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彩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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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砂原麻也子站在上野公園國立博物館東方館門前。她心情有些激動。菅原哲夫讚不絕口的唐三彩,到底是怎樣美麗呢?寬敞的大廳靜悄悄,很少有人走動。麻也子看了嚮導圖。
    唐代陶器展室在二樓。走過陳列青銅器的房間。進入唐代展室。每種唐三彩都附有說明卡片。
    目光一接融展品,麻也子立刻被那華麗的色彩吸引住了。
    總共陳列著約十二、三件唐三彩展品。無論哪件,色彩都十分鮮艷。
    麻也子逐一仔細地欣賞著。
    最初的感受,毋寧說是一種泥土氣息。
    在花紅酒綠的現代社會長大的麻也子,習慣於憑直感觀察容易辨認的色調。唐三彩的色彩使她感到:是在泥土坯體上,直接塗上原色,經過一番焙燒而獲得的。它充滿了濃郁的泥土氣息。
    這種印象,也許是因為首次看到原色氣氛強烈的陶馬而形成的。陶馬高約三十厘米,鬃毛豐滿、四肢粗壯,體態十分雄健,被單獨陳列在一個櫥櫃裡。
    麻也子在陶瓷方面的知識本來很貧乏,從菅原哲夫的信中才瞭解到唐三彩是中國唐代文化的精華。但她一向不喜歡投合別人觀點觀察事物。看到這匹陶馬色彩,心中震動很大。
    她把目光移向正面櫥櫃的唐三彩,長時間地凝視著,對這種色彩產生了親切的感覺。
    展品還有瓶、盤、壺。
    麻也子的目光停留在一件直徑約十厘米的陶盤上,顯然它有很大的魅力。
    瓶、壺之類是以綠、褐、白三色相間塗飾的,都具有獨自的格凋。進入麻也子眼簾的陶盤上的綠、褐、白三色,界線朦朧,相互融合。這真是夢幻一樣的色彩啊!她長時間不願把目光從陶盤上移開。假如去掉展品上面的卡片,麻也子立刻會認為這是一種現代色彩,決難想像它是千百年前的製品。
    「妙哉!」麻也子失口讚歎。
    她毫不懷疑唐三彩的藝術價值或美術價值。通過自己的親眼觀察,只要發觀一個中意的就心滿意足了。
    麻也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陶盤,完全陶醉了。
    過了一會兒,她從原來站立的位置退後兩米,重新觀看庸三彩。
    麻也子想,自已這樣戀戀不捨,或許出自女性的癡情。
    有一隻彩壺,卡片註明是「橫川珍貴文物」。一眼望過去,便覺得華麗非凡。
    壺上有兩條作飲水狀的龍。龍頭伸向陶壺口,恰好構成把手。壺體中央是由圓形圖案構成的。那是一些巧妙繪製的花朵。雙龍也好,圖案也好,都具有驚人的細膩精巧。砂原麻也子看看手錶,已是下午三點多鐘,該回去了。她不是為欣賞參觀而來博物館,是到御徒町辦事時,順便來看看。
    進館後,她逕自穿過埃及美術室、亞洲美術室和中國繪畫書法展室,直奔唐代展室。出館下樓梯時,她愉快地想;進來看看多好哇。只看到那只陶盤。就算接觸到朦朦朧朧的中國古代美了。怎樣才能把這種感受寫信告訴給菅原哲夫呢!砂原麻也子住在世田谷區的東松原。回到家時,己是下午五點多鐘。這一帶街道住宅都被整齊的樹叢籬笆環繞著。
    麻也子對這處住宅還沒有產生「家」的情感。雖說從九州的福岡來此地己兩年,但她對環境仍很陌生。
    這所房子,是她父親三年前躋身於東京實業界時買下的。有十幾個大房間,是戰前建的,己經陳舊了。這裡住著麻也子、父親和廚娘定子三人。「我回來了。」麻也子邊招呼邊進屋。
    「啊,您回來啦!」
    廚娘迎出來。她年過六十,忠實地料理著家務活。是極好的幫手。
    「爸爸今晚在家吃嗎?」麻也子問。
    「不啦,說是今天也要很晚」
    「是嗎?那就把它放進冰箱吧。這是爸爸喜歡的佐酒菜」海參腸「。」麻也子把買的東西交給定子。
    父親勇造近來歸家很晚。也很少在家吃飯。回來時,經常露出疲乏的樣子。
