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自然無為的老子哲學

《老子》大約成書於公元前6世紀,一般認為,它是春秋時期一位叫老聃的隱者所作。關於老聃的資料很少,據說他曾做過朝廷中很小的文官(管理周王朝的圖書),但學問很大,孔子曾經千里迢迢趕去向他問學。如果這記載屬實的話,這當是中國有記載以來兩位最偉大的哲學家的相會。

《老子》又稱《道德經》,只有五千多個漢字,共81章,分為道篇和德篇兩部分。雖然簡短,但它在中國文化發展中的作用卻很大:以它為基礎,中國古代產生了與儒家並列的哲學派別道家;根據它的思想,中國古代產生了以老子為始祖的宗教派別道教,這是華夏民族本土產生的最具影響的宗教。《老子》的思想直接影響了中國人的民族特性、思維傾向和審美趣味。直到今天,《老子》還在參與塑造這個民族的思想。

《老子》在15世紀左右就開始被介紹到歐洲,它是譯本最多的中國古代哲學著作之一。

老子哲學的核心是自然無為,圍繞這一核心,老子提出了許多極富啟發意義的觀點。

反者道之動

老子說:「反者道之動。」這裡所說的「反」,有兩層含義,一是「相反」的「反」,二是「復返」的「返」。兩層意思又互相關聯,反映出老子哲學的獨特智慧。

在闡述相反相成的思想時,老子習慣採用「正言若反」的思路。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

龍形玉珮   戰國

美和丑、善和惡都是相對而言的,人們說這個東西是美的,就有個醜的概念相比襯。有和無、難和易、長和短、高和低、前和後等都是如此。但老子認為,我們對事物相反相成的看法,並不是世界本身所具有的,而是人所賦予的。「萬物作焉而不辭」——萬物自在生長,並沒有評說(「不辭」),萬物生長只是自然而然,本身並沒有大和小、尊和卑的區別。

未央宮竹節重燈   西漢

在老子看來,世界的高下美醜,是人的判斷。人給世界作判斷、分高下,乃至確定世界的意義,其實是對真實世界的誤解。即如美醜而言,當天下人知道追求美的時候,就有了美醜的區分,就有了分別的見解。老子並不反對人們追求美,但他認為這種追求美的方式,並不能得到真正的美。真正的對美的欣賞,是對美和醜的超越。

由此可見,老子的意思並不是強調事物相反相成、互相轉化,那種將老子哲學等同於黑格爾辯證哲學的說法是沒有根據的。老子是通過對人的認識活動的分析,來否定知識判斷的意義,從而宣揚他的所謂「反」的第二層意思:往復迴環的生命之道。

老子說:「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這裡的「反」,不是相反,而是「返」,是往復迴環、流動不已的生命。老子哲學的最高概念「道」的根本特性就是「反」,就是歸復於自然而然、無往不復的生命流動世界。他形容「道」「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正是這個意思。

老子的「道」是不加分別的,是一種「大制」,不同於一般知識的分辨。這個「大制」是不能分割的,所以說是「混成」,老子將這稱為「大制不割」。老子說:「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道」是「樸」——就是沒被打破的圓融世界,在這裡沒有知識,沒有分別,沒有爭鬥,就像清澈的溪澗和流動的山氣,空靈而涵有一切。這就是他所說的「不割」的「大制」——他所謂世界的最高存在形式。

老子在「反者道之動」的哲學中,通過「反」的兩層意思強調,人們不能為相反而成的事物表象所遮蔽,而要破除知識的妄見,契入往復迴環的生命之道中,這才是發現世界意義的根本途徑。

無為而無不為

老子說:「道法自然。」「自然」是老子哲學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它並非指外在的自然物,而指一種自然而然、順應世界的態度。老子強調,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它的「性」,有其自身運行的規律,鳥兒在天上飛,魚兒在水中游,白雲飄蕩,花開花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並不依人的意志而運作,所謂「獨立而不改」,人不要強行改變它。老子將「自然」和「人為」對立起來。「人為」是對「自然」的破壞,「人為」即「偽」,是不真實的。老子告誡人們,放下左右世界的慾望,順應自然,這樣才是解決人與世界衝突的根本途徑。

「無為」作為老子哲學的重要概念,是對「自然」的保護。沒有「無為」,也就沒有「自然」。老子說:「無為而無不為。」意思不是說什麼都不做,消極等待事情的成功。而是說,人的一切事業應該在順應自然的基礎上去做,不能強行改變自然的節奏。老子反對「人為」,並不是否定人的積極創造,而是反對破壞自然節奏的盲目的亂為。老子所提倡的創造,是契合自然精神的創造。

我們從老子的「大巧若拙」的說法中,即可看出他的自然無為思想的精髓。「大巧」,就是最高的巧。「大巧若拙」的意思是,最高的巧看起來像是不巧,最高的巧其實就是拙。「大巧」(「拙」),不是一般的技巧,一般的技巧是憑借人工可以達到的,而「大巧」是對一般技巧的超越。

郭店竹簡《老子》

老子以這最高的巧為「天巧」,它自然而然,不勞人為。從技術的角度看,它是笨拙的,沒有什麼「技術含量」;但從天然的角度看,它是最大的巧。在老子看來,技術之巧,才是真正的笨拙,耍弄小巧,最終適得其反。因為人有了弄巧的心,就會不真實,心靈不真實就不能自然而然。這樣的巧是對自然狀態的破壞,也是對人的和諧生命的破壞。

