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睡覺的人
他聽說,有個人睡了一覺,竟然睡死了,頭天晚上脫掉的鞋子,第二天早晨穿不上了。
他感到了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會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旦發生了怎麼辦?天啊,他真的不想死啊!
他鼓勵自己,走出恐懼,尋找不讓自己睡覺的方法。終於,有了良策,喝茶或咖啡。拚命喝茶,拚命喝咖啡,不讓自己睡覺,不讓自己閉眼睛。哈哈,效果是有的,三天,三天沒合眼了。他瞪著一雙大眼睛,精力充沛地生活了三天!
當然,這三天裡,他也不是什麼事情都沒做。他以失眠者的身份,住進了一家醫院。目的是體驗生活,對病人進行睡眠觀察,以獲得第一手資料。他注意到,那些被觀察的對象,睡覺時的樣子十分難看,有咬牙切齒的,有癔話連篇的,有歪嘴斜眉的,有打鼾放屁的……而清晨醒來後,這些人拉屎、撒尿、咳嗽、吐痰、清嗓子、擤鼻涕、掏耳朵、揩眼屎、撓癢癢、打哈欠、流哈喇子……一個個如魔鬼般猙獰。
這就是死而復生嗎?他厭惡極了。
更讓他恐慌的是,在醫院潛伏的三天裡,確實看到有人睡著後就沒再醒來,直接被推進了太平間,然後被送到了火葬場。據醫生講,這些死者,通常是在夜間突發心臟病或腦中風的。換言之,夜間是最容易死人的。
有了這三天的親歷,他更不敢睡覺了,更害怕在睡夢中去見上帝了。於是,他又拚命喝茶、喝咖啡,嚴防自己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
可堅持了幾天,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瞌睡蟲開始咬他的眼睛了。這表明,茶或咖啡已經無效了。對這兩樣東西,他的身體出現了生理排斥。怎麼辦呢?當然,只能去醫院了,讓醫生開興奮劑,用化學的方法,增強抵禦瞌睡的能力。
醫生瞪著眼睛問:「你要用興奮劑?你不想睡覺?真是太可笑了!」
「是的,我害怕在睡夢中死去。睡過去了,活不過來,怎麼辦?」
「怎麼會呢,睡覺是有利於健康的。」
「醫生,你說服不了我,不睡覺是我的自由,拒絕死亡是我的自由。如果你不幫助我,你就是希望我死亡。我一旦死亡了,你就是兇手。你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好了,你不要說了。這樣吧,我給你介紹一家醫院吧,那兒的醫生,專治你這種毛病。出門坐402路公共汽車,向西坐,坐到終點,一下車就看見那家醫院了。」
「真的嗎?太好了,你怎麼不早說?謝謝了啊。」
他謝過醫生,出了門,果然看見了402路的站牌。他跳上了向西的公共汽車,一直坐到終點站。
他發現只有自己一名乘客。他對自己讚許著:智者往往是孤獨的。
一下車,他就看見了精神病院的牌子。牌子很大很花,在藍天裡向他微笑。自己是個精神病患者嗎?他很嚴肅地思考了這個問題,包括自己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很快,他排除了自己是個精神病患者的假說,大步流星地走進醫院的大門。
剛一進門,他就被兩個大漢架住了。大漢不由分說把他架到了醫生面前。醫生充滿愛憐地問:「不要緊張哦,請問,發病多久了?」
「發什麼病?我沒病!」
「沒病?你沒病到這裡來幹什麼?哈哈,每一個到這裡來的人,都不承認自己有病。說說看,哪裡不舒服?」
「我只是害怕睡覺,擔心睡過去,就死掉了,就被送到火葬場了。我喝了許多茶和咖啡,不讓自己睡覺。我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了,真的,我怕睡死過去,永遠醒不過來了。我還去了一家大醫院,讓他們給我開興奮劑。可他們不給開,把我介紹到這裡來了。我是坐402過來的,坐到了終點站。」
