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個國際統一戰線的建立

【九合諸侯:齊桓公的統戰工作】

一直以來,中原的居民都將自己視為黃帝部落的後裔,自稱為“華夏族”,中原諸國也因此自稱為“諸夏”或者“中國”。而散佈在中原四周的各少數民族,一概被稱為“四夷”,根據其方位,又被分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

這當然是一種籠統的稱呼。如同我們當年將所有高鼻子凹眼睛的人都稱作“西洋人”一樣,這種稱呼中包含著驚訝、畏懼、蔑視等複雜感情,還有對外來文化不求甚解的傲慢態度。

在中原人眼裡,四夷均是未開化的野人,非我族類,不相為謀。即使是像楚國這樣曾經受封於周王室的國家,因為長期居於蠻夷之地,也被視為蠻夷之國,在《春秋》前期的記載中,從來不稱之為“楚”而稱之為“荊”,這就好比日本人不把中國叫做中國,非要叫做支那,是一種不尊重的表現(反過來說,中國人不把日本叫做日本,非要叫做倭,也是一種不尊重的表現)。

然而,正是這些不被正視的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一次又一次引起中原的戰慄和震動。最嚴重的一次,莫過於周幽王年代的犬戎之亂,來自於西方的少數民族攻陷周朝的國都鎬京,導致周王室東遷雒邑,由此拉開春秋時代的序幕。

按照周禮的規定,禮樂征伐都是天子專享的權利。各諸侯國即使對四夷用兵,也要向王室報告,捉到俘虜則獻給天子,由天子來警懼外來入侵者。這一規定,隨著周王室的衰落,逐漸成為一紙空文。前面提到過公元前663年齊桓公向魯莊公獻戎俘,就是典型的“非禮”,被左丘明抓著小辮子數落了一通。誰也不能說左丘明批評得不對。但是,在外族入侵面前,周王室自身尚且難保,偏安雒邑之後,更沒有心思、也沒有能力領導大家去征討四夷,只能任由四夷肆虐中原。齊桓公既然以中原諸國領袖自居,主動擔負起征討四夷的責任,在客觀上保衛了中原文明,就是大大的功德。至於獻俘於魯國這等芝麻小事,禮又如何,非禮又如何?想必周天子都不好意思提什麼意見,何勞你左丘明搬弄是非?

何等迂腐!

公元前661年,北方的狄人大舉進攻中原的邢國。據春秋時期的史料記載,狄人主要有白狄、赤狄、長狄三支,分佈地域很廣,進攻邢國的狄人部落當屬赤狄。

管仲對齊桓公分析說:“戎、狄均是豺狼之輩,貪慾難以滿足。中原各國,多為近親,同根同種,不可見死不救。宴飲娛樂,有如鴆毒,不可以留戀。詩經上說,‘豈不懷歸,畏此簡書。’請您立刻響應簡書,發兵救援邢國。”

所謂簡書,是當年各諸侯國之間傳遞外族入侵信息的告急文書。因軍情緊急,求援的書信寫得很潦草,甚至來不及用繩子將竹簡穿起來就送出去了,所以叫做簡書。

邢國有沒有向齊國發送簡書,史料並無記載。但齊桓公聽從了管仲的建議,馬上動員部隊前去救援邢國。

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在齊國軍隊趕到之前,已經將邢國劫掠一番,轉而進攻衛國。這是典型的流竄作案,破壞性極大,很難對付。

當時衛國的國君是衛懿公。

這裡有必要簡短地回顧一下:衛懿公的父親衛惠公因為謀殺兄長急子和壽的罪行,於公元前696年被趕下台,逃到齊國投奔舅舅齊襄公。七年之後,齊襄公聯合魯、宋、陳、蔡等國,出兵討伐衛國,幫助衛惠公重新奪回政權。但是,這個在列強刺刀的扶持下粉墨登台的復辟政權,一直沒有被衛國人真正從心理上接受。據《史記》記載,直到衛惠公死後,衛懿公即位,衛國的大臣和百姓對這一家子仍然不感冒,而且“常欲敗之”。

但是,這位生來不被國人擁戴的衛懿公卻是一個很有愛心的人。他的愛心不是獻給衛國的子民,而是獻給他的寵物——鶴。

鶴是一種可愛的動物,神態飄逸,能鳴善舞。古往今來,很多文人雅士都寫下了關於鶴的美好篇章,松鶴延年更是中國水墨中長盛不衰的主題。宋朝有個叫林逋的人,甚至將鶴視為自己的兒子,同時將梅花視為自己的老婆,因此有“梅妻鶴子”之說,傳為千古美談。

一個國君喜歡鶴,很正常,人們最多說他附庸風雅。

一個國君喜歡鶴,每天供給鶴好吃好喝的,修建樓堂館所給鶴居住,也正常,人們最多說他奢侈浪費。

一個國君喜歡鶴,每天供給鶴好吃好喝的,修建樓堂館所給鶴居住,將精力全部放在養鶴的事業上,因而不理朝政,就有點問題,人們會說他不務正業。

要命的是,這位衛懿公不但每天供給鶴好吃好喝的,修建樓堂館所給鶴居住,將精力全部放在養鶴的事業上,因而不理朝政……而且,他將養鶴和朝政混為一談,給鶴定等級、封官位。地位最高者,享受大夫待遇,可以乘軒(大夫專用之車)招搖過市,衛人戲稱“鶴將軍”。

當時衛懿公聽說狄人入侵,十分緊張,連忙下令動員部隊,整頓軍備,準備迎戰。他自己也頂盔貫甲,手持祖傳的寶劍,帶著幾位大夫站在校場的檢閱台上。沒想到站了一上午,準備好的演講稿在肚子裡都爛了幾回,各支部隊才稀稀拉拉來了不到十分之一的人。

——人呢?

——報告主公,大伙聽說狄人打來了,全都跑到城外山上的樹林裡去了。

——咳,這都什麼世道?外敵入侵,當兵的不打仗,跑到山上去當土匪哇?

——報告主公,大伙說,打仗這事不靠他們。

——不靠他們,那靠誰?

——大伙說,您不是有鶴將軍嗎,請叫鶴將軍去迎敵!我們這些草民,不敢和鶴將軍爭功。

“這……”衛懿公尷尬地朝左右擠出一點笑,“這些人也真是,我就那麼點愛好嘛,再說,我這愛好沒妨礙別人嘛,沒妨礙別人……”

他的愛好確實沒妨礙別人。可是,既然身為國君,就應當知道當國君是一件很沒樂趣的事。即使有點正當的個人愛好,都最好藏著掖著,不要讓人家看到,君不見,當年魯隱公跑到棠地去看魚,都被臧僖伯嘰嘰歪歪說了一大通?哪有像他這樣明目張膽挑戰國家公器的?

