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人發出的並不是虛弱的低吟,而是鏗鏘有力又果決的言語。
就在我驚訝得合不攏嘴時,口香糖男站了起來,往隔壁車廂移動。不過我想驅使他起身的原因並不是羞恥或憤怒,而是因為受到了驚嚇吧。
蟋曲著背的老人若無其事、從容不迫地走上前坐在空位上,彷彿正為了有座位空出來而感到幸運。當我和他的眼神交會時,一度擔心會受到老人的斥責,趕緊移開視線。
當時的我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對於心中的台詞與老人偶然發出的怒吼居然一模一樣而感動不己。
直到隔天,我才感覺到不尋常,於是研究起自己所擁有的「能力」。
星期一早上十一點,當時我在公司,坐在電腦前。「你看到這個新聞了嗎?」坐在左邊座位的同事滿智子探出身子,推了推我的肩膀。滿智子大我一歲,留著一頭偏茶色的大卷髮,高貴的外表看起來就像家世良好的千金,散發著超齡的前輩風格。
我看向右邊,確認課長不在座位上後,便歪過身體,把臉湊到滿智子的計算機屏幕前。「中國東海水質污染恐將難以復原」幾個字馬上映入眼簾。原來是網絡新聞。
「你不覺得很誇張嗎?」
這是一則中國在東海引發紛爭的後續報導。
幾年前中國便在東海中央進行天然氣的開採工程,將開採基地設在緊臨日本海域邊緣,並將輸油管鑽入海底地表不計任何後果來擷取資源,可說是非常聰明而厚顏的做法。之前就有專家指出,雖然這些油田設備在日本領土之外,抽取的卻是日本領土內的天然氣。但卻沒有人能證明中國的手段違法,即使能夠證明,面對態度蠻橫無理的鄰國,日本也不曾擬定任何提出嚴正抗議的政策。
佐籐首相今年曾經拜訪中國,但是卻只得到了安撫小孩般的對應,甚至一度差點遭到驅趕。對此佐籐首相表示:「日本是一個謹慎且有良知的國家。」
小孩吵架以體型及人數決定勝負,所以中國以遼闊的面積和人口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幾個星期前,東海發生了意外事故。中國設置在海上的設備突然起火崩塌。未能研判究竟為石油或是其它化學物質的燃料流進了海裡,海面上飄滿了大量的受損機器,使得東海受到嚴重的污染。
「原來滿智子對這種新聞有興趣呀?」
「哪一種?」
「就是這種國際新聞。」
「我很在意環保問題的。」滿智子高聳的鼻尖湊上前來。「不過啊,日本再不以堅決的態度生個氣是不行了。」
「堅決的態度?」
「會不會是因為我們沒持有武力,所以才被人瞧不起?」
「我想應該是面積和人口輸人一截。」
「就算只是吵架,日本還是佔下風啊。」或許滿智子只是故作幽默,我卻不禁大力表示贊同。滿智子接著說:「看來沒有武力還是不行啊。」。
這麼說是沒錯啦,但我對此持保留態度。
「你想想看,一個男人不管再會賺錢、再認真,一旦出事了,還是要站出來和人對抗才行啊。現在的日本就好像家人被鄰居欺負了,爸爸還一臉提不起勁的樣子。」
「也對。」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反對意見:「不過,我覺得這樣舉例有點不妥。」同時我已經預想到滿智子一定會問我「具體來說有什麼不妥?」
果然,滿智子馬上接著說:「具體來說有什麼不妥啊?」
「嗯……」我歪著頭,試著說明自己感受到的不協調感。用用你的腦啊,馬蓋先,我不自覺地念著。「比方說,如果隔壁鄰居跑過來把家裡翻得亂七八糟,爸爸的確應該跳出來說『居然到我家來放肆』。」
「所以呢?」
「我的意思是,這樣才正常啊。如果這個時候爸爸什麼都不傲,而是對太太和小孩說『去吧,去和敵人對抗!』的話,你覺得怎麼樣?」
「當然是不行啊,這還用說嗎?」
「對吧。」
「這樣是什麼意思?」
「所謂的極權主義,應該比較接近這個意義。」
「誒,安籐啊,話題怎麼變成極權主義了?」她皺了皺眉頭說:「你女朋友一定覺得你滿嘴理論吧。」
「半年前分手的女友曾經這麼說過。」
「下一個女朋友應該也會這麼說唷。」我想反駁,但終究還是閉上了嘴。
這時課長回來了。課長一如往常走路大搖大擺。滿面油光而皮膚黝黑,看起來魄力十足。他對下屬的工作態度要求非常嚴苛,只要發現有人偷懶,就會生氣地大吼「你給我做好心理準備!」雖然沒有一個下屬知道他說的心理準備到底指什麼,但是只要被課長用低沉的聲音這麼一吼,大家都很想默認地說:「我的確什麼心裡準備都還沒做好。」
「平田。」傳來了課長的呼叫。
「是。」平田坐在我左斜前方,他啞著聲應答後,走到課長的座位前。「有什麼事嗎?」
哪裡會有什麼事?看課長那麼不高興的樣子,一定是要被罵了。
平田是公司裡的老前輩,年約四十出頭,頂著一頭花白的頭髮,瘦削的身子不怎麼高。他的臉上戴著一副度數頗深的銀框眼鏡,幾乎整副陷進鼻樑裡了。五年前我剛進公司的時候,平田是有妻室的人,現在則是單身。
