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一個謎

    相良信雄退休不當教師五年了。兒女們生活上都已自立,老兩口在福岡市南郊悠閒自在地度日。相良每天花三個小時伏在案前寫些東西。他想把一生中印象深刻、難以忘懷的事記下來。但他並不打算出版。
    人一上年紀,總是愛回憶過去。對相良來說,也不過是想把一些事寫成札記保存下來。
    下面是其中的一篇文章,題為「不可思議的事」,約有四十頁稿紙:我的這段回憶的起因,是在今年春天應友人之邀,去台北旅行的時侯引起的。
    我三十歲以前在大陸生活過,故對中國有一種懷鄉情感。但我一直沒有運氣去中華人民共和國。
    當友人提議去台灣時,我想這至少能玩賞一下中國風光,安慰一下緬懷過去的心情,因此決定去一趟。
    台灣之行,比我原來想像的要自由一些。包括我的老伴在內,我們一行共十三人。
    飛機晚七時從扳付起飛,不到一小時五十分鐘抵達台北。我們下榻在安琪兒旅館,準備翌日開始觀光。我為能去故宮博物院而感到興奮。
    準確地說,中國有兩個故宮博物院。一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北京,另一個在台北。我即將去的是後者。
    三十二年前我二十歲時,曾經參觀過北京紫禁城的故宮博物院。
    應該說,台北故敵博物院也是非常出色的,收藏品很多。第二次大戰期間,日本軍隊佔領北京時,國民黨政府已把貴重文物運往南京,後來轉移到重慶,最後幾經周折才弄到台北。收藏品總數達三十萬件之多。特別是陳列在寬敞的第一展室中的青銅器,其數量之多,令人咋舌。按照殷、周、春秋、戰國年代順序陳列,令人深深地感到吉代勞動人民無窮的智慧和旺盛的生命力。
    進入唐代展室時,陳列在正面的唐三彩首先映入眼簾。我忽然想起三十二年前發生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住事。
    那是我初次看到唐三彩,當時還發生了一件與唐三彩有關的事。
    由於從事教師工作的需要,我多少掌握一點藝術知識。但對於唐三彩這樣的藝術品,我就不僅是為追求知識,而是從小心裡喜愛它。我在北京紫禁城裡,深深地被那迷人的唐三彩所陶醉一九三九年。
    我在大連某中學當美術教員的時侯,打算利用寒假到北京旅行。產生這個想法有兩個原因:一是我當時獨身,沒有牽掛;二是我一直嚮往世界上這個最美麗的都城。我是那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大連上船的。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船票是當地鈔票十八元八角。從大連經塘沽和天津到達北京,用了兩天一宿的時間。
    當時,北京在日本軍隊統治下,治安情況還好。但聽說郊外萬壽山一帶經常有匪徒出沒。用今天的話說,大概是抗日部隊吧。一般市民對日本民間旅遊者是友好的。
    一走出北京站,就看到雄偉的前門聳立在面前。它是北京的象徵,具有和古都相稱的丰姿。
    我因為手頭拮据,就投宿在前門外天橋的一家小旅店。裡面只住有我一個日本人。街道上很少有日本人來往。
    我是在大陸長大的,自己的北京話還有點把握。再說,我也很想試試我的北京話水平究竟如何。這也是旅行的目的之一。
    落腳的她方,很像東京淺草的小客棧。我每天只是貪婪地遊逛北京城。天壇、北海、頤和園、玉泉山歷史悠久的北京城名勝古跡很多,景色十分秀麗。不用說,我也涉足於繁華的王府井、東安市場一在帶,試圖買些廉價的土特產品。
    繪我留下更深記憶的還有天橋一帶的茶館。那裡終日悠哉游哉的市民們,似乎不論戰火蔓延到哪裡,也照例不受影響地生活下去。我從他們身上體會到豁達大度、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
    清晨散步時,經常看到老人們拎著鳥籠悠閒地漫步,籠中雲雀歡快地鳴囀。一些男青年在晨霧中練拳術的身姿,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一天我參觀了紫禁城。
