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輕時開始,長安心中就住著兩條蛇:一條精神抖擻,為他帶來無比好運,讓他美夢成真;另外一條蛇,貪婪執拗,發現他人弱點便緊緊咬住不鬆口,渾身充滿劇毒。此蛇永遠在用陰險的眼睛睥睨周圍的一切,一旦面臨危險,便會不惜一切,放毒咬人。送走了松十郎,大久保長安心中,後者又高昂起了它那尖尖的蛇頭。
長安打算通過索德羅,促使有馬晴信去請賞——有馬自然堅信索德羅乃是少見的聖徒。讓索德羅裝作聽說了岡本大八的事,給有馬去一封書函,書函的內容應如此這般:鄙人近日於駿府見到大久保石見守大人,驚聞岡本一事。岡本先生在江戶、駿府頗有人望。容鄙人多事,想問大人請賞之事究竟是否屬實?若果然如此,大久保石見守大人會與本多上野介大人同向大御所進言,鄙人亦樂於促成此事……
此函經往返於駿府和長崎之間的船隻,不幾日便可到達。有馬晴信見此信函,必會立刻給本多正純寄函催促。那時,即使本多想幫岡本大八,也已遲了。待正純從京城返回,長安只消問他岡本的事打算如何處理,正純怕長安洩露出去,便會立刻稟明家康,等待吩咐……而且,岡本大八乃本多正純手下,旁人何必多事?
事關海外交易,家康定會尋長安問話。斯時長安再請求留在駿府,好生調查,還怕找不到本多正純破綻?長安抬頭看著紫籐花,忍不住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我非惡人哪!」
假如長安知那六千兩白銀並未全落入岡本大八囊中,本多正純也有份,他也不會冷酷到一定要扳倒正純。
長安會勸正純把所有罪名都安到岡本大八一人頭上。不管怎麼說,岡本大八都是和松尾松十郎一般的小人。對付小人,自當用小人之法。
這幫小人在亂世之中亦是惡事做盡。戰爭時期他們靠去百姓家搶掠,或是把戰亡者的盔甲扒下來變賣,才活到現在。如今他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戰場,便以四處坑蒙拐騙為生。對付這幫畜生,必須得馴畜之法。
問題只在於有馬晴信。不論多麼眷戀祖先傳下來的舊領,作為天下聞名的大名,他的所為都太過輕率。他也並非少了本事,當朱印船在海上被擊沉時,為了報仇,他不是襲擊了航至長崎的葡國船嗎?世人都說有馬英勇,其實他沒查明那條船上運了什麼貨物,便把自己的東西也沉入了海底。
家康若是知道真相,必然震怒。姑且不論這是否陰謀,大權在握的大名,居然被騙去六千兩白銀,其所作所為必不能為武士所容。
但那時,長安可幫有馬斡旋:若家康逼他切腹,可以幫他求情;若把他關起來,可以先把他弄到八王子,再從長計議。
長安搖了搖葫蘆,酒已喝得精光了,他尋思,先騎快馬到江戶索德羅處,讓他寫好信函,並趕緊送到有馬手中。然後好生休養一陣子,等家康歸來。我誰也不恨,就是不能容忍岡本大八,居然騙到六千兩白銀,可惡!
長安通過索德羅給有馬晴信送了一封書簡後,便立刻和江戶聯絡,把岡本大八叫到駿府來。
此時家康正在京城,準備觀新帝即位,那之後又有約莫十日滯留京城。在此期間,為了整肅皇宮風紀,家康制定了三條法令,並讓近畿、中國、四國和西國各大名寫下誓書,管好自己的領地,不給天子添亂。之後,他便會踏上歸逾,半路上自然會在業已落成的名古屋城稍作停留,將城主義直托付於成瀨正成和平巖親吉。踏上返回駿府的歸途,將是五月之初。長安計劃在此之前把岡本大八一事料理完。
本多正純若知我已把岡本大八叫到駿府來調查,不知會是何等表情?長安覺得頗為有趣。
岡本大八急匆匆來到駿府。他的樣子和長安想像中差不多,一見長安,便主動販賣消息:「總代官大人,小人有一些您值得一聽的事。」
「哦?值得一聽?你最近手頭鬆快,交際也廣了啊!聽到什麼了?」
「小人聽說,一旦大御所大人從京城回來,這裡就會有大地動,甚至波及幕府。」
「你是說本多父子和大久保要動粗?」
「不敢。總代官的消息也很靈通啊。」
此人和松尾松十郎有幾分相像。他的臉單純得像個孩子,聲音也很清澈,雖然總覺得有些輕率,但也絕無陰沉之感。長安覺得對方和自己有些像,不由脫口道:「看上去你來此之前什麼都不知;其實今日恐怕得讓你進牢房裡住住,才把你叫來。」
「牢……牢房?小人我?」
「你似想說自己毫不知情?不過你有一樁洗脫不掉的嫌疑。」
「哦,真讓人吃驚。請問是何事?」
