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彩在召喚

    1
    雲仙3號快到博多了。
    麻也子透過車窗往外看,她想,九州的天空總是這樣湛藍、清澈啊!能夠看見左側的立花山時,距博多站只有四、五分鐘路程了。
    出發前,在東京也是這樣。不知為什麼,這次京都旅行令人心神不安。
    父親不可思議的行動、八板神社的「凶」卦、離東京後家裡發生奇怪的歹徒進宅事件、布魯特被殺事件,所有這些都干擾著麻也子,使她日夜提心吊膽。但此刻父親勇造倒是鎮定自如,這對麻也子來說是莫大欣慰。
    她身穿入時的初夏連衣裙,坐在座席上,等待列車進站。列車駛入博多站。
    月台上,菅原哲夫站在那裡。當麻也子看到他那高大的躬軀和帶著柔和微笑的面孔的一瞬間,憂慮、不安頓時驅除殆荊「辛苦啦?」哲夫接過麻也子隨身攜帶的物品。麻也子放鬆雙手,旅途勞累彷彿也立刻消除。她切實感到:如今能夠依賴的人畢竟還有菅原哲夫。
    「喝點冷飲嗎?」哲夫問。
    「好的。」麻也子微笑著回答。打離開京都,她臉上第一次掛上笑容。
    「不急著到家好嗎?」哲夫問。
    「好的,下午回去也行!」麻也子一面回答,一面心裡想,反正攜帶的東西不多。
    「那,找個舒適地方轉一下。山上飯店怎麼樣?」座落福岡南部的山上飯店,是麻也子和哲夫喜歡去的地方。那裡既可以俯視市內風光,又能眺望遠處景色。平時客人很少,優雅的古典樂曲旋律,總是輕輕地在餐廳裡迴盪。
    「好哇!」麻也子接受了提議。她想,這樣也可以找機會把心事向哲夫傾吐一番。
    「從您這一陣來信我已經看出,您似乎有些個人煩惱,我真擔心啊!」在餐廳落座後,哲夫對麻也子說。但麻也子信中並沒有寫出什麼令人憂慮的情況。哲夫的擔心,不如說出自對戀人的過分體貼。
    「是啊,身邊接連發生一些叫人摸不到頭腦的事。」麻也子想把心裡所有的話立刻統統告訴哲夫。這不僅是急於減輕心中煩躁,而且還想從哲夫找到明白的答案。哲夫是考古學研究生,探討事物邏輯性強、論證有力,所以麻也子對他十分崇拜。
    西餐廳裡只有他們二人。這裡的招待員很有禮貌,都遠離客人安靜地侍立著。
    他們交談很長時間。
    麻也子談到一系列事件:父親對唐三彩異乎尋常地關心,不速之客橫田老頭兒的來訪和爭論,外國人理查德。布魯特接二連三的深夜電話,京都之行中父親的變裝,報紙公佈古董商理查德。布魯特被殺事件,離家後歹徒闖入住宅,來福岡途中手提包被偷翻等等。
    話一說出來,沒完沒了。
    菅原哲夫安靜地、熱情地傾聽麻也子的講述。每到重要之處,他的眼裡就閃出光芒。他還掏出記事本,似乎記下了有關人名。
    麻也子說著說著,心情逐漸輕鬆起來。直到此時,藏在她心底的那些疑團,在娓娓傾談中開始理清一些脈絡。
    「乍一聽,並非什麼大事。可是,把分散的小事聯繫起來,令人覺得有只看不見的黑手在背後活動啊!」談話終了,哲夫講了自己的看法。
    「根據以前發生的一些情況,我預感事情還要發展,內心很不安!」麻也子說。經常隱約掛在她臉頰上的那獨有的小酒窩,在此時卻沒有出現。
    「聽了您這番話,我確信您父親一定被某一事件或陰謀牽連上了。」「我也這樣想,可是布魯特被殺一事,父親究竟」「那天,他回到旅館時的情緒如果很安定」「是的。我看到父親的臉色後才放下了心!確實如此,記得我讀過關於松川事件的一篇文章,這個作家看到被告的目光後,便斷定他是無罪的。父親也沒有做壞事的那種目光。」「我相信如此。」哲夫不加思索地說,「可您一個人再擔心也沒用。怎麼辦呢,在您父親來福岡時,由我來問一下好嗎?」「我也希望這樣做。」麻也子說。「在京都旅館裡,我和父親談過這件事。他說:等告一段落後告訴我,還說他在事業上不遂心,或許破產」麻也子把父親對她婚事的擔心也告訴了哲夫。
