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章 偽君子韓起

自從欒家被滅之後,晉國就只剩下了六大家族,六卿配六大家族,倒是個絕配。這下好了,從前坑少蘿蔔多的問題得到了解決,每家保證都有一個卿的席位。

問題是,這樣一來,卿就成了名副其實的世襲制了。

既然大家都有了世襲的卿位,利益衝突一時就小了很多,於是,晉國出現了多年不見的和諧局面。

所以,和諧與否取決於坑和蘿蔔的數量。

晉國這個時候的六卿分佈是這樣的:中軍帥韓起、中軍佐趙成(趙武之子)、上軍帥中行吳、上軍佐魏舒、下軍帥范鞅、下軍佐智躒。

其中,韓家和趙家是世交,韓起和趙成的關係很鐵;中行家和范家也是世交,中行吳和范鞅也走得很近;智家和中行家是同宗,再加上智躒歲數小,一般也就跟中行吳交往多一些;魏家是後進的家族,再加上魏舒當年和欒家關係比較近,所以魏家略顯單薄,魏舒也很小心地與各家保持著距離。

六卿當中,趙成比較老成,身體也不好,所以一向比較低調;魏舒不用說,處處小心,能不出頭就不出頭;范鞅自從欒家滅了以來,收斂了許多;而智躒歲數較小,身體也不太好,因此遇事能躲則躲。

弄來弄去,六卿當中也只有韓起和中行吳出頭了。

韓起,家教不錯,在乎名聲,但是骨子裡很貪;中行吳,典型公子哥兒,能力一般,喜歡扮酷,還喜歡搞搞新意。

基本上,這段時間,晉國就靠這兩位來折騰了。

【調包計】

韓起有很好的家教,所以他懂得謙讓。

趙武能夠當上中軍帥,就是因為韓起的謙讓。所以在趙武去世的時候,點名要韓起接任中軍帥。實際上,作為中軍佐,也該輪到韓起了。

在楚靈王登基的那一年(前541年),韓起成了中軍帥。

第二年春天,韓起前往魯國訪問。這是一個慣例,新任中軍帥會去幾個最親近的國家聘問,以表達對友邦的尊重。

韓起首先來到了魯國,在魯國,韓起參觀了魯國太史的家,看到了《易》、《象》以及魯國的史書《魯春秋》,感慨「周禮盡在魯矣」。

隨後,魯昭公和季文子分別設宴款待韓起,席間,雙方各自吟誦《詩經》,韓起舉止得體、談吐大方,所用的詩都很恰當,因此受到魯國人的高度評價。

從魯國出來,韓起又去了齊國。

齊國同樣是安排了兩場宴席,一場由齊景公宴請,另一場由卿大夫們宴請。

在卿大夫的宴席上,子雅和子尾分別把自己的兒子子旗和子強叫來,請韓起看看。

「嗯,你們這兩個兒子都保不住自己的家族。」韓起觀察了一陣,得出這樣的結論。

子雅和子尾都有些尷尬,齊國的大夫們則對韓起的判斷嗤之以鼻。

「韓起是個君子,君子心誠,他說的是有道理的。」只有晏嬰一個人支持韓起的判斷,實際上,他有同樣的判斷。

至少在這個時候,韓起還是個君子。

可是,這個君子,也就到這裡為止了。

從此之後,韓起還是個君子,不過,是個偽君子了。

韓起從齊國回來之後不久,又去了一趟齊國,這一趟是迎親去了,晉平公娶了齊景公的女兒少姜做夫人,因此派上卿去迎親。

少姜到了晉國,深受晉平公喜愛。可惜的是紅顏薄命,沒幾個月,竟然中風死了。晉平公傷心欲絕,而齊景公聽說了,決定再把一個女兒嫁過去。

就這樣,第二年,韓起又去齊國迎親了。

如果說前兩次來的那個韓起還是個君子,那麼,這一次來的韓起就已經是偽君子了。

在趕走了慶封之後,子雅和子尾成了齊國最有權勢的人,而子尾和韓起的關係不錯。

韓起去迎親,齊景公派了子尾去送親。於是,韓起和子尾兩人帶著齊景公的女兒,從齊國出發到了晉國。

進入晉國,齊國送親的人紛紛回去,就只剩下了子尾。到這個時候,子尾有話要跟韓起說了。

「元帥,有事跟你商量下。」子尾來到了韓起的帳篷裡,提著兩個大包,把包打開,裡面都是財寶。

「這,你這是什麼意思?」韓起有些吃驚。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你太客氣了。」韓起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

