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1年春,左宗棠被任命為軍機大臣。這年,此老已經虛歲七十了。古人的平均壽命不長,四十歲的人就可以稱老了,七十歲,古稀之年,即使精力還旺盛,自我感覺也老得不行。其實,晚清的這個年景,是李鴻章的時代。當家的西太后也知道,她的天下,還真離不開這個人人罵的李鴻章。眼看著洋務事業一天天發達,跟外國人打交道,沒李鴻章還真就是不行。但是,一家獨大無論如何都不是好事,擅長平衡術的西太后,無論如何都要找個能平衡李鴻章的人,於是,一向跟李鴻章不和的左宗棠就被挑中。
不過,別的高官熬到這個歲數,進軍機都沒有問題,唯獨左宗棠不合適。此公是舉人出身,因戰爭的機緣進入官場,一出手就做得沒邊,一個師爺,居然要巡撫帳下的二品總兵都要對他參拜。在大帥府中說一不二,讓大帥今天做的事,今天就得做,拖到明天,爺就不伺候了。戰況緊急,大帥用人之際,人才難得,對他只能遷就。等師爺做夠了,就獨當一面,率領他的楚勇,出征太平軍了,直到打出了他的一片天。可以說,他左宗棠不是像別人那樣一步步爬上來的,每一步都要看上司的臉色,防範左右的傾軋,時時小心,處處留意,講禮儀,顧面子。實際上,這個人等於就沒在正經的官場上混過。這樣的人,對於官場禮數、宮廷禮儀基本上是個棒槌,什麼都不懂。當年的軍機處是設在宮裡的,雍正皇帝設置這個機構的時候,就是個皇帝的小型秘書處,候在皇帝的寢處,時刻準備著。晚清的太后和皇帝沒有雍正那麼牛了,但軍機處的性質卻還一樣。這樣的棒槌進了宮,伺候皇帝太后辦公,處處都顯著不方便。儘管西太后看在他功勞的面上,不去責備他的失儀,但他自己卻好受不了。
不好受的還不僅僅是他自己,軍機處的同事更是難受。當日軍機處的領班是恭親王奕訢,左宗棠進了軍機,奕訢也不敢托大,有重要折子,要請左侯(左宗棠封了侯)先拜讀。左侯也當仁不讓,拿過來就先看。可看了沒幾行,就放下折子,跟同僚們大談他當年在新疆的戰績,如何如何料敵如神,如何如何先發制勝,何處埋伏,何處伏擊,何處窮追猛打,即使諸葛再世,也不過如此。入疆打敗浩罕國的阿古柏,是左宗棠一生事業中最得意的傑作,戰事綿長,戰績輝煌,有的是可說的。可一說就沒完沒了,今天說了,明天還說。每個讓他看的奏折都看不完,說卻說個沒完。眾軍機大臣,有哪個敢打斷他的呢?奕訢帶頭忍著,大家都得忍著。但是,軍機處的職責,是要看了奏折提出處理意見的,把意見寫出來夾到奏折上,叫做票擬。一個重要的奏折,壓在左宗棠手裡遲遲看不完,票擬上不去,太后怪罪下來,怎生了得?於是,大家只好等左宗棠吹牛吹累了,下去歇息之時,偷偷給它處理掉。可是,偏偏這個左大爺記性還不錯,歇夠了,還記得這麼回事,發現奏折沒有了,不依不饒。旁邊的人只好說,王爺已經給它擱起來了。左大爺還是不肯罷休,說,王爺為何給它擱起來?答曰,人家是領班,他怎麼做我們都跟著。這下可好,以後連著幾天,奕訢做什麼,左宗棠就做什麼,連奕訢上廁所,左宗棠也跟著。奕訢奇怪,問左宗棠為何這樣。左答道,他們說要跟著你。說實在的,此時的左宗棠,最合適做的,是一個給少年兒童宣講傳統的業餘解說員,放在軍機處,實在是屈才了。
自己受罪,別人也跟著受罪的左宗棠,幹了幾個月的軍機大臣之後,終於幹不下去了,外放做了兩江總督。到了南京,依舊述說他的功業,再加上罵曾國藩或者李鴻章。四年後再入軍機,沒幾天,中法開戰,七十多歲他又被派往福建,做了督戰的欽差大臣,其實沒起多少作用,就去世了。
左宗棠是個怪傑,的確有經世之才,時代也給了他施展才華的機會。但是,既生瑜,偏生亮,即使左宗棠自比諸葛亮也沒辦法。他要做天下第一,非第一不可,但第一偏不是他,即使第二,也要跟李鴻章爭一爭。到了晚年,機會不再,精力也不再,能做的也就是自己誇自己,再就是罵別人了。曾經輝煌的左宗棠,晚歲再無業績,有的只是自戀的事業。說起來,左宗棠在歷史上屈尊於曾、李之下,沒能超越自己,總是陷在自己已有的功業裡難以自拔,是一個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