    「父親擔心他的問題會影響咱們的婚事?」哲夫邊說邊爽朗地笑了起來。「我和您結婚,不是和您父親的事業結婚!」「我也和爸爸說了這個意思。」兩人相視而笑。
    「既然如此,從明天開始您打算做什麼呢?」哲夫問。
    「反正得等父親到福岡呀!」
    「那好!我爸、媽也盼望著您父親呢!若能抽出一天時間的話,咱們到宗像大社去一趟好嗎?」「宗像大社?」「是呀,沖島出土的唐三彩殘體復原後的瓶口陳列在那裡呢!」麻也子想,若是唐三彩,看看也好。
    在近來不長的一段時間裡,麻也子感到唐三彩離自己越來越近。那美麗的色彩儘管看起來很漂亮,但是在它的背後,一種無可名狀的不安感卻向她包抄過來。然而,對去參觀宗像大杜,她沒有異議。她聽說那裡環境幽美清靜,很願去參拜一次。
    「好啦,您有時間的話,反正我在這裡沒事。」「那,週六午後怎麼樣?」哲夫停了一下又說,「用電話約定吧!這幾天偏巧我要趕寫考察報告,有些忙。」「好吧!工作是大事。」「還有,您今天講的話,讓我晚上仔細想想。讓我陪您出租汽車到和白吧。」「不必,這就很好啦!今天您在緊張的學習中出來接我,很過分了。再想到什麼,我打電話給您。」在飯店的門廊,麻也子上了出租汽車。她心裡踏實多了。來到和白家裡,她心情很舒暢。
    伯父、伯母是麻也子多年一起生活的親人,凡事不必迴避。但父親已經吩咐:不許對他們講東京家裡被歹徒搜翻一事。對於至今隱居多年、過著清靜安定日子的伯父夫婦,不該再給他們增添煩惱。
    大約午後六點多鐘,麻也子接到從東京世田谷家裡打來的電話。是富岡打來的。他說,勇造讓他全家人搬進來幫助照看住宅。
    「啊!令尊讓我轉告:四天後——二十四日,他乘飛機去福岡。」「四天以後」麻也子邊盤算邊問,「家父現在做什麼呢?」「他彷彿很忙,昨夜回來很晚。聽說今晚還要住在外面。」在外面住?「請您轉達一下好嗎?我想和家父講話,有事商量。讓他給我掛電話……」「知道了。」電話掛上了。
    麻也子知道:定子一個人看家的時候進來過壞人,所以爸爸把定子的外甥富岡一家人請來爸爸應該親自打電話呀!午後七時,麻也子和伯父夫婦一起吃晚飯時候,用快件投遞的報紙送來了。
    這是她在京都請求售報亭轉來的《京都新聞》。她趕緊結束用餐,回到自已房間,眼睛飛快地在報紙上瀏覽起來。
    「理查德。布魯特古董商被殺事件,又醒目地做了報道。報紙把外國人在國際觀光都市被殺,看作聳人聽聞的話題。
    可是,麻也子沒有看到她所期待的偵查進展狀況。
    新聞報道只抓了些表面情況。她對所謂」正密切注視事件內幕「這樣俗套詞句有些不滿。
    然而,下面一段話,卻引起麻也子強烈關心。
    「嚴格地說,這一事件本身也暴露出古董商人的非法交易活動,揭穿了他惡劣掮客的本來面目及隱藏在背後的暴力團嫌疑。」麻也子聯想到:名叫橫田的老頭兒和父親交談中,清楚地提到「暴力團」。那個總是深夜從京都打電話的古董商理查德。布魯特的行為,也和這個報道一致。
    有關父親的事,報紙上一行報道都沒有。麻也子放心了。
    但是,麻也子曾親眼看到勇造去拜訪布魯特辦事處。所以,在沒有抓到真正犯人、事件沒有徹底搞清之前,不能消除心中不安。
    麻也子左思右想的當兒,哲夫打來電話。
    「今天談話,您一提到布魯特,我就有些印象。這是個很平常的外國人名呀!現正上映的特羅安。卡普蘭編劇的影片《冷血》,它的導演不就叫理查德。布魯特嗎?我忽然想起來最近還聽過這個名字。」「最近?」「是的。我在給您的信裡曾寫過」經筒「考察的事吧?」「是啊!」「大概在經筒考察時」「什麼?」麻也子又不懂了。
    平安末期,為使佛教流傳下來,人們將經筒埋入地下以保管經典著作。這和理查德。布魯特有何關係呢?「咋回事呀?您的話」「噢,要從經筒說起話就長了,電話裡說不明白呀!」「到這兒來,好嗎?才八點鐘。」哲夫跟伯父夫婦也很熟悉。
    「讓我去嗎?」