「何事?你心中有好幾件事?好了,不管什麼情況下,大久保石見守都會與人方便。你對我就休要隱瞞。人生如戰場,耍小聰明反而會帶來麻煩。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也是過來人。」
聽長安這麼一說,岡本大八立刻露出惶恐的表情。看上去,他是個善良、樂觀的小人。他並無善惡之分,只是勇敢地暢遊在人世間,像攪濁池水的錦鯉一樣。
岡本大八模樣出眾,衣飾也甚是奢華。大小配飾以至印籠,都引人注目地鑲著金箔。此人若生於市井,恐怕會打扮得和歌舞伎一般華麗。不過他如今的身份,畢竟是以節儉為美德的武士,尚懂得些節制。
「大八,您怎的認識有馬晴信修理大夫?」
「有馬大人在長崎時對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曾奉本多大人之命,特為打探火攻葡國商船一事而去。」
「就是那時,你對有馬大人說了你那些值得一聽的事?」
一種陰沉的神情從大八臉上一閃而過,「總代官大人。」
「怎的?可不許轉移話題!」
「總代官大人是站在小人這一邊的。剛才大人是這般說的?」
「是啊。我站在正義的一方。」
「小人就直說吧。有馬大人稱自己勇敢地燒了葡國船,那都是謊話。燒船的是葡國人自己。」
「哦。然後呢……」
「那非武士應有的德行。故,小人就試探了他一下。小人對他說,此次的事定讓大御所大快於心,定會頌揚有馬大人……」
長安微笑著點點頭。
「然後,有馬大人便刨根問底,追問所謂頌揚是何意思。小人就順著他的心思,說到有馬氏被龍造寺奪去的舊領……」
「哦。作為回報,有馬給了你什麼?」
大八微笑起來,「大人似都知道了。黃金三錠,錦一匹,還有珊瑚。」
「你嘗到甜頭了,這次便來要挾我?」
「小人不敢隱瞞。」大八看去完全不擔心自己會否鋃鐺入獄。
「小人多自以為是。要挾惡人不算要挾。有馬大人燒了葡國商船,你就趁機敲詐,此乃殺頭之罪。另,你還寫了些東西給有馬,對此亦不能置之不理!」
「是,」大八卻似鬆了口氣,「小人給了他假借本多大人名義寫的東西,說是必須得四處打點。哈哈,他遂拿出白銀六千兩。世上還真有些特別的生財之道呢。」
大久保長安拍手命下人上飯菜。他打算讓岡本大八盡情大放厥詞,再立刻按重罪將其收押,故對眼前這小人竟有些同情。一旦關進牢房,此人勢再難見天日,此際當令他好生吃一頓。可大八似完全會錯了意。
充滿自信的長安在心底同情著大八,同時勸酒:「來,邊喝邊說吧。」
「這……大人親自斟酒,小人擔當不起。呵,這酒真好!」
「白銀六千兩,都用來喝酒的話,連舌頭都要喝腫。」
「不,和住在黃金屋裡的大人相比,小人不算什麼。」
「你是不是也給本多大人分了點羹?」
大八聽聞此言,一下子拿開酒杯,意味深長地微笑道:「總代官大人,此事小人必須和您說清楚。本多大人對此毫不知情。」
「哦?令人佩服啊。」
「大丈夫不應連累主人。」
「大八,萬一有馬當面與上野大人對質,你看會怎樣?」
「哈哈哈,有馬大人真那般做,本多大人推不知即可。小人也會拜託本多大人,請他如此回答便是。」
「你認為有馬會保持沉默?」
「正是,天下有幾人會自損顏面?另,小人還掌握著有馬大人一些秘密。」
「哦?」
「有馬大人欲把對燒船事件來龍去脈瞭如指掌的長崎奉行長谷川左兵衛殺了。」
「長崎奉行?」
「是。若有人妨礙了他奪回舊領,即使那人是大御所寵妾阿奈津夫人的兄長,有馬大人也會把他除掉。否則萬一惡行敗露,該如何是好?因為吝惜六千兩白銀,讓自己家族敗亡,他不會連這都想不明白。有馬大人還真是可憐。哈哈!」
「你想得很周全啊!好,再來一杯!」
岡本大八雙頰泛紅,毫無顧慮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長安見他如此磊落,突覺不安。若自己趁本多正純不在駿府期問,把他的手下監禁起來,是否會引起正純的反擊?看了索德羅的書函,有馬晴信定會去尋正純問個究竟,恐怕還會詢問我長安呢。這個頭陣,就讓大八去打……想及此,長安心中大快,簡直等不及好戲上演。
「有馬修理大夫想要長崎奉行的命?」
「人要是被慾望蒙住了眼睛,會變得異常可懼。」
「你也記住這一點。不過,你知道那麼多秘密,六千兩白銀就夠了?」
「是。價錢不錯吧,大人?時機也甚重要啊,大人,您知本多父子打算怎樣陷害他們的對手大久保大人嗎?」