    「興許是公司方面不順利吧?」麻也子這樣想。父親顯得很煩躁。
    他身為經理的砂原產業是一家塑料製品公司,在福岡地方企業中頗有名望。為了打入東京,當麻也子還在西日本女大二年級時,他已把總公司遷來這裡。
    父親在事業上自信心很強,雄心勃勃。
    麻也子曾聽說:父親來東京頭一、二年還算順利,他的事業處於競爭的漩渦中心,近來卻遭受很大挫折。
    麻也子覺察到;父親的衰老,與一年前母親去世很有關係。失去患難與共的妻子後,他便很快蒼老了。
    在幫父親換衣時,麻電子看到性格剛強的父親的脖頸筋肉有些鬆弛,很是吃驚。父親的脖頸出現烏斑,烏斑周圍的皮肉明顯地乾癟了。
    意志特別堅強的父親,從不向女兒發牢騷,也不在家中透露公司的事情——這是他的習慣。
    回到自己房間的麻也子,忽然想看菅原哲夫的來信。
    這是一封至今已看過幾遍的信。
    今天在國立博物館東方館看了唐三彩後,麻也電子感到自己的感情和身在福岡的菅原哲夫更加靠近。
    麻也子是個辦事嚴謹的姑娘,收到哲夫來信都按收信日期保存著。
    麻也子靠在桌前,開始讀信。
    2
    「從您去東京後,我心裡很空虛。」
    這是菅原哲夫從福岡寄來的第一封信。信裡只有這幾個大字。
    麻也子忍不住微笑了。
    哲夫給母親去世不久剛從福岡女大畢業就搬到東京來的麻也子寄的信,確是這樣寫的。字體特別大,別的話一概沒寫。從這點可以想像哲夫寫信時的熱情。這是麻也子最初讀信的感覺。
    麻也子在女大讀書時,有來往的同學當然不只菅原哲夫。她是那樣無拘無束,連她自已想起來都感到驚訝。男朋友很多,跳起搖擺舞來有時鬧到深夜。
    負責照管麻也子生活的伯父夫婦,有時也對她的任性感到楚頭。她雖在文學系讀書,卻參加了美術活動小組。她交了很多未來的畫家做朋友。
    西日本女子大學是一所安定平靜的學校。這所學校一直站在如火如茶的福岡學潮之外。也許是對這種軟弱校風的叛逆,麻也子的青春,向自由交際的方向發展了。
    然而,麻也子追求的不是頹廢墮落的生活。她在男女間的交往方面是純潔的。說是奔放,也不過是某種程度上的盡情狂歡而已。那時,她和西部大學的研究生、專修考古學的菅原哲夫見面機會並不多。
    菅原哲夫當時尚未進入漂亮的女大學生麻也子的交際圈。
    麻也子喜歡聽菅原哲夫談話。這種談話,往往是哲夫一個人講考古方面的事。他那專心致志的勁頭,頗得麻也子好感。況且,考古故事本來就饒有興趣。麻也子是推理小說迷。考古學正是通過逐個研究文物遺跡,揭示古代社會面貌的。這種工作本身,具有強烈的推理性。
    和哲失約會的地點,不是街中茶館和滾木球場。而是進入到無數古墓或遺跡的曠野之中。
    即使這樣,也留下了非常愉快的回憶。
    哲夫身材高大。肩寬背闊。他鑽古墓的狹窄入口,像貓一樣敏捷輕巧,麻也子至今仍有鮮明印象。
    當然。那還不能說就是令人心跳臉紅的戀愛之情。
    接到哲失用大字寫的第一封信時,麻也子平生初次感到心中出現一種微妙的波動。這是因為哲夫把自己珍貴的感情但率地傾瀉在信上。麻也子對自己在福岡讀書時期的男朋友又做了一次全面的回憶。不可思議的是,比起其他入來。菅原哲夫更為親切。
    儘管還不能說這就是愛情,但在兩人之間確已萌生了愛的幼芽。
    「我具體地考慮了咱們的事——結婚。希望在短期內能實現。我已取得父母同意,只是擔心條件尚未成熟。」「首先是生活問題。我現在在研究工作中的地位還只是個助手,還不能說已能獨立。不知你能否忍受貧因的新婚生活?」「其次,是您家裡的事。我是獨生子,您是獨生女。您正在照顧父親,是不是還有些牽掛?」「我時刻盼望」那個夜晚「自然延續下去,早日結婚!」這是第二封信。
    一想到「那個夜晚」,麻也子臉上立刻泛起紅暈。
    第一封信和第二封信間,相隔兩個月。在這段時間裡,麻也子回福岡住了十天。
    那是七月的盛夏季節。博多的街道上,民間一年一度的「山笠節」活動正在熱烈進行。
    麻也子和哲夫像往常一樣相會了。
    哲夫在度暑假,麻也子也剛從家務事裡擺脫出來。兩人心情都很輕鬆。麻也子父親去台灣、香港旅行了,她對東京的家也就沒有什麼牽掛。