醫生盯了他10秒鐘,然後,開始寫病歷。醫生寫道:「據病人自述,有間歇性精神障礙……」
「醫生,給我開幾盒興奮劑就行了,要不然,打針也行,我不怕打屁股的。」
醫生沒吭聲,寫完了病歷,揮了揮手,讓兩個大漢把他架到病房去了。
一到病房,他就被捆到鐵床上了。接著,有個護士過來,扒掉他的褲子,往他屁股上紮了一針。
他笑道:「沒必要捆我嘛,不就是打針嘛,我不害怕的!」
他剛說完不久,腦袋就昏沉沉的了。很快,他就有了睏意,趴在病床上睡過去了。
他睡了三天三夜。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站了家人。家人一見他醒了,喜極而泣:「你,終於活過來了!」
醫生笑瞇瞇地望著他:「怎麼樣?這一覺,睡得香吧?」
忽一下,他坐了起來,吃驚地問:「什麼?我在這裡睡覺了?我怎麼會在這裡睡覺呢?我沒有死掉嗎?我還是原來的我嗎?」
「你說呢?好了,恭喜你恢復了健康,你可以回家睡覺了。」
「什麼?讓我回家睡覺?你怎麼能違背我的意願呢?瞧,我在這裡睡了一覺,把我的家人都嚇壞了!現在,我宣佈,我有不睡覺的權利,我有拒絕死亡的權利!」
醫生聳聳肩:「既然這樣,你就繼續住院治療吧。」
一個護士走過來,又往他的屁股上紮了一針。這一次沒有捆綁他,因為知道他不怕打針。
很快,他又呼呼地睡著了。
醫生對他的家人說:「看來,他要留在這裡了。」
家人說:「不,還是請救護車把他送回家吧。我們會定時給他服用安眠藥。他這個病,只怕是要永遠處於安眠狀態了。就全當他死了吧,總比讓我們守著個精神病強。不然的話,他鬧起來,會讓我們瘋掉的。」
就這樣,趁他睡覺,家人把他弄回家去了。
觀察他的睡相,很沉醉,很安逸,很香甜。
家人就罵:「死鬼,真舒坦,真快活!」
戴口罩的人
記者來到衛生局採訪,馬局長戴上了口罩。口罩很大,遮住了馬局長的大半個臉。馬局長在口罩裡說:「對不起啊,我患了感冒,千萬別傳染你啊!」
記者後退一步說:「馬局長,我不怕傳染。」說著,將手臂伸得老長老長,伸過來一隻話筒,請馬局長講話。
馬局長在口罩裡說:「你想問什麼?我實話實說。」
「請問,有個5歲的小女孩誤吞了一根彎針,醫院給她做了217項檢查,其中包括艾滋病、梅毒、類風濕等。兩天後,小女孩通過大便,將彎針自行排了出來,但醫療費卻高達3366元。對此,您有何評價?」
「這個事,我知道,但不會發生在我市所屬的醫院。你是從網上看到的吧?你不知道,很多大項目是可以化為小項目的,所以,你以為真的就是217項。」
「請問,有位市民騎車上街,不慎摔傷了頜骨,僅住院兩天,竟被要求做艾滋病、梅毒、肝炎等多項檢查。對此,您有何評價?」
「這件事,我知道,但不會發生在我市所屬的醫院。你是從網上看到的吧?進行必要的檢查,完全符合衛生部的相關規定,一旦發生醫療糾紛,檢查單據可以作為打官司的證據。」
「請問,醫生『左右不分』這種事,有吧?右腳有病,左腳挨刀;左邊的牙齒壞了,卻把右邊的好牙拔了。對此,您有何評價?」
「這種事,我知道,但不會發生在我市所屬的醫院。你是從網上看到的吧?這不是天方夜譚嗎?即便,你說的是真的,我相信也會有補償措施。例如,把卸掉的好腿重新接上,把拔掉的牙齒重新種上。」
「請問,醫生做剖宮產手術,會把紗布遺忘在婦女的腹腔裡嗎?有的醫生,還把手術刀忘在病人肚子裡呢。對此,您有何評價?」
「這類事,我知道,但不會發生在我市所屬的醫院。你是從網上看到的吧?這怎麼可能呢?現在,醫療技術很成熟呀。如果,確實發生了個案,也要按鑒定結果來處理。但是,患者要主動出錢鑒定。誰主張,誰舉證。」
「請問,千元掛號費有吧?十幾元的掛號費,為什麼要到上千?缺失了什麼?對此,您有何評價?」
