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二章 孔子北漂

按照叔孫婼的想法,魯昭公是願意回魯國的,因此,只要自己去請,魯昭公回國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情比他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不錯,魯昭公是想回國。可是,跟隨魯昭公的人並不想就這樣回國。對於臧昭伯和季公若來說,季孫意如可以放過魯昭公,但是絕對不會放過他們。也就是說,如果魯昭公就這樣回國,他們是不能跟隨著回去的,即便是季孫意如勉強放過他們,他們的封邑也是肯定討不回來的,他們只能做一個士。所以,對於他們來說,回魯國只能有一種方式:打回去,推翻季孫意如,奪回自己的封地。

當大家的目標不一致的時候,要做成任何一件事情都將是困難的。

【回國沒指望了】

臧昭伯和季公若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季孫意如把魯昭公迎回魯國這件事情。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臧昭伯想了一個辦法。

臧昭伯把所有跟隨魯昭公流亡的人召集在一起,進行了一次「洗腦大會」,洗腦的主要內容是兩個方面。首先,告訴大家三桓很壞很陰險,而且不擇手段,他們很可能會利誘魯昭公和大家,然後秋後算賬收拾大家,所以,大家要保持警惕性,絕對不相信三桓的任何說法;第二,要相信在齊國人的幫助下,魯昭公反攻倒算殺回魯國只是時間問題,到時候趕走三桓,大家分田分地分女人,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一通忽悠,臧昭伯把大家忽悠得群情激奮,性趣盎然,好像金玉美女就在眼前。趁著大家興奮,臧昭伯提議大家盟誓,盟書早就準備好了,是這樣寫的:「戮力壹心,好惡同之。信罪之有無,繾綣從公,無通外內。」(《左傳》)

什麼意思?就是大家齊心合力,好惡一致,分清壞人,堅決跟著魯昭公走,不跟國內外敵對勢力有任何瓜葛。

戮力同心,這個成語出於這裡。

大家稀里糊塗都跟著盟誓,只有子家懿伯看出了臧昭伯的意圖。所以,他堅決不參加盟誓。

「我認為,三桓固然有罪,我們的做法也不恰當。如果我們能夠跟三桓談判,讓國君回去,有什麼不好呢?你們喜歡流亡就流亡好了,國君是應該回國的。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讓國君流落在外,這才是最大的罪過。所以,我不參加盟誓。」子家懿伯果然是個聰明人,話說得一針見血。

叔孫婼從魯國國內來到,魯昭公很高興,他知道叔孫婼與季孫意如不同,他一定是來請自己回去的。

果然,叔孫婼代表季孫意如向魯昭公請罪,懇請魯昭公回國。魯昭公一口答應,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上住著不是那麼自在,何況齊國也未必真的能夠幫助自己。

臧昭伯聽說叔孫婼來到,立即就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看見沒有,我沒說錯吧?這三桓立即就來忽悠主公了,主公很可能會聽信他們的花言巧語。可是我們要保持清醒,要保護主公。」臧昭伯對流亡的人們說,之後安排魯昭公的親兵埋伏在路邊,等叔孫婼回國的時候,半路上殺掉他,這樣,魯昭公也就回不去了。

魯昭公的一個親隨叫左師展,他知道了臧昭伯的安排之後報告了魯昭公,於是,叔孫婼不敢再從來路回去,繞了一個大彎回魯國去了。

臧昭伯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派人趕在叔孫婼之前到了曲阜,以魯昭公的名義要求季孫意如恢復臧昭伯和季公若的地位,交還所沒收郈家的封邑,否則魯昭公就不回來。季孫意如一聽就火了:「不行,愛回來不回來。」

所以等到叔孫婼從齊國回到曲阜,把魯昭公願意回來的事情對季孫意如說了之後,沒料到季孫意如卻變卦了:「算了,他根本就不想回來,那就別回來吧。」

叔孫婼萬萬沒有想到季孫意如會變卦,更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切都是臧昭伯在搞鬼,他只覺得自己被耍了,有一種吃蒼蠅的感覺。