「大久保大人……是指相模守忠鄰大人?」
「正是。相模守可是本多大人的眼中釘。」
「我不知,他們打算怎樣陷害他?」
「哈哈!大人要多加小心才是。他們正在議論您的過失,想讓您吃不了兜著走呢。」
「哦?議論我的過失?」
「不是說大人有過矢,大人怎會有失?不過,他們正在尋呢,看大人是不是用度太過奢侈鋪張……確是在不斷尋呢。」
「哈哈,難說,我到底是在黃金堆中和大山搏鬥的男兒!不過和戰將比起來,我不過只有兩三百個女人。」
「那就是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最是容易讓男人生忌。大人不會左擁右抱,不過,那些壞東西就會產生那種錯覺,他們可能興風作浪,由羨慕而妒忌,甚至生出怨怒。請大人千萬小心啊!」
長安心中暗道:必須動手了!這也許是人的防禦本能,先下手為強,必先盡快把有馬晴信弄到駿府來,讓他把岡本大八的事說清楚。留守駿府的長安有這等權力。
「本多大人父子竟然行此奸詐之事?」長安又親自給大八斟滿酒,「設若你所言不虛,我大久保長安該怎樣?又該如何應付本多父子?」
「小人不敢說。」大八快慰地笑了,那笑全無心機,「小人只能請大人慎重處理,僅此而已。不論如何,當今世上,村正的刀鋒利無比,舉世無雙;上野介大人的頭腦卻比那刀還要快。」
「哈哈,若請你斡旋,估計得送給上野介大人一座金山吧!那樣一來,你就不只是拿六千兩白銀了。這生計不錯。」
「豈敢!」大八大吃一驚,「小人可沒那膽子。俗語說,兩虎相鬥,必有一傷,若權傾天下的石見守大人和上野介大人互相爭鬥,將給天下帶來莫大損失啊。」
「你這廝還真是個善良的惡人!」
「這……」
「我險些被你感動得涕淚橫流呢。」
「那……那是為何?」
「索要六千兩白銀,最初恐怕是為了你的正義。」
「是,正是。」
「惡人不是你,是有馬修理大夫,是嗎?」
「有馬大人本未攻擊葡國船,卻想奪回舊領三郡,這種企圖實在可惡!」
「是啊,可惡!卻又不敢斥責他……」
「話雖如此,若要懲罰他,除了捲走金銀之外,還有其他辦法。只怕小人身份卑微,大人不會採納。」
「所以我才可憐你。得到六千兩銀子,你定以為自己贏了?」
「在總代宮面前,小人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所以我覺得你可憐。大八!你得了六千兩,便把自己的腦袋賣了!」
「啊?」
「有馬修理大夫已把你如何騙他,都和我說了!」
「那……那麼蠢的事都……」
「好了好了。來,乾了這杯!今日好生吃一頓,明日就在監牢裡了。」
岡本大八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臉一瞬間變得蒼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彷彿走投無路。
「總代官大人。」
「怎的了?」
「大人方纔的話,不是捉弄小人?」
「哼!我為何要和正處於風暴中的本多上野介大人的手下說笑?此事我必親自處理,才特意把你從江戶傳來。」
「……」
「我曾打算拜託町奉行,不過想想,你也挺可憐,又怕給上野介大人帶來麻煩,還是親自處理,然後向大御所大人稟明。這是為你好,也是為修理大夫好。」
大八默然不語。他不知不覺將事實道盡,此時即使想反悔,也來不及了。此後若不仰仗長安,他絕無生路。不知何時,四周圍了些人——萬一大八起了殺機,長安文弱之身,恐有性命危險……三歲孩子也知這個道理。
「大八,你好歹是個男兒,好生把這酒席吃了。」
「總代官大人……」
「另,若想給家人留個口信,或交待那六千兩銀子的去處,就趕緊都說清楚了。」
「總代官大人,小人有一事尚未及說。」
「何事?」
「那……那六千兩銀子。小人並未一人花光。」
「你把它們分給了別人?」
「是……小人,還有,這事其實……本多上野介大人也聽說了。」
長安故意大笑著,訓斥道:「大八,你以為我連這個都不知就來審你?上野介大人聽你說時,恐怕只是冷哼幾聲,怎會往心裡去?」
「是,是的。」
「那就好。那並不說明他已知了。事情危急時,他必推個乾淨。方纔我說可憐你,就是為這個。本多大人本就和修理大夫不和,你竟不知?」說罷,真有熱淚從大久保長安臉上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