「這些事,我知道,但不會發生在我市所屬的醫院。你是從網上看到的吧?怎麼,稀罕事都被你看到了?實話實說,千元掛號費並不為過。因為,患者可以享受到貴賓式的優質服務啊。花一千元,就不用排隊了,這不好嗎?對心急求醫的人來說,這比什麼都強!」
「請問……」
「不要問了。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一定是看報紙看多了,或上網上癮了。你說的事,我都知道。我比你知道得還多。什麼救護車跑了7公里,要價千元啊;什麼六旬老人排7次隊,爬了192級台階啊;什麼某教授去了醫院10次,才裝上新的假牙啊;什麼患者手術費未交夠,醫生把縫上的針又拆掉了啊;等等等等,我都知道。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這些事情,都不是發生在我市所屬的醫院。我只是讓你明白,醫院非吵架之地,與醫生爭吵是不利於高效醫療的。同時,我也提醒你,要聽聽醫生怎麼說?你不知道,據醫師協會發佈的消息,超過九成的醫生不滿意目前的工資收入,不滿意執業環境!」
「所以,醫院的名言就是『只要來醫院,一定是病人』,『只要一體檢,人人都有病』。沒病看成有病,小病看成大病,大病看成死病。看病的結果,每個人都需要治病。真不知醫生是治病呢還是致病。」
「你究竟代表誰說話?」
「我是講醫者仁心。」
「你不要跟我講這些。我看,你就是來醫院搗亂的!」馬局長摘下口罩說,「你給我出去,我有權不上鏡!」
「公眾可以有權選擇自由,官員沒有權利不上鏡!」
馬局長伸手擋住記者的鏡頭,大叫:「我有權不接受採訪,有權不說話!」
攆走了記者,馬局長怒不可遏。過了許久,他才讓自己平息下來。他摘下了大口罩,打了個電話,報名參加即將舉辦的衛生系統新聞發言人學習班。他知道,自己的脾氣得改一改了,當個局長,不會說話怎麼行呢?會翻船的。
一周後,馬局長戴著口罩來到了學習班。同僚們全都戴著口罩,他並不感到驚奇。讓他驚奇的是,講課老師,竟是那位採訪過他的記者。
無組織的人
王老太太的靈魂升天了。解除了病痛的折磨,她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飄著游著。她以俯瞰的姿態,觀察著兒女們為她操辦的葬禮。該做的一切,兒女們都在有條不紊地做著,這讓她感到很欣慰。說到底,葬禮是做給活人看的。這也算是她最後一次對兒女們的關照,希望兒女們出色。籌備葬禮的每個細節,她都仔細觀察過了,滿意,基本上滿意。只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就是由誰來主持她的葬禮。
她聽見大兒子給單位的領導打電話,希望德高望重的領導出面主持葬禮。可領導卻為難地說:「你母親是社會上的人,咱單位沒有她的人事關係啊!」
她在天上瞧著人間的一切,聽著人間的對話,無奈地發出了苦笑。沒錯,大兒子單位的領導說的沒錯。不是人家的人,人家憑什麼給你主持葬禮?二兒子和閨女那裡呢,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的領導,也不會來主持葬禮。
王老太太的人事關係究竟在哪裡呢?這真是個不得不說的話題。王老太太三十二歲時就守寡了,丈夫死於工傷。好在那時候還有政策,子女可以進廠接班。十四歲的大兒子,改了改年齡,穿上了工裝。可大兒子一個人的工資,幾十塊錢,怎麼養得活全家四口人呢?於是,王老太太就開始做小買賣了,支個地攤,養家口。有幾次,王老太太還跟人到過廣州,倒騰些服裝鞋襪和小電器,在工人村叫賣。孤兒寡母吃的那些苦啊,一火車都拉不完。就這樣,總算把三個孩子拉扯大了。老二被送去當了兵,三年後轉業回來進了工廠;閨女考上了技校,畢業後也分配當了工人。一晃,就是三十多年,枝繁葉茂了,樹大分杈了,三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小窩,王老太太也當上了奶奶!