    「出租汽車費由我來付。」
    從哲夫住的大濠到和白,約為三十分鐘的路程。對麻也子來說,車費倒無所謂,有關布魯特的所有情況,都使她感興趣。
    「還有,」哲夫有些躊躇地說,「我的高中同學桑野先生也在這兒,他在縣教育委員會工作。他對經筒啦、與經筒有關的事情啦、以及布魯特和經筒事件的瓜葛啦,都很清楚。
    這個外國人,我是聽他說的。讓我帶桑野先生去見您,好嗎?」「請吧!」麻也子回答。
    2
    麻也子在會客室裡和哲夫、桑野見了面。
    和白住宅地勢較高。初夏之夜的涼風,從敞開的窗口習習而來。
    哲夫和桑野談的都是有關理查德。布魯特的情況。
    哲夫先從講解經筒開始。
    「請看這幅照片。」他把一幅照片放到桌子上。照片裡有一件圓筒形物件。上面的裝飾既莊重,又令人喜愛。
    「這是在福岡市南部築紫野市武藏寺發現的,用銅製成的,直徑九厘米、高六。五厘米的四個圓筒捆在一起,上部有金屬裝飾。輪積式的結構,是九州特有的一種紅筒。」麻也子看了照片,但看不出它的大校「往經筒裡放進經卷後,埋入土裡。」哲夫手指著照片說,「瞧!從這個經筒裡取出了卷在細竹管中的三卷經文。發現時幾乎炭化了。」「您在信中寫過,十一世紀前後,流行把經筒埋入經塚的風俗吧?」麻也子對哲夫說。
    「您的記憶力真好!」哲夫微笑了。「一般認為,它是佛教末法思想的產物。有這種說法,釋迦牟尼死後一千年為正法,接下去的一千年為像法,末尾的一千年為末法。一到末法,佛教思想衰落下來,佛法要滅亡了。日本的末法時期是永承初年前後,這恰是古代國家實質上處於崩潰的時期。天下大亂,世間瀰漫著動盪不安。」「特別是貴族和僧侶階層,處於激烈變動之中。」「由此大概就產生出把重要經典埋入地下保存的想法。埋入地下,以傳後世的風俗。在上次世界博覽會上可以看到實例,例如把某些東西裝入膠囊裡埋藏起來。這也是自古以來人類的智慧結晶呀!在日本,據說最古老的經塚是寬弘四年籐原道長修建的奈良金峰山經塚。」「由於近來興起的古代藝術熱,經筒價值大為提高,就出現了問題。」哲夫的話題一下子轉到現代。
    「有些巨商,拿出二、三百萬日元,最多竟拿出五百萬日元搶購。在這種風潮裡發生一件事。這要請桑野先生來說了!」哲夫轉向桑野。
    桑野戴著眼鏡的派頭像個學究。
    「唉,也許是個可歎的事件。」桑野開口了,「方纔,哲夫君談到武藏寺,可說它是日本最古老的淵源久遠的寺院。每年四月,開滿美麗的紫籐蘿花。這個寺院,由子埋藏很多經筒聞名於世。」「福岡縣內,迄今為止,已從福岡市的油山、太宰府町的四王寺山等地,發現大約二百左右個經筒,都是在房屋建築時偶然發現的。但象武藏寺裡原封不動地保存著很多經塚,倒非常罕見。」「這個寺院佔地七百平方米。院內,幾乎各個角落都埋藏著經筒。這裡景色優美,遊覽者一年到頭絡繹不絕。」「可惜最近經筒被盜掘了。」「盜掘?」麻也子有些吃驚。
    「這不是偶然事件。最早是從福岡某知名人士買到經筒後才發覺的。當局風聞武藏寺發生盜掘活動,就組織了秘密偵查!追究起來也確實困難。因為經筒在古董商、愛好者間幾經輾轉,所以即使知道是武藏寺出土品,也無法下手。」「從寺院來說,贖回一件被盜的經筒要花費幾百萬日元。只好望洋興歎了。」「可是,有沒有相當規模的古代藝術品盜掘集團或暴力團介入其間呢?根據追蹤偵查結果判斷,確屬可疑。」「暴力團?」麻也子不禁小聲嘟噥一聲,「聽說只抓到一些嘍囉爪牙,至於哪些暴力團參與,至今還沒搞清。」「正當此時,盜掘活動的幕後操縱者中出現了布魯特這個名字。」麻也子睜大了雙眼。
    「不管說是直接指揮也好,還是間接唆使也好,反正經過偵查已經清楚:由於這個外國人以高價引誘,當地小暴力團活躍起來了。」「這也可以理解。在當局追究下,暴力團的經濟來源一天比一天枯竭。要搗騰古玩文物需要一筆巨款。他們也知道只要掌握訣竅,不需本錢,就可以把貨搞到手。比方說,去偷武藏寺的經筒。
