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楚國,經由鄭國,孔子師徒順利地回到了衛國。這一年,是魯哀公六年(前489年),孔子六十三歲。
經歷了這一趟的困厄,孔子知道自己再也折騰不起了。可是,回魯國太沒有面子,於是他決定就留在衛國。
孔子不好意思再去見衛靈公,就住在了蘧伯玉提供的住處,重新開始招收學生。
【孔子的志向】
從浮躁回歸平實,從好高騖遠回歸現實,這就是孔子這一趟南方之行的最大成果了。
孔子重新平靜下來,生活才又重新有了笑聲。孔子常常會和學生們促膝談心,也常常帶著弟子們在周圍遊玩。
一天,學校放假,孔子帶著子路、子貢和顏回出去遊玩,登上附近的農山。來到山頂,極目四望,孔子不禁悲從中來。
「登高望下,使人心悲,幾位同學,說說你們的志向吧,我想聽聽。」孔子說。他覺得自己奮鬥一生,一事無成,把希望寄托在了弟子們身上。
按著慣例,以及按著脾氣,或者按照資格,都是子路第一個發言。
「我希望得到白羽如同月亮,赤羽如同太陽,鐘鼓之音直衝雲霄。旌旗翩翻,在大堤上盤旋飄揚。我率領軍隊出擊,擊敗敵人,奪取土地。嘿嘿,這樣的事情只有我能做到,這兩位兄弟可以跟著我混,哈哈哈哈。」子路說完,大笑起來。
「勇士啊,憤青啊。」孔子說道,之後去看子貢。
子貢看看顏回,顏回笑笑,示意子貢先說。子貢也笑笑,意思是不客氣了。
「我嘛,當齊國楚國兩軍對峙,旗鼓相當難分上下,兩國軍隊就要交戰的時候,我願意穿著白色衣冠,在兩軍的白刃之間遊說兩國,憑著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化干戈為玉帛,讓兩國和平萬歲。嘿嘿,這個,恐怕只有我能做到。子路大哥顏回兄弟,你們可以做我的隨從了,嘿嘿。」子貢說完,嘿嘿地笑了。
「辯士啊,輕輕鬆鬆化解戰爭於無形啊。」孔子說,語氣裡有些讚歎的意思。之後,孔子去看顏回。
顏回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回,你怎麼不說?難道你沒有志向?」孔子問他,其實他最想知道顏回的志向。
「文韜武略,兩位師兄都已經說過了,恐怕我沒什麼可說的了。」顏回笑著說,很謙恭的樣子。
「我知道你的志向一定與他們不同,你還是說說吧。」孔子非要顏回說。
「那我就說說。」顏回還是一臉的笑容,慢慢說來。「我聽說鮑魚和蘭芷不能收藏在同一個篋子裡,堯舜和桀紂不能治理同一個國家,兩位師兄的志願和我不大一樣。我想能夠輔佐一位聖明的君主,不要城牆,不要護城河,把武器鍛造成農具,讓天下一千年沒有戰爭,這樣的話,又何必子路師兄奮勇作戰,又何必子貢師兄遊說於軍前呢?」
「美哉,德乎!姚姚者乎!」孔子的讚歎聲脫口而出。姚姚者乎,就是很得意的樣子。
子路和子貢都有些不以為然,和平萬歲當然好,可是這怎麼可能?要找這樣一份工作,難道不是要等到共產主義?
