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八年八月初一,德川家康踏上了決定他後半生命運的江戶土地。
早家康兩日出發的神原康政,於同日進入江戶城。亦在同一天,豐臣秀吉在宇都宮,將封地命令交與常陸的佐竹義重及義宣。
俗稱的關八州,當然包括常陸,但是秀吉將此地分與佐竹氏,而將伊豆封與家康,以湊夠八州之數。德川眾家臣對此自是不滿。有人說,先不論伊豆,無論如何要把甲斐和常陸併入領地,但被家康阻止。
「我們為何不能強硬些?」本多佐渡守問,卻被家康嚴厲斥責:「佐渡,希望你三思而言!」
「主公是說在下逾越了,少了思量?」
「別忘了,關白自命天下第一智者。」
「這些在下知道。」
「你想,兩個智者相遇,又會怎樣?關白想控制我們,我只能表現得無知無識,避免衝突。」
本多佐渡不好多言,他明白,主公為了避免和秀吉衝突,一直在默默忍受。除了沉默,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但是,來到江戶的酒井忠次等老臣卻甚為不滿:「聽說關白暗地裡打算把關八州贈予堀秀政,要把我們和主公逐到奧州。主公在小牧勝關白一籌,為何要如此討好於他?」
家康沉默不語。他正在暗忖,該如何以江戶為基,經營關八州。以前的一切都已是過去。如此時稍稍表現出不平之意,定會引起秀吉的猜忌,在江戶四周布下伏兵。
常陸的佐竹氏倒無所謂,可怕的乃是被派往甲府的秀吉心腹淺野長政,以及濱松的堀尾吉晴、駿府的中村一氏、會津的蒲生氏鄉、越後的堀、伊豆的京極……這些都是秀吉安排於家康四周的耳目。包括伊豆在內的八州,約有二百五十六萬石俸祿,這便是家康的新領。倘若和秀吉佈置於四周的眼線相安無事還好,一旦起了紛爭,必定引發騷動。
尚未遷入江戶城的七月二十八,夜,眾臣聚集小田原,家康心意已定。
江戶城乃鐮倉的管領扇谷上杉氏執事太田持資,於長祿元年(一四五七)築成。文明十八年(一四八六)持資因主君定正之故被殺。幾經輾轉,遠山左衛門佐景政以北條氏城代的身份進入江戶。然而,景政在同守小田原城時,負責留守江戶的景政之弟河村兵部大輔重政與牛進宮內少輔勝行二人,說服真田安房守昌幸之弟信昌,於天文十八年四月二十一,假德川氏戶田三郎右衛門忠次之手,佔領江戶。
當家康移封關東之事宣佈,內籐修理亮清成便奉家康令,率領大谷莊兵衛、村田右衛門等人,正式接受城池。如今,家康要親自進入江戶城。
在小田原,家康將江戶城及周圍地形圖在燭台下展開,向自江戶而來的戶田三郎右衛門詢問城池的情況:「你認為此城如何?但說無妨。」
「是。」戶田三郎右衛門捲起衣袖,以扇柄指著圖上朝東的大門,道,「大體上,這是一座荒廢的城池。東南臨水,從東到北為一片雜樹林,西北則是沼澤。更似狐狸的棲息之地。」
重臣們一起注視著這張地圖,家康則默默地閉上眼睛。
「在道灌的歌中,確實提到富士山的高山之上有住處,但是這住處早已腐朽,長滿蘆葦。富士山仍然可見,但是那裡住處的大玄關,不過是斷瓦殘垣和腐朽的舟板罷了,甚是荒落。」
「大玄關乃舟板所造?」說話的是酒井忠次,「難道我們的主公,堂堂大納言,要住在用舟板建造的城裡?」
三郎右衛門似已預料到酒井忠次的反應,「老實說,三河附近的荒廢住屋,也大多如此,希望各位要有些準備。不過,自西南而下有水有魚,城內可以狩獵。從西到北、從北到東的護城河,如今野鴨等水鳥群居,有時也有雁鶴飛來。」
「別說笑了,」忠次道,「主公問的是,能否依憑此城治理關八州?」
「是,我正要說這個。平川口前面有官道可通,附近也有人家,其餘地方就不行了。不得已之時,關白大人也只能夜宿寺中,若想建起街道,恐怕要將這些山丘剷平,以土填埋窪地……」