    紫禁城是明成祖時建的宮城。周圍約三公里,座落在寬廣的北京城偏南處。紫禁城門主要有午門、神武門、東華門和西華門,裡面的宮殿建築群一色是中國風格。主要有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北面還有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官、欽安殿。其他類型建築也混雜其間。建築物的頂部,都裝飾著金黃色的琉璃瓦,在蔚藍色的天空下閃閃發光,一派金碧輝煌。饒有興味的是,在規模宏大的建築群中,有幾處傳說曾是膚香飄溢的香妃浴池。
    這宮廷建築已被用來展出藝術品。當年國民黨政府在轍出北京時,已把珍貴文物運往南京。儘管如此,還有很多藝術品遺留下來。倘若你不加快腳步,當天就無法看完這許許多多的珍品。
    重點陳列室,是由日本軍隊擔當警衛的。
    那天下午三點左右,我進入唐代展室坤寧宮。那裡分為初唐、中唐、盛唐、晚唐四個展室。是進盛唐室,我的目光便落在絢麗多彩的陶器上面。展品有十件左右,我這雙看慣了白瓷和青瓷的眼睛,被接近原色的濃厚色彩刺激得興奮起來。
    已有客人進來參觀,一個年青的中國人在裡面,我也站在他旁邊,一同觀賞。
    中國大自然是荒暴粗野的,但有時卻顯得溫和穩重。黃河濁流、夏天空中的滾滾黃塵都是如此。內部蘊藏著無窮的破壞力,表面上卻似乎是平淡無奇。這就是當時中國的自然景觀。
    展品的明快色彩,彷彿就是以黃土為原料,經過焙燒而得到的。如今我喜愛潔淨的白瓷。但那時,我卻對接近原色的器物非常入迷,大概是年青的緣敵!我久久地姑在那兒,凝視著陶器。
    「這是唐三彩呀!」身旁的中國人告訴我說的,是一口流利的日本話。
    我朝中國人望去。
    他身材修長、鼻樑稍高、面色白暫,眉毛一端有個小痣。
    「大約是六世紀末、七世紀初的製品。」青年筒短地向我解釋。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陶器上,一隻帶有把手的壺持別引我注意。釉質為杏黃色,通體呈現出典型的中國風格。
    青年目光道隨著我的視線,似乎瞭解我的心思。
    「這叫鳳首壺。風凰的鳳,首就是頭。是模仿鳳凰製成的壺。」他的手揩邊比劃著邊解釋。
    「您的日語很好啊」我向青年說。
    「我在早稻田大學讀文科。戰爭爆發後才退學回來」青年回答。
    上層社會有很多人把子弟送往日本留學。這些子弟,多教才思敏捷,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我猜想。這個青年一定是個上層子弟。
    青年向我看了一眼,默默走開。
    翌日,我又去紫禁城故宮博物院。在偌大的北京城,不停地遊逛十來天,弄得疲憊不堪。我大貪得無厭了。很想選擇一個可心的目標,從容地觀賞,好好研究一番。換句話說,把旅行目標集中在一個焦點上。
    我確定的目標,就是唐三彩。
    當時,我對中國古代陶器的知識很貧乏,也可以說完全不懂。但不知為何,我卻產生濃厚的興趣。
    那天,在盛唐室入口,我向日本警衛輕輕點了點頭,便走進展室。
    軍事管制下的紫禁城,重要展室都有日本兵看守。
    我感到:這個佩戴二等兵肩章的兵士,目光彷彿比昨日更尖銳些。
    我在內室入口停下腳步。一眼看到,昨日相遇的青年正在出神地看著唐三彩。
    從背影看到,他那修長的身子穿著合體的藍色長衫。
    「真熱心哪!」我走到青年的身邊,向他打招呼。
    青年默然微笑。
    「這壺的把手是龍嗎?」我手指著一隻壺問道。
    「是的,是龍。不管是鳳還是龍,都是吉祥的象徵。這叫龍耳壺,或許是引用」鯉魚跳龍門「的故事製成的吧!有人說是象徵狂著科舉考試如意。」青年人給我解釋一番。
    這是個高約三十厘米的壺。兩條龍頭伸向壺口呈飲水狀,構成兩側把手。壺體的黃綠色釉質顯得光滑璀璨、晶瑩可愛。
    「在唐三彩壺裡,以鳳首壺、龍耳壺為上品,萬年壺、錦花盤也很名貴」青年把目光移向錦花盤。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和日本盛放生魚片的大盤相似的盤子。花紋宛如蔓籐花一華麗。用「光彩奪目」「來形容可當之無愧。
    那天,我和這位中國青年並肩走出故宮博物院。
    冬日夕的餘輝,灑在屋脊的玻璃瓦上。