    那時,哲夫熱戀著麻也子,麻也子報以同樣的熱情。在麻也子返回東京的頭天晚上,為避開大街上節日人群的喧鬧,二人走進小巷。
    博多有很多古代寺院遺跡。那一帶行人稀少,極其寧靜。
    二人並肩散步。
    哲夫突然停下腳步。
    麻也子揚起頭,把臉朝向哲夫面孔。這姿勢,恰好是哲夫巴望不得的。
    情感迸發了。
    哲夫的嘴唇靠過來,麻也子直率地接受第二封信裡的「那個夜晚」,就是指這件事。
    麻也子立刻把哲夫的想法轉告給父親勇造。
    「噢!讓我考慮一下。是不是早一些呀?」父親問道,從聲調裡聽不出反對婚事的意思。
    再瞭解一下吧,麻也子接受了父親的忠告。她把這想法如實轉告給哲夫。
    後來,哲夫的信更加頻繁。
    哲夫的信中,不再像第一封信那樣單純吐露情感,而越來越多地詳細報告自己的生活情況。
    麻也子很喜歡收到來信。既可瞭解哲夫的生活和工作,又加強了脈脈相通的感情。特別是她對哲夫去沖島考察的來信,興趣更濃。
    「我作為正式成員,參加了沖島遺跡考察。大概是我的資歷不足吧,我被安排做攝影員。攝影工作也是考察的重要環節,我在加倍努力幹。」「一九五四年對沖島的第一次考察,發現二萬一千餘件祭祀品,受到考古學界的極大注目。我想:能拳加這次考察,把人生的腳印留在沖島上,是很光榮的。」「我打算一有空閒,就把考察進展情況告訴給您。」「上面這些,是為使您能知道我眼下的情況而寫……語言枯燥無味,以後不再寫了。希望您和我一道分享考察生活的樂趣。
    「沖島是限制女人的島(請莫生氣)。我要把那些對女性來說顯得神秘的狀況,如實向您報告。」「請您以百倍的好奇來讀吧!」這是最初的信。
    正如哲夫所說,麻也子滿懷好奇心讀著那以後的每次來信。
    據說沖島是九州玄海中的小孤島。不用說,島上未設郵局。郵船兩週一次。哲夫的信時而二、三封一起送到,時而四工五天一封也沒有。碰上這種時候,麻也子內心無限寂寞。東京的生活缺乏刺激,它和在福岡的自由自在的學生時代完全不同。每天要做的事,只有照料父親起居。這段時間她不再穿短裙,連這種瑣碎小事她都注意到了。
    在打發這種無聊的日子裡,遠方飛來的信,宛如向金魚缸裡輸進氧氣一樣,給麻也子增添極大活力。
    在陌生的小島挺身搏鬥的男人世界中,戀人的脈膊在跳動,越過福岡、東京間一千一百公里的距離,向麻也子傳來。
    考察團有趣的生活,即使是從哲未信裡瞭解的,也使她彷彿身臨其境。「啊,您知道嗎?令人吃驚的是」祓禊「,我們赤身裸體跳入十月的大海中。水冷冰冰的,凍得從心往外顫抖。
    「在沖島登陸,誰也不例外,都必須進行」祓楔「除穢。」「我們作為科學考察團,也嚴守這一戒律。」「對沖島的印象,可以用」嚴峻「一詞來概括。不管是大海中的孤島,還是岸邊屹立的巖壁,都給人以嚴峻感覺。
    當你長時間置身於令人頭昏眼花的玄海怒濤之中,也一定會產生嚴峻的感覺吧!」「這次考察和以往的情形完全不同。島上不准吐痰、吐唾沫,大小便也只能去半山腰辦事處的廁所。」「這樣說,似乎可以稱為」虔誠的考察團「啦!」「經過長久的等待,我們三十名考察團員為明天即將動手發掘,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輝。」「來到島上,首先歡迎我們這些人間來客的動物是什麼呢?它們是」裘公「和」歐納其「。」「裘公」是一種小鼠。不知這小動物靠吃什麼過活,長得胖乎乎的。在陽光下大模大樣地竄來竄去。根本不怕人,或許還不懂怕人。到夜裡,竟竄到枕頭旁邊。我們對糧食不能有半點疏忽。在這個郵船不能經常來到的小島上,兩周的食糧是我們的命根子「歐納其」在日本名叫「水啼鳥」,它是沖島特產。這種鳥能發出很響的「嘎-哧、誇-哧」的奇特而嚇人的聲音。
    大概是向客人問候早安吧!每當旭日東昇之時,它們就叫個不停。這對過於疲乏正在熟睡中的我們來說,實在難於忍受。在棲息著無數可愛動物的原始森林中「讀到這裡,大門外傳來腳步聲,似乎是父親回來了。
    3