衛懿公站在檢閱台上發了好久愣,終於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遠方,宮中傳來陣陣鶴鳴,那些清靈鍾秀的羽族之物,想必正隨著歡快的音樂翩翩起舞。他長歎一聲,將大夫石祁子和寧莊子叫到身邊:“留守國都的重任,就拜託二位了。”

他將自己佩帶的玉玦交給石祁子,意思是讓石祁子臨危決斷;又將一支箭矢交給寧莊子,意思是請他像利箭一樣保衛國都。這兩個人默默地接受了任務。

衛懿公親自率領為數不多的部隊出城迎擊狄人。據《左傳》記載,衛懿公擺出的陣容是:渠孔駕駛戎車,子伯站在車右擔任護衛,黃夷為前驅,孔嬰齊殿後。這是一次自殺式的進攻。毫無疑問,衛懿公是一個昏庸的國君,但他這一刻的舉動,多少為他洗刷了一絲恥辱。那些躲在山林中的衛國丁壯,縱使有一萬種理由不為衛懿公作戰,但是將自己的家園拱手讓狄人劫掠,又於心何忍呢?

衛國軍隊與狄軍在熒澤相遇,衛軍慘敗。渠孔與子伯請衛懿公拔去戎車上的大旗,微服逃跑,萬念俱灰的衛懿公長歎道:“我就算逃回去,又有何面目見百姓?”衛懿公沒有聽從他們的意見,將自己當做活靶子吸引狄軍的注意力,君臣幾人最終全部戰死。

衛國史官華龍滑和禮孔成為狄人的俘虜。狄人一看這兩個老頭,精瘦精瘦的,帶回去的話,既不能耕田,也不能養馬,只能吃飯,當場就要把他們殺掉。兩個老傢伙也不慌張,砍刀架到脖子上了,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我們,殺不得。”

據兩個老傢伙說,他們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衛國的“大史”。那個年代,大史不光寫歷史,還要負責國家的祭祀工作。“如果我們不向神禱告,神,就不會保佑你們。你們,也得不到衛國。”兩個老傢伙一本正經地說。

就這樣,狄人把他們兩個給放回去了,要他們趕快向神禱告,保佑狄人得到衛國,並且說好,事成之後重重有賞。

華龍滑和禮孔回到城裡,見到守城的石祁子和寧莊子,就說了兩個字:“快走。”從雙方的戰鬥力對比來看,狄人完全佔據優勢,衛軍棄城而走,不失為自我保全之策。

到了夜裡,衛國人偷偷打開城門,全體將士百姓傾城而出。

狄人得到了一座空城。這對他們來說,很顯然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他們需要的是糧食、女人、壯丁、金銀財寶,而不是城池。如果沒有擄獲到足夠的俘虜和財物,這一趟就等於白跑。

因此,狄人又追蹤上去,在黃河邊將衛國人大殺了一陣,這才滿載而歸。

狄人對衛國的入侵引發其他國家的人道主義救援。宋國首先派部隊渡過黃河,趁著黑夜迎接倖存的衛國子民。這個時候清點倖存者,只剩下七百三十人。在齊桓公和宋桓公的主持下,從共、滕兩邑抽調居民四千餘人,與衛國遺民湊足五千人之數,迅速開始了重建衛國的計劃。

前面說過,齊僖公的女兒、齊桓公的姐姐宣姜本來要嫁給衛宣公的兒子急子,卻被衛宣公這條老淫蟲捷足先登,成為了衛宣公的夫人。宣姜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壽被刺客殺死。衛宣公死後,小兒子朔則即位為君,也就是衛惠公。後來衛惠公被趕下台,逃到齊國避難七年。在這期間,宣姜又與衛宣公另一個兒子公子頑通姦,並生了一堆兒女。

關係雖然很亂,生下的這堆兒女現在卻可以派上用場了。

老大是個女兒,嫁給舅舅齊桓公做小妾,被稱為齊子,也就是齊國的長衛姬,深受齊桓公寵愛。齊桓公如此仗義地幫助衛國重建,很難說有沒有被吹過枕邊風。

老二公子申,在衛國重建的計劃中,被任命為新一任衛國君主,也就是戴公。在齊桓公的主持下,各諸侯國出錢出力,借曹國的地盤為戴公修築宮殿和城池。可惜,戴公無福消受,不久就去世。

老三繼承了老二戴公的君位,也就是歷史上的衛文公。

老四是個女兒,嫁給了宋桓公,成為宋桓公夫人,也就是著名的宋襄公的母親。宋桓公積極派部隊迎接衛人,參與衛國重建,多半也與這位夫人有關。

老五也是個女兒,嫁給了許穆公,在《左傳》上被稱為許穆夫人。在齊國、宋國熱火朝天地幫助衛國重建的時候,許國卻一直袖手旁觀,沒有任何表示。對此,許穆夫人非常鬱悶,作了一首《載馳》: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

大夫跋涉,我心則憂。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視而不臧,我思不遠。既不我嘉,不能旋濟。

視而不臧,我思不閟(bì)。陟彼阿丘,言采其虻(máng)。

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péng)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

大夫君子,無有我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詩中之意,既痛心於衛國的危難,又抱怨老公許穆公對重建衛國的大事不聞不問,使得自己在兩位姐姐面前很沒面子。

相比齊桓公、宋桓公兩位姑爺的闊綽,這位許穆公實在是寒磣了點,也難怪老婆抱怨。但是,如果考慮一下許國的實際情況,他不參加衛國重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許國國小,人少,還有過一段被鄭國統治的經歷(鄭莊公死後,鄭國軍隊如約撤離許國,恢復了許國的獨立),自己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哪有銀兩去支援衛國建設?

這事給男人們一個教訓,自身實力不強的話,娶老婆之前最好先看看老婆的姐妹嫁得好不好,如果遇上一兩位財大氣粗又出手大方的連襟,這輩子都別想在老婆面前抬起頭來了。

齊桓公派公子無虧帶兵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保護衛國的新朝廷,贈送牛、羊、豬、雞、狗各三百隻,還有建築材料一批,連衛國國君一家穿的衣服、布料甚至連女眷乘坐的車馬都一一饋贈。

老三衛文公倒是很對得起兩位姐夫的照顧,他穿著粗布短衣,與五千子民同甘共苦;大力發展農、工、商業,提供優惠政策,搞活經濟;尊師重道,加強教育,努力提高國民素質;大膽任用賢能之士,同心同德,共建衛國的未來。短短兩三年,衛國的實力大增,從重建之初的革車三十乘,突飛猛進地發展到三百乘。

狄人在衛國嘗到了甜頭,不願意回到北方的嚴寒之地,稍事休整之後,於公元前659年再一次入侵邢國。

齊、宋、曹三國軍隊開到邢國的聶北,一方面是為邢國打氣助威,另一方面則是審時度勢,以待戰機。但是沒想到,邢國人在狄人面前不堪一擊,部隊很快崩潰,邢國人紛紛跑到聶北投靠聯軍。

不難發現,齊桓公作為當時天下的霸主,面對狄人的入侵,雖然採取了積極的應對措施,但自始至終,齊國的軍隊沒有一次和狄人正面交鋒的經歷。公元前661年救邢,齊人慢半拍,狄人已經橫掃而去;公元前660年救衛,還是慢半拍,衛懿公戰死,衛都淪陷;這一次再救邢,三國聯軍作壁上觀,直到邢國崩潰,狄人劫掠一空,才象徵性地追擊了一陣。

齊桓公為什麼始終不願與狄人交鋒?筆者在此大膽猜測,可能有兩個原因:

