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吉繼碰壁

    天正十七年,小田原北條氏直和太政大臣豐臣秀吉的使者,一前一後來到了駿府的德川家康處。氏直派的使者乃是小田原老臣松田尾張守憲秀。憲秀來到家康面前,試探道:「我家主公說,若大人答應斡旋,他願意考慮進京。」
    家康看著庭院中的冰柱,「唉,他若能早兩個月這麼說,多好。」北條氏已經錯失良機。豐臣秀吉在九月初決意要討伐北條。今夏,他派上杉景勝和佐竹義重討伐伊達政宗,就孕育此意。對秀吉來說,日本國太過狹窄了,沒有足夠的土地分封給功臣們。無可奈何之際,他就會心生戰意,以得到更多土地。九月初,常陸下妻城主多賀重經、下館城主水谷勝俊等遣人給秀吉送信:「請大人務必東征。」
    「這可如何是好?聽到大人的意見,鄙人已經稟報了主公。」松田憲秀道。
    家康歎道:「九月初,關白大人就已決意東征。」
    「這,鄙人也聽說了……」
    「他說再也不會寬宥北條,把各位大名的夫人都召到了京都。你大概也知,我的夫人也已被送到聚樂第。」
    「知。可是,還有交涉的餘地嗎?」
    「沒錯,並非全無希望。我沒有別的意思,你能否做主讓北條氏立刻進京。」
    「關於此事,北條內部見解尚未一致。」
    「我知。關白似已下定了決心,已派人到尾張、三河、駿府一帶採購糧草了。」
    「唉,一旦開戰……」
    「沒人能看透關白。不過,他讓我不要再試圖從中斡旋。」
    「大人的意思,是關白決意出兵,無可更改了?」
    家康不語。他無法說秀吉想佔領關八州,以重新分配各大名的領地。
    「總之,我實在無可奈何。不過北條氏還不致坐以待斃。你們這些老臣們好好商議商議吧。」
    憲秀回去的第二日,秀吉的使者大谷吉繼便從京城趕到了駿府。大谷吉繼有著女人般的肌膚,白皙透明得有些嚇人。他眼珠似是金色的,骨碌碌直轉,對家康道:「大納言大人,關白大人決意了。」
    「哦?決意什麼?」
    「當然是討伐北條。大人也當知,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家康避開大谷吉繼的視線。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吉繼淡淡笑了笑。他以為家康不僅早就知此事,內心也贊成,「總之盡快為好。不然伊達和佐竹,都會和北條勾結起來。」
    「也不無可能。」
    「關白已經在京中的三條架設大石橋。接下來,」吉繼看了看家康,繼續道,「關白希望大人今後斷絕和北條的往來,火速進京。」
    「這是當然。」
    「不知大人準備何日進京?」
    「這……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十二月初吧。」
    「斯時會帶著長松丸……哦,不,秀忠公子一起進京嗎?」
    「哦?」家康好像吃了一驚,屏住呼吸道,「大人是這麼說的?」
    「不,大人未這樣說。」
    「哦。」
    「是聚樂第的夫人說:若大人進京,請務必攜秀忠公子同往。」對方沒有說「人質」,而是以朝日夫人的名義提出此事,確是一個不錯的借口。家康緩緩搖了搖頭。
    「大人是說……不行?」
    「恐怕不行。」
    「為何?」
    「是當同赴京城,但駿府總得有人留守。而且我打算在進京期間,讓秀忠參與軍政大事。待我回來之後,再讓他上京。請你轉告夫人:戰事迫在眉睫,凡事還須小心為是。」
    大谷吉繼「嗯」了一聲,看著家康。秀吉這位手下似又自以為領會了家康之意。「在下無話可說了,只管把大人的話轉達關白……不,向夫人覆命。」
    「大谷大人,捨丸公子身體可好?」
    「這……」吉繼像換了個人似的,輕鬆地探身道,「公子實在很可愛。大人有空就請到澱城去瞧瞧吧。」
    家康想從吉繼口中打探在大阪的秀吉、茶茶姬及孩子的事。茶茶姬被召到京城未久便懷孕,秀吉立刻為母子二人修了澱城。曾被秀吉稱為澱人或澱妻的茶茶姬,現被人尊為澱夫人。澱夫人在今年五月二十七生得一個男嬰,名日鶴松丸,又曰捨丸,意為已捨棄了一次,希望平平安安長大成人。總之,秀吉在五十四歲時,意外做了父親。