    「洗澡水燒好啦。」麻也子邊幫助父親更衣邊說。父親的身邊事,麻也子總是自己動手幹,不讓廚娘插手。
    「先吃飯吧。哦,這不是」海參腸「嗎?」勇造目光落到桌面上後,興沖沖地說。
    「碰巧在商店裡看到,就給您買回來。」麻也子回答。
    這是一家人少有的團聚晚餐。
    一壺酒落肚,父親臉色紅潤起來。父親在軍隊裡呆過,身體很健壯,氣色也好。近來,由於公司事務繁忙,臉色不如以前……麻也子歡歡喜喜地看著父親饒有興致地喝酒。雖說餐桌旁只坐著兩個人,但也洋溢著家庭的溫暖。「呵,好酒!」勇造一高興話裡就帶出博多口音來「爸爸,今天我在上野博物館看到唐三彩啦。」麻也子告訴父親。
    「唐三彩?」
    父親忽然停下筷子。麻也子從父親關切的眼光中看出他有些吃驚。有時,麻也子把哲夫來信談到唐三彩的內容講給父親時,父親的臉上也曾露出這種神情。
    「美極啦!因為它的顏色特別接進原色,初看,有些土氣,如果仔細地觀察一會兒,就會發現它的妙處啦。我最喜歡的是那陶盤」父親默然聽著。驀地,他似乎想起什麼。「哲夫來信了嗎?」他問麻也子。「這兩周沒有信。似乎在忙著」經筒「考察呢!」「」經筒「是什麼?」「說不明白。好像是十一世紀前後的遺物。聽說平安時代末期,盛行把經卷放入銅筒埋入地下的做法大概這種銅筒就叫經筒。」「哲夫什麼都考察嗎?」「這我不大清楚。他說自己是搞考古的,從」經筒「風俗可以瞭解到當時中國排佛毀釋時期保護經卷的做法。他是以見習員身份參加的。」「這照例行事的遺跡考察以後還搞不搞?」勇造十分認真地問。麻也子不明白平時對考古學毫無興趣的父親,為何要對沖島考察和唐三彩這樣熱心。父親對哲夫上次來信也這樣關切,還把信件和夾在裡面的考察簡報一起借回自己書房去看。
    麻也子想,父親還關心打聽沖島以後還去考察不,真奇怪!「啊,信裡倒沒說」麻也子答。
    「可能還埋藏著各種各樣的遺跡!不管怎樣,連唐三彩都發掘出來了」麻也子從父親的關心中受到鼓舞。
    她認為:父親對哲夫的工作加深瞭解,是抱著好感的。這位具有實業家氣質的父親,平時對文化方面的事是漠不關心的。
    「怎麼樣?這事一定得問哲夫才能明白。三次考察,都挖到很多爾西。說不定還有什麼埋在那兒。這只是我的想勇造聽著麻也子的話,頻頻點頭。
    「那又是咋回事?你以前說過。在沖島出土唐三彩時一個物件的殘體分別在兩處發現的!」「嗯。」「還是個謎呀?」「當然。考古學權威人士說是謎。自然不會有錯啦。
    「聽說五號遺跡和七號遺跡相距二十米!」「是的……」麻也子談到這裡,仍然沒有覺察到平時對考古學不感趣的父親,竟能準確地說出只聽她講過一次的距離數字。
    「我知道那個秘密!」勇造忽然說。
    「是嗎?」麻也子笑了。「考古學專家都搞不清的謎,爸爸能解開,太有意思啦。」「不,」父親慌忙擺手,「說笑話!」父親又否認了,臉上殘留著思索的神情。
    「您怎麼推理的呢?」麻也子調皮地追間。
    「不是說過是玩笑嘛!」勇造似乎有些惱怒。隨後,改變了話題,「能去沖島嗎?」「恐怕不行只有特別考察團才能去。一般人一年才允許參觀一次!」「一年一次?」「嗯。聽說五月二十七日沖島沖津宮舉行祭祀。那時,海上自衛隊出動艦艇,允許一般人搭乘。哲夫信上說,機會只有那一次。最重要的它是限制女人的島。登島時,不」祓楔「就不能上岸,真不得了哇!」「是這樣」勇造支起胳膊沉思起來,額頭上蹙起皺紋。
    當天夜裡,麻也子又取出哲夫的信反覆讀了起來。晚飯時父親的話,也使她放心不下。
    這是哲夫把第三次沖島考察中間報告寫完後的來信。
    「書面報告已經寫完,鬆了一口氣。從一般人到學術界,對這次重新考察的意義都給予很高的評價,我很高興。」幹這樣的工作,是很辛苦的。「」在您的想像中,遺跡考察工作一定很快活吧?其實,這是和泥巴打交道的工作。
    把文物挖掘出來,還要取樣、拍攝現場照片。在這些作業過程中,若沒有一種責任感時時督促著,往往會草率從事的。可是,僅僅袖手旁觀,無論如何也不會瞭解這種工作的慎重性和緊張程度。特別是在沖島這種經歷許多世紀變遷、堆積著層層文物的地方,發掘時的出土照片有極其重要的價值。這裡己知的祭祀遺跡就超過二十處。「這次考察證實:四、五世紀的祭祀是在巨大的岩石太進行的。隨著時代的進展,漸次轉移至岩石深處或露天原野。