第一,北方少數民族戰鬥力極強,大部隊交鋒的話,中原軍隊勝算不大。回想當年,北戎入侵齊國,齊僖公還向遠在河南的鄭國求援,畏敵之深,可見一斑;而鄭莊公派了世子忽帶兵前往,斬首三百,就已經算是很了不起的戰果了。一年前狄人入侵衛國,不但突入衛國首都,更將其國民殺得只剩下七百三十人。宋桓公派兵渡河迎接衛國遺民,也只敢在夜裡偷偷行動,生怕狄人發覺。以現在齊國軍隊的實力,不至於害怕與狄人交戰,但絕無完勝的把握,齊桓公和管仲不想打無把握的仗,所以採取了相對謹慎的戰略。

第二,狄人來去如風,目的不是攻佔城池,而是劫掠人口與財物。齊桓公率領的中原聯軍即使有把握一戰,也不一定能求戰得戰,狄人很可能避其鋒芒,等聯軍退後再捲土重來。往複數次,則中原疲憊,而狄患猶存。所以,齊桓公組織中原諸國救援邢國,更多是為了表現一種團結抗戰的姿態,既提高了齊國的威望,又在一定程度上震懾了狄人。

當然,作壁上觀不等於袖手旁觀。

經過狄人的掃蕩之後,邢國國都一片斷壁殘垣,慘不忍睹。齊桓公再一次扮演了戰後重建者的角色,協調各諸侯國出錢出力,在夷儀為邢國建立新的城池。

與此同時,諸侯為衛國新建的都城楚丘也接近完工。公元前658年,衛文公帶領子民遷入楚丘,結束了流亡生涯。

據馮夢龍說,衛文公重新立國,對齊桓公這位舅舅加姐夫(這都什麼關係)十分感激,寫了一首《木瓜》之詩相贈: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如果沒弄錯的話,這《木瓜》所寫的是男女之間的情竇初開,如果用來形容兩國之間的關係,未免太肉酸。還是那句話,有沒有這回事,咱們姑妄聽之。

《左傳》記載齊桓公幫助邢、衛復國的事:“邢遷如歸,衛國忘亡。”意思是說,邢國人遷到夷儀,就像回到了自己家裡一般開心;而衛國人進入楚丘,如同沒有經歷過亡國滅種的危機。

幫人幫到這個份上,無論如何值得表揚一下。

【什麼風都不如枕邊風】

周,原來只是商朝政權統治下的一個小諸侯國,或者說一個小部落也未嘗不可。在周文王和周武王年代,周通過“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等手段,勵精圖治,不斷擴大影響力,終於聯合其他諸侯與部落,在牧野一舉打敗商朝大軍,並取而代之,成為中原各國的共主。

但是,必須看到,周武王之所以能夠打敗商紂王,是依靠了諸多受商朝壓搾的諸侯部落。據《史記》記載,周武王即位的第九年,在盟津大會諸侯,商量討伐商朝的大計,與會諸侯多達八百人。沒有這些盟友的支持,單靠周的力量,完全不可能與商朝抗衡。

牧野一戰無疑奠定了商朝滅亡的基礎。但是,牧野之戰並非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而是僅僅在一天之內就結束了。一戰定勝負,雖然簡單快捷,但也意味著,商朝雖然滅亡,它的貴族勢力並未受到實質性的損傷,對於周政權來說,仍然是一個極具威脅的群體。

為了解決這一威脅,周王室除了分封了一大批同姓諸侯國,還將一批異姓貴族分封到新的土地上,用以加強對商朝遺民的監控。

對於投降的商朝貴族,周王室也採取了分而治之的辦法。一是將商紂王的哥哥微子封為宋國國君,使其仍然祭祀商朝的祖先,以安撫商朝遺民;二是將商朝的士族交由姬姓諸侯帶到封國去,使其成為這些諸侯國的“國人”,甚至卿大夫階層。這樣既可以消除他們聚居在一起的威脅,又可以被姬姓諸侯所用,成為諸侯國政治與軍事的支柱。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魯國分到了“殷(殷即是商)民六族”,衛國分到了“殷民七族”,而我們即將說到的晉國,分到了“懷姓九宗”。

從地理位置上看,晉國大致位於今天的山西,在黃河中游的汾河、澮水之間,西接秦國,南靠周王室,東邊則與衛國接壤。同為中原國家,晉國所處的位置使得它與西方的戎人發生更多的接觸,晉、戎之間既有鬥爭,也有通婚,民族趨於融合。

晉國的先祖叔虞,是周武王的兒子,周成王的弟弟。周成王年少的時候,與叔虞在一起玩,隨手摘了一片桐葉,剪成玉圭的形狀,送給叔虞,並且說:“我把這分給你。”

本來是一句玩笑的話,被輔政大臣周公旦知道了。周公旦立刻跑去找周成王,請他擇日分封叔虞。

周成王有點不知所措道:“我這是和弟弟開玩笑呢。”

周公旦卻一本正經地說:“天子無戲言,一言一行都被記入史冊。”於是封叔虞於唐地,也就是後來的晉國。這個故事在中國歷史上很有點名氣,叫做“桐葉封弟”。

到了周宣王年間,晉國的國君晉穆侯的夫人姜氏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叫仇,小兒子叫成師。晉穆侯死後,仇即位為君,也就是晉文侯。晉文侯死後,他的兒子晉昭侯即位。晉昭侯居住在翼城(又名絳都),而將晉國的第一大城曲沃封叔叔成師,稱為曲沃伯,又號桓叔。此舉實際上將晉國一分為二,一部分仍由晉昭侯統治,另一部分則由曲沃伯統治。從此,晉國進入“翼-曲沃”雙城記的時代。

成師死後,他的兒子曲沃莊伯討伐翼城,企圖獲得晉國的統治權,拉開了“曲沃代晉”的序幕。“曲沃代晉”的歷程持續了很多年,直到公元前678年,也就是齊桓公主持第一次幽地會盟的時候,曲沃政權終於攻克翼城,取得晉國的控制權,並獲得周天子的承認,被授予建立一軍的權力。當時曲沃的領導人是成師的孫子曲沃武公,隨著地位的改變,在歷史上又被稱為晉武公。

晉武公死後,兒子晉獻公即位。隨著晉國的統一,新的國內矛盾產生了。曲沃桓叔、莊伯的其他子孫,也就是晉獻公的同族,被稱為“桓、莊之族”,因為多年營聚曲沃,勢力非常強盛,使得居住在絳都的晉獻公十分煩惱。晉獻公採用大夫士蒍的計策,從內部分化“桓、莊之族”,誘使其同室操戈,然後一網打盡,於公元前669年解除了心腹之患。因為這件事,晉獻公對士蒍十分賞識,於公元前668年提拔他做了大司空。

晉獻公是春秋時期晉國歷史上第一個值得重墨書寫的人物,據《韓非子》記載,晉獻公在位期間,“並國十七,服國三十八”,基本上將周邊小國和戎、狄部落兼併到晉國的統治範圍內,晉國成為北方大國。在此有必要將他的主要家庭成員作一個介紹:

1,元配夫人,歷史上沒有記錄其名字,只知道是從賈國娶回來的,沒有生育子女。

2,齊姜,晉武公的小妾,按輩分是晉獻公的庶母。晉獻公和齊姜通姦(又是“烝”,那個年代的人也許真有很嚴重的戀母情結),生下一兒一女,女兒嫁到秦國,成為秦穆公夫人,兒子申生則被立為大子。