可是,當上了奶奶的人,離開人世的時候,卻沒有人事關係!這奇怪嗎?說奇怪也不奇怪,誰讓自己當年沒加入國營、集體單位呢?雖說自己做過小生意,每年也按時交稅,可死後能去找稅務局給治喪嗎?開玩笑嘛。也許,只能去找社區了,向社區報告這件事,請社區給主持葬禮。
去社區報告「母亡」的二兒子回來了。二兒子垂頭喪氣地說:「社區說,咱媽的戶口,不在本區,本區不管。人家叫咱去找戶口所在地的社區!」
戶口所在地遠著呢,這些年也沒在那邊住啊。
閨女說話了:「大哥、二哥,別著急。」又轉臉對著王老太太的遺像說:「媽,您也別著急,三天後,讓您準時上路。」
王老太太的遺像含著笑,默默不語。
閨女說:「哥,我看這樣吧,咱媽多年擺地攤,一定加入過個體勞動者協會。找『個協』聯繫一下,讓『個協』出面主持葬禮!」
很快,就聯繫上了「個協」。不久,「個協」來了個副秘書長。
副秘書長肅穆著臉,朝老太太的遺像鞠了個躬。副秘書長對著老大和老二,沉痛地說:「請節哀吧。我很遺憾地告訴二位,『個協』的檔案室裡沒有王老夫人的資料。也就是說,令堂未參加過『個協』。因此,我們也不能為老太太主持葬禮。說到底,『個協』也沒有她的人事關係!」
「那怎麼辦呢?」兄妹仨異口同聲地問。
副秘書長歎口氣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舉例說吧,我們『個協』的主席在省裡掛了個副主席的牌子,假如,他不幸逝世了,省裡也不會給他主持遺體告別儀式,只會給他送個花圈。為什麼呢?因為他的人事關係不在省裡!這就叫屬地管理,是約定俗成的。」
副秘書長說完,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
兄妹三人愁眉不展!無論如何,得有人主持葬禮啊,得給老母親發喪啊!
這一切,王老太太在遺像裡都看到了。真想不到,自己死了,讓兒女們如此為難!王老太太決定,給兒女們指點迷津。夜裡,兒女們為她守靈,難免會困得打盹。只要一打盹,托個夢就成了。
果然,天亮之後,大兒子宣佈:「有錢能使鬼推磨,去找禮儀公司吧。」
第三天早晨,王老太太發喪的時間到了,禮儀公司為王老太太操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兒女們披麻戴孝,不但有人幫著哭喪,還從寺廟請來了幾個唸經的和尚。發喪的隊伍,浩浩蕩蕩,吹吹打打,從早晨熱鬧到午後。
許多人羨慕地說:「王老太太多風光啊,兒女們真孝順!」
不跪的人
說來說去,大剛就是一頭倔驢。因為他梗著脖子不肯下跪。別人都跪下了,就他不跪,你說他是不是倔驢?
老爺子正在手術室急救,家裡人已經跪倒了一片。家裡人一遍又一遍對著手術室祈禱:保佑啊保佑,如果有1%的希望,一定要100%地搶救啊!只有大剛梗著脖子不肯下跪。
真的,不跪不行了。不跪,萬一手術進行中,醫生接打電話怎麼辦?萬一醫生中斷了手術,提出請專家會診怎麼辦?萬一肚子打開了,專家來不了怎麼辦?跪吧,該跪一定要跪。跪,體現著家屬的態度,看在苦苦哀求的分上,醫生那顆冷酷的心,一定會被泡軟的!
可是,親屬們都跪下了,只有大剛不跪!
大剛啊大剛,你為什麼不跪呢?你不想救老爺子了嗎?
大剛一言不發。誰都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難道,他真的是驢子托生的嗎?