    秀吉逢人便道:「我亦做爹了!像是回到了年輕時,我要為日本做一件大事。」他忌憚正室,卻得空就跑去澱城哄鶴松,「此子一定要由大阪城的北政所親自撫養。但是……她沒有奶水啊。」
    秀吉在五十四歲時當上了父親——這件不同尋常之事,會使這位英雄給天下帶來怎樣的變化呢?有人說,他會在人情世故方面大為改觀,有人不以為然。不過他的確似乎恢復了年輕的霸氣,經常斥責近侍。看他的樣子,說不定真要打到大明國及天竺。現在的秀吉似乎返老還童了,其鋒芒無人能敵。
    對此,家康有自己的想法,他覺秀吉身上可能會發生什麼變化。因此,他想聽聽在秀吉的幕僚中有秀才之稱的大谷吉繼的看法。
    吉繼似乎對這個話題興趣頗濃,他探身向前,壓低聲音道:「在澱城,就連侍女和乳母都被支得遠遠的,就只有他們三口……連睡覺都在一起,就像貧賤之家的夫妻一樣。大人還真是變年輕了,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年輕的侍衛們都提心吊膽。」
    「哦。」家康瞇起眼睛笑了。可他想問的並不是秀吉一家人如何親密,而是得子一事對其日常生活造成的影響,「那麼,當前捨丸公子一時不會去大阪了?」
    「關白似想在明歲夏日……」
    「明歲夏日……就是要公子過完週歲生日了?」
    吉繼朗聲笑了,「主公是個明白人,那時他正在小田原陣中……把公子送到大阪的北政所處,然後把澱夫人接到陣中……這樣,雙方都不會有怨言……關白不愧一代英豪啊。」
    家康的笑容驟然僵硬了起來。此戰將決定小田原的興亡,但對於秀吉,只是借此把鶴松丸從好勝的生母那裡,送到同樣好勝的北政所處,以避免內庭糾紛。恐此想法是他決定開戰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把捨丸公子送到大阪後,關白就要出兵了嗎?」
    「不,之前就要出兵。」
    「那是為何?」
    「以關白之明,他不想當著北政所和澱夫人下達這樣的命令。故,他先出征,然後在陣中下達命令。這樣一來,北政所不能違背,還可避免口角之爭。」
    「哈哈哈,好!」
    「關白大人會在陣中派人告訴澱夫人,沒有她在身邊,很是寂寞,既然公子已去了大阪城,就請夫人立刻到陣中去。」
    「哦。」
    「然後,關白大人再對北政所說,出征時公子就托付於她。若戰事持久,需把澱夫人召到身邊照顧。這樣,雙方都可信服。」吉繼炯炯有神地盯著家康,道,「關白連這樣的細枝末節都能考慮到,所以,大人若隨便拒絕,日後可能後悔。」
    「那麼,關白打算春日出兵了?」家康輕輕點了點頭,強忍著沒笑出來。
    吉繼真是出人意料地饒舌。不過細想,他似也有企圖。他認為秀吉如此在意家康,家康也應不會違背秀吉之意,自會服從才是。
    「可能要待三條河岸的石橋完工以後。要是照之前征伐九州的先例,應於三月初一在宮中頒賜節刀,然後跨過新橋出征……想來應如此。」
    家康只得點點頭,「三月初一……在這之前,大概也會於宮中壯行吧。」
    「那時櫻花當開了,也可在途中順便賞花。」
    「大谷先生,北條父子一戰定生死啊。」
    「是啊,他們也太不自量力了。」
    「雖說當初征九州也是賞花,可是這次還要將捨丸公子送到北政所夫人處……」
    「大納言大人,這大概便是天運吧。炙手可熱的關白太政大臣,原以為已再無子嗣,卻喜得公子。像這樣的人,連鬼神都不敢與之為敵。哈哈。」
    家康十分慶幸沒有讓松田憲秀抱著希望回去。事到如今,已有些遲了。秀吉連開戰的時間、戰法、借此應付家中瑣事等都考慮好了。大谷吉繼說秀吉要把澱夫人召到陣中,由此看來,他比當年遠征九州更為從容——秀吉若不打到奧羽,豈肯罷休。
    下一個對手足誰呢?家康覺得,自己快要成為秀吉征伐的目標了。但他無意與秀吉一戰。他把統一天下作為至高無上的使命,並為此協助秀吉,沒有絲毫迷惑。至於秀吉怎麼看家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鶴松丸的誕生,對秀吉實產生了太大的衝擊。
    現在的天下,還有誰比秀吉更相信自己的好運?一個尾張中村的農夫之子,成了一統天下的關白太政大臣,史上絕無僅有。他處於人生之巔峰,正在感歎人力亦有不及之時,上天卻連子嗣都賜給了他!這會不會令他產生某種錯覺:我豐臣秀吉究竟能幸運到什麼程度?