3,大戎狐姬、小戎子,西方戎族的女子,晉獻公的小妾。大戎狐姬生公子重耳,小戎子生公子夷吾。

4,驪姬,驪戎國的公主。晉國討伐驪戎國,該國以驪姬和她妹妹獻給晉獻公。驪姬為晉獻公生了公子奚齊,而她妹妹則生公子卓子。

另外,據《史記》記載,晉獻公在得到驪姬姐妹之前,已經有兒子八人,其中大子申生、重耳、夷吾在朝野較有名望。這就說明,晉獻公一生共有十個兒子,歷史上留下了名字的,是申生、重耳、夷吾、奚奇和卓子五人。

也許是異域風情格外迷人,這位驪姬一嫁到晉國來,就特別受晉獻公的特別寵愛。

據說,驪姬“貌比息媯,妖同妲己”。息媯的美艷我們在楚文王的事跡中已經介紹過,妲己的故事大家想必也不陌生。驪姬能和這兩位美人相提並論,也難怪晉獻公為之色授魂與。

當時晉獻公的元配夫人和齊姜已死,第一夫人的寶座空缺多年,晉獻公既然迷戀驪姬,很想將她扶正,立為夫人。

在那個年代,但凡國家有大事,必須先到大廟裡舉行卜筮(shì)活動,以預測凶吉,然後再決定做不做。立夫人這樣的事情,乃是頭等國家大事,自然也要先卜筮。

這裡還需要特別說明一下,卜和筮是兩個概念。所謂卜,就是根據龜甲的裂紋來算命;所謂筮,就是依靠《周易》來算卦。每個國家都有專司卜筮的官員,叫做卜人。按照規定的程序,對國家大事要先筮後卜,以示隆重和謹慎。

明眼人應該看得出來,先筮後卜的程序說明,假如對筮的結果不是很確定,則需要用卜的結果來作最終判斷。這就意味著,卜相對於筮來說,具有更高的決斷權。

晉獻公欲立驪姬為夫人,卜筮的結果截然相反:筮吉,而卜不吉。

正常情況下,顯然應該聽從卜的結果,將立夫人的事就此擱下。但是晉獻公實在太喜愛驪姬了,不忍心看到她撅起小嘴滿臉失望的樣子,更不能忍受被她踢到被子外面睡覺的待遇,於是他壯著膽子和卜人商量說:“那……要不,就聽從筮的結果吧。”

“這……不太好吧?”卜人說。

“有什麼不好?”

卜人心想,你這不是擺明了明知故問嗎?按照祖先傳下來的規矩,如果卜筮的結果有矛盾,當以卜的結果為準,你難道不知道?但他不敢這樣直接頂撞晉獻公,而是很婉轉地說:“筮短龜長,不如從長。”

意思是,筮的卦辭簡短,卜的爻辭卻很長,還是按照長的來吧。

卜人還把卜的那段謠詞搖頭晃腦地唱出來給晉獻公聽:“專之渝,攘公之羭(yú)。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爻辭的意思,專寵使人心生綺念,會損害人的美德;香草與臭草放在一起,十年之後仍然臭味難除。

晉獻公不聽卜人的話,還是堅持立了驪姬為夫人。

古人寫歷史,但凡寫到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除了少數幾個三貞九烈的值得稱讚外,其餘的大部分都被歸於“紅顏禍水”一類加以批判。遠的妲己、褒姒不說,單在春秋時期,已經出現了孔夫人、文姜、宣姜、息媯、哀姜等一批禍水。客觀地說,這些禍水有的是自己主動跳出來為禍國家(宣姜、哀姜);有的是因為自己行為不檢,導致了一些不應該發生的事(文姜);有的則是完全無辜的弱女子,偏被強加上禍水的罪名(孔夫人、息媯)。這裡說到的驪姬,我們可以將她歸到第一陣營,與宣姜、哀姜為伍。

驪姬當上夫人,可以說是晉獻公冒了天下之大不韙,違反了卜筮的結果才爭取來的,但她還遠未滿足,她要為自己的兒子打算,讓兒子奚奇成為晉國的大子。

她的想法很簡單,老頭子活不了多久,兒子才是自己終生的寄托。

這就意味著,原來的大子申生成為了她的絆腳石。

然而,要扳倒申生並不容易。申生為人謙和,在晉國歷來口碑很好,深受百姓愛戴,並且有杜原款、裡克、狐突等一批重臣支持和扶助,基本上沒犯什麼錯誤。冒冒失失要求廢立申生的話,無疑將引起朝野的反感。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使得奚奇不容易當上大子,那就是驪姬的出身並不高貴。前面說過,春秋時期是“子以母貴”,母親的出身往往決定兒子在同父異母兄弟中的排名。根據《左傳》的記載,驪姬的父親是驪戎國的國君,被稱為“驪戎男”,僅僅是個男爵,為周天子所封的爵位中最低一等。可想而知,驪姬以男爵之女的身份在當時被歸於“嬖人”一類,能當上夫人已屬不易了,如果驪姬的兒子再當上晉國的大子,晉國的貴族百姓恐怕很難接受。

就像《紅與黑》中的於連一樣,出身低微的驪姬此時表現出一種不擇手段的狠勁,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像多數港台劇、古裝劇的故事一樣,為了爭取兒子的福利,這條路再難走,她也要風雨無阻地走下去。

如果將驪姬視為晉獻公的“內嬖”,這時候兩個“外嬖”恰如其時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這兩個外嬖,一個叫做梁五,一個叫做東關五,均為晉國的大夫,在當時被稱作“二五”。

什麼叫做外嬖?外嬖就是國君的男寵。如果再不理解的話,直接用現代語言稱之為“GAY”,大家就明白了。

《春秋》一直讀下去,才發現那個年代不只是有男歡女愛、不倫之戀,而且還有男歡男愛、君臣魚水,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驪姬派人以重金賄賂二五,要他們想辦法使晉獻公遠離申生,在感情上隔斷他們父子之間的聯繫。

二五深知驪姬在後宮的地位,對她的拉攏當然是趨之若鶩。

沒過多久,二五瞅著個機會,一個對晉獻公說:“曲沃,是祖宗興起的地方;蒲與屈,是邊疆重鎮。這三個地方一定要派可靠的人坐鎮。曲沃無主則不能對百姓立威,疆場無主則戎族易生叛逆之心。戎族有心叛逆,百姓不懷畏懼,是國家的大患。”一個立馬接下來獻計獻策,“如果派世子申生入主曲沃,重耳、夷吾分別入主蒲與屈,則可以立威於民,警懼於戎,而且彰顯主公您多年來攻伐之功。”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入情入理,簡直讓人沒辦法不接受。以驪姬的婦人之見,只能想到趕跑大子申生,二五則進一步發揮,要將重耳和夷吾兩位有競爭力的公子一併趕走。可見內外合嬖,威力是何其巨大!