    「只要知道埋藏位置,一個小時就能挖出來。這樣輕易地使幾百萬日元的巨款落入腰包,對於資金困難的地痞來說,的確是再好不過的目標。」「那,」麻也子插嘴說:「管事人把經筒全都挖出,放入貯藏室不行嗎?」「也有這種設想。但需要經費呀!我們縣教育委員會為保護修建住宅而毀壞的古墓群已經竭盡全力了。」「正統的作法是把武藏寺和它的院內經塚、經筒作為一體,以本來的面目保存下來。寺院住持和我們的煩惱就在於此。」「手段惡劣!」麻也子緊鎖眉頭。「那都是些珍貴的民族遺產啊!為了自己撈取金錢就幹這種盜竊勾當,真卑鄙已極!」「損失太大了,麻也子小姐,」哲夫從旁插嘴說:「桑野君一說起來總是那麼慷慨激昂,是為了保護珍貴的民族遺產哪。現在,我們身邊的公害、私害實在太多了。」「啊,」桑野受到鼓舞,又接著說,「的確,在經濟高度發展之中,國民的生活富裕起來,日子也好過了。可是,還應該看到我們正在失去的東西。」「為了建設新幹線、修築高爾夫球嘗建造住宅,推土機每天都在推倒生長了數百年的古樹、剷除古墓、毀壞古跡」「不僅加此,還有這些民族遺產流失國外的問題。最優秀的古代藝術品在向國外轉移,這已經不是打昨天或今天才開始的事情。」桑野激憤起來。麻也子覺得他的活充滿正義感。哲未也熱心地傾聽著。
    「舉例來說,作為我國的民族遺產,在世界上享有盛譽的風俗畫浮世繪,現在在日本己經無法單獨展出任何一位畫家的全部作品了。從明治初年開始,一些最卓越的作品,就向國外流失。歌麻呂。寫樂、北紊的作品都遭遇到厄運。」「是用錢買走的,所以還被認為合法。即使合法,難道就可以讓極其重要的民族寶貴遺產流出國外而置之不顧嗎?何況,又是利用盜掘手段、通過惡劣的掮客轉手的,真豈有此理!」桑野說到這裡才喘了口氣。
    「布魯特和經筒盜掘事件確實有聯繫嗎?」麻也子問。
    「是的。他干了非法勾當,卻不露馬腳。」「前幾天京都被殺的那個布魯特就是此人嗎?」麻也子「不錯。警察當局的偵查記錄也證實了他是個臭名昭著的古董販子。」夜深了。桑野和哲夫的話對麻也子很有參考價值。麻也子送出他們時,十一點多了。
    在家門口,哲夫悄悄對麻也子說,「桑野先生這些話,我很想讓您聽到。他的話證實了我對您父親身邊發生事情的推理。後天,我們到宗像大社去吧!到那裡我接著談。」「好!」麻也子回答。
    3
    這一日,晴空萬里。
    麻也子和哲夫身著輕便服裝,從博多站上了電車。
    在國營電車赤間站換乘公共汽車,二十五分鐘即可抵達宗像大社。宗像大社也叫宗像神社,供奉著掌管交通的神,很受市民擁戴。
    正月的頭三天,朝拜者極多。寬闊的停車場擠滿汽車。主要幹線的3號國道處於堵塞狀態。
    宗像大杜是田島邊津宮、大島中津宮、沖島沖津宮三處的總稱。莊重的田島大社不過是它的一部分,對於普通市民來說,去沖島沖津宮,每年只有一次機會,並且只有被挑選上的人才能去。大島中津宮也須渡海才能到達。因此,地處幽靜角落,有停車場等設施的邊津宮,便因這種種理由成為市民的朝拜地。
    在電車或公共汽車裡,麻也子和哲夫都很少講話。今天,麻也子想聽到哲夫對一系列事件的推理和看法,但在車上不便涉及這些內容。
    在大社前而跳下公共汽車後,二人向玄海海面眺望。牧歌式的田園風光環繞著大社的周圍。公路的一側,流過一條清澈的小河。
    二人走了起來。
    「大社的地盤真寬闊呀!」哲夫說。「當年,大社竟敢和勝敗未定的政界勢力相抗衡,守護了大片領地,實在令人欽佩!」邊津宮佔地七萬五千平方米、中津宮二萬平方米,沖津宮連同整個島子共有六十七萬平方米。三處加在一起,大社面積相當於後樂園球場的六十八倍。
    在設施完備的寬敞的停車場前,新建了漂亮的事務所。兩人贍仰過神殿後,便轉到後面。
    無論是正殿還是配殿都是木質結構,到處可清楚地看到木質花紋。可以推測到它的建築年代相當久遠。
