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說起張儀,便會想到蘇秦,就如同說起孫臏會想到龐涓一樣。
因為張儀和蘇秦是死對頭。前者主張連橫,後者主張合縱,合縱與連橫構成了那個年代矛盾衝突的主題。
但事實上,如前所述,張儀之所以能夠上位,與蘇秦的幫助是分不開的。而且如果回顧迄今為止的縱橫史,蘇秦並沒有對張儀構成主要的威脅。
蘇秦發起的六國合縱,就像一束華麗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之後,便迅速銷聲匿跡。連蘇秦本人,也不得不跑到燕國蟄伏起來。
這些年來真正和張儀對著干的,是在諸多史書中被稱為「犀首」的公孫衍。
公孫衍和張儀之間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28年——那一年,張儀當上秦國的相國,時任大良造的公孫衍憤而離職,從此以合縱為己任,誓要與張儀一爭高下。
公元前323年的五國相王,便是公孫衍的傑作,當然也是失敗之作。但是這次失敗的責任,他還多少可以推給當時的相國惠施。
到了公元前318年,魏襄王即位,公孫衍已經是相位在身,大權在握,便充分發揮自己在諸侯間的影響力,再一次發起合縱運動。山東六國都響應公孫衍的號召,楚懷王還出任了縱長(盟主)。同年冬天,合縱聯盟出兵討伐秦國,也就是《史記》上所謂的「六國伐秦」。
然而,六國伐秦從一開始便被打了折扣。齊國借口齊宣王剛剛即位(公元前320年齊威王去世,其子田辟疆於次年即位,是為齊宣王),國內大事未定,拒絕出兵。於是六國伐秦變成了五國伐秦。
五國之中,楚國最強,又是盟主之國,本應擔任主力——楚國也確實動員了全國的力量,打算借此機會一舉消滅秦國。然而,當齊國退出的消息傳來,楚懷王便也決定採取拖延戰術,先按兵不動。再加上燕國因為國內變故未能出兵(至於是什麼變故,很快會講到),真正出兵和秦軍交戰的,就剩下趙、魏、韓三國了。
秦國以樗裡疾為將,帶領部隊出函谷關迎敵。
樗裡疾是秦惠王的異母弟弟,「滑稽多智」,被秦國人稱為智囊。公元前331年秦軍攻克曲沃,便是出自樗裡疾手筆。
沒有任何史料記載這一戰的具體情況,後人只知道結果是秦軍大獲全勝,三晉聯軍被打得落花流水,魏國遭受的損失尤其慘重。
樗裡疾乘勝追擊,在修魚(今河南省原陽)大敗韓、趙聯軍,俘虜韓將申差,斬首八萬二千級。而齊國也落井下石,入侵趙國,在觀澤(今河南省清豐)打敗魏、趙兩國軍隊。
轟轟烈烈的五國伐秦,以慘敗而告終。這也意味著,合縱連橫正面交鋒的第二個回合,連橫又得一分。
那麼,當公孫衍使盡渾身解數與張儀相抗的時候,蘇秦在幹什麼呢?
蘇秦的雄辯價值連城
蘇秦是在燕文公時期來到燕國的。燕文公去世後,燕易王即位,齊威王趁著燕國辦喪事,發兵進攻燕國,一下子奪取了十座城池。
如果是在春秋時期,這種乘人之危的行為會遭到天下人的譴責,然而到了戰國時期,禮崩樂壞發展到一個全新的高度,齊威王這樣做,人們早就見怪不怪了。
燕易王不甘心這樣丟掉十座城,但是又不敢向齊威王叫板,便將蘇秦找過來說:「自從您到燕國來,先王就對您十分尊重,資助您去見趙王,發起六國合縱,您也因此而聞名天下。後來合縱分裂,您不容於趙國,先王還是一如既往地尊重您,讓您在燕國繼續過著愜意的生活。現在齊國不顧廉恥,趁著我們辦喪事發動進攻,奪取十座城池,您能為寡人把這些土地要回來嗎?」
燕易王話說得客氣,實際上暗含指責:你養尊處優,吃了那麼多年閒飯,也該幹點活了!蘇秦聽了大為慚愧,趕緊說:「請讓我到齊國跑一趟。」
其實蘇秦也不是吃閒飯,在燕國的這些年裡,他看似無所事事,實際上忙得很。忙啥?忙著跟燕文公的老婆,也就是燕易王的母親偷情。以他的妙語連珠,以他的風度翩翩,以他的玉樹臨風,給燕國後宮帶來無盡的歡樂。關於這一點,燕易王早就有所察覺,但是他一直睜一眼閉一眼,裝作沒看見。
蘇秦來到臨淄,順利地見到了齊威王。他向齊威王行了兩次禮,一次是低頭表示祝賀,一次是仰頭表示哀悼。齊威王就奇怪了:「你這一慶一吊相繼而來,也未免太快了吧!」
蘇秦說:「我聽說,人就算餓極了也不會去吃烏頭(一種植物,有劇毒),因為這玩意兒雖然能暫時填飽肚子,但是很快會讓人喪命,和餓死也沒什麼區別。」
齊威王點點頭道:「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蘇秦說:「大王可知道當今燕王的夫人是誰?」