晉獻公頻頻點頭,還在猶豫之際,二五又進一步說:“邊疆廣闊,如果歸於晉國,則可以在那裡建設城市,加強控制。晉國因此而開拓疆土,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話說到晉獻公心坎上了。他不但採納了二五的建議,派申生進駐曲沃,重耳進駐蒲城,夷吾進駐屈城,而且將其他兒子都派到邊疆城市去鎮守,只留下年紀尚小的奚齊與卓子在絳都陪伴。

驪姬初戰告捷,而且戰果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想。等到眾公子分頭赴任之後,她與二五等人便開始在晉獻公面前說他們的壞話。一開始晉獻公僅僅是姑妄聽之,但枕邊風吹久了,自然便與兒子們產生了隔閡。也難怪,那個年頭通訊不發達,眾公子到了邊遠地區,除了寫一兩封竹簡信,恐怕也沒別的途徑與晉獻公進行更多的溝通,只能任由驪姬與二五胡說八道,三人成虎了。

但是,朝野之間對於驪姬與二五的行為倒是看得很清楚,將二五戲稱為“二五耦”。耦是農村用來耕作的一種農具組合,由兩個人共同操作。晉國人這樣稱呼二五,不止有點戲謔,甚至有點色情的味道。

公元前661年,晉獻公整編部隊,將全國的武裝力量編製成上下二軍,上軍由晉獻公親自統領,下軍則由大子申生統領。任命趙夙為御戎(戎車駕駛員),畢萬為戎右(貼身護衛),同年發動對外擴張,滅耿、霍、魏三國。回國之後,晉獻公正式將曲沃封給申生,將耿國的土地賜給趙夙,魏國的土地賜給畢萬。

兩百年後,趙夙和畢萬的後人參加了“三家分晉”,分別建立了趙國和魏國。這是後話,在此不提。

對於申生統領下軍並獲封曲沃一事,大司空士蒍看到了危險的信號,他暗地裡與人分析說:“申生恐怕將要被主公廢立大子了。給他分封都城,並且委以卿的重任,作為臣子而言,的確是恩寵無以復加。但是大子本來就應該繼承國家的一切,沒有分封的先例。主公這樣做,心裡肯定是有其他想法。”

在士蒍看來,申生倒不如急流勇退,向吳太伯學習,順從父親的意願,逃離晉國這個是非之地,既得個好名聲,又得以保全性命。

這吳太伯是周王室的先祖周太王的嫡長子,本來應該繼承王位。但是周太王喜歡有才能的小兒子季歷,很想立季歷為儲君。吳太伯知道父親的心意,於是遠遠地逃到南方的荊蠻之地,以示孝順與讓賢之意。蠻夷之人為其義舉所感動,主動追隨他,由此建立了吳國。

士蒍以吳太伯的典故奉勸申生,是希望申生審時度勢,將大子的位置讓給奚齊,到遠方開拓自己的事業,男子漢志在四方,何患無家呢?退一萬步說,別以為呆在國內就能繼承君位,一切天定,如果上天真的希望申生入主晉國,不管離開與否終究還是要掌權的。

然而申生為人厚道,對於父親的心思沒有作過多的猜測,而且又正處於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麼可能輕易離開晉國去避那莫須有的禍患?

一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660年,晉獻公又命令申生單獨統領部隊討伐東山的狄族皋落氏,而且下達了一個難免產生非議的命令:“不殺盡敵人,就別回來見我!”

大夫裡克對這一命令感到十分不解,他眨巴著眼睛對晉獻公說:“大子是負責祭祀祖先社稷、照顧國君飲食起居的人,片刻不離左右,所以才又被稱為‘塚子’。國君出行,則大子守家,叫做監國;國君抵抗外敵入侵,則大子侍奉左右,叫做撫軍。而討伐異族,勞師遠征,獨當一面,是國君與執政大臣的責任,不該派大子去啊。”

在裡克看來,領兵打仗需要統帥臨機決斷,如果事事向君父稟報,則沒有權威,而且延誤戰機;如果獨斷專行,不向君父報告,則又是不講孝道。所以自古以來,大子不可以統兵出征,出征則必陷於“失威”與“失孝”的兩難境地,將無所適從。“我聽說皋落氏也在積極備戰,大子此去,必有惡戰,請您收回成命。”裡克如是說。

晉獻公聽了,不耐煩地說:“我那麼多兒子,立誰還不一定呢。”

裡克唯唯而退,出來之後立馬去找大子申生,把這個情況說了一遍。申生這才有點發慌,覺得事態嚴重,一把抓住裡克的袖子,追問道:“這麼說來,我將要被廢了嗎?”

裡克一時間發覺自己說得太多,轉而安慰道:“國君授你以大任,只擔心你不能勝任,哪裡有廢你的意思……”這話恐怕連他自己都不能自圓其說,乾脆話鋒一轉,勸申生說:“身為兒子,所擔心的只有自己孝不孝,而不應該擔心得不得立為大子,請好自為之,不要責怪別人,則可以免於禍患。”

就在申生即將領軍出征之際,晉獻公又派使者給他送來兩件特殊的禮物:一件偏衣和一塊金玦。偏衣是背面兩色的衣服,玦是半圓環形的玉器,一般佩戴在腰下,金玦則是用金做成的玦形飾物。衣和玦並非什麼稀罕之物,但是兩色偏衣和金玦委實比較少見。

當時申生擺出的陣容十分強大。申生親率上軍,狐突為其戎車駕駛員,先友擔任護衛;罕夷率領下軍,梁餘子養擔任駕駛員,先丹木擔任護衛;軍尉則由羊舌大夫擔任。上、下二軍同時出動,基本上也就是動用了晉國的全部正規武裝力量。

出發之前,申生手下的眾將在中軍大帳開了一個前敵軍事會議,討論的議題不是如何對付敵人皋落氏,而是國君賜給主帥申生兩色偏衣和金玦,究竟用意何在?

從《左傳》的記載來看,會議討論非常熱烈。

先友首先發言:“主公親手給您穿上兩色衣服,又讓您掌握兵權,成敗在此一舉,請您自勉。兩色衣服意味著主公將自己的衣服分了一半給您,完全沒有惡意。而且您現在手握重兵,主公又對您如此親近,不用擔心什麼!”

同樣的事物,狐突與先友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說:“但凡要順順利利地做成一件事,必須做到三點,一是在適當的時間開始,二是穿衣服要穿純色的衣服,三是佩戴飾物要佩戴溫潤的玉器。現在主公令您冬天出征,四季將盡,萬物蕭條,是想讓您事事不順;賜給您兩色衣服,雜亂無章,是想要您遠離他身邊;要您佩戴金玦,黃金代表寒冷,玦則代表絕斷。主公賜給您這些東西,有什麼可以高興的。”狐突頓了頓,洩氣地垂下頭去,“況且,就算咱們再努力,怎麼可能殺盡狄人?”

梁餘子養也站在狐突一邊,說:“大將統帥軍隊出征,本來應該受命於大廟,而且在祭壇下分受祭肉,穿著常規的軍服。現在大子得不到常服,而獲賜這麼奇怪的一件衣服,主公的用心,由此可見。與其背著不孝之名戰死他鄉,不如現在就逃跑。”

罕夷說得更嚇人:“這衣服很奇怪,不合常規。且不說金玦不能回復圓環(玦為半塊圓環,所以象徵不能回復),即使回復又怎麼樣呢,主公已經有殺大子之心了。”

先丹木面向著營帳大門,聲音又粗又很直接:“這樣的衣服,就算是神經病都不會穿。主公還命令您‘殺盡敵人才可以回師’,敵人是殺得完的嗎?就算殺完敵人,國內還有奸臣向主公進饞。不如抗令!”

