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皇帝的家事 第13章民國元年的第一天

1912年1月1日,對於中國來說,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日子。其實,這一天在這個國家的多數人眼裡,還是宣統三年的十一月十三日。而對於一些參加起義的革命黨人而言,則是黃帝四千零六十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只有在少數在華的西方人和在租界為洋人做事的中國人眼裡,才是公歷1912年的元旦,一年的開始。然而,剛剛成立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將這一天定為民國的起點,民國元年的第一天。直到今天,台灣地區還是沿用民國紀年。

民國紀年,基礎就是現在我們使用的公歷,但是卻把1912年作為起點,一個新時代的起點。採用公歷,表示了新政權追求西方文明的意向,跟臨時政府體制一樣,全新的美國架構,一套當時公認最先進的體制。而建元的做法,又帶有傳統的痕跡,有點類似過去的改朝換代,改換紀年,表示萬象更始。用詩人胡風的一句詩來表示就是,時間開始了。

時間開始的那一刻,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臨時大總統,宣告中華民國成立,一個全新的共和政府問世。孫中山在前兩江總督府、新的總統府,在各省代表面前,宣誓。詞曰:「傾覆清廷專制政府,鞏固中華民國,圖謀民生幸福。此國民之公意,文實遵之,以忠於國,為眾服務。至專制政府既倒,國內無變亂,民國卓立於世界,為列邦公認,文當解臨時大總統之職。謹以此誓於國民。」然後,身穿西式大禮服的孫中山從各省代表手中接過大總統印,啟印,宣佈中華民國成立。顯然,共和國的創立者們選擇元旦這一天開國是刻意而為的,為的就是開始一個跟公歷元旦重疊的起始點。為了這刻意,政府組織相當倉促,元旦那天僅僅選出來一個臨時大總統,連副總統和內閣閣員,都是第三天才問世的。顯然,他們沒來得及。

就在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的這天,他給當時為清朝政府內閣總理大臣的袁世凱打了一封電報,表示他不過是「暫時承乏」,意思只要袁世凱肯反正,這個總統的位置就讓給他。但是,被讓的對象袁世凱卻並不高興,相當不高興。雖然說他並不想像某些人說的那樣,熱衷於做曹操或者王莽,取愛新覺羅氏天下以代之,也有點怕背這個罪名,並且對於清朝也沒有多少的眷戀,畢竟這個王朝不久前曾經很無理地得罪過他。可是,他對於在中國建立民主共和體制也毫無信心。作為混跡宦海多年的老官僚,他深知當年的中國人到底是個什麼德行。一個具有兩千多年帝制傳統的民族,驟然之間沒了皇帝,並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對他來說,最佳的方案就是他此前熱衷的君主立憲,保留清室的帝位,把老對頭攝政王載灃趕走,責任內閣對國會負責,而責任內閣則由他負責。這樣,他雖然沒有君主或者總統的頭銜,但卻實際控制一切。當時的清政府其實已經大體滿足了他的這一要求,武昌起義後不到兩個月工夫,原本氣壯如牛包攬一切的清廷少年權貴們,已經滿口答應將政體從原來設計的德日二元君主制,迅速進步到了英國的君主立憲制。

在幾個月前還豪氣沖天,強行驅散立憲請願代表,推出皇族內閣的攝政王載灃,面對武昌起義遍地烽煙的局面,居然馬上變得像綿羊一樣乖,綿羊一樣的百無一能。在內閣會議上,他聽任慶親王奕劻和協理大臣那桐擺佈,老老實實同意請袁世凱出山,全然忘卻了他在三年前怎麼把人趕走的。即使跟他同為少年權貴的現任恭親王溥偉提醒,這樣做對他不利,他也無可奈何。而那桐這個號稱當年最聰明的滿人,不管當時算盤如何,他後來說起用袁世凱不過是賭博。賭一把,還有希望,不賭,就只有等死了。在1911年5月還躊躇滿志的滿人親貴,終於發現其實他們一點用都沒有,一點本事沒有,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就只能抓了。