    「宗像大社於天正年間重建,距今已有四百年歷史。瞧!五間社的建築樣式,屋頂前坡比後坡要長些。」參加過沖島遺跡考查的哲夫,似乎對宗像大社的建築風格瞭如指掌。烈日炎炎,從樹林裡吹出的風,撲在面頰上仍是涼爽宜人。
    「這裡是寶物殿,又要見到唐三彩啦!」哲夫說。
    麻也子也無限感慨。
    可以說正是由於菅原哲夫參加沖島遺跡考察,才使麻也子對唐三彩發生興趣。麻也子接連參觀了東京國立博物館、京都國立博物館,她曾在這兩處看到唐三彩,她深為唐三彩的魅力而激動。
    現在、麻也子將看到最早在沖島發現的唐三彩。
    寶物殿是一座橫向狹長、風格瀟灑不俗的建築。地板顯著高出地面,大概是為了防潮吧!不消說,它是一座卓越的混凝土建築物。
    踏寬闊台階去買門票的哲夫,和管事人交談幾句話後,便掛著失望的臉色退了回來。「麻也子,真對不起,我一時疏忽!唐三彩、奈良三彩今天都不展出。這裡規定一年之中只展出幾個月,現在正值唐三彩入庫存放時期。這樣重要的文物,當然不能一年到頭總展出,我先打電話問一下就好啦!還有其他展品,咱們看看不?」麻也子失望了,但也無法可想。
    「哲夫,待一會兒再說!先到那邊走走。」
    其他展品以後還能看,麻也子此刻想聽哲夫談話。
    「好吧!」哲夫爽快地答應著。
    寶物殿的後面有片樹林,中間穿過一條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小路。鬱鬱蔥蔥的樟樹遮住了頭頂驕陽,非常涼爽。
    「我做了種種分析和推理!」哲夫開口說。他揣摩著麻也子心理,把話題轉入案件。
    「我覺得,從您父親對我給您信中有關唐三彩內容所表現的關切中,似乎能找到問題的關鍵。您父親以前也熱愛古代藝術品嗎?」「還沒發現他如此熱愛。他畢業於福岡以漢學聞名的中學校,所以一直對漢詩和書畫饒有興趣。當事業順利時候,他也進出過古董店,偶爾買些書畫和端溪硯、歙州硯之類。」「我看他和常人一樣!貯藏室裡,放些青瓷和白瓷。」「工作之餘,常進貯藏室獨享眼福呢!」「那麼,他確實很關心哪!」哲夫邊思考邊說。「我想,您父親也許收藏著很重要的古代藝術品,或是知道它的保藏地點,這樣就有可能捲入交易糾紛裡了。」哲夫這樣一說,麻也子也有同感。回想那個橫田老頭兒和父親的談話,就有很多可疑之點。
    「不過,」麻也子說,「難以想像父親會收藏著價值那樣高的古代藝術品!」橫田老人說的有人要付一億日元巨款,在麻也子看來是絕不可能的事。勇造買進的古董,最貴的如青瓷、白瓷也不過五十萬日元。記得端溪硯到手的時候,他曾嘟噥說:「值五十萬日元,是咱家的第一珍寶!」當然不能說父親對古董和書畫不喜愛。但,在東京和福岡時,因為終日忙於事業,確實沒有閒暇特別留意古代藝術品。
    「可是,我不能不認為,您父親知道這種藝術品的保藏場所。布魯特打來電話後,令尊親去拜訪就是最好證明。」「前天晚上,您也聽到桑野先生的話了。在古代藝術品收集方面,理查德。布魯特在日本張了一面很大的網!」「那,難道說這東西是唐三彩啦?」「我本來這樣想,可又覺得未免太荒唐,就打消了。當今世界上的唐三彩,幾乎都已經登記備案。哪個地方有唐三彩,都是明擺著的事。縱然屬於個人所有,去向也都一清二楚了。」「時至今日,所有權沒定的唐三彩,當然不存在啦!」「我也想過:這件人所矚目的古代藝術品,或許是和唐三彩價值相接近的東西!」「哲夫,爸爸一定知道那件古代藝術品的下落,所以布魯特和暴力團才來糾纏」「據我判斷,可以這樣認為。世田谷住宅被闖入也是符合這個推理呀!」走到小道盡頭,在人影罕見的嫩綠樹叢之中,一條狹長的石階小路通向山岡。
    「上面是祭壇,是天神下界的地方,上去嗎?」「上吧!」麻也子說。
    神社環境幽靜已極。麻也子登上台階時,連身旁哲夫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父親受到糾纏哲夫的推理使麻也子覺得真實可信。