    「您對藝術品很有研究吧!」我說。
    平時,我不大使用「您」這樣的字眼,今天這樣稱呼,算是對青年講的一口地道日語的回敬吧!連續兩天的不期而遇,他給我留下了十分親切的印象。「啊,」「只是因為家父愛好」青年突然變得沉默。
    我來北京後所接觸的中國人都是這樣。每當向中國人發問時,總能得到友好的回答。但一扯到政治或個人私事,他們就閉緊嘴巴了。儘管沒有敵意,卻令人想起對方是交戰國的公民。
    「告辭了」青年說。
    「明天還來嗎?」我向他詢問。
    「來倒是想來。」青年點點頭,接著說,「警衛兵好像特別戒備呀!」「什麼?」我不解地低聲問他,青年默然一笑就離去了。驀然,我想起今天警衛士兵那奇怪的目光。但這究竟意味著什麼,我不明白。
    過了一天,我又來到紫禁城。
    在坤宇宮附近,我看見一個身著藍色長衫的人沿石階走進去。肥大的中國長衫下擺隨風飄動。正是他。我邊想邊加快腳步。盛唐室在宮殿的盡頭,我和那人相隔一幢房子的距離。因為相距稍遠,只能看到背影。只見那人和警衛兵寒暄幾句就進人盛唐室。我意忙趕上去。在我跨進盛唐室的當兒,警衛兵喊:「喂!」「什麼?」我停下腳步。
    「時間到了。」警衛兵說
    「剛三點鐘,不是規定到五點」我低聲抗議。「今天提前閉館!」佩戴二等兵肩章、稍胖些的警衛兵頗不耐煩地回答。
    「前邊的中國人」我想說:「剛才還進去人,為什麼單攔住我?」,「好啦,放你進去。」二等兵似乎特別關照地用手指著入口。我進入盛唐室。
    「噢。」我奇怪地發現,那個青年剛剛進來就不見了。
    也許是通過盛唐室進入晚唐室了吧!晚唐室是最後一個,那兒有出口,可以但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沒有發展到追上去交談的親近程度,況且又沒特別約定,就只好讓他先走了。
    我是進唐三彩的陳列拒。
    啊!奇怪。玻璃櫃打開了,沒有關好的玻璃門半敞著。再仔細一瞧,發現昨天看過的龍耳壺沒有了。我急忙返回警衛兵那裡。
    「士兵先生,櫥櫃開啦。」我結結巴巴地說。
    「什麼?」二等兵瞪起眼睛,立刻跑入盛唐室,我也跟了進去。
    「是那傢伙。」二等兵橫田嘴裡嘟噥著,又跑向出口。
    「什麼事?」「在出口處站著一個佩戴上等兵肩章的警衛」展品被盜啦!剛才過去的那個中國人呢?「二等兵」從這兒到晚唐室去啦。「快追!」士兵們和我一起跑進晚唐室。
    在晚唐室出口附近,站著一個軍人。那人聽到腳步聲,慢慢轉過臉來。
    「亂竄什麼?」他用低沉的聲音問,如同操練時發口令。
    兩個警衛兵立刻直挺挺地站住了。
    那人佩戴少佐肩章,年齡五十上下,身材矮胖,儀表威嚴,看上去像是從預備役中入伍的。
    「剛才,一個中國人盜走了展品!」二等兵搶先報告。
    「什麼?」聲音裡明顯地帶著吃驚,少佐的臉色變了。
    「逃到哪兒去啦?!」少佐訊問。
    「就是剛才,從盛唐室向晚唐室這裡來了。」警衛兵回答。
    「混帳!」少佐厲聲喝道,「我在這兒足有二十分鐘,沒有任何人過來!」以上就是我經歷的不可思議的事。
    我是受過大正年代民主教育的理性主義者,不承認有用科學解釋不了的現象。後來,在接受紫禁城警衛司令部調查時,我以在場者的身份對這一過程又進行了冷靜的思考。
    首先,我覺得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象蒸氣一樣消失。出事時,現場至少有四雙眼睛在注視著。除我之外,肯定有人說了謊話。這話我雖沒出口,心裡卻在想。當時我只記住兩個警衛兵和少佐的姓,直到今天還沒忘記。
    調查官是警備隊長和田曹長。兩個警衛兵和我一樣,像犯人似的受到嚴厲地訊問。守衛盛唐室的二等兵叫橫田。守衛晚唐室的上等兵叫宇佐美。
    每當訊問時,和田曹長總是呼喝著他們的名字,所以我很快就記住了。
    少佐叫栗林。正如我的判斷,他的確是從預備役應召的軍人,在司令部供職。
    入伍前,他就愛好山水畫。那天,正在欣賞晚唐山水畫李升的作品。被盜的唐三彩有:龍耳壺一隻高三十厘米,彩碟二隻直徑十五厘米。
    儘管正值兩國交戰,二、三件珍貴陶器被盜也應追查,實際卻並非知此。