大權在握的袁世凱,雖然還有些牽制的因素,但基本上可以控制北方。理論上南北方正在交戰,但談判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先是袁世凱的代表跟武昌的黎元洪的代表談,然後是南北方的代表在上海談,同時,段祺瑞也派了人,在跟南方一些軍政實力派談。袁世凱的意圖很清楚,堅持君主立憲,讓清帝虛位。這個主張,也得到了列強中的日本和英國的支持。在南方陣營,最接近袁世凱主張的是黎元洪。這個原本被革命黨人拿槍逼出來的都督,真的行使起權力來,還真的非等閒之輩,在立憲派的支持下,很快從黎菩薩變成黎都督,掌控了湖北的局面。黎元洪這個首義都督,一時間儼然成為革命領袖,武漢成為起義各省的核心。但是,很快到來的北洋軍的進攻,漢口和漢陽的失陷,讓黎元洪氣勢大減,談判代表不得不移師上海。南京的光復,則讓革命黨勢力大增。此消彼長,南方也就沒有了同意袁世凱主張的市場。等袁世凱悟到這一點,急令前線的馮國璋罷兵時,已是木已成舟的時候。

現在的局面就是這樣,如果堅持自己的主張,那麼袁世凱就得以武力掃平起義各省。儘管北洋軍能戰,但畢竟兵力不足,更關鍵的是,軍餉軍費都不繼。一個武漢戰鬥,已經耗盡了皇宮的內帑,清政府已經拿不出更多的錢來應急了。財賦之地的南方,已經叛亂,而列強又不肯給清政府資助。當然,如果袁世凱堅持要打,也不是不可以。當年的戰事,裝備水準低,只要彈藥和糧食供給得上,士兵樂意效命,仗就可以打。但是,這樣打下去,即使是袁世凱也完全沒有勝算。那麼多起義省份,武漢的革命軍不中用,誰知道哪個地方會冒出一支能打的軍隊來呢?如果有幸戰而勝之,當然萬事皆遂,萬一戰敗了,他的本錢也就沒了。要知道,北洋不過六鎮(六個師),能戰的老兵只能越打越少,袁世凱本錢有限,真的要是丟了,他可就輸到家了。

再看起義各省,說起來每個地方都當家作主,大肆招兵擴軍。革命陣營驟然之間就有了幾十萬大軍,而且規模還在繼續擴張中。此前一個省不過一旅正規軍,現在則可以有四到五個師,遍地的師長、旅長。但是,這些軍隊大多為剛招的新兵,從前經過點訓練的老兵都成了軍官,而且還有大量的會黨、土匪、流氓混入其間。南京光復之後,長江下游成為南北對峙的主戰場,光集聚在南京附加的北伐軍就有二十幾萬,各個系統、各地的軍隊都有。甚至還有來自廣東、上海、浙江的女子北伐隊。這樣的軍隊不僅紀律不佳,戰鬥力極弱,而且自由散漫,極端民主化。士兵變成的軍官,很多人急於享樂,有錢就找小老婆、逛窯子、找情人。幹別的都行,就是打仗不行。

雖然說各省革命軍開初組建的時候,由於有各省藩庫裡的結餘,軍費還可以支撐,但是這些結餘很快就被耗光,軍隊擴張無節制,加上又開到新的地方,所以,北伐軍最大的問題也是經費無著。當然,這些雜亂的軍隊,訓練和整頓都談不上,基本上戰鬥力等於零。好在所謂前線根本就沒有戰事,所有的北伐軍都在當地吃喝玩樂,軍費花光了,就嘩變搶劫。各軍中比較好的廣東部隊,最後遣返回鄉之際,很多軍官都帶了當地的女人,別的軍隊就不用說了。所以,儘管革命黨內部不乏反對孫中山讓位的意見,但實際上孫中山卻硬氣不起來。