韓起是個聰明人,在齊國的時候,子尾就對自己非常客氣,而且已經送了不少東西。如今又登門送禮,肯定有什麼事情要求自己了。

果然,子尾堆著笑說:「元帥,承蒙你不把我當外人,我真是好榮幸好榮幸。有件事情,我想請你給我拿個主意。」

「什麼事,你說。」

「咱閨女今年不是十五歲了嗎?論長相那是沒得挑,再加上咱家的地位,說實話,一般人家來求親,咱看都不看他一眼。」子尾突然說起了自己的女兒,韓起一聽,心想這是要向我提親?可是我兒子都大了,孫子還太小,不合適啊。

「那,要不,我幫你物色物色?」韓起覺得這個事情倒不難,晉國六卿家族肯定有合適的,到時候自己還能賺一筆媒婆錢。

「嘿嘿,元帥,那就不用麻煩了。其實啊,我已經物色好了一家。」

「啊,恭喜啊,哪一家?」

「嘿嘿,元帥,雖然我物色好了這一家,可是還需要元帥批准啊。」

「我批准?夥計,開玩笑吧?」

「不開玩笑,只要元帥同意,咱女兒就能嫁過去,這一輩子就算衣食無憂,幸福美滿了。元帥,怎麼樣?同意嗎?」

「同意,當然同意。」韓起順口說道。

「那,那什麼,既然元帥開了金口,那我就說了。」子尾囉囉唆唆,終於到了正題:「這不是你們國君就喜歡齊國的夫人嗎?我想好了,我女兒嫁給你們國君就最合適了。」

到這裡,韓起才知道子尾竟然打起了晉平公的主意。

「可是,上次少姜嫁過去的時候已經有了媵,這次沒有媵了。」韓起有些為難,上次少姜嫁過去的時候帶了兩個媵,少姜死了,兩個媵還健在,所以這次就沒有媵。雖說是多送個媵也不吃虧,可是不合禮法啊。

「什麼媵啊?咱閨女能做媵嗎?我的意思,把咱閨女頂替我們國君的女兒嫁過去。」子尾的話一說出來,把韓起嚇了一大跳,這不是掉包嗎?這怎麼行?

「那,那你們國君的女兒怎麼辦?」韓起問。

「不瞞您說,我原來已經給我女兒訂了一門親事,是宋國的,我們國君的女兒就送到宋國不就行了?」子尾想得還真周到,讓自己女兒去晉國做國君夫人,國君的女兒送到宋國做宋國大夫的兒媳婦。

「這……恐怕不行吧?」韓起原本要斷然拒絕,可是看著地上的禮品,又有些不忍心。

「怎麼不行?元帥,咱們可是好朋友,這個忙一定要幫啊。再說了,我女兒也不比少姜差啊,我帶在路上了,現在就在門口呢,我叫進來給你看看。」子尾說完,也不等韓起回答,對著大帳外面就喊上了:「閨女,進來吧,說妥了。」

帳門打開,帶著一股大蔥味,子尾的女兒走了進來。

韓起一看,子尾的女兒長得確實不錯,禁不住點了點頭。

「元帥,怎麼樣?咱閨女長得不賴吧?咱們的關係,我閨女就是你閨女,今後咱閨女當了夫人,就等於元帥當上了國君的老丈人啊。閨女,來,給你韓爹行個禮。」子尾也不管韓起同不同意,直接給女兒認了乾爹。

「乾爹,女兒有禮了。」子尾的女兒挺機靈,一點沒有害羞,上來行禮叫爹。

韓起看看,禮也收了,爹也當了,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曲徑通幽計】

偷換了子尾的女兒,韓起開始還在擔心自己是不是會受到良心的譴責,以至於睡不好覺。可是他很快發現,自己吃得香、睡得熟,沒有一點後遺症。

「嗯,看來我還是有潛質的。」韓起很高興,他知道自己完全具有成為腐敗分子的潛力,實際上,自己已經腐敗了,也並沒有感到慚愧。

既然開始了,索性繼續吧。

州縣當初是欒家的地盤,後來欒家被滅,范丐、趙武和韓起都瞄上了這塊地,三個人還為此爭吵過,最後大家都沒要,還給了公室(見第四部第一五一章)。現在,范丐和趙武都沒了,韓起成了老大,就又想起這塊地來了。