「不知道。」
「是當今秦王的女兒。」蘇秦頓了一下,觀看齊威王的反應,只見他眉頭一皺,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安,但很快掩飾過去。秦惠王將女兒嫁給燕易王,還是燕文公年代的事,因為那時候燕易王還只是公子,這件事在諸侯之間沒有引起關注。蘇秦接著說:「燕國雖然弱小,可燕王好歹也是秦王的女婿啊!您為了貪那點蠅頭小利,不惜得罪強大的秦國,值得嗎?秦王一怒,命令燕國為先鋒,發動大軍從北方征討齊國,您這和餓了吃烏頭有什麼區別?」
蘇秦連嚇帶騙,齊威王卻被鎮住了,問道:「那寡人該怎麼辦才好?」
「那還能怎麼辦,把城還給燕國唄!您想想看,燕王不費周折收回十座城,必然高興,與齊國更加親近;而秦王知道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歸還燕國十座城,也一定很高興,這是化敵為友的做法,也是取得天下人心的好機會啊!」
齊威王就這麼被忽悠著,把十座城池還給了燕國。
蘇秦完成使命,哼著小調回到燕國,本以為燕易王會大大地獎賞他,沒想到迎接他的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原來,就在他去齊國的時候,有人對燕易王說:「蘇秦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並暗示蘇秦很有可能與太后私通,給先王戴過綠帽子。對於燕易王來說,先王的綠帽子不是大事,但是被人說出來,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他用一句「休得胡說」封住了來人的嘴,心裡卻留下了一個疙瘩。蘇秦回來,他也沒給好臉色,而且讓人給蘇秦帶話說:「以後您就在家歇著吧!」
蘇秦死皮賴臉找上門去,對燕易王說:「我本來是東周的一介平民,沒有一絲一毫的功勞,您卻在宗廟裡接見我,在朝堂上以禮相待。現在我為您收復了十座城池,您本來應該更親近我,卻讓我坐了冷板凳,想必是有人在您面前說我是個無信小人,是吧?」
燕易王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其實人家說得對,我就是個不守信用的人。」蘇秦突然這樣說,「可是我不守信用,乃是您的福分啊!所謂忠信,不過是說一個人潔身自愛,但是為了國家的利益,是講不了那麼多忠信的。我去遊說齊王,難道不是在欺騙他嗎?我把老母親扔在雒邑,難道不是不孝嗎?假如有像曾參那樣孝順、像伯夷和叔齊那樣廉潔、像尾生那樣守信的人來侍奉您,您會覺得怎麼樣?」
曾參是個大孝子;伯夷和叔齊是商末孤竹國君的兒子,互相讓賢,不繼承君位,後來周朝滅商,他們也不肯出來做官,寧可餓死在首陽山下;尾生則是古代的大情聖,與女朋友在橋下約會,女孩子沒來,大水卻來了,尾生抱著橋柱子不肯離開,結果被淹死。
燕易王說:「這樣的人,寡人求之不得啊。」
蘇秦冷笑一聲:「像曾參這樣的人,連離開父母在外面住一夜都不幹,您又怎麼能夠讓他不遠千里來為燕國服務呢?像伯夷這樣的人,寧死也不食周粟,他能為您到齊國去坑蒙拐騙?像尾生這樣的人,為了一個女人而守信至死,您認為他能有辦法說服齊王退還給您十座城池嗎?他們那種忠信,都是假忠信,只不過貪圖自己的好名聲。而我的忠信,是真正的忠信,因此才會得罪您。」
燕易王說:「不對,不對,這世上哪有因為忠信而獲罪的人啊?」
蘇秦說:「有個人到遠方為官,他的妻子在家裡和別人私通。那個人將要回來的時候,妻子和姘頭商量著要用毒酒毒死他。他的侍妾聽到了兩個人的密謀,但是又不敢說出來,只好裝作打翻了酒壺,把酒都灑在地上了。那人大怒,打了侍妾五十鞭子。您說,這個女人對上保護了男主人,對下也沒有洩露女主人的機密,自己卻挨了一頓鞭子,難道不是因為忠信而獲罪嗎?我現在的境遇,難道不就是那位侍妾的境遇嗎?」
燕易王說:「那您還是官復原職吧!」
蘇秦趕緊謝恩。
燕易王又問道:「您剛剛舉那個例子,如果發生在宮中,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呢?」
蘇秦一聽,面若死灰,不敢回答。不久之後的某一天,蘇秦悄然離開了燕國。他給燕易王留下一封信,說:「下臣在燕國,不能提高燕國的地位;如果到齊國工作的話,倒是能讓燕國受到天下諸侯的重視。」