「老師,能不能說說您的願望?」子路問孔子。
「我的願望就是顏回剛才說的啊,我願意帶著衣服跟顏回混啊,哈哈哈哈。」孔子笑了,今天他很高興。
又有一次,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陪著孔子閒坐。
「不要因為我年齡比你們大,你們就不好意思說。你們平常總說『沒有人瞭解我』。如果有人瞭解你們,任用你們,你們會怎樣做?」孔子最近總是問他們這個問題,因為他在考慮怎樣推銷他們。
不用問,第一個回答問題的還是子路,他永遠是第一個,就像打群架的時候他永遠衝在最前面一樣。
「一個中等國家,處在兩個大國之間,外有強敵,內有災荒。讓我去治理,三年時間,我讓老百姓既有勇氣對抗強敵,又懂得治理國家的道理。」子路又是一通豪言壯語,孔子笑了笑。
「求,你怎麼樣?」孔子又問冉有,他其實更看好冉有。
「我嘛,沒有子路哥那麼大的志向啊。」冉有說著,笑了笑。「我呢,給我一個方圓五六十里或者七八十里的小國家讓我去治理,大概也是三年時間吧,我能讓百姓富足。至於禮樂這樣的事情,還要等待君子來做了。」
冉有話裡有話,其實他對孔子的禮樂說法不以為然,認為那太理想太脫離現實。
「赤,你說說。」孔子對冉有的話不置可否,問公西華。
「我不敢說我能做什麼,我願意學習。祭祀宗廟,或者接待外國君主盟會這類事情,我願意穿上禮服,戴上禮帽,做一名助理主持人。」公西華說,他歲數最小,說話也不敢太大聲。
孔子點點頭,他對公西華還是很欣賞的。
曾皙正在一旁彈瑟,瑟聲不高,因為他知道不要干擾了這邊的談話。此時一曲尚未終了,孔子耐心地等著。對於曾皙,孔子還是另眼相看的,一來曾皙的歲數僅僅小於自己,現在的教學主要還是他在負責,在孔子的學校裡的地位僅次於孔子和子路,作用則僅次於孔子;二來,曾皙跟隨自己多年,這一次又特地從魯國過來輔佐自己,這讓孔子非常感激。
一曲接近尾聲,孔子才發問。
「點,說說你啊。」孔子問。
「鏗」一聲,孔子的話音落的時候,恰恰是曾皙瑟聲結束的一刻。
「我的志向和他們都不一樣啊。」曾皙說,笑笑。
「沒關係啊,人各有志啊。」孔子說。
「我的志向不大,晚春的時候,穿著輕薄的衣服,會同五六個朋友,帶著六七個孩子,在沂水邊沐浴,在舞雩台上跳舞,唱著歌一路歸來。」曾皙說。他的志向,類似於隱者了。
「我的志向跟曾皙一樣啊。」孔子慨歎。
子路、冉有和公西華離開之後,曾皙留了下來。
「老師,你覺得三個人說得怎樣?」曾皙問。
「都說出了自己的志向啊。」
「那,老師為什麼對子路的話有些不以為意?」
「治理國家要靠禮,可是他說話還是一點禮讓都沒有,所以我笑話他。」
「冉有談的不是治理國家嗎?」
「怎麼見得方圓五六十里就不是個國家呢?」
「那公西華呢?他說的不是有關國家的事嗎?」
「祭祀和盟會,不是國家的事是什麼事?公西華要是只能當助理主持人,還有誰能當主持人?」
通過這一段對話,弟子們知道,孔子的志向已經從治理國家、拯救天下下降到了享受人生了。
按《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伺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聿甫,願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捨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弟子們的矛盾】
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學生多了,什麼人都有。即便是孔子的學生,也同樣如此。
孔子的學生,分為老中青三輩,三輩的情況各不一樣。
老一輩的學生中,子路和冉耕追隨孔子在衛國,最近曾皙也過來了,還帶著小兒子曾參。所以老一輩的就是三個人,三個人之間的關係處得不錯。
中間一輩中,胡亂是整天沒事幹,和誰關係都好。子貢原本性格傲慢,喜歡說三說四,大家都挺煩他。不過周遊列國回來之後,性格改變了很多,不再說別人壞話了,也謙虛了很多,再加上平時出手大方,常常周濟生活困難的同學,因此,同學們漸漸開始喜歡他。
子貢最好的朋友是冉有。說來特怪,子貢一向目中無人,可是對冉有一直很客氣,大致是被冉有的才能和沉穩的氣質所折服。而冉有也很欣賞子貢的機智和慷慨,因此兩人成為莫逆之交。
而子貢跟宰我始終不對眼,原因很簡單:兩人都很能說。平時沒事了,兩人就會爭吵。爭吵到最後,就成了仇人。
宰我的性格有點怪癖,而子貢又是人人喜歡,因此宰我就不太受歡迎了。
小一輩中,孔子比較看好的有四個人:子夏、子游、子張和曾參。
論才華和聰明程度,子夏比其他三個人都要出色。不過,子夏有一種傲氣,看不起比自己差的人。而其餘三個人儘管在聰明程度上不如子夏,但是不約而同地認為自己的人品比子夏好。