    「通過考察,一些歷史之謎被揭開。同時,又提出新的謎這個過程就是考古工作的一大樂趣。」「例如,唐三彩出土之謎也是這樣。」「第二次考察發現的四件唐三彩殘體,是七號遺跡出土的。」「這次考察五號遺跡發現的十八件殘片和前面的四件恰好對合。」「七號遺跡和五號遺跡相距二十米。」「為何在不同的地方能分別發現一件文物的殘體呢?這是一個很大的謎!」「今天,已經看到復原後的唐三彩了。」「它是一個花瓶口部的邊緣部分,這個瓶的整體外形究竟如何,以前是難以判斷的。」「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帶有特殊綠色的花瓶。在我的想像中,花瓶口邊緣下面是細長的瓶頸,再下面是肥大的圓肚,瓶底配有一個台座。」「這個推斷滲透了造型的美感,令人心曠神怡。」「這美麗的陶瓶就是中國盛唐時代橫渡大海來到遙遠的日本的唐三彩。因此,它又是古代日本和中國和平交流的象徵。」「這些話不應看作是考古門徒們的幻覺,而應認為是以詩人的胸懷抒發的激情!」我心中美麗的人兒啊,現在您又使我從古代回到今天。您的倩影,已經跨越一千一百公里浮現在我的眼前。此刻,您是在日光檯燈下讀信?還是在灑滿陽光的草坪上讀信?還是邊看著灶上的飯菜邊讀信呢?這些推測,對我都是莫大欣慰「麻也子目光從信上移開。又想起對唐三彩和沖島異常關心的父親,心中湧現出不安和疑慮。4一天,勇造臨上班時告訴麻也子:「今晚有客人來。」「公司的人嗎?」麻也子問。「不,是個老朋友,名叫橫田。」「那,要準備晚飯嗎?」「不,不必。」「幾時到呢?」「晚上九點左右。」「客人在這裡住嗎?」「不,他住旅館,晚上還要回去。我要回來遲了,就請他等一會兒,他是從福岡坐飛機來的!」說到這裡,勇造已經走到門外,在等待公司派來接他的車。晚上九點鐘。父親還沒回來。
    一輛出租汽車來到門前,麻也子迎了出去。「我是橫田」來人向麻也子自我介紹。他六十左右,看去年紀和父親相仿。身材矮胖。西裝已經陳舊,是從福岡坐飛機來到此地,但在橫田的身上,卻看不到因公外出的樣子。
    「非常抱歉。父親有事馬上就回來。」麻也子邊把橫田讓進客廳邊說。
    「噢,您是麻也子小姐?」橫田問。臉上現出老年人特有的褐斑。「是的。」麻也子回答。老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可是,麻也子好像從沒有見過他。也不是住在福岡時到過家裡的客人。
    此時,外面響起汽車聲。是父親回來了。
    「失陪了。」麻也子向客人道歉後,走出門去。
    「客人到啦。」麻也子告訴父親。
    「是嗎?」勇造回答。話味不太愉快,帶有早已知道的口氣。把提包交給麻也子後,父親走進客廳。麻也子端來茶點,敲了一下客廳的門。
    「進來!」父親的聲音。
    遞茶的當兒,橫田巴結地說:「麻也子小姐,真是好姑娘!有女婿吧」父親勇造默默以對。
    室內籠罩著不投機的氣氛。麻也子感到:客人和父親的談話並不融洽。約過了一小時。麻也子打算進去為客人換茶,她站在客廳門外。
    裡面的聲音傳了出來。房屋已經陳舊,牆壁不太隔音。「請您答應下來吧!對方出一億日元啦!」客人的聲音。「不是錢的問題。要是那麼說,我乾脆拒絕!」父親高聲說話,麻也子彷彿看到父親的激動臉色。
    「可是,暴力團也插手啦,很難對付埃」
    「不要說了,我不同意!」
    「您真不明事理。」客人乾脆一語道破,「方纔對您說台灣方面也在追查呢!」「不同意!」「那,不但錢撈不到手,性命也危險啦!」「我明白!」父親低沉的聲音。
    接著,客廳裡沉默了。
    寂靜中,麻也子在門外彷彿也感覺到了室內的壓抑氣氛。
    麻也子踮起腳跟,輕輕地離開那裡。
    「客人要走啦!」父親的呼喚聲傳來。
    趕到門口時,客人橫田正在穿鞋。
    「叫出租汽車」麻也子想說又把話嚥了下去。倆人唇槍舌劍已不允許她再插言。隔門感受到的抑壓鬱悶的氣氛仍在僵持下去。