燕易王看了之後,輕歎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您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蘇秦就這樣來到了齊國,並且在齊國定居下來。
燕國的危機:禪讓豈能隨意
燕易王在位的時間並不長。
公元前323年,燕易王參加了魏國組織的五國相王。從此,燕君不稱侯爵,而稱為燕王。
公元前321年,燕易王去世,太子噲即位,也就是歷史上的燕王噲。
明眼人可能很快會發現問題——燕王噲不是一個謚號。一般而言,史書上都會用謚號來稱謂天子諸侯,如周顯王、秦惠王、燕文公等。一個諸侯,如果沒有謚號,那就意味著他連個蓋棺定論都沒有,這是相當不同尋常的。
燕王噲信任一個名叫子之的人,任命他當了相國。
子之辦事果斷,善於監督考核官吏,在民間具有很高的威信。但是,就像商鞅剛到秦國時的情況一樣,傳統貴族對於子之這種政治暴發戶十分反感,他們在太子平的領導下,處處掣肘,和子之對著幹。
薊城中兩股勢力鬥得不亦樂乎。太子黨佔據高位,把持了朝中所有重要的職務;相黨群眾基礎紮實,提拔了大量基層幹部。
然而,最重要的力量一直在搖擺不定——燕王噲本人對於應該支持兒子還是相國,或是和稀泥,或是各打五十大板,始終拿不定主意。
子之有他的秘密武器。
蘇秦在燕國的時候,和子之關係很好,兩個人結為了兒女親家。蘇秦的弟弟蘇代與子之的關係也不錯。公元前318年,蘇代作為齊國使者出訪燕國,燕王噲問了蘇代一個問題:「齊王為人如何?」
這裡的齊王已經是齊宣王,剛剛即位兩年,工作業績不明顯,是以燕王噲有此一問。
蘇代說:「不是霸主之才。」
燕王噲說:「為什麼?」
蘇代說:「因為他對有能力的大臣不夠信任。」
燕王噲聽了,若有所思。
就為了這幾句話,子之送給了蘇代黃金百兩,供他在燕國開銷。蘇代又找到一個名叫鹿毛壽的人幫忙。
鹿毛壽是位方士,以煉丹導引之術深得燕王噲信任,能夠隨意出入燕王宮中。他對燕王噲說:「天下人都說堯賢德,是因為他大公無私,能夠把天下讓給許由,而許由又沒有接受,堯因此有禪讓天下的名聲而實際上又沒有失去天下。如果大王提出要把國家禪讓給子之,子之一定不敢接受,這樣大王也就和堯齊名了。」
據《莊子》記載,許由是古代的賢人。
堯曾經打算將天下讓給許由,說:「太陽出來了,燭火還有什麼意義?雨季來臨了,何必要澆水灌溉?有您這樣的聖人,我為什麼還要佔著君位?我越看越覺得自己比您差遠了,一定要把君位讓給您,由您來統治萬民。」許由聽了,趕緊跑到河邊去洗耳朵,說:「快別說這樣的話,把我的耳朵都弄髒了!」
許由說:「您治理天下,已經做得很不錯了,如果我還要去取代您,是為了名聲嗎?所謂『名』,不過是『實』的影子,您難道是要我去追求虛幻的影子嗎?鳥兒在林中築巢,也不過是要一根樹枝;鼴鼠在河裡喝水,最多也不過是填飽肚子。我一個人自由自在,要天下幹什麼呢?廚師即便不幹活,也輪不到屍祝祭越過樽俎來替代他啊!」屍祝即祭祀官,成語「越俎代庖」,便是出於這個典故。
燕王噲聽了鹿毛壽的話,果然宣佈將國家大事都托付給子之。
這樣的事情,在當時並不罕見。秦孝公就曾提出要讓商鞅即位,魏惠王也說過要惠施代他為王,但那就像是「找個時間請你吃飯」一樣的客套話,說的人裝作很認真,聽的人裝作很惶恐,拚命推辭,最後不了了之。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子之毫不客氣地接受了燕王噲的讓賢,還要求燕王噲將俸祿三百石以上的官吏的印信全部收回,由他重新任命。這樣一來,子之就真的成為了燕國的主人,連燕王噲在他面前都必須俯首稱臣。想必這也是自傳說中的堯舜禪讓以來,中國權力交接史上最戲劇性的一幕。
太子黨和相黨的鬥爭,至此勝負已定。但是下這個結論顯然為時過早——子之雖然在燕國南面稱王,卻不能得到諸侯的承認。連中山這樣的小國都對這件事表示極度憤怒,有當時文物「中山王方壺」銘文為證:「燕君子噲,不辨大義,不忌諸侯,而臣宗易位,以內絕召公之業,乏其先王之祭祀;外之則將使上覲於天子之廟,而退與諸侯齒長於會同,則上逆於天,下不順於人也,寡人非之!」
簡而言之,以臣代君,得不到周天子的承認,乃是大大的倒行逆施,寡人表示強烈的抗議!
中山的相國也趕緊站出來表態。作為臣子反而對君主發號施令,真是令人髮指。如果要我和敬愛的國君並立於世,與諸侯相會,這樣的事我連想都不敢想!