「大剛啊,如今這社會,住房要下跪,吃低保要下跪,上學要下跪,打官司要下跪……什麼事不下跪呢?你跪下了,又能怎麼樣呢?救的可是老爺子呀!」有人數落著大剛。
大剛的淚水下來了,可他只流淚,不下跪。
「你以為你是誰啊?人命關天,你還講什麼尊嚴?」
鐵塔似的大剛,黑著臉,流著淚,仍然不跪。
「這年輕孩子,膝蓋骨真硬。」
簡直拿他沒法子了。不跪就不跪吧,不懂事就不懂事吧。親人們都不理睬大剛了,都當他可有可無了,都望著手術室發呆,期待醫生妙手回春,把老爺子從黃泉路上拽回來。
幾個小時後,護士把老爺子從手術室推了出來。
手術成功了!那些曾經下跪的親屬,來到醫生辦公室,再次跪倒成一片。他們感激涕零,一遍遍表達著謝意。大剛還是沒跪,他站在門口,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醫生矜持地笑著,開出一個很長的賬單。可是,那些下跪的親屬,卻沒人去接賬單。大剛伸手接過賬單,默默地到收費處交錢去了。
老爺子醒過來了。那些曾經下跪的親屬,紛紛講述了自己下跪的體驗,有人還扒出膝蓋,叫老爺子看他下跪的部位現在一片通紅。
老爺子蒼白著臉,淡淡地笑著,什麼都沒說。
只有大剛,沒向老爺子諞什麼下跪的經歷,他也沒資格諞。老爺子並沒責怪他。
誰都沒想到,老爺子的病情會反覆。一天夜裡,老爺子還是被鬼捉去了,醫生再無回天之術。
在老爺子的葬禮上,孝子賢孫們哭成了一片,也跪倒了一片。只有一個人沒跪,這個沒跪的人還是大剛。他只是用手抹眼淚,將眼睛抹得通紅,如一隻無奈的兔子。
有人看不下去了,繞到大剛身後,一腳跺了過去。「撲通」一聲,大剛被跺倒了,跺成了跪姿。
人們不哭了,看著跪下的大剛,忍不住笑了。
大剛跪著哭了起來,號啕大哭。哭了一會兒,有人把大剛扶了起來,拉到了板凳上坐下。大剛拆下那條被跺的假腿,看了看說:「跺壞了,得去假肢廠重配。」
人們望著被跺壞的假腿,什麼都不說了。
人們這才想起來大剛的那條假腿是怎麼來的。大剛被一個開車的老闆撞了,親屬們在老闆面前跪了3天,老闆賠了他一條假腿。
不說話的人
老黃發現自己不會說話了。主要是不敢說話。一開口,儘是病句,前言不搭後語,顯得特別沒文化。得出這個認識,是參加了一次酒會。酒會上,那些郎才女貌的人,伶牙俐齒,妙語連珠,令老黃瞠目。老黃感到自己特別笨,比豬八戒他二姨都笨。
知道自己笨,那就緘口不語吧。可早晨一上班,見到領導從廁所出來,還是忍不住要問候。吃了吧?您哪。老黃說完,才發現領導的臉綠了。於是,連忙改口說,是啊,領導進了廁所,啥都不想吃了。說完這句話,自己也嚇了一跳。好在聲音很小,領導沒聽見。老黃氣得直想扇自己的耳光。
一上午,老黃憋著不說話,快要憋死了。中午回家的路上,碰見兩個熟人。是一對夫妻。夫妻指著路邊的鞋店對老黃說,進去擦擦皮鞋。又問老黃,你擦不擦?老黃順嘴就說,不擦不擦,瞧我這破鞋。說著,揚起了一隻腳,讓人家看鞋。那對夫妻早笑彎了腰,指著老黃說,你說你是破鞋,你說你是破鞋!老黃「呸呸」地吐著唾沫,似乎想要把自己說的髒字吐乾淨。
有了這兩件事,老黃更不敢開口說話了。不得不說話時,就顯得很緊張。他甚至變得特別敏感,別人一說話,他就豎起耳朵聽,聽人家說沒說錯話。如果,別人說了錯話,他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一天,老黃肚子疼去醫院,看到醫生讓一個病人把嘴張開,又問病人這幾天大便好不好啊?聽到這裡,老黃放聲大笑,笑得喘不上氣來,肚子竟不疼了。還有一次,老黃見到一個喝酒的人,這傢伙喝得滿臉通紅,驕傲地對老黃說,我一喝酒就上臉!老黃蹲在地上,笑岔了氣。老黃心說,喝酒臉紅,那叫上頭,不叫上臉。上臉,是不要臉!那個喝酒的人,照著老黃的屁股踹了兩腳,一邊踹,一邊罵,笑個屁呀,你個渾蛋!