    「我走了!」客人一股怒火,拂袖而去。拉門時的聲響,似乎也發洩著他的憤懣。東松原住宅區的房屋結構都一模一樣,從外表很難把它們區分開來。從福岡初到此地時,麻也子從車站到家雖然只走三百米路程,也由於沒打聽路而迷失方向。
    麻也子擔心:對東京並不熟悉的客人,能摸索走到東松原車站嗎?現在已是夜裡十點,即使路好走,她對父親不為客人指路的做法也很不理解。父親不是說他是以前的朋友嗎?「是什麼朋友啊?」送走客人,麻也子問父親。
    「過去的舊相識。」父親不情願地回答。接下去卻吩咐麻也子:「去喊一輛出租汽車。」「這麼晚,還要出去?」「有事!」麻也子拿起電話。公司裡為縮減開支,除早晚接送外,臨時有事都找熟悉的出租汽車。
    汽車來了,麻也子進屋招呼父親。這時,勇造正戴著老花鏡,查閱著整頁印著小號數碼的書。他眉頭緊鎖,露出一副不愉快的神情。父親乘車走後,她給父親鋪好被褥,收拾一番就回到自己房間。
    不知為何,她躺在床上,興奮得難以入睡。今晚的來訪者,引起她的注意。
    「一億日元!」
    既然談的是金錢往來,大概還是公司事務吧?「暴力團!」她第一次在家裡聽到這個字眼兒。雖然她在報紙、電視上見過,但迄今為止一直把它當成與己無關的、另一個世界的事。她也想像不出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說什麼「生命危險」這是指什麼呢?
    麻也子停止猜測,一種不安的感覺殘留心頭。
    她有意把思路引向其他地方。於是想到哲夫渡海去的沖島。
    「玄海!」
    在福岡長大的麻也子,很瞭解玄海的激浪。如果來到海中道,立即就會看到洶湧澎湃的景象。伸入大海的狹長的海中道,把海面分成兩個部分:玄海和博多灣。
    站在這裡的小山上向南眺望,天鵝絨般清澈麗寒靜的海灣——博多灣盡收眼底。
    向北望去,咆哮的海浪,像無數把尖刀上下翻滾,這就是玄海。
    從福岡郊外的新宮乘船去相島,看到的玄海仍是一幕驚天動地的景象。她望著滾滾波濤,心緒十分惡劣。玄海,最暴虐的海。
    相傳古代玄海發怒時,曾多次吞沒遣唐使的船隻。沖島的祭祀遺跡,是不是祈禱航海安全的舊址?正想間,枕邊的電話鈴響了。夜間,父親和麻也子的房間電話是串連的。
    麻也子向鬧鐘望了一眼。已經夜裡十一點半了。「喂,喂。」電話聲音似乎很遠。「是砂原先生府上嗎?」對方的聲調很不一般。
    「是的!」
    「砂原勇造先生在家嗎?」
    是外國人——麻也子從聲音裡判斷出來。「家父還沒回來。您是哪位?」「我是京都的理查德。布魯特。」麻也子聽到這奇怪的名字後心想:確實是外國人。「您有什麼事,可以轉達嗎?」晚上十一點後的電話,說不定有緊急事情。「過一會兒再打電話吧,再見。」電話斷了。麻也子耳畔迴響著西方人說話時特有的短舌聲調。
    父親回來時,已過零點。
    「京都的理查德。布魯特打來電話。」麻也子告訴父親。「啊,」勇造有些意外,「是嗎?」邊說邊走進臥室。
    「他說一會兒還要來電話。」麻也子衝著父親的背影大聲說。
    凌晨二時。就枕邊的鈴聲又響了。麻也子剛要拿聽筒又停下來,電話在父親房間也能接。
    響聲停了,好像父親拿起聽筒。
    她想:此時只要拿起聽筒就能聽到。麻也子心裡出現一陣衝動。這是一種以前她未曾有過的情緒。這不是好奇心驅使,而是出自對這個電話的不安。麻也子十分肯定地認為,現在和父親談話的對方,一定是剛才那個外國人。
    送話器鈴聲響了一下,通話結束。好長的電話,足有十五分鐘。5虛渺的不安可能由於偶發的一、二件小事變得更加疑慮重重。麻也子正處於這種狀態中。
    打來那個電話的次日。
    庭院裡晾曬著剛剛洗完的衣物。因為擔心天陰落雨,麻也子把窗紗拉開一些往外看。
    麻也子透過籬笆的空隙看見一個人影。那人影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如果在平時,麻也子會毫不介意。可是,這天她卻有些不同。
    麻也子轉身上了二樓書房,她把窗簾拉開一些。一個男人正注視著她家的門牌。
    那人穿眷整潔的西裝,身材魁偉。麻也娘子斷定,這人不可能是到處亂闖的推銷員。