家康像石頭般一動不動。眾人彼此相望,都忍不住歎氣。他們都清楚家康的決定,即使江戶乃是一個無法住人的地方,但是諸將的家眷早已離開故鄉,或是正在準備出發。
德川家康於天正十八年七月二十,正式移封關東。
各將領陸續被傳回小田原,家康要他們準備移封之事,再令其各自回領。當然,小田原的北條餘眾尚多,因此諸將須準備妥當之後,立即返回。今日聚集在此地的人,便備於八月初一和家康一起進入江戶。
「在入城之前,」戶田三郎右衛門道,「傳言江戶城有本城、二道城、三道城,乃是個易守難攻之城。但這個傳言早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城池早已不復當年雄姿,其間雜木叢生,空垣斷續,往來不通。平民無處棲身,處處漏雨,處處炭渣,就連廚下的地面也都腐爛不堪。就算是關白大人,也會逃之夭夭。我看,唯寺廟方可暫住……」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久保忠世道:「那麼,你認為應該先整修城池了?」他彷彿在代表大家詢問。
「不,這就要看主公的意思了,在下只不過是依照命令,說出實情罷了。」
「奧平,你以為呢?」本多忠勝問道,「現在眾人的家眷都已經離開故里,說不定都借宿在寺廟呢!雖然主公已撥下費用,但是到了江戶,恐怕沒有地方可供女眷居住。」
「這……如要暫時住在小田原……」家康女婿奧平信昌正欲說話,卻被本多佐渡接了過去:「這些你不用擔心,雖可能準備得不夠充分,但是神原已經先行前往解決住宿了。」
「在那種偏僻的地方,如何準備?」
「不,我指的並不是在城池附近,我想那裡必定有幾處寺院,也不可能完全沒有住家。只要我們暫時住下,盡早整理好街道即可。況且,各重臣的家眷必定會分批前往領地,屆時若有別的城池或住處,不必定要住在江戶。最重要的,乃是主公當在眾人之前,率先進入那荒蕪之地……」
酒井忠次晃動著他長滿白髮的腦袋,打斷正信道:「佐渡,誰要問你?你怎可自作主張?」忠次身為老臣之首,必是對一直保持沉默的家康感到不滿了。此時各將的家眷已經開始遷移,而家康卻還未公佈各個重臣的領地和落腳處。故,謠言紛起。
「真沒想到啊!」
「是啊,以往那些倚仗家世、沒有實力的老臣,看來終於要被換下來,讓有實力者登台了。」
「哦,負責商談的是佐渡守嗎?」
「不知佐渡守為人是否正直?」
「我想應該沒問題。那麼,那些重臣們答應嗎?」
「不管他們答應與否,反正已經被派往他地了,不服從命令又能怎樣?以後像松平家那些不事生產之人,領地恐怕比譜代家臣還少。若不令行禁止,如何整治關八州?看來主公已下了決心。」
在這些傳言之中,有一點可以確信,即小田原城將由大久保忠世駐守。若守小田原城,其俸祿應不在四萬石之下,這可說乃是對他的肯定。而其他重臣的去向則還在考慮之中,難怪酒井忠次有些急躁了。
「主公!」忠次對家康道,「由戶田方纔的那些話,可以想見日後的困難非比尋常。當然,主公應有足夠的自信。」
家康閉著眼睛,點點頭,「你們放心好了,只要有百萬石的土地,不論何地何時,我都能進攻京都。」
「你們聽到了?有趣!可是主公,如果您想證明您的力量,是否該盡快安排家臣們的去向?」
「你是要確定領地?」
「是。」
「韭山已交由內籐三左,小田原交與忠世。其他眾人,等到了江戶再定。如果中途變更,恐對領民和領主都無益。」
「可是,如不決定各人的落腳處,怎麼遷移……」
「忠次!」家康睜開眼睛,「我決定不立即分配,乃是因為我從歷代得到教訓,以賞賜定天下,其實不堪一擊。你知足利將軍的天下為何這麼快便群雄並起?為何會以下犯上?」