    陡然間,麻也子想到仍在東京的父親,她的心有些悸動。
    「我,害怕呀!」站在石階中間的麻也子恐怖地說。
    「不要怕,有我呢!」哲夫深沉有力地回答。
    「哎」
    站在陡峻的石階小路上,仰視天空,她感到一陣暈眩。
    哲夫扶住搖搖晃晃的麻也子,她的臉一下子埋到哲夫寬闊的胸膛裡。
    麻也子聞到了一股健康人的汗味。這是男性的氣息,是她將要一塊兒生活的男子的體香。
    倆人的嘴唇自然地接觸了。
    恐怖感從麻也子心裡消失。
    麻也子眼花繚亂,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又像極短的一瞬——這是令人陶醉的時刻。
    心臟在猛烈地跳動,彷彿要溶化了。嘴唇分開時,倆人都噓一口長氣。「哎呀!」麻也子通過哲夫的肩頭,看著藍天,驚奇地叫喊起來。天空出現一條鮮艷的彩虹,像橋樑一樣伸向玄海遠方。「啊,真美呀!」哲夫高興地說。
    美麗的三色彩虹,從大社上空騰起,落到遙遠的海面上。那一帶不正是沖島嗎?「啊,三彩之橋!」麻也子目不轉睛地說。
    4
    當天晚上。
    父親曾說晚四天到達福岡。若是這樣,明、後天該到了。晚九時剛過,父親起居室的電話鈴響了。麻也子拿起聽筒,是父親打來的。
    「爸爸!」聽到久別的聲音,麻也子高興得跳起來。
    「還要再過十天才能到你那兒!」父親的話照樣很簡單。
    「哎呀,哲夫的父母等您哪!」
    「對不起,我一時無法脫身!」
    「啥事呀?辦公司的事務嗎?」
    「不,不是。」
    「爸爸,我擔心極了。您告訴我真話。」
    「別擔心!」
    「可是」
    「你擔心的那種事,我不會做的。」
    「爸爸不會做,難道不會被人盯著糾纏嗎?」電話裡出現短暫沉默。「爸爸!」她又呼喚一聲。「現在沒法說呀。」「我要回東京!」「我不能留在東京。」「那,您去哪兒?」「反正你不要擔心。」「爸,我只問一句,您的事與唐三彩有關係嗎?」瞬間,對方又陷入沉默。「這個眼下也不能說!哦,你那兒桌子裡算嘍,以後再說!」電話切斷了。麻也子放下聽筒,就勢在父親的寫字檯前坐下,陷入沉思。終於親耳聽見爸爸的話音,很高興。
    可是,爸爸光是告訴她不要擔心,不能使她真正安心埃麻也子想知道父親。此時究竟在做什麼。
    麻也子的手碰到寫字檯的抽屜上,產生一個念頭:打開看看。雖然麻也子經常照料父親起居,但象查看寫字檯的事,從沒有做過。
    麻也子想起方才父親沒說完的話:「在桌子裡」這個寫字檯的抽屜很大。麻也子拉了一下。
    「哎喲。」她驚奇地咕噥一句,隨著抽屜被「嘩啦」拉開,一把鑰匙出現在裡面。
    麻也子把它拿在手中。這是一把陌生的鑰匙。打她掌管家務後,鑰匙之類都由她保管。這把鑰匙上,凸現著一個很大的數碼——「20」麻也子很快地進行著準備。她要幹的事一旦定下來後,行動一向迅速。她想返回東京。如果立刻去,或許父親還在東京。她要當面向父親瞭解真相。她給航空公司掛了電話。
    日本航空公司沒有夜航班機。東亞國內航空公司夜裡十一時有一次從福岡板付機場起飛的客機。幸好還有空席,麻也子預約了機票。
    菅源哲夫那裡,她也掛了電話,簡短地說明情況。哲夫贊成她返回東京。他和麻也子看法一致,也感到情勢急迫。
    夜航九八二次客機,正點從板付起飛。透過機窗向外瞭望,下面是燈火通明的美麗夜景。
    麻也子這次下決心迫使父親講出真情。
    從東京飛往福岡的夜航九九一次客機,晚十一時離開羽田機常當砂原麻也子從板付機場向東京飛去時,一個有意避開人們視線的乘客正坐在這次客機上。
    他就是麻也子的父親勇造。
    這次,勇造完全換了裝。