    那男子年約五、六十歲,一身西裝非常考究,面部輪廓鮮明,表情嚴峻,眉毛邊緣有一小疣。男子深深地點了點頭,從容不迫地離去。從背影可看出這人個頭高大。籬笆遮柱了那人的身影。
    麻也子趕緊下樓向他去的方向追去,這個紳士早已不見了。
    不過是這麼一件事,卻引起麻也子莫名其妙地擔心。那天夜裡,父親接到公司來電話時曾大發雷霆,更使她疑慮加重。
    「拒付期票的謠言傳開了混蛋!還沒到那種地步。」父親話裡充滿怒氣。
    麻也子懷疑:那天夜裡來訪的客人和查看門牌的高個男子,都和父親的工作有關係吧?若是業務往來,就不必擔心。在事業上既然有起伏,就會遇到挫折。在福岡,父親的企業乘風破浪發展之際,也曾經鬧過種種糾紛。
    麻也子多少也知道一些,目前父親的企業並不穩定。從公司幹部來訪的言談之中,她察覺出這點。砂原產業作為地方企業顯露頭角之際,三信化學工業集團曾引誘它打入東京。
    三信化學工業實力雄厚,它以代為接洽千葉茂原工業用地為條件,和勇造搭上了鉤。勇造壓縮福岡工廠的規模,把主力轉入茂原新設工廠。實際是併入三信化學工業集團了。這是三信採用的加強小塑料製造業轉包工廣的對策之一。可是,大概在某一環節發生了障礙,不是三信集團扶植工廠不力,就是砂原公司勞務對策失敗。總之,砂原產業的巨額設備投資導至資金髮生困難,倒是事實。
    她粗通一般企業管理常識,但不能進一步弄清問題癥結所在。公司經營上的實際困難程度,麻也子不知道也不想問。父親不允許家裡人參與公司事務。在福岡,麻也子曾向父親隨便打聽一下公司內部情況;父親非常生氣。
    父親常說,公事和私事怎能混在一塊?麻也子若在公司露面,公司職員一定會把她作為經理的令嬡高看一眼,這對公司沒有好處,甚至會妨礙公司業務!但是,麻也子想到這二、三天發生的事情,心裡有些害怕。她忽然想起三島惠美子。三島惠美子是麻也子在高中時的同學,現在砂原公司總務課工作,聽說她是父親的秘書。
    麻也子不想探查父親的行蹤,不過打算通過三島惠美子來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砂原產業的總公司設在鍛冶橋的西日本大廈。
    一天午休時間,麻也子叫出三島惠美子,在茶食店相會。「啊,久未見面……」高中時期的好友見了面毫不拘束。麻也子發現三島惠美子和在福岡時相比,衣著時髦多了。
    她以同學來往為話題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麻也子找個機會就問:「哎,爸爸在家乾脆不談公司的事,事業順利嗎?」三島惠美子愣了一下。本是和老同學談話,她立刻換了一副和經理小姐談話的表情。「這個啊,聽說在公司的發展上碰到一點阻力。可是……作為一個女職員,對公司的動向說不清楚呀!」麻也子聽說過:秘書的嘴巴是極嚴的。如果向三島惠美子追問恐怕不會有效果。
    「那麼,」麻也子改變話題,「請問,到公司辦事的人中有個叫橫田的嗎?」「橫田?」三島惠美子歪起頭回憶。「六十左右歲。」麻也子補充說。
    「沒有!我記憶裡沒有叫橫田的人。」三島惠美子斷然否定。「這麼說,橫田沒到公司找過父親啦?」「沒有哇!」「有個叫理查德。布魯特的外國人呢?」「不知道。外國人是不進公司的。怎麼」三島惠美子想反問什麼。
    「若沒有的話,倒好了。有些事讓人放心不下」麻也子含糊其詞地說。
    時間己到下午一點。同學見面的熱烈交談,也變得時斷時續了。「以後還要拜訪您呢!」拿起付款單後,麻也子起身告別。6打這以後,京都那個外國人又來過三次電話。麻也子記得是三次,其實只有一次她確切地瞭解,因為那次父親不在,是她接的電話。
    「砂原勇造先生在嗎?」電話裡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還沒回來」麻也子剛說到這裡,對方立刻說:「那,以後再說。」電話掛上了。這次對方連姓名也沒留下,但麻也子斷定是那個叫理查德。布魯特的外國人。他再次打來電話,是父親在臥室裡接的。
    每次電話都在夜裡十一點後,真怪!
