    儘管康安嘴上說明白,但眼中依然迷惑。大御所欲在拆毀大阪城之後,再建造一座更好的大阪城,他心里許是如此解釋。
    「我終其一生在為建造更好的東西……為糾正舊弊,煞費苦心。如今,這種心思似終與右府相通了。因此,右府才特意派來了使者。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思量一下了。」
    「啊?」
    「令人填埋城濠,乃是為了天下,既然他已明白,我也得為右府考慮啊。」
    「這麼說,大人要把右府移到大和郡山?」
    「正是。右府既不再拒絕移封,我便欲把他移往彼處。康安,你去宣撫民風,使郡山成為一個適合身為公家的右府居住的城池。你的主要任務,乃是讓民心融和。」
    「是。」
    「分長,你去宣示武力,嚴防不逞之徒生亂。」
    「是。」
    「勝隆,你去築造舊城,看看多大規模的城才適合右府。要花費多少,仔細核算,然後報到駿府。當然,還要和奈良奉行商議,大和全境的總出產,公開的數字和實際收入之間的差別,也要好生調查。總之,須確保右府和現在大阪的俸祿相當。」
    「遵命。」
    三人面面相覷,終明白家康所念。
    「既然他已明白人間悲苦,若不為他另建一座居城,實在對不住他。你們三人就是為這些去準備。民心要協合,武功要嚴酷,算盤要細緻。」
    然後,家康又把一些重要的事宜向三人徉細講解過,於第二日,按計劃離開二條城,向駿府而去。
    歸途中,身邊的人與出征時的面孔幾乎相同。
    家康把林道春叫到轎輿旁邊,不時向其詢問《論語》中一些章句的意思。
    儘管道路兩旁依然為寒風呼嘯的冬景,但仍以莫大的力量感動著家康,讓他百看不厭。這恐是辭路之旅了——這種感慨一直縈繞在家康心頭。有時,他忽地想起茶道的「一期一會」,眼前忽然浮現出母親的音容笑貌:看來,我也要去見母親大人了。
    初三晚,家康宿於膳所,初四則乘船渡琵琶湖抵矢橋。湖上冷得更加厲害,從遮擋寒風的幕帳的縫隙向對面的比睿山望去,不禁讓人百感交集,幾欲淚下。當年他與信長公前後呼應、首次進京時的情形,如在昨日。那時,周圍一片冰冷,絕無一張笑臉。如今,船一到達矢橋,兩側就擠滿了跪地迎候的百姓。
    人們都喜歡太平。每一張臉都不再是從前那般惡相,都變得良善。人來人往,人少人老,唯山水不變。
    當日從矢橋抵水口,歇了一夜,次日宿於伊勢的龜山,初六抵桑名。七八兩日住在因黃金虎鯨而聞名天下的名古屋。在名古屋,家康接到留守伏見城的秀忠所派使者送來的關於大阪填埋進展的報告。使者說,填埋工程如期進行,浪人的騷亂也無大礙,將軍打算過了二十日之後,派人留守伏見和二條城,然後凱旋東返。
    家康很是滿意,讓義直陪他說話,於初九出發,未幾抵達岡崎。
    在岡崎,家康更是感慨萬千。這裡不只有父親的影子,更有祖母、母親、姑祖母的無限追憶,可是,家康蟄伏於此時圍繞身邊的親人和重臣,如今一個也不在了。
    時日如川,山河依舊。
    人的魯莽和謹慎、才智和陰謀,都隨風逝去。不久的將采,家康也將入到那「過去」的行列。一想到這些,家康久久不願離去。他到大樹寺去祭拜祖先墳墓,再去比較從前和現在耕地的多少,與現任城主本多康紀的家人盡情暢談往事,不知不覺,就過了十餘日。
    生我之土,卻非埋我之地。看來,我將要長眠於與父輩不同的土地了。一念及此,家康更是依依不捨。待回過神來,他發現秀忠竟已快追了上來,遂才於十九日痛下決心離開岡崎。
    此時,秀賴派的使者趕到了。
    家康從接受秀賴的使者新年朝賀的元旦始,到遠江中泉,二十多日,他都沉浸在滿足與幸福之中。
    從岡崎出發後不久,家康接見了追趕而來的秀賴使者,愉悅無甚。使者還是伊東丹後守長次。由於長次飛馬追了來,家康遂入了三河的吉良,決定歇一宿。
    此次仍與上次一樣,家康忽又擔心,是否填埋城濠之事義生了糾紛。事情並非如此,使者仍來告慰家康。而且,長次送來的小箱子裡裝了三件棉襖。其中的一件乃是由秀賴親自選定的落葉梧桐圖案的布料,由千姬親手縫製。