「這……」
「哼!既然不知,就休要多嘴!足利便是以賞賜來平服眾臣,一開始他便造了一個追求實地的隊伍。關白也未變更,依然四處封賞。德川家康不同,我不要任何為了獎賞才盡忠的家臣!這是我的決定,你們牢牢記住!」
家康這一番擲地有聲之論,不僅僅是針對忠次,但是忠次卻頗不快,他悻悻回頭對忠勝道:「有我們這些人在,還有什麼好擔心的!」說完閉口不言。
「眾位聽好。」家康的語氣緩和了些,「再也沒有比盲目行動更誤事的了。賴朝公始終堅持他的志向,雖然兄弟鬩牆,親人相殘,但是他創立的幕府卻持續了一百六十餘年,鐮倉武士的風骨也流芳百世。後起的足利氏卻無此能耐,只急著取得天下,挑撥世人慾望,以建立威儀。在利慾熏心之下,終於引發亂世,最後落得為人玩偶的下場。德川家康不封賞,不褒獎,有才幹之人盡可以發揮其才。進入江戶之後,大家好生表現吧。效忠之路永無止境,只要心懷蒼生,自有萬里河山!」
座中一片寂靜。
若本多作左衛門在座,必定會高興得笑出來,因為,他必從家康身上看到他諫言的成效。一直沉默不語的高力清長輕輕放下白扇,道:「主公,請繼續談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家康說到半途,沉默無語。本多佐渡插嘴道:「還有什麼比準備前往荒蕪的江戶更重要的?」
本多忠勝也道:「在下想問,主公為何要移往那片貧瘠之地?」
「哦?」
忠勝拍膝道:「高力大人說得對,既然有百萬石的俸祿,還有何事不成?但主公為何要接受無理的移封?雖然我們各有想法,但還未聽過主公的真心話。若能明白主公的心思,我想眾人自會全力以赴,是也不是,奧平?」
「不錯,此事確實十分重要,雖然我知道主公並不畏懼關白,主公有主公的想法,但是,光有這樣的體認,尚不足以使我們盡心竭力。主公,請明示!」
家康困惑地看看立於一旁的佐渡,無奈地苦笑。他的表情彷彿在說,此事本不該在此時說出。但是對家臣而言,除了「只要有百萬石的土地」等豪語,他們顯然還想聽些別的。若再不作些說明,看來他們是無法平息不滿情緒。家康不由歎了口氣。
「主公,請明示吧,聚集在這裡的,都是您的股肱之臣啊!」
鳥居元忠催促道。家康再次看看本多佐渡,又瞧瞧在座的每一個人,道:「看來,此事費說不可。」
小笠原秀政、伊奈熊藏和永井傳八郎彼此相望,點了點頭。他們比那些老臣更敬慕家康,雖然始終謹言慎行,然而他們必定期待著主公給個說法。
「佐渡,看來不說不行了。」家康道。
「請講吧!這對往後有很大的影響。」鳥居元忠再次催促道。
「好!佐渡,你來說!」家康說著,坐下了。
本多佐渡並未立即開口,他倒不是擔心被人誤解,而是不知該從何說起。「此事當是神佛給予我們的警示。」半晌,佐渡終於道。但眾人反而無奈地歎了口氣。
「這是什麼話嘛!」可以看出,眾人都甚是失望。
「我想各位都知,西鄉夫人歸天時,曾勸主公莫要和關白爭鬥,應立即避往東方。此事,想必各位都耳熟能詳了。」本多佐渡沉思片刻,繼續道,「那之後的情勢,大家都看到了,確實被夫人言中。」
「這和今日之事有何干係?」酒井忠次不耐煩道,「主公是要你說,但你也不能胡言亂語啊!」
「唉……」
「你直截了當說清楚,往後究竟是何情勢?這麼吞吞吐吐,反而讓大家迷惑,何不快刀斬亂麻?」
聽忠次這麼說,家康點頭道:「好吧,就由我來說好了。」
座中再度恢復寂靜,只聽到燭檯燈芯燃燒的聲音。
「此事萬萬不可傳揚出去!」
「是。」
「我這麼做,是為了將來取得天下。」
大家都屏住呼吸。因為家康所言,乃是他們最想聽的。