這一年,正是公孫衍組織五國伐秦的那年,燕國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沒有如約參加伐秦的軍事行動,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當時孟軻已經回到齊國,有人問及他對燕國發生的事情的看法,他的回答是:「假如你喜歡一個人,就私自把君主賜給你的官爵俸祿轉贈給他,而他也欣然接受,可以嗎?」
言下之意,燕國的爵位是周天子封的,沒有經過周天子同意,當然不能隨便送人。
孟軻的話說得有道理,但是不難看出,他耍了一個花招,避開了「以臣代君」這個敏感點。而且還有一句潛台詞:只要周天子同意了,以臣代君也未嘗不可。要知道,齊國現在的王室田氏,正是買通了周天子,「以臣代君」而上位的。
齊宣王與無鹽女的故事
孟軻回到齊國,約是公元前319年的事。與此同時,淳於髡、鄒衍等人也回到了齊國,和孟軻一道,繼續在稷下學宮講學。從那個時期開始,稷下學宮進入全盛時期,最多的時候有學者上千人。他們坐而論道,著書立說,在中國文化史上寫下了輝煌的一筆。
這一切,得益於齊宣王的築巢引鳳政策。
據《史記》記載,齊宣王「喜文學遊說之士」,鄒衍、淳於髡、田駢、慎到等七十六人,都被賞賜了宅第,而且享受上大夫的待遇。
那個年代臨淄的房價雖然不高,一人一套單門獨戶的大院子還是蠻有吸引力的。上大夫如果擱到今天,至少也是個正廳級。司馬遷不無嫉妒地寫道,這些人啥事都不幹,成天發牢騷,就可以拿那麼高的工資,真是趕上好時候了。
《戰國策》中則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名叫顏斶(chu)的學者來見齊宣王。齊宣王坐在堂上,很親熱地說:「快過來。」意思是,靠近一點,咱們好說話。
如果是現在的一些學者聽到政府官員這樣召喚,肯定會滿臉堆笑,弓著身子快步上前。顏斶卻一動也不動,只說了三個字:「您過來。」
是你要跟我說話,不是我要跟你說話,當然是你過來。
齊宣王本來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左右一看不對勁兒,趕緊低聲呵斥顏斶:「大王是君,你是臣。他可以要你過去,你怎麼可以要他過來?」
顏斶大聲說道:「我如果過去,人家會說我趨炎附勢;大王如果下來,人家會說他禮賢下士。與其讓我得趨炎附勢之惡名,不如讓大王得禮賢下士之美名。」
齊宣王惱怒地說:「那你說,到底是君王尊貴,還是士人尊貴?」
顏斶不假思索:「當然是士人尊貴。」
這種論調,齊宣王還是第一次聽說。朝堂上的人都為顏斶捏了一把汗。只見齊宣王愣了半晌,才問道:「你這麼說,有根據嗎?」
「有。」顏斶說,「那年秦軍進攻齊國,秦王下令,有誰敢在柳下惠墳墓五十步以內的範圍內砍柴,格殺勿論!同時又說,有誰能夠砍下齊王的頭,就封他為萬戶侯,賞金千鎰。這說明君王的腦袋,還不如士人的墳墓啊!」
齊宣王被說得啞口無言。左右大臣護主心切,紛紛跳出來指責顏斶:「我們大王擁有千乘之國,重視禮樂,四方仁義智士,仰慕大王的賢德,莫不爭相投奔;四海之內,莫不臣服。現在齊國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乃自古以來最好的時代。士人本事再大,也不過是匹夫,徒步而行,耕種為生;沒本事的,只能住在窮鄉僻壤,做做看門人的工作。所以說,士人是十分低賤的。」
顏斶冷笑了一聲道:「那我問你們一個問題,大王為什麼要自稱寡人?」
大伙都愣住了,不知道顏斶葫蘆裡賣什麼藥,不敢輕易接茬。顏斶輕蔑地環視了他們一眼,說道:「大王賢德,天下皆知,不用你們提醒我。可即便是堯,也有九名助手;舜,有七位師友;禹,有五位親信;湯,有三名輔政大臣。堯、舜、禹、湯之所以成為堯、舜、禹、湯,是因為他們知道如何借助士人的力量。從古至今,還沒有光靠虛名就能成就大事的人。因此君王不應羞於向別人請教,更不應以向地位低微的人學習為恥。老子說得好,『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這就是為什麼君王都要自稱孤,自稱寡人。孤、寡是指生活困窘、地位卑微的人,可是諸侯們卻用以自稱,就是為屈己尚賢,難道你們不懂嗎?」
齊宣王在堂上聽了,長歎一聲,道:「君子豈可侮辱?今天的事,完全是寡人自取其辱。以後就請顏先生待在寡人身邊,出必同車,食必同桌。寡人有什麼問題,直接向顏先生請教。」
顏斶這才朝齊宣王作了一個揖,說:「吃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粗茶淡飯,我也如同吃肉一般津津有味;出行我也不願坐車,我喜歡慢步緩行,安步當車。我要說的話,剛剛已經說完了。采不採納,則是大王的事。就此告辭!」說完拱拱手,飄然而去。
後人將「安步當車」作為一句成語,即出於此。