    「好……太好了……」看到棉襖,家康眼淚簌簌就落了下來。他哽咽得語不成調,哭了良久,方道,「請回去告訴右府,就說江戶的爺爺可以安心死去,身無遺憾了。順便告訴阿千,爺爺……高興得長淚直流……」
    此時的家康,既非一員在千軍萬馬中縱橫馳騁的猛將,亦非開創太平的不世英傑,只是一個平凡善良的老人,在毫無掩飾地表達喜悅之情。
    伊東長次也是大哭。他未想到,家康公這等人物,竟然也如孩子一般笑淚交替。
    當夜,家康一再向長次敬酒,慰其奔波之苦。翌日,他忽地改變初衷,欲在三河等待秀忠。秀賴和千姬如此惹人憐愛,此事應先告訴秀忠……可是,到了二十三日,家康又從吉良出發,二十七日進入吉田城。他恐是覺得,吉良城小,不宜等待將軍。
    秀忠於二十四日從伏見城入二條城,接受了諸公家的問候之後,整頓軍列,踏上歸途。秀忠也有許多話想對父親言說,遂令土井利勝先行一步,要他把自己的意思轉達父親。
    事實上,填埋工程並未如秀忠預想的那般順利。他杷剩餘的人馬交與本多正純和安籐重信二人,諄諄囑咐了一番,方急急追趕父親。
    秀忠的看法與家康完全不同。大名多已回領內。看到守備變得薄弱,大阪城內的浪人再次蠢蠢欲動。
    議和之後,秀賴的心境發生了很大變化,可秀忠對此全然不知。他聽到的,只是秀賴及其身邊的年輕人在強硬主戰,反對議和。浪人擁戴真田幸村和後籐又兵衛基次。因此,議和之後的不穩必亦發自這二人。秀忠既然得出這種判斷,對於家康先前的處置,自然覺得過於手軟,無法忍受。
    秀忠絕非認為父親已經老糊塗了,但總覺得,父親如此手軟,無非出自對千姬的溺愛。世人皆言,隔代相親,孫子比兒子更覺可愛,但斷不可因私情而誤了天下大事。這絕非秀忠一人的想法。家康自己開口便講這個,秀忠不過是以此來嚴格自律罷了。絕不能因阿千而給父親最後的人生留下憾事,此為忠厚誠實的孝子秀忠的真實想法。因此,他打發土井利勝追上家康,要求密談。
    家康人距濱松只十六里的中泉行苑,在此接見了土井利勝。中泉位於見付南面,古為遠江的治所。
    家康在此地建行苑,為天正六年。在濱松城的那些年月,家康時常到此處休養狩獵。此行苑後來漸漸成中泉寺,煙火不斷。
    家康心緒不錯,入苑之後,立刻把土井利勝叫進去,主動令閒雜人退了下去。「大炊啊,我亦有一事想令你立時轉告將軍。」
    聽了這話,土井利勝忙低下頭,他已猜出家康要說什麼。
    「右府特意派使者來慰問,我和使者在吉良會了面。你猜他們當時送何禮物?」
    「在下實不知。」
    「是棉襖。不過,可非尋常的棉襖,乃是右府親自讓人染的布料,阿千親手縫製,回頭讓你也看看。」
    土井利勝困窘起來,「此事暫且放一放,在下想先告訴大人一件大事。」
    「先放一放?」
    「是。將軍已勸右府夫人自盡。如此一來,這棉襖或許就變成……生死離別的禮物了。」利勝咬咬牙,慌忙垂下腦袋。
    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家康猛從扶幾上探出身子,急急正了正姿勢。利勝的話太令人意外,他一時竟無話可說,「大炊……」
    「大人必然很是吃驚,可此為事實。將軍已通過阿小勸少夫人自盡了。雖未接到回音,但事情已……」
    剛聽到這裡,家康用力地揮手道:「為何?你為何不加阻攔?」
    「勸了,但將軍不聽。」
    「蠢貨!」
    「在下慚愧。」
    「阿千……在這世上剛體會到女人的幸福。」
    「在下也這麼認為。」
    「大炊,你明白嗎,年輕氣盛時,人都會胡鬧。但隨著年紀的增長,血性都會逐漸收斂。若少了寬諒之心,必會血流成河。右府的血性正在收斂,我看得很是清楚。可是,在這種時候,將軍竟然不與我商量,就令阿千自盡。將軍瘋了嗎?」家康大聲申斥著,旋又沉默無語。他忽地發現,秀忠作出如此決斷,完全與平常不同。對秀忠來說,千姬也是一個可憐的、招人疼愛的女兒……那麼惹人愛憐的女兒,為何非逼她自盡不可?如連問都不問一聲,只是一味申斥秀忠,亦絕非處事之道。