    過了二、三天,晚飯後,麻也子被父親叫去。勇造胳膊交叉在胸前坐在餐廳沙發裡。平時,父親和麻也子的談話都在起居室進行。這一次卻選在客廳,大概是有重要事吧!麻也子有些拘謹。
    「談談你和菅原哲夫的事?」勇造開口說,「我看這是一門好姻緣。你打算定下來嗎?」「是的,爸爸。」麻也子點頭。「我對你們的婚後生活擔心,所以也就沒很快表態你有自信心嗎?」「自信」麻也子似乎不便回答,「好歹總可以生活吧,聽說對方正在準備。我想,兩人都工作也行吧。」「嗯。」「對方想,咱家」「是說讓你照顧我的身邊事嗎?」「難道還有別的事嗎?」以前,在哲夫信中也透露過這方面憊思。
    「對我來說,真的不想馬上離開父親!」麻也子說。
    這是她的真實感情。她感到,母親去世後,爸爸心上一直寵罩著濃厚的陰影。因此,她眼下還沒有丟開父親、一個人去結婚的打算。
    「我想還是早些辦為好。吃辛苦應該趁年輕,生孩子也是早點好。」「啊!」麻也子害羞了。
    「哲夫家裡同意你隻身過去嗎?」勇造問。
    「陪嫁嗎?那是老想法。我是和哲夫結婚!」「那麼,最好由我來和對方的父母說定吧!」「可是」「婚禮的時間,倒可以再商量一下。主要是訂婚問題。」「好吧!」麻也子同意了。
    「下星期公司有事,要去福岡。我想到時候去拜訪菅原府上。麻也子,你也想去嗎?」「嗯,一塊兒去吧!」麻也子回答。
    「可是,我在途中還要停留兩天咧你想一起出發嗎?」「嗯。」麻也子覺得隨父親旅行是件愉快的事,也為不久就能見到哲夫而高興。「好啦。明天去預訂新幹線的火車票吧。離出發還有五天。」父親說。出發前兩天,麻也子又去御徒町辦事,她順便來到上野百貨商店。
    麻也子想給福岡的伯父母買些禮物,還想買幾樣旅途中的零碎用品。
    買完東西,她走出上野百貨商店。
    可以看到遠處的上野公園。麻也子想,時間還早,應該再去看一次唐三彩。這樣,到福岡後和哲夫的談話內容會更豐富些。
    因為是上午,上野公園人影稀少。麻也子走馬觀花地穿過肅穆的博物館正廳,登上右側的東方館台階。
    也許今天心情輕鬆的緣故,一進門,目光立刻落到二尊巨大的石佛上。接著,又在埃及木乃伊前停留一段時間。
    一邊從容地欣賞殷、周青銅器,一邊走進第五展室。東方館的特點是舉架高,房間寬闊。同以前一樣,參觀者極少。今天,第五展室裡靜悄悄的,彷彿一個人也沒有。
    陳列櫃被燈光照得通亮,光閃閃地似乎要漂浮起來。習慣了青銅器暗色調的眼睛,接觸庸三彩後,覺得它畢竟有種令人眩目的明快色彩。
    麻也子出神的大眼睛得到一種亨受。驀然,旁邊過來一個人擋住了她的視線。
    「啊!」
    身材高大、紳士一樣的風度——這正是兒天前從家裡窗子看到的那個男子出發前夜,麻也子在做這次短暫旅行的準備。她打算把在商店買來的牙刷、牙膏等東西放入父親的皮包中。一走進父親的房間,皮包早已端正地擺在桌上。父親自己收拾好了吧?她打開拉鎖,伸手到裡面尋找洗漱用具盒。
    指尖碰到一個冰涼的物件。她的目光和那個物件一接觸,嚇了一跳。
    一種隱約的不祥感在腦海裡閃過,麻也子把那個物件驚恐地拿在手中。
    她頓時感到沉甸甸的。不錯,這是一支手槍。

《唐三彩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