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按]按照中國傳統習俗,人死之後要實行土葬,但又不可能葬在城市裡,所以北京城市週遭,就出現成片的墳地。皇家的墳墓稱陵寢,明帝有十三陵,清帝有東陵、西陵;王公的墳地稱園寢,清代親王、郡王的園寢分佈於京城近郊遠郊的許多村落。此外,貴族官僚乃至平民百姓的墳塋,不必一一細數,最窮困寒酸者,大概就是後面將要出現的一篇訪談所說,只能買一處「坑口」的了。注22皇室王公和其他有權勢者的園寢墳塋,都有專人專戶負責守護,人們將他們稱為守陵戶、看墳戶、墳戶,守墳日久漸成聚落,那村落便以公主墳、十王墳、索家墳、高家墳、賈家墳等「墳」來命名,北京郊區以墳命名的村落,實在是太多了。注23
金啟孮先生提到民國初年北京郊區滿族的情況時,認為應該抓住三個點注24,其中一個,就是王公園寢,他說王公園寢的蘇拉(滿語「散差」)因為看守墓地的關係,多年來也在當地落戶聚居,人數自然較營房為少,但也是較為典型的地方。
有關墳地與墳戶,我在《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一書的諸多口述中都有涉及。如在「天潢貴胄」一組中,
架松的顯謹親王墳說明上的「顯謹親王」即丹臻第六子衍璜,他的墳俗稱新墳。該牌子今已不存(定宜莊攝於2003年)
毓旗談到鄭親王的園寢在京西八里莊,金勵衡談到英王阿濟格的園寢在京東的八王墳。而金秀珍和金竹青姑嫂的口述,就是從金女士夫婦出城守墳開始講起的。在「朔漠迢遙」一組戴鑫英的訪談中,也有關於他祖母娘家是「墳少爺」的故事,而他說的墳少爺所看管的肅王墳,就在架松。注25
架松的肅王墳是清朝八家鐵帽子王之一肅親王的園寢。有清一代二百餘年,共有十幾位肅親王,其中有四代五王,就都葬在這裡,他們是第一代肅武親王豪格注26、第二代顯懿親王富壽和他的弟弟溫郡王猛峨、注27第四代顯謹親王衍璜注28,還有最後一個:肅忠親王善耆。注29他們的墳地,也相應而有老墳(亦稱架松墳)、大王墳、二王墳、新墳與花園之稱。
架松過去曾是北京的一處名勝。20世紀30年代某人(作者不詳)所著《北平旅行指南》稱:「架松,在廣渠門外二里許,松植前清肅王墓前,共六株。松本粗皆數圍,蒼勁古老。其樹身曲折,枝幹縱橫,穿插下垂,多作龍蛇翻舞之狀。因其上既蔽日橫雲,下使遊人俯首,故以朱柱支之,始得是名。」可惜的是,我們已經再看不到這「橫蔭十畝」的六株古松的風采了。如今,這個地區稱為勁松,位於東二環光明橋東南僅僅一公里處,是北京人口最密集的居民區之一,在鱗次櫛比的高樓、擁塞不堪的車流和洶湧澎湃的人海之中,很難想像當年墳塋的松濤林海,當然,如果沒有夏暉的幫助,我也無法追尋到守墳人後代的蹤跡。
勁松居民區始建於20世紀70年代後期,架松村的守墳人後代,由此而「農轉非」成為城市居民,集中搬遷到華威西裡那棟高達16層的七號樓中,我就是由夏暉帶領,在這棟樓裡找到白四先生並為他做了這次訪談的。我在前面也曾提到,關於王爺墳,已有諸多研究成果出版,而我注重的,是作為北京郊區一個特定的、數量相當龐大的人群,這些守墳人的生活方式與變遷,以及他們與墳主和當地其他居民之間的關係。
在找到白四先生之前,我曾與在樓前閒坐的一群老人聊天,其中有一對老夫婦,丈夫姓程,自稱祖上也是看墳的,原先可能也是旗人吧,他說因為自己不識字,參軍時就報漢族了。我把他對我講的有關架松的情況,用楷體字插在這篇口述中,以作為對白四先生談話的補充。
夏暉出生於1981年,也是守墳人的後代。他因為對架松的歷史、文物以及知情的老人們都在迅速離去懷著深深的焦慮,而主動找到我,並專程陪我一整天,去踏尋舊地和訪問老住戶。對於年輕一代追尋老北京文化和歷史的熱情,我的感覺是悲喜交集。喜的是在這些「新新人類」中,終於有人認識到了「舊」的也就是歷史和文化傳承對人的價值。悲的則是,他們的祖輩和父輩所能留傳給他們的,已經幾近是一片廢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