「我,我這不是成了傻逼了嗎?我,我這不是欺騙了國君嗎?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叔孫婼痛不欲生,乾脆不想活了。

十月四日回到曲阜當天,叔孫婼齋戒沐浴,讓家裡的祝史祈禱老天讓自己早點死去。十一日,叔孫婼的願望實現了。

叔孫婼,一個魯國好人,就這樣死去了。

好人不長壽,說的就是叔孫婼這樣的人。

臧昭伯派人搞鬼,魯昭公不知道;季孫意如變卦,魯昭公也不知道;叔孫婼在家裡求死,魯昭公也不知道。所以,魯昭公還籌劃著趕緊回國呢。

可是,整個流亡陣營中,只有兩個人支持他回去,一個是子家懿伯,另一個是左師展,即便他的兒子公為等人,也都跟臧昭伯站在一條陣線上。

「我看,咱們當初是逃出來的,現在恐怕還要逃回去。」子家懿伯看清楚了形勢,要想公開回去是絕對不可能的,只能悄悄地溜回去。

於是,子家懿伯和左師展商量,決定子家懿伯留下來迷惑大家,左師展悄悄駕車帶魯昭公回去。

計策算是個好計策,可是真正實施起來,才發現什麼計策都沒有用。左師展的車剛剛備好,魯昭公還沒有上車,就被魯昭公的親兵們發現了,直接把左師展揪了下來,要不是魯昭公親自出面,左師展就被當成內奸砍掉了。

沒辦法,魯昭公和子家懿伯只好暫時忍著,另找機會。幾天之後從魯國傳來消息,說是季孫意如變了主意,叔孫婼自己求死得逞。魯昭公和子家懿伯知道,要回國是不可能了。

現在,魯昭公只好安心住在齊國,等齊景公為他出兵了。

【孔子看到機會】

魯國的劇變震驚了全世界,這個周禮模範國家竟然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有人驚愕,有人困惑,不過多數人在看熱鬧。

這個時候,一個魯國民辦教師敏銳地看到了機會。至少,他以為自己很敏銳。

孔子是一個性格略微內向的人,平時比較不善言辭,更不善於溜鬚拍馬。因此,他自己也明白,以自己的性格,要混入官場以及一步步混上去,幾乎是沒有可能的。因此,要實現自己的富貴夢,就要靠某些特殊的機遇了。現在,這樣的機遇來了。

魯昭公流亡國外,必然需要更多的追隨者。而這個時候去投靠他或者說輔佐他,一定會受到重視。那麼,如果有一天魯昭公復國,在他落難時期追隨他的人也就都是功臣,必然受到重用。而有齊國的幫助,魯昭公復國只是時間問題了。

孔子是這麼想的,於是他決定這樣做。

「季孫大逆不道,趕走了國君。國君流亡在外,我怎麼能夠安心留在國內呢?當年國君贊助我去偉大首都,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已經是國君的臣子了。偌大的魯國,已經放不下一張書桌了。各位同學,我決定前往齊國,協助國君完成復國大業,有沒有人願意跟從我前往的?」孔子對學生們說。原話不是這樣的話,但是意思是這樣的意思。

孔子的決定讓學生們大為吃驚,大家都是沒有見過世面的,驟然說起要輔佐國君,難免都有些忐忑。

「老師,我還要種地養老婆孩子,我,我去不了。」弟子冉耕首先表示不能去,冉耕字伯牛,老實誠懇,比孔子只小七歲。

絕大多數弟子都以各種理由表示不能跟隨孔子前往齊國,只有兩個人最終決定跟孔子前往,一個是班長子路,孔子去哪裡他就去哪裡;另一個是班上歲數最小的閔損,閔損字子騫,只有二十歲,性格隨和厚道,孔子很喜歡他。閔子騫其實對當官沒有太大興趣,不過見老師無人追隨,這才挺身而出。

閔子騫是魯閔公的後人,閔姓得姓始祖就是魯閔公。所以,閔子騫的身份是士。

老師要走,有一個問題出來了:學費是不是要退?