    「大炊。」
    「大人。」
    「將軍說,定要攻打大阪?」
    「是。毒瘤不除,身無寧日;浪人不去,天無寧日。若不把裡面的膿全擠出來,太平盛世必是一場空!」
    「所以,若可憐的阿千還在城裡,將軍便無法痛下決心攻城?」
    「請恕在下直言,在下以為,將軍的考慮似……不止這些。」
    「還不止這些?」
    「將軍也疼愛阿千,若跟大人商量,大人必不答應,故唯有獨斷行事,才能盡到孝道。這是在下的一點感受。」
    「不夠!」
    「哦?」
    「只是這樣,怎能治得了天下?你若是真正的忠臣,就當在這種時候進諫。呀,這算是什麼事?小肚雞腸!鼠目寸光!」罵著罵著,家康的眼前一片昏黑。
    前一些時日,家康實在快慰,現在受到的打擊方格外沉重。對於浪人,家康不似秀忠那般敏感。他認為,移封便是解決所有問題的關鍵。正因太閣曾居此號令天下的大阪城,浪人的野心才會膨脹。但,若豐臣氏移到大和郡山,情況就截然不同了。秀賴也定會把剩餘的餞財分散殆盡。那些既有戰功又有氣節的浪人,則可在幕府的授意下,讓大名收留,偌多人自可找到新的主子。剩下的亦會棄城而去。這樣,豐臣氏的負擔就輕了許多。若再讓豐臣氏像土佐、薩摩那般屯田墾荒,自會豐衣足食。只要方法得當,武士依然可保持自己的錚錚鐵骨。
    但土井利勝對家康的這些心思並不知悉。
    「將軍命在下追來,實際上是命在下暗中把他的意思轉達與大人。若照此下去,大阪之亂斷難平息。最為關鍵的,是如今的大阪城裡,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大人議和的真意,因此,騷亂只能越來越大。從城下到京都,浪人已在頻頻招募同道。」
    家康無力地點頭,歎息了一聲,「將軍是這般看的?」
    「是。城濠填埋,城郭拆除,面對這種不利的形勢,眾人再怎麼憤怒,也無法與關東作戰。他們若能看清這些就好了。但可悲的是,浪人中的絕大多數都已昏了頭,只知憤怒,氣氛亦愈來愈緊張。他們完全可能把澱夫人、右府和千姬小姐都作為人質關於城內,再把阿千小姐作為談判的籌碼,百般為難我們。現在,甚至有人引用武田信玄的話,說人就是城,人就是濠,日後千姬就是城濠!就算大阪的城濠可以填埋,千姬這道城濠永遠無法填埋!因此,將軍亦是含著熱淚與阿小聯絡的。」
    家康木然凝望著天空。事情大出意外,他腦中一片空白,成了一個發呆的老者。
    土井利勝也感到家康大是可憐,但這些話又不得不說。他繼續認真道:「這不只是將軍一人……的想法。無一人不把大阪城看成麻煩……成瀨、安籐、本多父子,還有板倉勝重,也都是同樣的意思。問題實在棘手。」
    過了片刻,家康令土井利勝退了下去。他從未想到形勢會變得如此緊迫,秀忠竟要千姬自盡,但若非如此,澱夫人、秀賴、千姬,都會被一起關在城裡,成為浪人手中的籌碼。
    太陽還很高。遠江的天氣與京都大不一樣,南向的紙門上酒滿亮麗的陽光,打開門,就可欣賞椅花。但現在的家康哪有這閒情逸致?
    不能讓他們殺了千姬!
    家康帶著決絕的眼神,用假牙啃著指甲,恐連他自己亦未留心這保持了一生的習慣。「這究竟是怎的了?還有麻煩在等著我……」他獨自嘟嘟嚷嚷,「右府好不容易讀懂了我的心思,這一次將軍又來為難我!」
    但是,秀忠和利勝絕非魯莽輕率之人。利勝已明確說過,成瀨、安籐、板倉父子,均與秀忠持有同樣看法。這裡面不可能有一絲謊言和謀略,若是只有家康一人固執己見,那就太勉強了。實際上,家康真想把秀忠和利勝都斥責一頓,還有成瀨、安籐和板倉!現在大阪城內全是一群糊塗之人,治長不過澱夫人的相好,算個什麼東西?
    必須再努力。即使再難,也須說服將軍。在我老眼昏花的時候,還予我這等考驗,此非神佛令我再遇一難,又是什麼?