    他蓄起假鬍鬚,戴著寬邊眼鏡,穿上質料優良的外衣。經過如此這般的打扮,使人無論怎樣端詳,也不會認出砂原公司這位經理了。他倒很像個上了年紀的專職經紀人。
    麻也子乘坐的九八二次客機和勇造的九九一次客機,在關西地方上空交錯飛過。
    麻也子抵達羽田機場,換乘出租汽車,回到世田谷自家住宅時,是清晨三點多鐘。
    按過門鈴,大門內露出富岡的睡眼惺忪的面孔。
    和富岡匆匆行過見面禮,麻也子問:「爸爸在家嗎?」「經理昨晚外出了!」「哪裡去啦?」「沒說去哪兒。只說隨便出去十天左右。」富岡的回答和父親在電話裡說的完全相同。十天的旅行,父親要到哪兒去呢?正確地說,他躲到哪兒了呢?麻也子對打擾富岡睡眠表示歉意後,回到自己房間。
    她坐在安樂椅上,心裡不能平靜。
    驀然,她又想起什麼。她進入父親房間,打開電燈。
    出發前搬進來的題寫著唐詩的隔扇,使房間煥然一新。
    麻也子向隔扇看了看。不愧是池村瑞山先生手筆,字跡雄渾有力。
    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
    王維
    積水不可極,
    安知滄海東。
    九州何處遠,
    萬里若乘空。
    向海惟看陽,
    歸帆但信風。
    鱉身映天黑,
    魚眼射波紅。
    鄉樹扶桑外,
    主人孤島中。
    別離方異域,
    音信託貳拾。
    在一般人看來,讀唐詩並非易事。然而,麻也子在父親的熏陶下,平時很喜愛七言絕句那種琅琅上口的漢詩,但這一首卻麻也子站在書架前,從裡面抽出巖波文庫的《唐詩遜。她想找到有關這首詩的解說和譯文。她仔細地查閱著。
    這本書共三卷。王維的這首詩收在中卷第四部分五言律詩欄內。
    不消說,王維是唐代屈指可數,僅次於杜甫、李白的著名詩人之一。麻也子對這點當然清楚。
    但麻也子卻意外發現這首《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的詩,竟是為送別日本人阿倍仲麻呂所作。
    仲麻呂東渡到達唐朝,一舉成名,官居相當於宮中圖書館長的秘書監,後來衣錦還鄉。王維在送別他時,寫了這首詩。
    麻也子讀了書中譯文。
    不用說,因為文字深奧,所以很多地方難以理解。但麻也子想:即使從漢詩的韻律中,領會一點詩人的情感也好。
    試讀了一回,就覺得有些順口了。她玩味著詞句的含意,體會到了兩個男子在離別時表現出的豪爽氣概和哀思。
    為了理解這首詩,麻也子又看了解說。
    遼闊的大海,無邊無際。滄海的東方——您的故鄉一帶,我等豈能知曉?離別中國,君歸日本,萬里航程,如同跨越茫茫太空。海上唯見一輪紅日,歸帆信風送行。巨龜浮游於波濤之間,大魚射出目光,照紅了海浪。渡海後您置身於日本孤島,從此分手,咱倆就成為異域之人。即使想要溝通彼此的感情,書信又怎麼能傳送呢?麻也子讀完解說,覺得還應該看原詩。解說沒有詩的意境,哀感情懷在解說裡也沒有體現出來。父親坐新幹線時說過:這是首有意味的詩。麻也子反覆讀過這首詩的解說,卻沒有發現特殊的意味。
    目光落到寫字檯上。她逐一檢視抽屜。在最下邊的抽屜裡,放著勇造的私人信件。「快件」兩個紅字映入眼簾。這時,直感起了作用。家裡極少有「快件」的信。
    麻也子把信拿在手中,看看背面,沒有找到寄信人的名字。
    她抽出信紙,信紙上參差不齊貼著的單字,使麻也子產生一股不祥感。
    麻也子開始讀信。
    「二十日午後二時,在東京鐵塔下,把以前向你通告過的東西,交給頭戴紅色無邊呢帽的男子。否則,將把你作為殺害理查德。布魯特的罪犯,報告給警察署。」這是封恐嚇信。它證實了哲夫的推理。麻也子的臉色立刻蒼白起來。
    到東京鐵塔下送交東西。為什麼要指定去那樣庸俗的地方呢?這種做法使人聯想到發信人的暴虐和無知。
    以前通告過的東西是錢嗎?