中軍大帳內,一時議論紛紛嚷嚷起來,大夥兒拍著桌子,紅著眼睛,很是激動。

狐突一拉袖子,說:“既然主公不仁不義,咱們也沒必要為他賣命,現在就走,不幹了!”

羊舌大夫連忙勸住他:“此事萬萬不可!違反君父之命,是為不孝;棄國家大事於不顧,是為不忠。雖然天氣和人心都很寒冷,不忠不孝的事卻是不能做,要死咱們一起死吧!”

此話一出,大伙都安靜下來,看著主將申生,等待他的裁決。

申生的臉色一如往日的蒼白和平靜,他掃視了眾將一遍,嘴角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說:“既然父親要我戰,我便戰,這件事似乎沒有討論的必要吧。”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令子亡,子不得不亡。生於亂世,生命本來就是一件無常之物,就讓我申生戰死沙場,以快君父之意吧!

狐突聽出了申生話中的決死之意,心裡很難受,他勸申生說:“現在主公宮內有驪姬為亂,宮外有二五助紂為虐,亂世已成定局。此戰您如果失敗,主公不高興,有罪;如果得勝,主公更加不高興,還是有罪。不如別打了,順從主公的意思,為晉國的百姓謀取一些安寧吧。”

狐突這話的意思和士蒍是一樣的,是勸申生遂了晉獻公的心願,將大子之位主動讓給奚奇,以免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申生拒絕了狐突的建議。他帶領晉國大軍與皋落氏大戰於稷桑,結果皋落氏大敗,晉軍完勝。

捷報傳到絳都,晉國上下都沉浸在勝利的歡樂之中,大子申生的威望越發提高了。這對於驪姬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她指使二五抓緊羅織罪名,在晉獻公面前集中火力攻擊申生。

這個女人很明白,奚奇與申生爭奪的焦點不是晉國的百姓,而是晉獻公這個老頭子。只要獲得老頭子那關鍵的一票,奚奇當上大子那是遲早的事。

然而,老頭子那段時間似乎對二五的讒言也不是很感興趣。一來申生獲得的勝利讓他沒法不感到滿意,二來他正在盤算著另外一件國家大事,沒有太多的精力聽驪姬吹枕邊風。

這件大事便是討伐同姓的虢國。

【晉獻公的一箭雙鵰之計】

說起虢國的國君姬丑,他曾經在公元前676年,和晉獻公都跑到雒邑朝覲天子。天子很高興,不但為他們舉行了酒宴,還準備了禮物饋送給他們,兩個人都得到白玉五雙和馬三匹。對此,左丘明認為是“非禮也”。理由是:天子慰勞諸侯,應該按照身份的高低區別對待。虢公丑是公爵,晉獻公是侯爵,公高於侯,理應賜給虢公丑更豐厚的禮物。

在周王室分封的眾多諸侯國中,虢國只能算是一個小國,為什麼虢國的君主能夠被封為公爵呢?這與虢國的歷史有關。

在周朝初年,王室曾經同時分封過兩個虢國,習慣上一個叫東虢,一個叫西虢。兩個虢國的首任君主分別叫虢仲和虢叔,都是周文王同父同母的弟弟,與王室有著直接的血緣關係。自周文王年代開始,虢仲和虢叔便擔任了王室的卿士,是周文王十分倚重的親族。據《國語·晉語》記載,周文王但凡有大事,必“詢於八虞而咨於二虢”。八虞是周文王的父輩,相當於族中的長老;二虢即虢仲、虢叔。由此可見此二人地位之重要,被封為公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二虢的後人在周朝的歷史上也曾經多次擔任王室卿士,如周厲王時期的虢公長父,周宣王時期的虢文公,周幽王時期的虢石父,周桓王時期的虢公忌父、虢公林父。但是,東虢國由於不修德政,在周平王東遷前後,為鄭桓公、鄭武公父子所滅,其都城制也成為鄭國的軍事要塞。現在所說的虢國,是西虢國。

虢國雖小,然而因為有了王室這層關係,看起來地位卻十分顯赫。姬丑又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也曾經做過一些足以載入史冊的事情:

公元前673年,他與鄭厲公一道保護周惠王殺入王城,平定了王子頹之亂,周惠王把自己用的酒爵賜給他,這在當時是相當隆重的禮遇。

公元前669年,晉獻公用士蒍之計,消滅了盤踞在曲沃的“桓、莊之族”。少數漏網之魚逃到了虢國,鼓動姬丑為他們打抱不平。公元前668年,姬丑不顧國力薄弱,兩次發動對晉戰爭,公然以小陵大,干涉晉國內政。當時晉獻公就想反擊虢國,士蒍勸說道:“虢公為人驕傲自大,如果軍事上取得勝利,必定更加不自量力,成天想著打仗的事,而不顧國計民生,從而失去國民的支持。那時候我們再討伐他,就算他想抵抗,又有誰願意為他賣命呢?禮樂慈愛,休養生息,是蓄養戰鬥力的根本,而虢公窮兵黷武,揮霍無度,用不了多久就會捉襟見肘,不堪一擊的。”晉獻公聽了士蒍的話,暫時放棄了打擊虢國的念頭。

公元前664年,周天子命虢國討伐叛亂的王室大夫樊皮。姬丑欣然前往,帶兵攻入樊城,將樊皮活捉回雒邑。

公元前662年秋天,虢國發生了一次靈異事件,有一位神仙降臨到了虢國的莘地。這一消息引起了各國轟動。不久連周天子都知道了,他雖然被稱為天子,卻從來沒見過神仙,於是跑去問大夫內史過:“神仙降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哦,神仙啊,”內史過輕描淡抹地回答,“其實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一個國家興旺的時候,神仙就下來看一下,看看這個國家的德行;反之,一個國家將要滅亡的時候,神仙也要來看一下,是為了看看它的惡行。所以說,神仙降臨,有可能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壞事,不能一概而論。”

照內史過的說法,神仙也就是下來看看熱鬧,不起什麼作用。

天子又問:“那神仙來了,咱們該做些什麼呢?”

內史過把龜板擺擺好,抬抬眉毛,說:“很簡單,祭祀就行了。他哪一天來,就從哪一天開始祭祀,直到他走。”

天子就照他的話做了,相安無事。

後來,內史過聽說虢公姬丑在祈求神仙保佑他,撇撇嘴說:“虢公這傢伙大概是昏了頭吧,不好好對待百姓,成天想著打仗,居然還敢祈求神明保佑?”

神仙在莘地住了整整半年。姬丑高興得不得了,派祝應、宗區、史嚚(yín)等人慇勤祭祀,並向神仙祈求賜予土地。史嚚也哀歎道:“天要亡虢了嗎?我聽說,國家興旺,取決政順民意;國家敗亡,則取決於神意。神是聰明而正直的,只聽從人民的意願,現在虢公毫無德行可言,憑什麼要求神賜予土地呢?”