經歷了這件事後,齊宣王對待學者的態度更加謙遜,求賢之心也更加強烈了。
淳於髡聽說這件事後,主動向齊宣王推薦人才,一次便給他推薦了七個。齊宣王又高興,又懷疑,對淳於髡說:「寡人聽說,如果方圓千里之內可以發現一位賢人,那麼天下的賢人就會肩並肩排在你面前;如果上下百代之內可以出現一位聖人,那麼世間的聖人就會腳挨著腳向你走來。今天您一次就給我推薦了七位人才,是不是太多了一點?」
淳於髡笑道:「大王沒有聽說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嗎?如果我們去窪地尋找柴胡、橘梗,休說短短幾天,只怕幾輩子也尋不著;但是如果到山上去找,很快就可以找到好幾車。在下不才,但是只與賢才為伍,與我交往的,都是品德高尚、才智非凡的人。我向您推薦人才,就像在河裡舀水一樣簡單,您怎麼能夠嫌多呢?七個只是開頭,今後我還要向您推薦更多的優秀人才。」
齊宣王趕緊向淳於髡道歉,並感歎說,原來世間從來不缺乏人才,缺乏的是發現!於是下令廣開言路,允許平民百姓進宮進諫,建議一經採納,給予重賞。
無鹽女鍾離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宮的。
據《列女傳》記載,鍾離春是無鹽(今山東省東平)人,生得「廣額深目,高鼻結喉,駝背肥頸,長指大足,發若秋草,皮膚如漆」,因為這副尊容,年過三十還是個黃花閨女。但這不妨礙她關心國家大事,也就是齊宣王后宮無主的大問題。
她一路風餐露宿,從無鹽來到臨淄,雖然在宮門口遇到了一些阻撓(不是因為她是平民,又是個女人,而是因為實在長得太嚇人),但還是成功地進到了宮裡,見到了齊宣王。
在介紹過自己的來路之後,她說道:「民女願入後宮,以備灑掃。」
所謂以備灑掃,是謙虛的說法,表面上說是到你家擦擦桌子,掃掃地,實際上就是要嫁給你做老婆。齊宣王聽了,差點暈厥,兩旁文武和殿上的宮女都抿嘴偷笑。人說後宮佳麗三千,齊國後宮的美女即便沒有三千,至少也有三百,個個如花似玉,青春無敵。眼前這女人長相就不用提了,年齡自稱三十,看起來倒有五十,就算真的讓她掃地擦桌子,地和桌子都不一定樂意,她居然要進宮當王后,這內心得多強大啊!
齊宣王先是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但是想來想去,實在沒法用什麼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左看看右看看,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這一笑,殿上殿下跟著便笑成一片,聲震屋瓦。唯有鍾離春面不改色,等到大伙都笑得沒力氣了,才長歎一聲:「危險啊,危險!」
「哦?」齊威王揮揮手,讓大伙止住笑,「你說說,有什麼危險?」
「秦國、楚國虎視眈眈,而您絲毫不在乎,這是第一個危險;大興土木,修建亭台樓閣,把雪宮(齊宣王的離宮)搞得富麗堂皇,浪費民力物力,這是第二個危險;花天酒地,夜以繼日,淫樂充斥後宮,這是第三個危險;賢臣逃匿山林,奸佞侍奉左右,聽不到真知灼見,這是第四個危險。」
鍾離春侃侃而談,齊宣王神色由晴轉陰,看她的眼神由戲謔變為尊重。待她把話說完,齊宣王誠懇地說:「您說得太好了,有如暮鼓晨鐘,讓人警醒。寡人如果還能有點進步,皆拜你所賜。」於是下令停止修建高台,撤去女樂,從此專心治國,勵精圖治,齊國的國勢由此蒸蒸日上,甚至超越了齊威王時期。
而鍾離春果然也成為了齊國的王后。
無鹽女的故事,是一個非典型的中國式童話,它不是醜小鴨的故事,也不是灰姑娘的故事,而是醜小鴨加灰姑娘的故事。在中國歷史上,這個故事流傳很廣,尤其是在民間,很多人認為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本書在此不予判斷其真實性,因為在很多時候,所謂真實的歷史,也不過是人們以為它真實罷了。
王道與霸道
鍾離春提到的雪宮,在《孟子》中也有記載。
有一次,齊宣王在雪宮接見孟軻,突然問了一句:「老先生覺得這個地方怎麼樣?」
「好極了。」孟軻饒有興致地東看西看,對宮中的每一樣東西都覺得很新鮮。
齊宣王又問:「古代的聖賢也有這種快樂嗎?」
「當然有了。」孟軻說,「作為一國之君,有這點快樂算什麼?但前提是要將這種快樂和百姓們共享。」他趁機奉勸齊宣王,「君王以百姓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百姓也會以君王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君王以百姓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百姓也會以君王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君王和百姓同憂同樂,同心同德,那就可以使天下人歸服了。」