    秀吉在這種時候重新審視家康,萬一發現哪怕一絲破綻,他又會怎樣?秀吉既無法打敗家康,又無法使之屈服,不得已,只好加以任用——德川家康乃他的頭一個眼中釘、肉中刺,若尋得家康的一絲破綻,定會趁機把他剷除。此時,家康須支持秀吉,不能露出絲毫破綻,更為戰戰兢兢。
    「哎呀,說了這麼多,還沒有用飯呢。來人,掌燈,上菜。」家康吩咐完畢,又和大谷吉繼聊了幾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拍了拍手,把站在遠處的下人們復叫了過來,「難得這次大谷先生來,除了負責接待的本多正信外,叫重臣們也來一起喝酒。」
    下人退下去後,家康瞇起眼睛對吉繼道:「大谷先生,兒女還真是不可思議啊。人到老年,尤其覺得兒女可人疼。不知你今日有沒有見過他們。除了秀忠,我還有三個兒子,督姬之下還有三個女兒。」
    吉繼立刻道:「關白對兒女的喜愛雖然比不上大人,可是他認真思量過了,要把嫁到北條氏的令愛救出來。」
    「哦?關白連家康的家事都考慮到了?」家康吃驚地睜大眼。
    吉繼開心地繼續道:「關白大人還想送大人比這更好的禮物呢。」
    「禮物?」
    「大人不知嗎?在下多嘴了。」
    「你別吊我胃口,到底是什麼禮物?」
    「哈哈哈。」吉繼開玩笑般地瞇起了眼睛,道,「大納言大人,關白有沒有跟大人說起……日後要把關八州交與您?」
    家康若無其事地看著吉繼,心裡卻大驚。不過他不清楚吉繼的想法。
    「雖然大人已領有甲、信,但是關白準備把相模、武藏、上野、下野、上總、下總這些難以計數的大片土地封給大人。這還只是鄙人的猜測。鄙人覺得大人此次上京,關白可能會和大人說起此事,不知不覺便說漏了嘴。大人姑且聽之吧。」
    家康勉強維持著臉上的笑容。西鄉局臨死前預見之事,現在終於迫近了。吉繼定是受秀吉之命,來探探自己的口風。家康感覺到對方在揣摩他,便道:「啊,這可真讓人吃驚!」
    「大人吃驚?」
    「難以置信啊。我除了甲、信之外還領有三河、遠江、駿河,若再加上關八州,豈不就有了半個日本?」
    吉繼輕輕撇了撇嘴,他沒想到家康會如此巧妙地回答。在三河、遠江和駿河等舊領上,加上關八州,這將是何等美事!當然,關八州乃是奪來的土地……但是吉繼剛才說自己說漏了嘴,也不能當面說家康誤會了。
    「大谷大人,您回京以後請轉告關白大人,說家康甚是感激他豐厚的賞賜。但,考慮到德川氏以節儉為要旨,當下的領地已經足夠養活大家,再無奢求。」
    家康果然棋高一籌。大谷吉繼眼中出現了狼狽之色,他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秀吉定想把轉封關東之事告訴家康,好讓他立刻答應進京,才命令吉繼這樣說。然而家康卻抓住對方話中的漏洞,巧妙回絕。而且,就像是不讓這個話題繼續一般,送燭台的、擺飯的下人,以及重臣們都陸續進來了。
    吉繼一臉困惑時,本多正信已道:「傳言說關白大人為了慶賀公子誕生,準備征伐大明國,此事當真?」
    自認是駿府第一謀臣的本多正信貿然提出這個問題,吉繼緊鎖雙眉,道:「這個嘛,鄙人只知征伐小田原之事……」
    「小田原倒還好,大明國可就太遠了。」