直接去找晉平公要?那就太沒有技術含量了。

聽說晉平公娶了新夫人,鄭簡公急忙帶著公孫段(伯石)來到了晉國當面祝賀。除了祝賀,還有一件事情要請示,那就是楚平王登基之後準備搞聯合國大會,鄭簡公不去吧,怕得罪楚平王;去吧,又怕得罪晉平公,因此前來做個請示。

鄭簡公就住在了國賓館裡,公孫段沒有,他住到韓起家裡來了。想當年的時候,公孫段的父親子豐和韓起的父親韓厥關係很好,所以,子豐家族的人到晉國來,都會住到韓家。

看見了公孫段,韓起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伯石,你們的難題,我能幫你們解決。不過,你要幫我一個忙。」韓起設宴招待了公孫段,一邊喝酒,一邊說。

「元帥,有什麼你儘管吩咐,只要能做到的,刀山火海也敢上。」公孫段當然不能推辭。

「咱們兩家的關係,幫忙也不能讓你吃虧啊,這個忙啊,雙贏。」

「那敢情好。」

當時,韓起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把自己的計劃說了一遍,公孫段聽得喜笑顏開。

第二天,韓起帶著鄭簡公和公孫段去見晉平公。按著慣例先要把禮儀程序走完,無非是你拍馬屁我唱讚歌,你當小弟我當大哥。

公孫段的表現出乎意料的好,不僅恭敬有禮,而且應對得體,連《詩經》也運用得爐火純青。

「哎呀,這小子打雞血了?」鄭簡公大吃一驚,因為公孫段這人一向就很粗俗,今天怎麼這麼出色呢?他自然不知道,這些都是頭天晚上韓起幫著準備好的。

別說鄭簡公,連晉平公也感到意外,怎麼以前沒聽說鄭國還有這樣的人才啊?禁不住對公孫段刮目相看。

「主公,公孫段是個人才啊,當年他父親就是著名的親晉派,如今他又這麼尊重您。我看啊,州縣這個地方與鄭國接壤,乾脆就封給他算了,這樣,鄭國人民一定更親近我們。」韓起當著鄭簡公和公孫段的面,提出了這個建議。

韓起親自開口,又是當著人家的面,這要是不答應,在場的四個人都沒面子。再說,韓起說得也有道理啊。

「好!韓元帥不說,我也有這個想法啊。」晉平公眼都沒眨一下,當即把州地賞賜給了公孫段。公孫段也沒有推辭,拜謝之後,算是把州地拿到手了。

趁著大傢伙兒都高興,鄭簡公又提個問題出來:「楚國天天派人來問我們什麼時候去朝拜他們的新國君,煩死了。可是,如果不去,又違背了當年在宋國訂立的盟約;去吧,又怕您會認為我們有二心了。那倒是去,還是不去?想請您給個指示。」

晉平公一聽,這還真是個問題,想了想,沒想明白,問韓起:「元帥,那你說說,倒是該去,還是不該去?」

韓起也假裝思索了一下,然後對鄭簡公說:「這個,可以去。如果您心向我國,去朝拜楚國又有什麼呢?無非是實踐盟約而已。如果你們心中沒有我國,就算天天來朝拜我們又有什麼意義呢?去吧,去楚國朝拜吧,只要心中有我國,朝拜楚國也等於朝拜我們。」

韓起的話,充滿哲理而又感人至深。

但實際上,都是利益交換。

鄭簡公很感動,晉平公也很高興,而韓起和公孫段對視一眼,會意一笑。

四年之後,公孫段去世,去世之前,特地叮囑子產把州縣還給韓起。注意,還給韓起,而不是還給晉國。

韓起拿到州縣,假模假式去找晉平公,說是鄭國非要把州縣給自己,自己大公無私,想要還給國家。晉平公被搞得很感動,當即宣佈「既然人家給你,你就當仁不讓了吧」。

就這樣,韓起拐了一個彎,曲線拿到州縣。不過,韓起擔心被人說,索性再轉一個彎,用州縣交換了宋國大夫樂大心的原縣。

關於晉平公把州縣送給公孫段,《左傳》上的「君子」這樣評說:禮,其人之急也乎!伯石之汰也,一為禮於晉,猶荷其祿,況以禮終始乎?《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其是之謂乎。

簡單翻譯過來是這樣的:禮這個東西很重要,公孫段平時吊兒郎當,偶爾一次注意了禮,就得到了晉平公的賞賜,那麼自始至終講究禮的人呢?《詩經》寫道:「人要是不懂禮,還不如快點去死掉。」大概就是說的這種情況吧。