老黃不得不接受教訓了,盡量迴避與人交談,免得自己說錯了話,或聽見別人說錯了話,讓自己掉進坑裡。真的,現在到處都是不會說話的人,到處都是病句,讓人犯糊塗。擱過去,老黃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早就展開批評了。比如門崗不叫門崗,叫什麼「安全識別系統」;又如,餅乾不叫餅乾,叫什麼「克力架」,再如,某單位解散了不說解散,而說「重組」……什麼玩意兒啊,玩的都是文字遊戲,連人話都不好好說了。
當然,現在看不懂的詞語越來越多了。就不說網上吧,老黃是不上網的,網上的事是說不清的。就說電視裡吧,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什麼CEO、GDP、CIP、VIP、ERP等花裡胡哨的舶來貨。老黃不明白國人為什麼熱衷於舶來貨。這些舶來貨是很令人頭痛的,不知要耗費多少腦細胞,也未必能理解透徹。老黃問了許多人,沒一個人能把舶來貨解釋清楚。他當然不敢鸚鵡學舌,生怕惹出更大的笑話,把人笑死。
老黃的這個狀態,這個閉嘴不說話的狀態,並沒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不在意老黃,主要是因為他老了,不重要了,可有可無了。是的,舉目一望,滿世界都是年輕人的面孔,尤其是公共場所,年輕人嘁嘁喳喳,哪在乎老黃存在不存在呢?他說不說話,有什麼關係呢?
老黃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更不敢開口說話了。
當然,說話的機會還是有的。老黃退休的時候,領導給他開歡送會,讓他講幾句。人們這才意識到,很長時間沒聽老黃說話了。於是,拚命鼓掌,熱烈歡迎老黃發表退休演說。
老黃的臉,憋得通紅。他想講,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講吧,又沒人捂你的嘴。有人向他調侃,希望他能放鬆放鬆。
老黃卻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很傷感,很悲痛。
同志們卻認為老黃哭得很歡暢。退休了,自由自在了,天高任鳥飛了,老黃是激動得啊,激動得說不成話了。
有人當場作出打油詩一首,獻給老黃:「世事洞明真神仙,閉口不語裝君子!」
老黃聽了,哭得更嘹亮了。
不愛聽表揚的人
人一上了歲數,連表揚也不愛聽了。老劉被院長表揚了一頓,表揚得很不高興。不但老劉不高興,受到表揚的老同志都不高興。上午,在老年書畫院的總結大會上,院長是這麼說的:「我們一些老同志,為了創作百米長卷,不顧年老體衰,忍受多種疾病的痛苦,堅持作畫。比如,老劉同志,是個多年的老病號,但他與病魔進行頑強的抗爭,揮毫潑墨。又如,老李同志,身患癌症,但他重傷不下火線……」
是這麼表揚老同志的啊,難怪老同志不高興。雖然,院長言辭懇切,一口氣表揚了十來個參加百米長卷作畫的老同志,但老同志聽了以後,普遍都不高興。倒不是他們對院長有成見,主要是院長不該說老同志有病。人一老,誰沒有病呢?不是有這病就是有那病。可是,老同志哪個願意被人說有病啊?
