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的學術思想,是承宋人之流的。在當時,占思想界的重心的,自然還是理學。理學是起於北方的。然自南宋以後,轉盛行於南方,北方知道的很少。自元得趙復後,其說乃漸行於北。元時,許衡、姚樞等,都號為名儒,大抵是程朱一派。只有一個吳澄,是想調和朱陸的。明初,也還是如此。到公元十五六世紀之間,王守仁出,而風氣才一變。
王守仁之說,是承陸九淵之緒,而又將他發揮光大的。所以後來的人,亦把他和九淵並稱,謂之陸王,和程朱相對待。守仁之說,以心之靈明為知。為人人所同具。無論如何昏蔽,不能沒有存在的。此知是生來就有的,無待於學,所以謂之良知。人人皆有良知,故無不知是非之理。但這所謂知,並非如尋常人所謂知,專屬於知識方面。「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知其惡,自然就惡,知其善,自然就好。決非先知其惡,再立一個心去惡;先知其好,再立一個心去好的。好之深,自然欲不做而不能自已。惡之甚,自然萬不肯去做。所以說「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所以說知行合一。既然知行就是一事,所以人只要在這知上用工夫,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時時提醒良知,遵照他的指示做;莫要由他昏蔽,這個便是致良知。如此,憑你在「事上磨煉」也好,「靜處體悟」也好。簡單直捷,一了百了。這真是理學中最後最透徹之說,幾經進化,然後悟出來的。
講理學的人,本來並沒有教人以空疏。但是人心不能無所偏重。重於內的,必輕於外。講理學的人,處處在自己身心上檢點,自然在學問和應事上,不免要拋荒些,就有迂闊和空疏之弊。程朱一派,注意於行為,雖然迂闊空疏,總還不失為謹願之士。王學注重於一心,——在理學之中,王學亦稱為心學。——聰明的人,就不免有猖狂妄行之弊。本來猖狂的人,也有依附進去的。其末流流弊,就大著。於是社會上漸漸有厭棄心學,並有厭棄理學的傾向。但這所謂厭棄,並不是一概排斥,不過取其長,棄其短罷了。在明末,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先生,最可以為其代表。
這三位先生,顧王兩先生,是講程朱之學的。黃先生則是講陸王之學的。他們讀書都極博,考證都極精;而且都留意於經世致用;制行又都極謹嚴,和向來空疏、迂闊、猖狂的人,剛剛一個相反。中國自秦漢以後,二千年來,一切事都是因任自然,並沒加以人為的改造。自然有許多積弊。平時不覺得,到內憂外患交迫之日,就一一暴露出來了。自五代以後,契丹、女真、蒙古,迭起而侵掠中國。明朝雖一度恢復,及其末造,則眼看著滿洲人又要打進來。返觀國內,則朝政日非,民生日困,風俗薄惡,寇盜縱橫,在在都覺得相沿的治法,有破產的傾向。稍一深思熟考,自知政治上、社會上都須加一個根本的改造。三先生的學問,都注意到這一方面的。黃先生的《明夷待訪錄》,對於君主專制政體,從根本上下攻擊。王先生的《黃書》,這種意見也很多。顧先生的《日知錄》,研究風俗升降、政治利弊,亦自信為有王者起,必來取法之書。這斷非小儒呫嗶(chān bi),所能望其項背。後來清朝人的學問,只講得考據一方面,實不足以繼承三先生的學風。向來講學術的人,都把明末諸儒,和清代的考證學家,列在一處,這實在不合事實,不但非諸先生之志而已。
講到文藝,元明人的詩文,亦不過承唐宋之流,無甚特色。其最發達的,要算戲曲。古代的優伶,多以打諢、取笑為事。間或意存諷諫,飾作古人,亦不可謂之扮演。扮演之事,惟百戲中有之。如《西京賦》敘述《平樂觀》角觝(dǐ),說「女媧坐而清歌,洪崖立而指揮」之類。然而不兼歌舞。南北朝時,蘭陵王入陳曲、踏謠娘等,才於歌舞之中帶演故事。然還不是代言體。宋時的詞,始有敘事的,謂之傳踏。後來又有諸宮體。至於元代的曲,則多為代言體。演技者口中所歌,就作為其所飾的人所說的話;其動作,亦作為所飾的人的表情。就成為現在的戲劇了。戲劇初起時,北方用絃索,南方用簫笛。明時,魏良輔再加改革,遂成為今日的昆曲。注623此外說話之業,雖盛於宋,然其筆之於書,而成為平話體小說,則亦以元明時代為多。總而言之,這一個時代,可以算得一個平民文學發達的時代。
【註釋】
注623 以上論戲曲的話,可參看王國維《宋元戲曲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