弟子們都沒好意思提出這個問題,畢竟老師平時對他們不錯,他們對老師也都很尊重。只有一個人來找孔子退學費,誰?顏繇,字季路。

顏繇比孔子只小六歲,說起來,還是孔子母親那一邊的族人,八竿子之外算是個親戚。因此,孔子當初看在遠親的份上,收了十根臘肉,又暗地裡退回去五根,算是半費入學。

也許是家裡太窮,顏繇總覺得自己的學費交得有點虧,平時孔子叫他幹活也都哼哼唧唧的不願意,所以孔子對他也沒什麼好臉色。

有一次顏繇聽孔子講完祭祀的事情,覺得鬼神這東西有點奧妙,於是下課了來問老師怎麼樣事奉鬼神。

「夥計,人還沒伺候好呢,怎麼能事奉鬼神?」孔子對他沒好氣。

「那,那要是事奉不好鬼神,死了之後是不是很慘?」顏繇看不出眉眼高低,還問。

「嗨,先活明白了,再去想死的事情吧。」孔子又噎了他一句。

按《論語》。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這一次,顏繇又來找孔子了。

「老師,那什麼,上到一半不上了,那,學費退不退啊?」顏繇小心翼翼地問,想要討回學費。

孔子原本就有些不大高興,看見顏繇更不高興,聽他說這話就更加不高興了。

「夥計,腦袋被門夾了吧?你的學費本來就只交了一半,別人能來要學費,你也不能來要啊。再者說了,我這一去不會太長,等我回來的時候說不準是什麼呢,你還怕虧了自己嗎?」孔子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三言兩語打發了他。

【熱臉貼上冷屁股】

俗話說:干革命要跟對人。

孔子沒有幹過革命,不太懂這個道理。其實,就算懂,也沒有用,因為他現在根本沒有資格去跟對人。

魯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十月,這一年孔子三十五歲。

一乘車從曲阜出發了,車還是當初去偉大首都時候魯昭公送的。閔子騫駕車,子路為御,載著孔子,師徒三人就這樣上路了。

一路急行,就來到了齊國陽州(今山東東平縣),魯昭公就暫住在這裡。孔子和兩個弟子興沖沖去找魯昭公,第一次見國家領導人,儘管是前任的,難免還是有些緊張。在去之前,孔子還專門和兩個弟子演練了見國君的禮儀。

可惜的是,白練了。

「你們是幹什麼的?」魯昭公的住處,瀰漫著警惕的氣氛,孔子師徒三個被攔在了大門口,守門的大聲喝問。

「在下是孔丘,國君蒙難,特來探望,希望為國君效力。」孔子小心翼翼地說,有些害怕。

「哪個單位的?」守門的接著問。原話不是這樣,意思就是這樣。

「我,我……」孔子到這個時候突然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好像為國君效力的資格都沒有。

子路在旁邊看著老師尷尬的樣子,忍不住插了話:「我老師是魯國最有學問的人,現在教書育人。」

「哈哈哈哈,原來是民辦教師。」守衛們笑了起來,然後突然板起了面孔:「滾,快滾得遠遠的。告訴你們,不要再來惹我們生氣了,否則別怪我們把你們當奸細。」

守衛們罵罵咧咧地趕人,要不是看著子路身材魁梧樣貌兇惡,幾乎就要動手打人。

閔子騫見勢頭不好,趕緊趕車離開了。

鬱悶,絕對的鬱悶。

孔子現在欲哭無淚,豪情萬丈而來,誰料到當頭一記悶棍。正是:一張熱臉,貼上了冷屁股。

「怪不得國君會被趕走,看看他手下這幫人,唉。」孔子歎了一口氣,對魯昭公表示失望。

現在孔子的處境非常尷尬,就這樣回去實在是太沒有面子,大家都會瞧不起自己,甚至連這個私人學校也未必能開下去了,而且要擔心季孫是不是會派人來收拾自己。可是,如果不回去,怎麼辦?