《左傳》裡的「君子」實在是個老實人,類似這樣被人騙還要給人唱讚歌的事情還真不少。

【雁過拔毛】

以韓起為首的六卿領導下的晉國不敢對抗強橫的楚國,但是對於周邊的盟國甚至周王室都很不客氣,典型的欺軟怕硬。

晉平公二十二年(前536年),也就是楚國滅陳國的第二年,發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塊地方叫做閻,原本是王室的地盤,後來給了晉國。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王室的甘大夫跟晉國閻地大夫閻嘉為了閻地的一塊地爭起來了。

說到這裡,順便說說閻姓起源。閻姓都出於姬姓,分別出於太伯、周昭王和晉成公,都以封地為姓。閻姓奉太伯的曾孫仲奕為得姓始祖,不過人數以晉成公後代為多。(《史記》:太伯無子。)

兩邊爭地,韓起自然向著自己這一邊,但是又不好出兵,於是命令晉國大夫梁丙、張趯(音替)從陰戎那裡借兵,攻打了周王室的穎地。

周王很憤怒,於是派了大夫詹桓伯到晉國,找到韓起並指責他們。

詹桓伯說:「當初歷代周王封自己的弟弟做諸侯,就是為了保衛王室。可是如今你們把王室當成帽子一樣隨便亂扔,還勾結戎人來打我們,你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如果說這一套對趙盾這樣的人不靈的話,對韓起這樣要面子的人來說還是很管用的。

當時恰好周王室有人去世,韓起就派人去弔唁,順便把閻地的那塊地給了王室,把攻打穎地的俘虜也還給了周王室。

周王一看,這位改正錯誤還算及時,咱也要給人家面子啊,於是把甘大夫也給抓起來,送到了晉國。韓起索性好人做到底,把甘大夫恭恭敬敬又給送回了周王室。

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不管怎麼說,韓起至少還是一個顧及面子的人。

到第二年,晉平公鞠躬盡瘁了,太子姬彪繼位,就是晉昭公。

老國君去世,新國君繼位,各個盟國自然都要前來弔唁和祝賀了。於是,又發生了一件事情。

鄭國上卿子皮前往晉國弔唁,除了弔唁,還準備把祝賀晉昭公繼位的事情一塊辦了,算是二合一,省得再跑一趟。於是,準備了一百輛車的財禮。

「不要這樣啊,哪有這兩件事情一塊辦的?省省吧,就去弔唁,什麼財禮也用不著。」子產來勸他,心說你這不等於邊吃飯邊拉屎嗎?

「應該沒問題吧?就算不能祝賀新君繼位,再把財禮拉回來就行了。」子皮堅持,結果就帶著財禮去了晉國。

到了晉國,各國上卿都到了,大家都帶著財禮,大家的意思都差不多,想要弔唁完了晉平公就去給晉昭公賀喜。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魯國的叔孫婼,他認為這樣的做法不合禮法。

誰是正確的?

「各位,弔唁已經結束了。大家現在提出來要為新國君賀喜,可是我要遺憾地告訴大家,這是不可能的。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國君還沉浸在痛苦之中,如果換上禮服來接待大家,與禮不合,我們還在喪禮中;如果還穿著喪服來接見大家,那等於又一次接受大家的弔唁了。所以各位,這次活動到此為止,不留大家了,祝大家一路平安。」負責接待的叔向出來拒絕了大家向新國君賀喜的請求,一番話合情合理,讓大家都無話可說。

打道回府吧。

來,容易;走,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除了叔孫婼,大家都是帶著財禮來的,原本準備獻給晉昭公的,如今獻不成了,晉國的卿大夫們也不能讓大家就這麼回去啊。

於是,一家一家的,六卿和大夫們就都來看望各國使者了,說是看望,實際上是來看望他們的財禮來了,有明說的,有暗示的,有威脅的,有感化的,總之,大家的目的只有一個一把財禮留下。

子皮的一百車財禮,愣是一車也沒拉回來,都被晉國人給搜刮了。子皮這叫一個後悔,回到鄭國還到處說「非知之實難,將在行之。夫子知之矣,我則不足。」(《左傳》)什麼意思?知道道理並不難,難的是按照道理去執行。子產懂得這個道理,我就不行。

不過從那以後,全世界都知道晉國是個雁過拔毛的地方了。

《賈志剛說春秋之五·吳越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