北洋軍人少,無力也無心掃蕩革命,而革命軍雖然人數眾多,但多半是虛張聲勢,也沒有能力北伐,掃蕩北庭。關鍵是,袁世凱也不瞭解起義各省的實情,面對聲勢浩大的起義各省,他的確不敢想能再做一次曾國藩,挽救這個朝廷。反過來,革命黨要想革命成功,似乎最便捷也最可行的方式,就是勸說袁世凱反正。同時我們知道,其實起義各省內,革命黨的力量還不若立憲派,即使臨時政府的組成也是如此。各個部門,如果是革命黨的主官,那麼肯定要有一個立憲黨人的副手,反之亦然。連臨時政府的開辦費用,都是立憲黨人領袖張謇出面張羅來的。而立憲黨人,更喜歡袁世凱,也更喜歡讓革命變得更平和一些,不流血的反正能達到目的,當然最好。只是,即使是立憲黨人,面對一個已經喪失威信、令他們傷心的皇室,顯然沒有心情維護之。對他們來說,如果有機會選擇一個更先進的制度,何嘗不可以試試。當初擁護立憲,是因為擔心清廷的阻抗,革命的破壞,現在已經革命了,這樣擔憂也就沒必要了。

所以,當時的情形,儘管袁世凱不無遺憾,但實際上他已經被逼到牆角,別無選擇,只能同意共和,同意接受孫中山這個臨時大總統。無疑,對他和他的北洋系來說,這都是唯一的選擇,也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於是,南北和談順利達成協議,剛剛還率領眾將官通電誓死捍衛君主立憲的北洋之虎段祺瑞,只能搖身一變,通電擁護共和。儘管很多北洋軍的將領未必喜歡清朝的倒台,對共和更是沒有感覺,但三年沒有主公袁世凱的日子,讓他們深痛地感覺到了主公的重要性。在滿人和袁世凱之間,選擇袁世凱是當然的。也就是說,在政治上,袁世凱的選擇就是他們的選擇,共和也好,立憲也罷,一切以袁世凱為歸依。1912年1月1日這天,孫中山在前兩江總督府的宣告,實際上等於按下了一個新中國模式的按鈕。這個按鈕一旦被按下,中國就只能選擇共和了。

當然,滿人還沒有完全甘心,袁世凱也不便武力逼宮。易代之際,戲總是要做足的。不甘就這樣繳械投降的滿人親貴,鐵良、溥偉和良弼等人,組織了宗社黨,妄圖做最後一搏。有人甚至準備組織滿人軍隊和警察,在最後時刻出來拚力一搏,有人還張羅給所有的滿人發槍,擺出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架勢。只是,經過兩百六十多年養尊處優的八旗子弟,早就沒有了昔日的雄風。不僅沒有人做敢死隊,即便聽到傳說漢人要殺光他們,他們也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即便是由滿人組成的禁衛軍,也沒有這個膽兒。在御前會議上,帶兵的親貴都說不知兵,不能帶兵打仗,而一個從來沒帶過兵的花花公子溥偉要請纓上陣,卻又沒人相信他。滿人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那個帶兵攻下漢口和漢陽的馮國璋。說是只要有錢給他,就可以上陣。可是可憐的隆裕皇太后卻又拿不出錢來,當年西太后攢那點金子,都已經給了袁世凱。讓王公大臣們捐獻,又沒有人肯出血。其實,即使能拿出錢來,馮國璋沒有袁世凱的旨意,是絕不會出面的。北洋團體的利益高於朝廷利益,這在北洋系是一個共識。這個共識,恰是滿人三年前無理剝奪袁世凱權力激成的。

最令滿人雪上加霜的是,民國成立不久,京城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袁世凱遇刺,雖然沒有傷到他,但他從此再也不上朝了,可以放任讓他的部下趙秉鈞和胡惟德去逼宮,免得自己抹不開臉。同時,前禁衛軍的統領良弼被一個革命黨人刺殺,炸斷了一條腿,居然不久就不治身亡。良弼是滿人中最知兵的一個將才,日本士官學校的高材生,也是滿人中最有勇氣和膽略的一人。他的被刺,嚇走了所有有心抵抗的滿人親貴。至此以後,隆裕皇太后要想召集滿人議事,已經找不到人了。滿人親貴,不是去了天津租界,就是逃到了日本人治下的大連。而皇城的禁衛軍,只消統領馮國璋答應他們保障待遇,就立馬連鼓噪的勇氣都沒有了。同時,善於玩權術的袁大公子袁克定,還找一些流氓到皇宮周圍扔炸彈,嚇唬宮裡的人。