「我都沒聽說!」過了一會見,課長大吼一聲,旁邊的滿智子身體跟著抖動了一下。
我不由得地窺看了一下,只見課長和平田正面對而視,週遭的人包括滿智子。都壓低身子裝作一副認真工作的樣子,但其實都在偷聽兩人的對話。
「我上個星期也向課長您報告過。」平田像往常一樣顯露出懦弱的神態,看起來十分惶恐。
「上個星期?」課長明顯地非常不悅,「你報告了什麼?我又回答了什麼?」語氣像是在警告平田如果沒有一字一句重現當時的情景,就要給他苦頭吃了。
「我向課長報告研發組的時程太緊迫了,課長聽完後指示那還是先請對方暫收,至於部分成品檢測則另定時程進行。」
「我說你呀,在這種狀態下先出貨,你以為客戶會答應嗎?」
「我也是這麼覺得,但是課長您……」
「我怎麼樣?」
「呃,這個……」平田被課長的氣勢壓倒。「課長說這個部分您會出面處理。」
「平田,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說你。」課長刻意歎了一大口氣。「開口閉口課長、課長的,難道你就沒有責任感嗎?」
課長每次愈是想要說話蒙騙人,想要強逼折服對方時,聲音就會愈大。他總是未加深思就妄下豪語,愚弄下屬,等到發生問題時再拉高嗓門大喊:「我不記得說過這些話。」接著再臉不紅氣不喘地說:「不是交給你全權負責了嗎?」
「平田,你最好給我做好心理準備。」課長果然說出這句話。
辦公室裡只聽得見斷斷續續傳來大家無意義地敲打著鍵盤的聲音。
回過神來,才發現滿智子眼睛直盯著計算機屏幕,一邊把手伸到我的座位左側,遍了張紙條給我。我接過紙條,滿智子工整的字跡寫著「平田這次應該完了吧」。我心想,「完了」還真是抽像的表現方式啊,不過我完全能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我拿起桌上的原子筆,迅速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寫上「把事情搞砸的是課長」。
滿智子馬上就又傳回紙條。「不過,平田也太沒用了」。
我忍住已經溢到嘴邊的瞞咕,平田或許真的很沒用,但是我不認為我們有資格批評他。我再度看向平田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我居然看到他的肩膀不停抖動。
「但,」平田突然音調變得異於平常的尖銳。「但是,」接著又馬上低聲重複:「但是,課長這麼指示也是事實。」
「你這傢伙,」課長的歎氣聲充滿了污辱,「不但不會做事,連反省也不會嗎?所以才會這麼沒出息。」
我無法想像課長接著還會說些什麼,只見平田聽著課長的訓,就像失去戰鬥力的殘兵敗將,士氣低落到谷底。
「日本的國民,」我想起某本書上的文章。那是一本講述關於法西斯主義的書,裡面提到:「日本的國民由於充分接受了必須遵守規矩的教育。所以過去並沒有發動大規模的暴動。」此時一字一句浮現在我腦海。第一次看到這些文字時,我贊同地想:「我們的確像是馴養的動物。」
待回過神來,才發現我一直盯著平田的背影,將自己重迭到個頭嬌小又瘦弱的平田身上。我想像自己是平田,並幻想進入平田的體內。我想要籍由他的嘴來痛罵課長一頓,好好治一治他的劣根性。我的臉頰和太陽穴傳來陣陣抽動,不知不覺屏住了氣息。我在心裡默念:「課長,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有膽再說一次看看!」
沒多久,平田也跟著說:「課長,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有膽再說一次看看!」
「啊?」我不禁低聲叫了出來。平田一字不漏地說出了我腦袋中所想的話。每個同事都伸長了脖子看著平田,並露出困惑的表情,想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我邊想著「不會吧」,同時卻又有點期待並預感將會發生的事。我依照剛才的方法,再次盯著平田的背後,想像自己進入平田的身體之中,屏住氣息,默念著:「少在那裡裝模作樣了,不願意負起責任的主管,憑什麼資格當主管?」
不知道該說一切就如我所願,還是該感到驚訝,平田居然又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他的聲音聽來一如往常,但我從沒聽過他說話這麼大聲。
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嚇得一動也不動。就連課長也被這股氣勢攝住,只是像鯉魚一樣嘴巴一開一間的。直到滿智子傳過來一張便條紙,我才回過神來。便條紙上只寫著「奇跡發生了」幾個字。真的是奇跡嗎?
 

《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