齊宣王一聽,很感興趣,於是又問道:「齊桓公、晉文公稱霸的故事,您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這個嘛……孔夫子的學生們都沒有講過他們的事跡,所以我也沒有聽過。說白了,『霸道』那玩意我不懂。您如果一定要我說,我就說說『王道』吧!」
齊宣王說:「好。」
「我聽人說,有一次您坐在殿上,看到有人牽著牛從殿下走過,準備殺了它去祭鐘。您看它哆嗦可憐的樣子,毫無罪過,卻要被宰殺,實在是於心不忍,於是命人放了它,改用一隻羊代替。有這回事兒嗎?」
「有。」
「可是百姓們聽說之後,都以為您這是吝嗇,是吧?」
齊宣王無奈地笑笑,說:「確實如此。他們也不想想,齊國雖然不富,我也不至於吝嗇到一頭牛都捨不得啊!我就是不忍心看它那可憐的樣子,才用羊替代它的。」
孟軻朝齊宣王作了一揖,說:「您這種不忍心,就是王道的基礎。」
齊宣王臉紅了一下。
孟軻又問:「那您有沒有想過,羊其實也很可憐呢?」
齊宣王說:「哎喲,這個我還真沒想過。您這麼一說,我倒是能理解百姓們為什麼說我吝嗇了。牛和羊一樣可憐,我卻只憐惜牛而不憐惜羊,這不是讓人誤會嘛!」
孟軻說:「您別在意百姓的誤解。您這種不忍心正是仁愛為懷,並不虛偽——您親眼看到了那隻牛,卻沒有看到羊。君子對於飛禽走獸,看到它們活著,便不忍心看到他們死去;聽到它們悲鳴,便不忍吃他們的肉。所以,君子遠庖廚,就是這個道理。」
齊宣王很高興:「這事我自個兒琢磨很久了,一直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經您這麼一說,我心裡便豁然開朗了。但我這種心理和王道有什麼關係呢?」
「假如有一個人說,『我能夠舉起三千斤的重物,卻拿不起一根羽毛』,您相信嗎?」
「不信。」
「那麼,您的好心足以使禽獸沾光,卻不能讓百姓得到好處,這是為什麼呢?一根羽毛都拿不起,只有一個原因,不肯用力罷了。您不實行王道,不是不懂王道,只是不肯去嘗試。」
「您的意思是,將我的仁愛之心用到百姓身上,就是王道?」
「沒錯。尊重善待自家的長輩,推廣到尊重善待別人家的長輩;愛護自己的兒女,推廣到愛護別人的兒女。以此類推,施行仁政,治理天下就像在手心運轉東西那樣簡單。」孟軻說著,做了一個手勢,就像有個球在他的手心轉動。
齊宣王連連點頭,又問:「具體來說,如何實行仁政,您能給我說說嗎?」
孟軻說:「從前周文王治理天下,對農民的稅率是九分抽一,對做官的人給予世襲的俸祿,在關口和市場上只稽查不徵稅,任何人都可以到湖泊捕魚,罪犯的刑罰只有本人承受,不牽累妻室兒女。對於鰥、寡、孤、獨等弱勢群體,給予特別的照顧,讓他們感受社會的溫暖。這就是仁政。」
齊宣王擊掌讚歎:「這話說得真好。」
孟軻緊緊抓住:「好的話,您為什麼不馬上實施呢?」
齊宣王老實說:「我有個毛病,我貪財。」(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孟軻說:「這不是問題。從前,公劉也愛財,《詩經》上不是有那麼一句嗎——『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家中有餘糧,行者有乾糧,才能率領軍隊打勝仗。您如果喜愛錢財,能夠惠及百姓,和王道一點也不矛盾啊!」
公劉是周朝的先祖,以善事農耕而聞名。這句詩翻譯成現代文,意思是:糧食真多,裝滿了糧倉;還有乾糧,裝滿了行囊。大夥兒團結一心,彎弓搭箭,持戈挺矛,浩浩蕩蕩向前進。
齊宣王又說:「那還是不行,我還有個毛病,我好色。」(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瞧您說的!」孟軻說,「從前周太王也喜歡女人,經常一大早就帶著他的妃子,騎馬跑到岐山之下。可那個時候,沒有找不到丈夫的老姑娘,也沒有找不到老婆的單身漢。您喜歡女人有什麼了不起呢?跟百姓一道喜歡就行了。」
說句題外話,有些官員就不這樣想,他自己可以有很多女人,卻要求百姓過著清心寡慾的日子,唉……
在孟軻的思想中,統治者與百姓的理想關係,就是一種推己及人的關係。統治者想幹什麼都好,但是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你能幹的,百姓也有權利干,這樣就真是環球同此炎涼,天下太平了。
有一次,孟軻問齊宣王:「聽說您很愛好音樂,有這回事嗎?」
齊宣王頗為不好意思:「我並不是愛好高雅的古典音樂,只是愛好一般的流行音樂罷了。」
孟軻說:「只要是音樂就行了,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也沒什麼區別。」
齊宣王說:「願聞其詳。」