    傍晚,家康終於打定主意,「我要在這裡等待將軍。」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定會跟隨前來,可讓又右衛門立刻返回大阪,先阻止千姬自盡,再商量安撫浪人的辦法。
    在途中超過將軍秀忠的本多上野介正純,也趕到了中泉。他自是與秀忠會過面,商量之後才飛馬前來。
    正純把滿身是汗的馬扔下,逕直奔向家康所在的客殿。若知土井利勝已然先到,他怕會先與利勝會面。
    一到家康面前,正純就急道:「事情果如大人所料。」
    「正如我所料?」家康心中怦怦亂跳。
    「是!」正純使勁點頭,擦了一把額上汗水,「大人曾告誡我等,若是大阪忘恩負義,必然自取滅亡,上天絕不佑護不義之人。」
    「到底怎回事?」
    「大阪忘記恩情,行不義之舉。」
    家康失望地皺起了眉頭,「正純,你亦是為說這些而來?」
    「是。大人也知,我們曾許武田遺臣小幡景憲居於京都。但,就在四日之前,他接到了一份密函。」
    「密函?何人發出?」
    「大阪。」正純定定回道,「看來,浪人已鐵了心,欲招募更多的同黨,只欲再次固守城池,舉起叛旗。」
    「……」
    「不只是從街市上招募浪人,為了掘開被填埋的城濠,重築被拆毀的箭樓,他們竟到京都,把建造大佛殿的剩餘材料大搖大擺運回大阪。而且,下達命令的乃是已遭到浪人威逼的大野治長!在與板倉大人商議之後,決定先將這些稟報寫大人,在下才急急追趕而來。」這實無異於晴天霹靂!家康再次閉上了眼,沉默無語。
    「目下,潛伏各地的浪人大有人在。我們安插於住吉熊野的新宮行朝、界港的吉村權右衛門也都接到了邀請。另,由於木材之類已嚴禁沿河商家買賣,他們就特意運走大佛殿的余材。現在,被填埋的城壕怕已被重新挖開了。」
    「正純!這些事情右府可知?」
    正純直率地搖了搖頭,「恐是不知。」
    「此非右府命令?」
    「請恕在下直言,右府已形同虛設。」
    「住口!」
    「是……」
    「此次的謀叛……究竟是為了什麼?是不忍看到豐臣氏沒落,他們才集中起事?他們的意圖究竟為何?」
    「在下惶恐,正純只是陳述事實,不……他們的本意,早已不知忘到何處去了,因此,在下才說他們乃是多行不義,自取滅亡。但,若置之不理,恐生大亂。懇請大人與隨後即到的將軍仔細商議。」
    正純雙頰通紅,甚是激切。
    家康本希望這是漫長人生的辭路之旅,可是,隨著惡訊傳來,此良善願望轟然崩塌。
    「將軍也說要到中泉?」
    「是。事已至此,一刻也不能猶豫了。話雖如此,在路上向天下大名發佈軍令,似有損將軍威嚴。將軍欲先與大人商量,然後火速趕回江戶,再重新召集軍隊。」
    正純的回答鏗鏘有力,聽來很是確信浪人再次生亂一事。看來,秀忠及其身邊人已經下了決心,不平息浪人的騷亂,誓難罷休。
    「正純,你和將軍是在何處會面的?」
    「吉田。明日過午時分,將軍估計就會到達此處。依在下看來,將軍與大人會面,稟報完詳情之後,恐不會留於此處,而要匆匆趕回江戶。總之,若不抓緊時間,澱夫人、右府大人都可能被浪人幽禁於城內。」
    「我再問你,正信對此事究竟如何看?」
    「家父道,他對大人的眼力實在佩服至板。滅掉大阪的乃是大阪自身,絕非幕府,亦非天下大名。大人忍人所不能忍,耐心等待的,似就是這個時刻。這個教訓,後世亦當切記……」
    「夠了!」家康打斷了正純。正信雖為當世無雙的謀臣,有時卻無法窺探到家康的內心。「就連正信都這般說,高虎亦是一樣了。眾人都以為我早就預料到這一日了,唉!都以為我正指望這一日啊!」
    家康這話真假參半。所以這般說,只因本多正信和籐堂高虎等人以為,早就看透了家康的心思,連伊達政宗也以為已看清。他們對家康先前的懷柔之法心有不滿,總是以為家康想討伐大阪。
    「好了,你退下歇著。將軍就算追到這裡來,也要回江戶……土井利勝正在別間歇息,你最好去見見他。」剛說完這些,家康便覺全身癱軟,眼前一陣發黑。每當體衰力弱之時,他後背就一陣陣發冷,此為傷了風寒的兆頭。
    家康打著哆嗦坐起。他知,此時只要丹田沒了氣力,他立時就會變成臥床不起的病夫。
    德川家康啊,你縱橫一世,金戈鐵馬六十年,最後一個坎,豈有過不去之理?
    家康一面給自己鼓勁,一面猛吸了一口氣……

《德川家康12·大阪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