留園   華步小築

老子哲學的繼承者莊子講了一個「散木」的故事:有個木匠到齊國去,看見一棵櫟樹生長在社廟旁邊,被奉為社神。這棵樹大得難以形容,圍觀的人多極了,木匠連看都不看一眼,逕直向前走。他的徒弟卻為它神迷,看後跑著追上師傅,問道:「自跟隨師傅以來,從沒見過這樣好的大樹,而您卻看都不看,這是為什麼?」木匠說:「這是沒用的散木,因為無用,所以它才能有這麼長的壽命。」這種「散木」的智慧,就是「拙」,就是無為。它是自然的,所以能保全生命。

在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如何用更寬闊的眼光看待技術,不陷入技術至上的泥沼,道家的思想顯然對我們有啟發意義。

不爭的哲學

老子從他的自然無為哲學出發,對於人的行為方式,提出了「以柔弱勝剛強」的觀點。老子的時代充滿了連綿不絕的戰爭,思考戰爭,成為當時思想界的重要課題。反對戰爭也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流思想,如提倡「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孫子思想,提倡「兼愛」而抨擊攻伐的墨子思想,提倡仁政、反對征戰的孟子思想。老子「以柔弱勝剛強」的哲學,則從一個新的角度思考戰爭形成的根由。

老子認為,戰爭是由人的慾望膨脹所引起的,為了滿足慾望而產生爭鬥,爭鬥的升級,便釀成了戰爭。正因此,老子哲學的立足點在「不爭」。老子認為,爭強好勝,是衰落的根源;而清淨無為,則可以合於自然無為的生命之道。

宋   佚名   寒山行旅圖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具有最高的善。老子以水來作比喻,突出他的「不爭」哲學思想,與惡意爭鬥的叢林法則相區別。老子說:「水善萬物而不爭。」水的最高的德行就是「不爭」。在老子看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情受慾望驅動,好高而惡下,而水卻永遠地往下流淌。水是生命之源,可以滋潤萬物,給大地帶來生命,沒有水也就沒有生命。水作出巨大的貢獻,又不計較自己的得失。水在最低、最平、最靜之處,包容天下一切,映照萬物。水選擇了一條和利慾熏心的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個園一角

老子哲學並不是弱者的哲學,他的哲學充滿了力量感。老子認為,水在柔弱寧靜中,積聚了強大的力量,可以衝破世界上的一切障礙。他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水是柔弱勝剛強的典型。水因為不爭,不為利慾所驅動,所以能無往而不勝。

老子說:「知其雄,守其雌。」意思是說,知道了剛強,卻要立足於柔順。老子並不是一個喜歡失敗的人。但他認為,要使自己變得強盛,不是靠恃強凌弱,而是要從弱處做起,像水那樣,在低處凝聚力量。放棄逞強的慾望,是獲得強盛的根本途徑。

在老子看來,柔弱不僅是獲得強盛之道,也是保全生命之道,柔弱是生命的象徵。他打了一個比方:人活著的時候,他的肌體是柔弱的,到了死的時候,肌體就變僵硬了;植物也是這樣,有生命的植物,綠葉搖曳,花兒綽約,等到它枯萎,就顯得枯硬。老子用這樣的比喻說明,堅守柔弱之道,其實就是保全生命。人類能夠奉行「柔弱」之道,正是避免爭鬥的最好方式。

回到「嬰兒」狀態

在老子看來,這世界熙熙攘攘,為名為利,吵鬧不休,而他卻走著另外一條路,追求淡泊、寧靜,面對各種誘惑,心裡不起一點波瀾。他說,他寧願做剛剛出生的嬰兒。

老子說自己願做一個嬰兒,並不是說他願意年幼無知。他說「聖人」——具有最高德行的人,個個都是嬰兒,人的修養的最高境界,就是回到嬰兒的狀態,「復歸於嬰兒」。

嬰兒的狀態,無知,無慾,純靜,真實。老子的嬰兒狀態就是擁有「童心」、「赤子之心」。嬰兒脫離母親子宮的第一聲啼哭,是那樣的清脆響亮,老子認為,這才是真實生命的呼喚。

人來到世界上,隨著身體漸漸長大,接受社會的習慣,獲得外在的知識,原來潔淨的心靈,漸漸塗上混亂的顏色,人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虛假。人被文化所熏陶的過程,其實就是漸漸失落真性的過程。

在老子看來,文明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本色」的背離。人類文化的發展,可以說是「裝飾」的過程:語言是對交流的「裝飾」,衣服是對身體的「裝飾」,房屋是對居住方式的「裝飾」,國家政治是對人類組織方式的「裝飾」,等等。

這種「裝飾」,常常引起慾望的膨脹。在慾望的驅使下,人們互相傾軋,爭奪不休,戰爭也驟然而起。老子打了一個比方說,自然之道,是損有餘而補不足;而人世正好相反,是損不足而補有餘,越是貧窮的人群,越是去掠奪他。

這種慾望的膨脹,不但破壞了外在的世界,也毒害了人的心靈。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意思是說,漂亮的顏色迷亂了人的眼睛,繁複的音樂損傷了人的耳朵,貪戀於世上的美味,最終破壞了口味,整天縱馬打獵,使人心發狂。慾望擾亂人寧靜的心靈,人們在慾望的大海中泅渡,最終會被淹沒。

《中國文化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