老劉就是為這個不高興的。老李也是為這個不高興的。被表揚的老同志,全都為這個不高興。
這些不高興的老同志,有幾個人回家了,剩下的都去了創作室,黑著臉,悶悶不樂。老年書畫院的青年幹事小金,是個料事如神的人精。小金嘻嘻哈哈地說:「劉老,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回家吃個豆,放個響屁,鬱悶就隨之放掉了。」
被稱作「劉老」的老劉笑了:「你這毛孩子,欠打嘴巴!以後,不許叫我劉老,叫我老劉!」
老李在一邊笑道:「不叫你劉老,就怕你不高興啊。你在職的時候,是正處級。正處級,就是正縣級,你比大家都高級,不是劉老是什麼?」又說,「我老李,就不能叫李老,因為我一輩子都是個群眾,群眾只能叫老李!」
老劉矜持地說:「我退下來了,現在不也是個群眾?今天,院長就是惹我這個群眾生氣了,他怎麼能在大會上說我是多年的老病號呢?這不是說我快不中了嗎?快進火葬場了嗎?」
小金插話說:「院長也是好意嘛,說你帶病堅持工作,是奉獻……」
老劉打斷小金的話說:「說實話,創作百米長卷的時候,我把病痛全忘了!工作著是快樂的!」
老李接話說:「是的嘛,讓院長一表揚,我真覺得癌症嚴重了,現在就想去做化療!」
其餘的幾個老同志,也隨聲附和,都說院長把大家都給表揚病了。
小金哈哈大笑,笑了一通,息事寧人地說:「院長真的是好意!表揚你們,是說你們勞苦功高!是吧?劉老?李老?王老?張老?黃老?魏老?董老?」
老劉忍不住笑了:「你這毛孩子,又叫我劉老!」
老李故作嗔怪地說:「讓這毛孩子一叫,不老也得老!」
小金唱了個肥喏:「劉老不算老,好畫真不少,愛護老同志,大家都不老!」
聽小金唱這麼個肥喏,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老劉說:「小金,你還年輕!等你到了我們這個歲數,你就知道了,為什麼不願意讓人說帶病堅持工作,更不願意聽人家說什麼老病號!」
老李也說:「還有,也不願意過生日!活一歲,少一歲嘍!」
小金笑道:「不,應該是活一歲,多一歲,天增歲月人增壽嘛!你們個個都是老神仙!」
老神仙們哈哈大笑,臉上的烏雲,一掃而光。
老神仙們正笑著,走進個人來。正是院長。院長問:「笑什麼呢?是不是被我表揚得高興了?」
老劉收起笑容說:「以後,不要再表揚我們了!」
老李也嚴肅地說:「記住,不要再說我們帶病堅持工作了!」
院長疑惑地說:「你們就是有病嘛,怎麼說沒病呢?」
話不投機半句多。老劉瞪了一眼院長,起身走了。老劉一走,老李也跟著走了。老同志們跟著他倆,全都默默無語地走了,連個招呼都沒打,把院長甩成了一個感歎號。
院長疑惑地望著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小金趴在院長的耳邊說:「他們真的沒病!」
院長愣愣地說:「那是誰有病?」
小金笑道:「誰說他們有病,誰就有病!」
喜歡開會的人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開會。沒錯,他就是個專門開會的官。他是單位的副職,經常代表單位,外出開會。新疆、海南、上海、香港、哈爾濱……都去過了,他的足跡踏遍了大半個中國。每次開會回來,他都帶著大包、小包,向同志們和親戚們示好,奉獻外地的土特產品。
親戚們都羨慕他,羨慕他可以到處開會。有時候,親戚們找不到他,就會打他的手機:「又去外地開會啦?開什麼會呀?」
他笑笑,告訴親戚們,正在哪兒哪兒,開什麼什麼會。
他很自豪。因為他是公家的人,可以到處開會。假如,某段時間沒有外出開會,他就很寂寞。特別是冬季,人們處於冬眠狀態,外邊的會議很少。這時候,他盼望漫長的冬天盡早結束,溫暖的春天、爛漫的夏天、迷人的秋天,快點降臨,以便能到處開會。
他漸漸地意識到,外出開會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本地的會議卻在與日俱增。換言之,他由外出開會為主轉向本地開會為主了。不過,在本地開會也有許多想不到的實惠。各類開幕式、閉幕式、論證會、研討會、剪綵、宴會……五花八門,應接不暇。明說吧,許多會議都是給紅包的,給紀念品的。有道是,不拿白不拿,白拿是白拿,白拿誰不拿?