孟軻便問道:「一個人單獨欣賞音樂很快樂,跟別人一起欣賞音樂也很快樂。相比之下,哪一種更快樂?」(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齊宣王說:「跟別人一起更快樂。」
孟軻問:「那麼,與少數人一起欣賞音樂更快樂,還是與多數人一起欣賞音樂更快樂呢?」
齊宣王說:「當然是跟多數人一起更快樂。」
「假如您在這兒奏樂,百姓們聽到了,都覺得頭疼,愁眉苦臉地說,『大王這麼愛好音樂,為什麼會使我們過得這麼苦呢?』假如您外出打獵,百姓們看到了,都覺得頭痛,愁眉苦臉地說,『大王這麼愛好打獵,為什麼會使我們過得這麼苦呢?』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您只圖自己快樂,而不與百姓同享。
「假如您在這兒奏樂,百姓們聽到了,都眉開眼笑地互相轉告,『大王身體很健康吧,要不怎麼能夠奏樂呢?』假如您外出打獵,百姓們看到了,都很開心地說,『大王身體很健康吧,要不怎麼能夠打獵呢?』這也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您能夠與百姓同享快樂。
「所以說,您聽什麼音樂不重要,重要的是與民同樂。」
齊宣王聽了,連連點頭稱善。
孟軻在齊國的時候,給了齊宣王不少有益的教誨。他知識淵博,循循善誘,總能把深奧的道理講得很淺顯。即便是批評,也能批評得很有水平。
有一次孟軻對齊宣王說:「有一個人要去楚國出差,將老婆兒女托付給朋友照顧。等他回來,發現老婆兒女都在挨餓受凍。對待這樣的朋友,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絕交。」
「長官如果不能管理他的下級,該怎麼辦呢?」
「撤職!」
「回答得太好了!」孟軻說,「如果一個國君沒有把國家治理好,那又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支吾了一陣,左右張望,趕緊把話題引到別處去(王顧左右而言他)。
孟軻就是用這種方式告訴齊宣王,一個單位搞不好,領導要負責任;一個國家搞不好,君王要負責任。但是後世有很多人就不明白這個道理,總是喜歡替領導人開脫——國家出問題了,不追究領導的責任,反而怪下面的人沒搞好,甚至責怪有人搞陰謀詭計。
齊宣王伐燕
回過頭來說燕國的事。
子之南面稱王后,燕國的形勢一直不怎麼穩定。公元前314年,太子平和將軍市被合謀討伐子之。消息傳到齊國,齊宣王意識到這是一個控制燕國的好機會,派人給太子平傳話:「寡人聽說太子準備起事討伐亂臣賊子,重振國綱,扶正君臣大義,十分感動。齊國雖小,沒有能力解決燕國的問題,但是寡人願意隨時聽候太子差遣。」
所謂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齊宣王心裡打什麼主意,路人皆知。然而太子平收到齊宣王的承諾,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馬上聚集黨羽,發動起義,並命市被率眾進攻王宮。
不料子之早就得到情報(連齊宣王都知道的事,他豈能不知?),在宮中層層佈防,嚴陣以待。市被攻打了半天,連宮牆都沒能靠近。
造反這種事情,最關鍵是發動群眾。市被攻打王宮的同時,太子平的黨羽正在挨家挨戶發動大伙「支持太子,剷除亂黨」。然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誰苦大仇深就支持誰,而是誰佔上風就支持誰。眼看市被的人馬越打越少,而子之的援軍又源源不斷地趕來,薊城的百姓終於作出了自己的選擇。他們紛紛拿起武器,趕到王宮去救援子之。
市被的腦瓜子很好使,一看大勢已去,立刻拔出寶劍,大呼一聲「跟我來」,帶著殘部就向百姓衝去。百姓畢竟是烏合之眾,一看市被這副氣勢洶洶的樣子,都禁不住向後退,有的人已經悄悄扔掉棍子,準備溜回家。戲劇性的一幕突然發生,市被衝到百姓陣中,不殺也不砍,腳步也不停,聲嘶力竭地喊道:「太子作亂,人人得而誅之!父老兄弟們,跟我去殺太子!」
百姓們愣住了,有幾個人情不自禁地跟著喊起來:「殺太子,殺太子!」這聲音被迅速擴大,於是數千人一起喊:「殺太子,人人得而誅之!」跟在市被身後,朝著太子府進發。在路上,他們遇到太子黨羽的阻截,雙方發生戰鬥。一番血肉橫飛之後,有人突然想到家裡的老婆小孩需要保護,有人則想著可以趁火打劫,把隔壁李老漢家的鋪子給搶了,還有人就是李老漢……廝殺的對象開始模糊起來,彷彿前後左右都是敵人。混亂中,市被被人一棒子打倒,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又被無數雙腳踏過。他拚命護住頭,絕望地大叫,聲音卻越來越微弱,最後有個好心人往他背上插了一刀,結束了他的痛苦。
