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董仲舒和公孫弘,是西漢新儒家的兩個代表人物。董仲舒是理論家,他回答了「為什麼要獨尊儒術」;公孫弘是行動派,他解決了「怎樣才能儒術獨尊」。
怎樣才能呢?
壟斷仕途。
這當然是抓住了根本。我們知道,帝國與邦國有一個重要區別:邦國是貴族政治,帝國是官僚政治。帝國的中央政府和地方組織,都由官員代理皇權。如果這些官員都是儒生,儒學的獨尊地位就不可動搖。
然而壟斷仕途並不容易,因為高祖的權力機關原本是軍政府。所謂「非封侯不得拜相」,就是要維護軍人的政權。流血犧牲打下的江山,豈能拱手相讓於儒生?
問題是,軍人政治即貴族政治。如果帝國的官員永遠都是勳貴們的子弟,中央集權就不可能實現。因此,文官政府的建立是遲早的事,只不過得慢慢來。
公孫弘的辦法,是先抓教育。
元朔五年六月,已被封為平津侯的丞相公孫弘,上書請為博士設弟子。博士是秦漢帝國的學術官僚和技術官僚,任務是為皇帝充當顧問。他們雖無決策權和行政權,卻常常列席御前會議,很有發言權和影響力。
此時,研究諸子百家的博士都已被罷黜,皇帝的顧問團只剩下五經博士。五經就是儒家經典《詩》、《書》、《易》、《禮》、《春秋》。為五經博士設弟子,其實就是動用國家力量和經費,為儒家培養接班人。
公孫弘老謀深算。
五經博士是皇帝的顧問,也是太學的教官。博士弟子就是太學生。他們入學後,每年考試一次,成績優秀的可以做官,成績一般的可以為吏,不及格的退學。
這樣一來,董仲舒建議設立的太學,就不但成為當時唯一的最高學府,也成為帝國官員的培養基地。大批接受了儒家高等教育的年輕人,進入權力機關,走上領導崗位,幹部隊伍的結構為之一變,氣質也變得文質彬彬。[12]
軍人政府,開始轉變為士人政府。
變化讓最高統治者感到滿意,博士弟子的名額也開始逐漸增加:武帝時五十,昭帝時一百,宣帝末二百,元帝時千人,成帝時竟多達三千。
不難想像,每年上千儒生進入各級政府,那會是一種怎樣的局面。至少,獨尊儒術已不再是空談。
與此同時,統治集團與知識階層也達成交易。
知識階層就是士。士在春秋以前是最低一級貴族,在秦漢以後是最高一級平民,在戰國和楚漢之際則是不安定因素。因為士的特點,是有知識,有文化,有技藝,無產業。他們就像毛,必須依附在皮上。沒有皮,就動亂。
西漢初年的情況正是如此。天下一統後,大批依附於各路諸侯的士人下崗待業,流落民間,不知所從。如不妥善安置,豈非又要冒出范增、陳平和蒯通來?
這當然很糟糕。
實際上,武帝登基後,首先要罷黜「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的士,就因為此類人物在當時為數不少,儘管他們的目的不是亂國政,只是找工作。
但是現在好了。漢武帝和公孫弘告訴士人:帝國就是最好的皮,仕途則是最好的前途。只要尊孔讀經,就能拜相封侯,榮華富貴,耀祖光宗。
顯然,這是一種收買。
不過,帝國只收買儒生,卻堪稱高明。因為儒家是主張忠君愛國的。事實上,此後即便在王朝末年,士人都很少參加造反。將起義者們凝聚在一起的,也從來不是儒家思想。赤眉、黃巾、白蓮教、太平天國,都如此。
因此,儘管兩千多年以來,王朝更替在所難免,帝國制度卻穩如泰山。同樣,儒家雖不能絕對壟斷仕途,卻成功地將其他學派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就連後來興起的玄學和佛學,也很難挑戰其老大地位。
這是一筆雙方都很合算的買賣。
是啊,儒家奉獻知識忠誠,帝國開放官位俸祿;儒家謀取了生存空間,帝國得到了國家棟樑;儒家獲得了對意識形態的控制,帝國則把它變成自己的統治工具。
一個獨尊,一個至尊,一個壟斷,一個把玩,他們當然會拍板成交。
但,這又是一筆不平等的交易。
的確,儘管帝國承諾要按照儒家思想來治國,然而在事實上,行王道還是行霸道,卻完全由不得儒生。王道好用夠用時,自然不妨溫文爾雅,歌舞昇平。一旦不夠趁手,就會大打出手,甚至殺人如麻。
總之,帝國可以隨心所欲,翻臉不認人,知識階層卻必須履行魔鬼協議,從此交出靈魂,不再有自由的思想和思想的自由。而且,由於這一次的集體出賣,中國知識界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裡,還要遭受無數次磨難和摧殘。
因此,這是另一種「焚坑事業」。
是的。獨尊儒術與焚書坑儒,只有手段的不同,沒有本質的區別。其目的,都是要統一思想。只不過,秦始皇威脅,漢武帝利誘;秦始皇不准人民讀書,漢武帝要人民只讀一種書。結果,始皇失敗,武帝成功。[13]
然而漢武帝的成功,卻不是儒家的,而是法家的。法家其實很清楚,統一思想靠殺人是不行的,得靠誅心,正所謂「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由此推論,殺其人就是最次的了。[14]
相反,收買人心則是成本最低而效果最好的辦法。不要忘記,法家是主張「兩面三刀」的。三刀,就是絕對權威、陰謀詭計和嚴刑峻法;兩面,則是賞和罰。始皇用罰故焚書,武帝用賞故尊儒。但,給儒家吃冷豬肉,絕不等於對其他人就不會揮舞狼牙棒。
那就讓我們來看看漢武帝的法家嘴臉。
[12]見《漢書·武帝紀》、《史記·儒林列傳》、《資治通鑒》卷十九。
[13]請參看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
[14]見《韓非子·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