他愛開會,不管是去外地開會,或是在本地開會。
說實在的,他開會,不是為了那點實惠,而是為了認識人,為了結交朋友,為了建立更廣泛的人際關係。更何況,開會可以拓寬視野。那些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軍事的會議,很讓他開眼,增長了很多見識。比如,通過開會,他知道了怎樣在選舉中獲勝,知道了炒股如何賺錢,知道了寫書法的境界,知道了打靶必須閉上左眼。他深深地體會到,開會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接近大領導,建立秘密通道,辦成一般人辦不成的事。有一次,他拿著報告,利用一次高規格的會議,見到了一位大領導,弄了個批示。也正是有了這個批示,讓他穩坐釣魚台,成了不倒翁,呼風喚雨,沒人敢不拿他當個菜。
當然,大型會議是個大鍋飯,幾乎沒什麼特色。而小型會議則顯得神秘,非同尋常。因為,小型會議往往掌握著本單位的命脈。一般人是進不了決策層的,也是不能接近核心機密的。但是,他能。因為,他是單位的領導,他是班子成員。他經常參加各種小型會議,討論、決策單位的重大事項,特別是人事。每當這時,他便充滿了嚴肅的使命感。
他生長在體制內,雖然是個副職,但總是有會可開。這一點,體制外的人,是沒有體會的。說白了,在社會上混,沒有會議可開,是沒有出息的,沒有前途的。因為,你沒有組織。沒有組織的人,誰會管你呢?就是死了,都沒有人給你開追悼會呢。
可是,有一天,他卻無會可開了。
改革了,原來坐主席台的人,全被轟下來了。「一刀切」後,他也被「內退」回家了。雖然,衣食無憂,生活有保障,可是,沒有會議可開,讓他難受死了。
他的那些親戚,再也不打電話找他了。見了面,也不問他最近又開什麼會了,又去哪兒開會了。
他的心在隱隱作痛,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尤其是他不敢面對80歲的老母親,不敢讓老人家知道,他在家裡賦閒了。
但是,老母親還是知道了。有一天,老母親拉著他的手說:「兒呀,是不是你不開會了,心裡憋得慌?想哭,你就哭吧。反正,你幹不成公家的活兒了。」
聽了老母親的話,他淚流滿面。
是啊,在不在會議裡,這是幹不幹公家活兒的一個標誌啊。任何人都有自己生存的土壤,離了這塊土壤,就無法生存。
他利用人脈,註冊了一家會議公司。
會議公司的生意很火爆。現在需要進入會場的人、需要有儀式感的人,越來越多了。誰不需要開會呢?連廟裡的老和尚,都成了這委員、那委員的,胸前掛個牌子,到處當會議代表呢。據他觀察,似乎每個人都需要開會。就說現在搞婚禮吧,搞得和大型會議一樣,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新郎、新娘輪流發言。老公公若是有社會地位,主持人還要請他上台講兩句呢。還有追悼會,人死了,總要舉行個遺體告別儀式,致致悼詞,說些很動聽的話,令人感慨萬千、緬懷不已。
總是有各行各業的客戶,找到他的公司,聯繫開會。他按照客戶的不同要求,安排高、中、平三個檔次,提供優質服務,贏得了廣泛的讚譽。
不過,他似乎很不甘心,覺得自己的身份,尚不夠味。有一天,他作出了奇怪的決策,凡是來找他承辦會議的,必須給他留個席位,而且,要讓他上主席台。他可以不講話,哪怕是坐在一角,但會議不可以沒有他。
客戶很好奇。但還是滿足了他的要求。
就這樣,他煞有介事地坐在主席台上,面前擺個領導人的牌子。別人講話的時候,他就端著茶杯喝水。偶爾,也瞄瞄寫有自己名字的牌子。
他很飄飄然。只有這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真是個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