    從和田曹長調查時的講話,我瞭解到有這樣的背景:一九三七年年底,北京親日派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和日本駐軍司令部之間,簽署了保護北京市民安全的聲明,同時交換了不沒收臨時政府管理下的國有財產的協定。臨時政府對保管故宮博物院民族遺產問題表示特別關心。不用說,粟林少佐只不過是以旁證人的身份列席。曹長是不能審問少佐的。
    當然,粟林少佐的證詞和橫田、宇佐美兩警衛兵以及我的申述發生了矛盾。
    無論是盛唐室,還是晚唐室,都是一覽無遺的開闊房間。倘若少佐和我們三人說的話都沒錯,中國青年就必然是在空中消失了。這樣的事決不可能發生!反覆訊問,回答都和最初相同。和田曹長問:「中國青年肯定進入盛唐室了嗎?」二等兵橫田答:「是的。」和田曹長問:「中國青年肯定是在你面前從盛唐室進入晚唐室的嗎?」上等兵宇佐美說:「不會錯!」和田曹長問:「粟林少佐,如果他們的話是真的,那您一定看見那個人……」栗林少佐說:「「我在晚唐室呆了二十分鐘,誰也沒有通過和田曹長額頭沁出汗珠。他一心希望能證明中國青年實際存在,那他就可以以警備工作疏忽大意為由結案了。
    只要栗林少佐說一句」中國青年走過了晚唐室「那麼,一切不合理的現象就不復存在了。報告書上是不能寫人突然消失的,可是粟林少佐卻固執地不改變說法。這樣,我不禁發生懷疑。我當時認為,只要相信人不能消失,他的話就最靠不祝」我甚至想到:粟杯少佐明明看到那個中國青年逃走,卻故意說沒見到。
    兩天後,在調查的最後階段,少佐卻提出了個尖銳的問題。
    他問和田曹長:「據說陳列櫃的鎖被砸壞,你認為需要長時間?」我也從在盛唐室入口處和警衛兵的談話時間進行推斷。
    「從調查判斷,一分鐘左右。」和田曹長回答。
    「用一分鐘就能夠砸壞鎖頭、打開櫃門、盜走展品嗎?」「這」和田曹長邊苦苦思索邊回答:「那個中國人四、五天來都到過盛唐室。也有人認為:鎖頭前一天就被弄壞。」粟林少佐又訊問上等兵宇佐美:「那個壺足有三十厘米,藏在什麼樣的衣服裡面,都會很顯眼。你沒有注意到?」「是啊,我注意不夠。」「不需要道歉!問你為什麼沒有注意到?」上等兵宇佐美的臉色變得蒼白。
    「二等兵橫田!」
    「在!」
    「那個中國人確實進了盛唐室嗎?」
    「是。進來啦。這位先生」他的手指著我說,「也見了。」當時,幾乎使我產生了粟林少佐在審訊的錯覺。
    報據外部知情人提供的情況來看,栗林少住的證詞倒是可靠的:一個是在坤寧宮出口附近的中國警衛員。他說;午後三點以後,沒看見有人從裡面出來。另一個是位日本遊覽者,約五十歲的軍需公司經理。他走累了,在坤寧宮出口不遠的樹下休息。他也證實說,三點以後沒看到有人從坤宇宮出來。據說這位經理從有關軍人口中聽到這事,覺得奇怪,特地托人來說明。在沒有完全搞清事實的情況下,我被釋放了。這樣,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就留在我的腦海裡時至今日。我把它詳細記下來,是因為在三十二年後,我去台灣旅行時,碰上了解開這個謎的機會。
    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參觀結京,我們一行人來到門口。這時,對面走來一個中國人。他身材修長、體格鍵壯。擦肩而過的功關,他眉旁的小疣引起我的注意。我覺得這張臉在哪裡見過。在走向觀光車的途中,我一直在向記憶中探索。
    「啊!」
    我輕聲叫起來。三十二年前的情景在我的腦海中復現。那是在北京故宮博物院門前。
    我想追上去。
    「哪兒也不能去,馬上就發車。」領隊說道。
    「去廁所!」我生氣地推開他,急急跑起來。
    不錯,不錯,儘管他上了年紀,肯定是當時那位中國青年。我心中反覆叼念著。不料,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了。我追進故官博物院,也無影無蹤。
    觀光車出發時間到了。十分遺憾,的確真遺憾哪。
    那個中國青年還活著。
    但我想解開這個謎,卻沒有第二次、第三次卻台灣的機會。
    這樣,這件「不可思議的事」,依然作為「不可思議的事」留在我心裡。

《唐三彩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