雖然大家都不看好這位虢公,他卻在軍事上一再獲得勝利。公元前660年,他又在渭水流域打敗了犬戎軍隊。虢國大夫舟之僑對此不喜反憂:“不修德政,卻又屢戰屢勝,怕是要大禍臨頭了。”他越想越害怕,最後乾脆帶著老婆孩子投奔晉國去了。

內史過、史嚚和舟之僑對於姬醜的批評都體現了周文化中“德配天命”的思想。

自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以來,統治階級都以“受命於天”作為其政權合法性的思想基礎。但是,周朝的統治者吸取了商朝滅亡的教訓,除了認為自己受命於天,還提出了“德配天命”的理論。

簡單地說,他們坐在統治者的位置上,固然是天命所賜,但他們自己也要做到為政以德,才能配得上這尊貴的天命。否則的話,“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別怪老天爺六親不認,選擇有德的人來取而代之了。

姬丑不修德政,卻迷信神跡、酷愛戰爭,在當時的知識分子看來,乃是敗亡的徵兆。

公元前658年,晉獻公為了算十年前虢國兩次入侵晉國的舊賬,命令晉國軍隊作好討伐虢國的準備。

大夫荀息建議,與其直接進攻虢國,不如向虢國的鄰國虞國借道,打他個措手不及。

虞國和虢國一樣,也是姬姓公爵。據《史記》記載,當年吳太伯為了讓賢給自己的弟弟季歷(即周文王的父親),逃到南方的荊蠻之地建立了吳國。到了吳太伯第五世孫周章的年代,周武王滅掉了商朝,成為中國的主宰。周武王感念吳太伯的仁德,在大封諸侯的時候,派人把失散多年的親戚周章找來,除了正式承認吳國的合法性,還將周章的弟弟虞仲封到中原,建立了虞國。

晉獻公也覺得借道於虞國是一條好計,但是對其可行性表示懷疑,原因很簡單,虢國和虞國唇齒相依,世代友好,於情於理虞公都不會答應晉國人通過自己的國境去攻打虢國。

荀息便開出一劑藥方,說:“虞公最愛貪小便宜,且愛玉如命,您如果用屈地的良馬和垂棘的寶玉賄賂他,他必定會同意我們的要求。”

屈和垂棘都是地名,屈地出產良馬,而垂棘出產寶玉,在當時都是赫赫有名的。晉獻公聽了這個建議,面露難色,小氣巴拉地說:“荀大夫,這兩樣東西,可都是我的寶貝喲。”

荀息笑了笑,擺擺手說:“假如得以借道虞國,這些寶貝就像存在外府一樣安全。”

外府就是外部倉庫。荀息言下之意,只要可以從虞國借道滅虢,則順勢吞併虞國也只是舉手之勞。這些寶物放在虞國,和放在國內沒有什麼區別。

晉獻公還是不放心,說:“虞國有宮之奇這樣的人物,他肯定會勸諫虞公不答應咱們的請求,言之何益?”

“宮之奇確實是個麻煩。但是宮之奇為人懦弱,不敢強硬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而且他和虞公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關係過於親近,就算宮之奇勸諫,虞公也不一定重視。”

晉獻公將信將疑,但還是派荀息為使者,帶著名馬和寶玉前往虞國買路。

荀息準備了一套冠冕堂皇的外交辭令,對虞公說:“當年冀國殘忍無道,多次侵犯貴國,貴國堅決給予還擊,好好地懲罰了冀國,這都是您的功勞啊。今天虢國和當年的冀國一樣殘忍無道,多次騷擾我晉國南部邊境,請允許我國借道貴國,以討伐虢國之罪。”

荀息這寥寥幾句話說得很有水平。他先回顧了虞公最為得意的歷史,給虞公戴上一頂高帽子,讓他飄飄然,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又將晉國討伐虢國比擬於當年虞公懲罰翼國,喚起虞公的同情和好勝之心;最後才表達實質性的願望,提出借道虞國的請求。

虞公見了荀息帶來的名馬寶玉,本來就很高興,加上被荀息這幾句馬屁一拍,立刻怦然心動,不僅表示同意晉國的請求,更主動要求以虞軍作為晉軍先導,共同討伐虢國。

對此,宮之奇果然提出了反對意見,果然反對無效。

公元前658年夏天,晉國派裡克、荀息帶領部隊與虞軍會合,攻佔了虢國的下陽。在《春秋》的記載中,對於這段歷史是這樣描述的:“虞師、晉師滅下陽。”

左丘明老先生說,之所以將虞國排到晉國的前面,是批評虞公貪圖賄賂,見利忘義。

然而就在這一年,虢公姬丑居然又在桑田打敗了犬戎。晉國大夫卜偃對此評論:“虢國必定要滅亡了,丟了下陽不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麼,現在又有了戰功,這是老天爺不給他反思的機會,讓他一步一步滑向深淵啊!”

對虢國的戰爭暫告一段落,驪姬又催著晉獻公考慮立奚奇為大子的事了。

站在晉獻公的立場上,真的有那麼強烈的願望要廢除申生的大子地位嗎?我看未必。

首先,他和申生畢竟有多年的父子之情,申生的母親齊姜也曾經深得晉獻公寵愛,否則申生也不會早早地被立為大子。

其次,申生為人謹慎,有德有能,在朝野之間均有良好的口碑,由他來繼承晉國的大業,乃是眾望所歸。對於晉獻公來說,對這個兒子各方面的表現應該是十分滿意的。如果沒有驪姬這一因素,他恐怕絕不會考慮更換大子的事。

再次,就算晉獻公真的很想立奚奇為大子,他也要認真考慮一個實際的問題:他已經很老了,如果某一天撒手而去,奚奇尚是一懵懂少年,能否治國安邦尚且不說,會不會被他的哥哥們取而代之、小命不保,都很難預料。前些年發生在魯國的接二連三的弒君事情,就是前車之鑒。

綜上所述,晉獻公或許曾經有過要廢立申生的念頭,但那很可能只在一瞬間。那陣衝動一過,他便將這事給擱下來了。

在裡克等人看來,當年申生受命討伐東山皋落氏,是晉獻公的借刀殺人之計。然而推敲起來,這種觀點其實也很站不住腳。想想看,晉獻公將上、下二軍都交給申生指揮,等於是將晉國的主力部隊全部歸於申生的控制之下,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信任。在這種情況下想殺申生,好比欲殺人而又授人以刀,實在有悖常理。

當驪姬又再次提起立奚齊的事,晉獻公只是略微皺了皺眉頭,不置可否。

驪姬猛然明白自己其實處於一個極其不利的位置。晉獻公正在一天一天老去,很有可能突然一命嗚呼。如果在這之前不將奚齊立為大子,她就永遠喪失了機會,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申生繼承君位了。

她絕不願意就此失敗,她要主動出擊。為此,她迅速買通了晉獻公身邊掌管內務的大夫。

為了自己的兒子,她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做得出來。只是她沒有想到,她所做的這一切,最終會害了奚奇這個孩子。

如果將母愛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不惜設計陷害別人,這種母愛實在是很扭曲。

公元前656年的一天,驪姬派人對申生說:“主公昨夜夢見了你母親齊姜,她說她在陰間很餓,必須趕快去祭祀她。”

申生是個孝子,對驪姬的話深信不疑,連忙在曲沃舉行了隆重的祭祀亡畝的儀式,並按規矩將祭祀用的酒肉帶回絳都,以供父親享用。當時晉獻公外出打獵,驪姬代為收下這些酒肉,存放在宮中。

六天之後,晉獻公打獵歸來。驪姬命人偷偷在申生送來的酒肉裡下毒,然後將酒肉送給晉獻公。

“大子申生數日之前在曲沃祭母,將祭祀用的酒肉送到宮裡來,請主公您享用。”驪姬說。

晉獻公很高興,吃飯的時候叫人斟上申生送來的酒。因為是祭祀用過的酒,他按規矩先撒了一杯在地上,以示對神的尊重。

沒想到,地面很快起泡,並拱起了一塊。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尤其是驪姬,趕快跑過去將晉獻公的手緊緊抓在懷裡,神色緊張地對侍從說:“快傳喚侍衛,有人想加害主公!”