數天之後,當子之的人勉強恢復薊城的秩序時,已經有數萬人死於這場鬧劇。僥倖活著的人,也趕緊收拾行李,逃到別處去避難。城內只剩一片斷壁殘垣,以及無數孤魂野鬼——這其中就有太子平。
燕國的內亂,對於齊宣王來說,無疑是一個助其稱霸的好題材。就連孟軻這種成天把王道掛在嘴上的人,也掩飾不住興奮,向齊宣王進言:「現在討伐燕國,可以建立周文王、周武王的功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齊宣王早有準備,命令匡章為大將,盡起「五都之兵」,並號召北方少數民族部落也出兵,向燕國發動了全面進攻。當然,打的旗號是懲治亂黨,為太子平報仇。
前面說過,進入戰國時代以來,中原各國紛紛在戰略要地設郡。唯獨齊國別具一格,始終沒有設郡,但是設有「都」。除國都臨淄之外,還有高唐、平陸等四都,合稱五都。每個都均駐有經過考選和嚴格訓練的常備兵,也就是「持戟之士」。五都之兵盡出,則齊軍的主力部隊全部出動,再加上少數民族部隊,聲勢十分浩大。
實際上,齊宣王根本用不著如此興師動眾。燕國經歷過薊城之亂後,人心離散,兵無鬥志。齊軍所到之處,燕人紛紛打開城門投降,不到五十天,匡章便佔領了薊城。子之和燕王噲「皆死」——至於是何種死法,則不得而知了。
也許是勝利來得太容易,齊軍佔領燕國全境後,如何處置燕國反倒成了齊宣王的一塊心病。當時朝中重臣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是「取之」,也就是吞併燕國;一種是「勿取」,也就是扶立新君,然後撤軍回國。齊宣王當然是想「取之」,但是又拿不定主意,於是將孟軻請來,想聽聽孟軻的意見。
齊宣王問孟軻:「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不到五十天就拿下了。寡人覺得,這不是人力所能為,而是天命如此。古人說得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寡人想就此吞併燕國,不知先生有何高見?」
孟軻說:「燕國的百姓是什麼態度?如果他們很高興被併入齊國,那就吞併。當年周武王消滅商朝,天下人都舉雙手贊同,有何不可?如果他們不願意被併入齊國,那就不能吞併。您想想看,以萬乘之國討伐萬乘之國,百姓們們簞食壺漿相迎,難道有什麼其他的原因?不就是想躲避水深火熱嘛!如果水更深,火更熱,他們很快就會起來反抗。」
孟軻的話說得滴水不漏,等於將皮球又踢回給了齊宣王。齊宣王依舊舉棋不定,於是將這事先擱到了一邊,命令齊軍抓緊掠奪燕國的資源,運往齊國。
不久之後,燕國就發生了反抗運動。而天下諸侯對齊國獨佔燕國也紛紛表示不滿,其中最不滿的就是秦國。
公元前312年,秦將樗裡疾率領秦、魏、韓三國聯軍伐齊(這三個國家為什麼會聯合,下一章將講到),大敗齊軍於濮水。齊宣王又急又怒,將孟軻找過來,劈頭蓋臉地問道:「現在天下諸侯都在反對寡人,您說該怎麼辦?」言下之意,當初是你說的可以吞併燕國,可你沒有告訴寡人別的國家會以武力干涉啊!
孟軻擦了擦臉上的唾沫星子,平靜地說:「我只聽說過商湯憑藉著七十里領地向天下發號施令,沒有聽說過擁有千里之地的君王會害怕別人。」
只消一句話,就把齊宣王的怒氣打回了肚子裡。
孟軻接著說:「《尚書》上說,『商湯征服天下,從葛地開始。』天下人都信任商湯,他揮師向東,西方的人民就埋怨;揮師向南,北方的人民就埋怨,都盼望他的軍隊早點到來,就像大旱的時候盼望烏雲一樣。商湯所到之地,商人照常做買賣,農民照常種地。他殺了當地的暴君,慰問當地的人民,像是及時雨從天而降,百姓們都歡呼雀躍,欣喜若狂。所以《尚書》上又說,『等待君王,君王來了,我們就得到新生。』現在燕國發生內亂,大王去征伐它,百姓們都以為您會救他們於水火,所以簞食壺漿出來迎接。可是我聽說,齊軍在燕國殺戮他們的老人,囚禁他們的子弟,毀壞他們的宗廟,搶走他們的寶物,那是什麼搞法!天下諸侯本來就畏忌齊國強大,現在齊國佔領了燕國卻不實行仁政,他們打過來,又有什麼奇怪呢?」
齊宣王目瞪口呆。鬧了半天,全是我的責任,跟你孟軻沒任何關係啊!他憋紅了臉,想反駁孟軻幾句,但實在是找不到什麼理由,只好盯著孟軻看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句:「依先生之見,寡人該怎麼辦?」
「趕緊發佈命令,把抓到的燕國百姓都送回去,停止搬運財物,馬上撤軍回國,派使者向各國解釋,或許還來得及。」孟軻說著,壓低了聲音,湊到齊宣王耳邊,「我一再勸您注意要用王道,王道!您怎麼就不明白呢?」
「對,對,王道。」齊宣王丟盔棄甲,連連點頭。
不久之後,齊國就從燕國撤軍了。
公元前311年,趙武靈王將流亡在韓國的燕公子職(太子平之弟)送回燕國,立為燕王,即燕昭王,逐漸將燕國的局勢穩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