孔子很後悔,早知這樣,絕不會來冒這個風險了。可是,後悔是沒有用的。問題是,不管後悔不後悔,現在該怎麼辦?

關鍵時刻,閔子騫出了一個主意。

「老師,我姥姥是齊國人,我舅舅姓高,是高家的人,要不讓我舅舅幫個忙,先在高家謀個職,在齊國待一陣子?」閔子騫是個聰明人,雖然歲數不大,但是比子路看得清楚,他知道這種情況老師是絕對不能就這樣回魯國的,不如先在齊國待一陣子。

「嗯,也好,這樣離國君也近,隨時可以聽候召喚。」孔子求之不得,還心存僥倖。

還好,閔子騫的舅舅還很賣力,高家的家長高昭子(高張)給了孔子一個職務,基本上相當於家庭教師,輔導高家子弟們的學業。子路和閔子騫作為助教,同時留下。

按《史記》。孔子適齊,為高昭子家臣。

【君子和而不同】

孔子就這樣成了北漂一族,留在齊國打工了,但是他的目的並不是打工,而是過渡一段時間。不過,在過渡的這段時間裡,孔子有了新的想法。

「我想去見見齊景公,在齊國當個大夫。」孔子對兩個弟子說。在這個時候,他還沒有資格也沒有底氣說自己要在齊國推行自己的思想。

「老師啊,我們可是魯國人,不為魯國效力,怎麼為齊國效力呢?」子路問,老師總是說要忠於祖國,怎麼現在不忠於祖國了?

「不能這麼說啊,如果我們能幫助齊國遵從周禮,那齊國就變成了另一個魯國了,跟魯國還有什麼區別呢?之後我們再幫助魯國恢復原先的秩序,那魯國就回到了最初那個美好的時代了。」孔子說。他就知道子路會有這個問題,也早就想好了答案。

按《論語》。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

於是,孔子請求高昭子把自己引薦給齊景公,高昭子對孔子的學問非常欣賞,因此幫了這個忙,而齊景公也很樂於接見各國來的賢士,因此接見了孔子。

在這次會見中,孔子提出了著名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論,這個理論得到齊景公的讚賞,齊景公因此準備在齊國給孔子一個封邑,把孔子留在齊國重用。不過,因為國相晏嬰對孔子的人品和治國理念極不認同,阻止了齊景公。

按《論語》。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這一段,見於第六部第二三七章。

按《史記》。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紲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

這段記載十分可疑,根據《左傳》,魯昭公二十年齊景公並沒有訪問魯國。即便是齊景公來訪,向一個民辦教師請教秦穆公的事跡也是沒有可能發生的。

所以,可以確切地說,孔子第一次見齊景公是在魯昭公二十六年。

孔子在齊國的政治前途因為晏嬰的阻撓而基本葬送,孔子對於晏嬰非常痛恨。不過,在隨後的一年多的時間裡,孔子瞭解了晏嬰的為人和他的高尚品德,因此由怨恨而轉為敬佩。

因此在《孔子家語·辯政篇》裡孔子說道:「夫子產於民為惠主,於學為博物,晏子於民為忠臣,於行為恭敏,故吾皆以兄事之。」

按《論語》。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後來子路為這件事情問孔子是什麼原因讓他不再怨恨晏嬰,孔子抬起頭,目光幽遠深邃地說:「晏子說過,君子可以意見不同,但是不能互相怨恨;小人表面上一致,暗地裡勾心鬥角。我和晏子都是君子,怎麼能互相怨恨呢?」

按《論語》。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孔子這句話的出處,正是晏嬰當初批駁梁丘據時說的話。(事見《左傳》魯昭公二十年及《說春秋》第六部第二三四章)

《賈志剛說春秋之七·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