刺殺袁世凱,是北方革命黨人不滿南方革命黨的「妥協」而做出的抗爭,但是這個抗爭沒有傷到袁世凱,反倒便宜了他。而刺殺良弼如果也是北方革命黨所為,則更是幫了袁世凱的大忙。當然,正因為如此,有人認為其實就是袁世凱指使的,連給良弼看傷的醫生,都受到了袁大公子的收買。至於在皇宮外面扔炸彈,更是一種恐嚇式的逼宮。

一向軟弱無能,從來沒有當家主事的隆裕皇太后,哪裡能抗得住這樣的威嚇和壓力。很快,這位孤立無援的中年婦人就繳械投降,同意簽署退位詔書。在同意之後,可憐她居然連哭訴都見不到袁世凱的面,只能哀求趙秉鈞和胡惟德拿出良心,一定要保證袁世凱答應的優待條件,可別坑了她們孤兒寡母。就這樣在民國成立之後的第二個月,1912年的2月12日,清帝退位詔書昭告天下。中國兩千多年的帝制,至此宣告正式終結。當然,最後在帝制完結過程中辦手續的隆裕皇太后,成了滿人的眾矢之的,原本就沒有多少人緣的她,很快就在眾人背後的嘁嘁喳喳中死去。

然而,帝制告終,民國成立,真正感到興奮的,只是都市裡的少數人。上海的報紙對此進行了大肆的渲染,好像中國從此就會一帆風順,步入坦途,甚至很快就會強大起來,躋身世界列強之林。上海的街頭,人們開始換洋裝,穿西服,戴西式禮帽,稱為文明帽,手拿西式手杖,稱為文明棍,演西方來的話劇,稱為文明戲。西式的洋樂隊一時間特別走紅,官方和民間,無論大事小事,婚喪嫁娶,都請他們出來吹奏。但是,大都市以外的地方變化卻不大,除了革命黨人到處剪辮子,城鄉的面貌依舊。在紹興做中學校長的魯迅,發現紹興的真正變化,是天還沒冷,當家的革命黨人已經換上了皮袍子。作為首都的南京(後來袁世凱做總統,首都又改回了北京),居民對剪辮子認賬,但卻不知道總統是個什麼東西,非要讓他們說,他們只當那是新皇帝。而北京的居民連剪辮子都不認賬,還編出了歌謠,諷刺剪辮子的人。北洋軍的士兵,即使剪辮令是袁世凱下的,還是令幾乎所有的人痛苦不堪。很多人辮子被剪掉之後,會鄭重其事地包起來,留好,說是死後要一塊埋進棺材裡。南方的革命軍士兵感覺好得多,腦後的辮子沒有了,半短的頭髮,像今天的流行歌星一樣,散亂地垂在腦後。而在更廣大的內地,很多農民至少在1912年這個民國元年,其實不知道天已經變了。那裡的縣官,還是穿著清朝的補服在升堂議事,照樣讓人下跪、打板子,無論小腳還是辮子,都依舊保留。

中國變民國了,但民國的新氣象卻不多。政府還是那個政府,商舖還是那些商舖,學校也還是那些學校。整體上社會的秩序,卻有點亂。很多百姓都說,沒了皇帝,就沒有王法了,那麼做點出格的事兒,也就沒有人管了。那些原來對清朝的覆滅無動於衷的官僚,在清朝滅亡之後突然發現了前朝的好處,迫不及待開始懷舊,平地裡冒出來一堆遺老遺少。但是,清朝回不來了,帝制也回不來了。中國,只能掛著共和國的招牌,沿著共和國的道路往前走,再艱難也得走。在這條路上跋涉,從一百年前的那一天,1912年的1月1日,就已經成為中國人的宿命。

《再談國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