就這樣,子夏成了小一輩中的公敵,受到孤立。不過,子夏不在意。基本上,老一輩都已經與世無爭,因此老一輩與師弟們的關係都處得不錯。
子貢和子夏都是衛國人,而且都很聰明,子貢很喜歡子夏,經常關照他。子夏家中很窮,子貢常常資助他一些,兩人因此就走得更近。
師兄弟們之間,鉤心鬥角的事情常常會有。
有一次,孔子要出行,看天色似乎要下雨,孔子正在猶豫要不要拿雨傘的時候,跟隨他出行的子遊說話了:「老師,子夏有把好傘,叫他拿來用吧。」
子夏確實有把傘,是子貢才送給他的。子張之所以建議用子夏的傘,不僅僅出於嫉妒,實際上還想讓子夏難受,因為子夏這個人家裡特窮,所以比較吝嗇,平時絕對不借東西給別人。
「別出這餿主意了。」孔子當然知道子游的算盤,也當然不會上當。「子夏這個人不是那種很大方的人,不過這沒有什麼。告訴你,跟一個人交往,盡量交他的長處,不要觸碰他的短處,這樣就能長久地交往。」
子張見自己的小算盤被老師說破,一臉的尷尬。從此以後,再也不敢玩這種小心眼。
按《說苑》。孔子將行,無蓋,弟子曰:「子夏有蓋,可以行。」孔子曰:「商之為人也,甚短於財!吾聞與人交者推其長者,違其短者,故能久長矣。」
對於學生們之間的各種爭鬥,孔子都看在眼裡。孔子通常不會直接批評他們,避免介入其中。不過,這不等於孔子坐視不管。孔子的辦法,就是在平時的授課之中講解為人處世交友的道理,旁敲側擊。
以下,都是《論語》中孔子教導學生們的道理。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誘人。」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子曰:「當仁不讓於師。」
子曰:「君子貞而不諒。」
見賢思齊,和而不同,群而不黨,當仁不讓,這幾個成語出於這裡。
有一次,子貢陪孔子聊天,說著說著,話題就到了幾個小字輩的學生身上了。
「老師,您認為子張和子夏誰更賢能一些?」子貢問。孔子知道子貢和子夏的關係好,自己說什麼,一定會傳到子夏那裡去,豈不是又要生是非?
「子張過了,子夏不夠。」孔子說,意思是子張迂腐了點,子夏則市儈了點。
「那,是子張賢能一些了?」
「哼,過了和不夠是一樣的。」孔子說。他才不會說誰比誰好呢。
按《論語》。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過猶不及,這個成語來自這裡。
【挫折讓人變通】
到了這個時候,孔子有一個看法有了重要的轉變。
從前,孔子認為真正的仁者應該是為國君服務的,而不是為大夫服務。因此當初在魯國和在衛國的時候,他就很反對學生們去出任大夫家的家臣,他把家臣稱為陪臣,就是蔑視他們。
可是,如今的情況,各國的國政都在大夫手中,國君對人才基本沒有需求,要出仕,在國君這個層面基本上沒什麼可能了,連自己都沒戲,何況自己的學生呢?從前混得最好的子路和冉有,也都是當了家臣。
所以,孔子現在變得現實了,不僅不再阻止學生們當家臣,甚至開始鼓勵。畢竟,自己的學生如果都窮困潦倒,今後誰還來當自己的學生?
「君子生於世間,沒有非要做的事情,也沒有一定不能做的事情,怎樣合理恰當,就怎樣去做好了。」孔子說,半輩子的挫折,讓他學會了變通。
按《論語》。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一次,子貢問怎樣才能讓自己實現老師所提倡的「仁」,孔子說了:「工匠要做好他的事情,首先就是要完善他的工具。對於你來說,當你住在一個國家的時候,跟隨大夫中的賢能者去做事,與有仁德的士人交朋友。」
按《論語》。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如果用現代話來說,從前,孔子只想著要當國家高級公務員,想要改變國家。如今,知道要當國家公務員沒有希望了,所以,開始勉勵弟子們去好的公司打拼,與白領階層交朋友。
子貢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老師實際上已經聽從了自己的建議,降低了自我要求以及對學生們要求的標準。
不過,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子貢過了一段時間又想了一個辦法。
這一天,子貢悄悄地來找孔子了。
「老師,我有一塊美玉,是找個好匣子收藏起來,還是找個好價錢賣掉?」
「賣掉啊,賣掉才能產生價值啊,去找個好買家吧。」孔子說得毫不猶豫,要是放在從前,那可有好一番大道理來講的。
按《論語》。子貢曰:「有美玉於斯,溫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子貢徹底明白了,老師賣不出去自己,現在要盡力把學生們賣掉,讓學生們去尋找自己的前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