家康雙眼炯炯有神,掃視著在座的每一個人。取得天下這一念頭,在眾人心中萌芽已久,只是從未聽主公親口提及。幾番猶豫之後,家康親口說了出來。這番猶豫,讓事情更顯慎重,比起無心之語,效果迥然不同。
「我想眾位都明白,最初我並無此企圖,過去都是對關白言聽計從。」
「不錯。」鳥居元忠附和道,「這都是關白造成的。」
「所以,佐渡守方才說,這是神佛的旨意。其實,很久以前,我便暗自期許。」
「是啊,」酒井忠次道,「康政、直政、忠勝,人人都對關白不滿。」
「我有取天下之意,一切都是因為關白的性情。」家康環顧四周,朝身邊的鳥居新太郎使了個眼色。新太郎立即站起身,到廳外的走廊邊巡視。家康續道:「各位也看出,關白統一天下之後,會立即出兵朝鮮。」
「是。」
「但,出兵朝鮮與主公東移有何關聯?」高力清長始終言簡意賅,但鋒芒畢露,大家不禁側耳傾聽。
「據我所知,朝鮮背後乃有大明國。此次戰事,關白恐怕不會輕易獲勝。家老們都甚憂心。」
「……」
「不過,我並不是在詢問你們的意見。若隨意向關白進言,反而會觸怒他,因此很少有人敢出言相勸。最近利休居士和他有爭執,各位大概已知。故朝鮮之戰時,若我們居於西邊,無論如何,自會被派為先鋒。」
家康向旁邊的松平康元招招手,低聲說道,「此事十分重要,如關白在海外敗北,我們又被令為前鋒,必然屍骨無存,到那個時候,誰來治理天下?屆時海內勢必再度大亂。故東避之舉,正中我意。感謝上蒼讓我們隱居江戶這荒蕪之地,在這裡建造官道和城池,平撫小田原餘眾,不讓他們作亂。屆時,我們便有無法分身的理由了。待關白親自出兵朝鮮之時,我們則可蓄集勢力,厚積薄發。明白嗎,這次進入江戶,我們要始終以尚需建城為由拒絕出兵。這並非謀略,而是關白為我們選擇的道路。」
此事恐怕在家康心中縈繞已久,如讓秀吉從某人口中得知此事,必與家康決裂,因此萬不可洩露出去。然而,重臣苦苦央求,家康不得不說,但相信在消息洩露之前,尚有充裕的時間。家康靜靜地環視四周,繼續道:「你們明白了?從地圖上看,江戶雖地處偏僻,但正處於一片沃土中心,只要盡心耕耘,自會良田萬頃。」
眾人的目光都被地圖上靠近海洋的江戶城吸引。
「這裡有數條河川注入海洋,從下野、上野、武藏,到下總、上總,各有河川相連,可自由往來。若將此地填埋,再縱橫分割,必定可築起一座堪與大阪匹敵的城池。西面有箱根之險為屏障,亦可向大海拓展。但是……」說到這兒,家康睜大了眼睛,「問題是,大家能否上下一心,團結一致?」
「這還用問嗎?」忠世道,「主公大可放心!」
「自岡崎以來,我們代代相守,有誰不解主公的本心!」忠次和忠勝拍著胸脯大聲道。
「德川家康若能再年輕二十歲,勢必會以當年馳騁三方原的氣魄,以取天下為目標,突破關白的封鎖!」
「我們願意跟隨主公。」
「嘴上雖這麼說,但將來的艱辛恐會千百倍於今日。」
「這些我們知道。」
「對,為了天下,我們要向東行!」
「聽你們這麼說,我便放心了。以後對我的安排,不得抱怨!」
「是!」眾人齊聲道。
「對於控制裡見、佐竹、箱根、甲斐、北方的信濃等地,我已有準備,屆時不許表示不平!」
「為了天下,我們須常回想主公當年在駿府為質的那段苦難歲月。」在鳥居元忠的提議之下,座中一片附和之聲。
家康拍拍手,喚來新太郎,「好了,明天出發時,大家喝一杯。」
發出這道命令後,他不禁胸口一熱,「說了這麼多,希望不會白費……」看到家臣們放心地雀躍不已,家康不禁心想:秀吉能有幾個這樣的家臣?
面對這些無法用賞賜換來的忠誠,家康的激動不在眾人之下。他急忙背過臉,用笑聲掩飾了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