    二十日——這是惡徒德搜索東京住宅後,勇造從京都返回的第二天。勇造已經讀過這封信。
    十天的不知去向的旅行,或許是為避開恐嚇者的威脅吧?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翌晨,麻也子給砂原公司廣瀨專務打了電話。雖然她知道父親不喜歡家裡人跟公司發生聯繫,但事到如今,已經顧不得這清規戒律。
    「啊!小姐?」
    既是父親老部下又是得力助手的廣瀨專務,和藹可親地問候後,便講了一些情況:「您知道了,經理外出旅行去了。也許小姐還不清楚,近來砂原公司陷入經營危機,處境不妙啦!」「經過經理的努力,總算有了眉目,找到了扭轉局面的措施。這期間,經理的辛苦真是令人欽佩!為了消除身心疲勞,他說要隨便出走十天左右,這我們是知道的。留下的事由我處理,請別擔心。」「經理外出,您不必掛念!他經過四個月的日夜操勞,需要過過輕鬆生活,暫時擺脫一下雜亂事務。這是我們請求他這樣安排的呀!」父親操勞的難道都是公司的事嗎?廣瀨專務近來對父親的其他活動完全不曉得?不,也許父親不讓他知道。
    麻也子客氣地道謝後,掛斷電話。
    回到東京的收穫,只是看到一封恐嚇信。這對搞清迄今為止的問題和父親此時的動向,沒有多大用處。倒不如說,這是些助長麻也子不安的情況。
    兩、三天白白過去了。
    這期間,麻也子從廚娘定子那裡瞭解到那伙歹徒搜家的詳清。
    這也沒有多大價值。
    定子反覆地咕噥:「了不得呀!」因為強盜是突然闖進來的,自己被倒剪雙臂、蒙上眼睛,所以對他們的身長、容貌等等一概不清楚,強盜幹了些什麼,也弄不清。「下面是第三天的事。
    麻也子在信箱裡我到一份寄來的黑木診療所函件。
    它是霍亂預防注射證明書。
    怎麼回事呢?麻也子驀然產生疑問,但很快就省悟過來。這以前,勇造去台灣、香港旅行時,麻也子曾幫助準備。去外國旅行,必須進行預防接種。換句話說,成人如果進行霍亂預防接種,就意味要去外國旅行。
    爸爸去外國旅行啦?連女兒也沒告訴。麻也子可有些心慌了。
    麻也子穿好外衣,決定去鍛冶橋大廈走訪黑木診療所。
    到國外旅行的人辦理出國手續時,要委託國外旅行代理店申請辦理護照和簽證。預防接種也要在與代理店有協作關係的診療所進行。
    麻也子想,根據以往的經驗,找到黑木診療所,就能搞清勇造委託的旅行代理店的名稱。
    不出所斷,麻也子一到那裡就弄明白了。
    「您問砂原勇造先生嗎?檢疫證直接送外國航空旅行社啦。」辦事員說。麻也子又打聽了地址,是在八重州口的那個旅行社。「啊!砂原勇造先生呀?」外國航空旅行社的服務員問。
    「是的。我是他的女兒麻也子,是從福岡趕來的。家父去國外旅行的消息,我今天剛剛得知。我想詢問一下父親的旅行日程。」服務員點點頭,取出卷宗查閱起來。「府上的護照是以前辦理的,現在仍有效。簽證是去香港和台灣的。另外,兌換了一千美元外幣。至於日程,因為不是團體旅行而是單獨旅行,我們就不曉得啦!只在這兒辦理了從幅岡去香港的飛機票。」「什麼時間出發的?」服務員的目光落到卷宗上,而後文看了一眼牆上掛鐘。
    「今天七五一次客機。啊!恰好現在從福岡板付機場起飛,午後二時四十五分。」麻也子不由地看了一眼手錶,表針剛好指向二時四十五。
    「噢,」服務員又說了,「您還有位身體很棒的叔叔吧!」「什麼?」「對勇造先生來說,應該是弟弟啦!前天他也來這裡像您這樣詳細地打聽了砂原勇造先生的旅行日程!」勇造的弟弟?勇造沒有弟弟!有人探聽勇造的動向,麻也子頓時覺得脊背上透過一股寒氣。在歸途地鐵中,她胡思亂想起來。
    此時,勇造已從板付機場起飛,坐上飛往香港的七五一次客機。
    是逃往國外?還是幹什麼去呢?也許有人在跟蹤勇造。
    回到家中,麻也子給哲夫的大學研究室掛了電話,把今天調查結果告訴了他。
    「還有,請您核對一下:爸爸今天是否去香港啦?為什麼爸爸不從東京出發,偏要從福岡走呢?真是怪事」「我立刻查詢!」哲夫生氣勃勃地回答。
    麻也子停了一會兒,又和福岡和白的伯父通了電話。伯父說,三天前,勇造匆忙趕到那裡,進起居室只呆了五分鐘,就出門了。
    哲夫的回話來了:「航空公司答覆:七五一次沒有旅客退票。報告書上確切記載著砂原勇造上了七五一次客機,今晚七時五分抵達香港,過一小時就到了。」此時,麻也子心裡說不出是憂慮還是欣慰。她打算追趕父親。
    「麻也子小姐!」哲夫聲調突然尖銳起來,「方纔我瞭解到一個意外清況,準確與否還拿不準」「什麼事?」「我在報上看到:昨天本地太宰府街一位老人被殺,死者叫橫田。」「聽您說過:拜訪您父親的那個人,名字叫橫田吧?報上登的不太清楚,我又向熟悉的記者打聽過,死者年齡與拜訪您家的那位老人相似,我再去瞭解」又是殺人麻也子的臉色蒼白了。殺人事件日期正是父親離開福岡去香港的前夜。
    麻也子一瞬間打定了主意,她決計去香港找父親!

《唐三彩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