    「倘若傳言屬實,德川氏準備怎麼辦?」
    「只要關白有令,我們定當效犬馬之勞。不過大明國可是有火槍啊。」
    「這個我不知,目前還不會出兵大明國。」
    「是啊,來,我們乾一杯!」
    但是把吉繼從岡崎接來的本多作左衛門,像只飽經風霜的鐵獅一般坐在那兒,不時哼哼兩聲,諷刺地撇撇嘴。家康忌憚秀吉,對吉繼甚是擔待,老臣們卻感覺像被忽視了。
    「來,來,大家都乾一杯。也讓我們多喝一些。要不是有你,我們可喝不到這樣的好酒。」
    「我已經夠了。」吉繼推道。
    「你可真不給面子,武士就要互相照顧,再來一杯。」
    吉繼正琢磨作左為何這麼說話,有人故意端起酒杯問道:「聽說京都的女子把腳趾都塗紅了。」
    「這……在下對女人的事一向不知。」
    「怎麼會呢?大谷大人可是個俊美男子,但是好像沒有見到男人刻意塗紅腳趾的吧。」
    家康面無表情,對家臣們的言語舉止無動於衷,只是縮起肥胖的身軀,迅速地用著飯。吉繼漸漸感覺到氣氛異常,有些焦躁不安:他們是有意如此,還是三河武士之風原本就這樣?他不由重重把酒杯扣下,發出很響的聲音,「酒已足。」
    本多正信現已是從五品佐渡守。他曾參與當年三河一向宗暴動,後流浪於近畿、北陸等地,但在本能寺之變後被召回,從那以後,一直在家康身邊服侍。
    「本多正信乃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在吉繼出發時,秀吉曾經這樣提醒他,「好好觀察他,便能知道家康心思。」
    然而正信卻如個軟硬不吃的農夫。
    「德川氏雖然豪勇之人頗多,但若論頭腦靈活,還數本多正信。如此讓人不敢輕視之人,當今世上少有。」因為秀吉對他有如此評價,吉繼覺得不好應付。但是他問大明國有無火槍,則分明是裝傻。
    吉繼執意把酒杯扣倒,坐在左手邊的本多作左衛門冷笑了兩聲。
    「老人家,您方才說什麼?」吉繼道。
    「沒什麼,我看你把酒杯扣下了,就想應該趕快用完飯,回去歇息。」
    「老人家,鄙人不太適應此處氣氛,是不是我說了什麼讓諸位不滿的話?」
    「我們不滿的不是大谷大人,是關白。」
    這話說得太突然,吉繼一時竟無言以對:德川重臣竟如此滿不在乎地謾言關白!良久,吉繼方道:「哦?關白哪裡讓諸位不滿了?」
    「哼!」老人喝完杯中之酒,以比吉繼還響的聲音把酒杯扣倒,「這個呀……要說,全都不滿!」
    「您是說對關白非常不滿?」
    「是。大谷大人你也能看出來,我家主公對我們也甚不滿意,這也不足為奇……」
    吉繼已經無法再同這個老者交談下去,否則恐又會被他愚弄。他們看似親密,內心卻都藏著一叢兵刀。秀吉和家康亦是如此,而且他們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在拿對方無可奈何時,就假裝一團和氣。大谷吉繼已在思量,該怎樣把今日情形向秀吉稟報。就算家康會聽從秀吉之令,他的家臣卻不從。若能消除這種不滿,秀吉便能放心征伐小田原了……

《德川家康7·南征北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