這種表演在旁人看來都覺得很假,但是晉獻公很吃她這一套。他叫人牽來一條狗,將申生送來的肉餵給狗吃,狗立刻就死了。又將酒端給一個不知情的小廝喝,小廝也很快口吐白沫而死。

酒肉裡都有毒。

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酒肉在宮中已經存放了六天,且不說驪姬有很多機會指使中大夫之類的人下毒,就算真的是申生下的毒,過了六天也會毒性大減,不可能將地皮都毒到拱起一塊。

嫌疑最大的人應該是驪姬而不是申生。但是驪姬在晉獻公面前哭得梨花帶雨,一口咬定是申生所為,晉獻公很快就犯了糊塗,認為自己懷裡這個軟玉溫香的美人兒萬萬想不出如此毒辣的計謀,將所有疑心都放到了申生身上。

申生沒有爭辯什麼,連夜逃往自己的封地曲沃。晉獻公十分惱怒,派人將申生的師傅杜原款抓來殺了。

申生身邊的人對他說:“這事的可疑之處是顯而易見的,請您不要任由他們陷害,回到絳都去當面向主公說清楚,相信主公能夠明辨是非,查出真兇。”

申生攤開雙手說:“我又何嘗不想對父親說明真相?但是,老頭子如果沒有驪姬作伴,則食之無味,寢之難安。我如果非要去分辨個是非曲直,驪姬必定會因事情敗露受到懲罰。這樣的話,老頭子肯定很受打擊,我又有什麼樂趣呢?”

《聖經》的《馬太福音》裡,耶穌對他的門徒說:“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們。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裡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強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有向你借貸的,不可推辭。你們聽見有話說,‘當愛你的鄰居,恨你的仇敵。’只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

申生就是這樣,為著父親的快樂而考慮,對驪姬的攻擊一忍再忍,任由其誣蔑和陷害,自始至終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部下見他意志堅決,又勸他說:“既是這樣,就趕快離開晉國吧,我們都願意追隨您!”

申生說:“我要是走了,老頭子豈不是更加認定是我下的毒,背負著弒君未遂的罪名出逃,又有誰肯收留我呢?”

他的想法和當年衛國的急子如出一轍。

既然不想留在這亂世上爾虞我詐,那就死吧!早在討伐皋落氏的時候,申生就有了必死的決心,現在無非是多死一次,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太多值得留戀的。

同年十二月,申生自縊於曲沃。

驪姬乘勝追擊,在晉獻公面前誣蔑說,公子重耳與夷吾均參與了申生的陰謀。

這兩個人得到消息,沒做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馬上從絳都出逃。重耳先是逃到了蒲城,繼而出逃到翟國;夷吾則逃到了屈城,繼而逃到梁國。

驪姬如願以償地讓奚奇當上了大子。對於她來說,這勝利來得似乎比想像中輕鬆多了。對此我沒有更多的評論,還是用北島的那句詩來概括:“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公元前655年,晉獻公將殺大子申生之事遍告列國,為立奚奇為大子正名。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做法並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春秋》對此記載:“晉侯殺其世子申生。”

在這句表述中,“世子申生”名正言順,說明申生無罪;而晉侯沒有按慣例被稱為“晉獻公”,是譴責他輕信小人之言,因幼廢長。

同年,晉國發動了對虢國的最後攻勢。這一次出兵的路線仍然選擇從虞國借道。

上一次借道虞國,還可以說是為了出其不意;這次再借道虞國,顯然不是為了戰術上的掩護,而是另有圖謀了。

利令智昏的虞公又答應了晉國人的請求。

宮之奇再一次投了反對票:“虢國與虞國毗鄰而居,相互依存。虢國如果滅亡,虞國也不能長久。對待晉國這樣的大國,不可以麻痺大意,就好像對待強盜,不可以視作兒戲。上次借道給晉國,已經很過分了,不可以一再為之。古人云,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說的就是虢國與虞國的關係啊。”

虞公深不以為然地說:“晉侯和我同宗共祖,怎麼會害我呢?”虞國姬姓,晉國也是姬姓,都是周王室的後裔,自然同宗共祖。但是,虞公如果睜開眼睛看看,這中原大地,姬姓諸國之間你攻我伐,早就打得不可開交了,誰還記得什麼同宗共祖哦。

對此,宮之奇一針見血地反駁道:“我虞國的先祖大伯虞仲,同時也是王室的先祖。大伯為了讓賢,所以沒有繼承君位。虢國的先祖虢仲、虢叔,是周文王同父同母的弟弟,作為文王的卿士,有大功於王室,功勳事跡還記載在王室的檔案庫裡。晉國既然可以滅亡虢國,又怎麼會不忍心對虞國下手呢?您要是講虞國和晉國的親戚關係,當年的‘桓、莊之族’不比虞國親多了嗎,他們和晉侯都有共同的祖輩成師與莊伯,可晉侯還不是把他們給滅了嗎?”

虞公無法應對,喃喃道:“我祭祀神明的貢品又多又乾淨,神明會保佑我的。”

宮之奇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只乾咳了幾聲:“咳,咳……您還真不瞭解神明的習慣。神明喜歡一個人,不是看他的祭品好不好,而是看他的品德好不好。正如《周裡所說的,老天爺又沒有親戚,只喜歡幫助品德高尚的人。又說,祭品其實沒有什麼香不香的,只有人的美好品德才是最馨香的。這樣說來,沒有品德的人,即使供奉再豐盛的祭品,神明也不會享用。話說回來,您別以為鬼神祇保佑您一個人,如果晉國滅了虞國,又以美好的品德奉獻神明,神明照樣會接納晉侯。”

宮之奇這話已經說得很直白了,等於是告訴了虞公,晉國此次出兵的目的,不僅在於虢國,而且在於虞國。但是虞公利慾熏心,還是答應了晉國的要求。

宮之奇退出來之後,對家人說:“如此看來,虞國很快就要滅亡了。晉國滅虞,恐怕就在此一程咯。”於是帶著自己的族人遠走他鄉。

公元前655年八月,晉獻公親率大軍包圍了虢國的首都上陽,虢公姬丑帶領軍民進行殊死抵抗,直到十二月初,上陽城才被攻破。

姬丑逃亡到雒邑,虢國從此滅亡。

據《左傳》記載,公元前678年,也就是“曲沃代晉”完成的那一年,正是虢公姬丑奉了天子之命,前往晉國承認了曲沃代晉的合法性,並任命曲沃武公(也就是晉武公)為晉侯。二十三年後,晉國滅虢國,不但周天子對此不敢發表意見,連當時稱霸天下的齊桓公也沒有表示任何異議。主要原因在於姬丑窮兵黷武,不修德政。公元前668年虢軍兩次入侵晉國,更成為晉獻公消滅虢國的最佳借口。姬丑為他自己的行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