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人對於鬼神,似乎是也信也不信。
跟殷商一樣,周人也有祭祀和占卜,而且很重要。但凡國和家有大事,比如打仗、結盟、婚配、立儲,都要占卜和祭祀。兩件事目的並不相同,占卜是問,祭祀是求。或者說,占卜是向鬼神請求指示,判斷凶吉;祭祀則是向鬼神匯報工作,祈求福佑。分工不同,重要性則如一。[6]
因此,從天子到諸侯,王室和公室裡都有負責跟鬼神打交道的專職人員,分別叫祝、宗、卜、史,他們的首長則叫太祝、太宗、卜正、太史,各自負責不同的項目。
祝的任務是代表祭祀者向鬼神致辭,因此特別需要知道鬼神的故事和脾氣。宗的任務是管理祭祀的程序,以及祭祀的場所和器物。也就是說,祝和宗,是負責祭祀的。
即占卜後刻上文字的龜甲。
文字大意是問卜對殷王的祭祀。
負責占卜的,則是卜和史。卜,又分兩種。一種是用龜甲,也叫「龜」或「卜」。另一種是用蓍草,叫「筮」。記錄筮法的書,就叫《周易》。龜和筮,可能由兩個人分別負責,也可能由一個人包干。占卜的結果,由史記錄在案。當然,史不但敬鬼神,更要管人事。後來,就變成專業歷史學家。[7]
很清楚,祝、宗、卜、史,都是當時的高級知識分子和專業人才,也是王侯們的智囊團。
但,智囊而已。
事實上,祝宗卜史都是技術官僚,或者說是事務官而非政務官,更不是政治家,因此他們的意見,往往僅供參考。王侯們則也許聽也許不聽,可能聽可能不聽。如果占卜的結果不能讓他們滿意,還會要求重來。
比如晉獻公。
晉獻公的故事前面已經講過,他是因為寵愛驪姬而跟申生、重耳、夷吾三個兒子都翻臉的。當時他想立驪姬為君夫人(國君正妻),照例要占卜。先用龜甲,結果是不吉。再用蓍草,結果是吉。卜人說,筮短龜長。龜是動物,蓍草是植物。動物比植物更有靈性,所以龜卜的徵兆更靠譜。
但是怎麼樣呢?獻公根本不聽。[8]
事實上周人的占卜往往只是一種儀式,或心理暗示。拿主意做判斷,恐怕並不真靠這個。公元前525年,吳伐楚。楚國的令尹占卜戰爭的結果,不吉。楚軍司馬公子魴(讀如房)便說,我們地處長江上游,怎麼會不吉利?再說了,占卜戰爭,慣例是司馬發表命辭。我要求重來。
於是重來。
公子魴便對鬼神發表命辭:魴率領親兵以必死的決心打頭陣,楚國國軍跟著上去,希望大獲全勝,行嗎?
徵兆是:吉。
於是,公子魴便帶兵衝鋒陷陣,果然戰死。楚軍也果然勝利,還繳獲了吳國一條大船。這條大船是那樣的重要,以至於吳國的公子光(也就是後來的吳王闔閭,夫差的父親)拚死拚活也要把它再奪回去。[9]
史書沒有記載負責本次占卜的人是誰,可見其人並不重要。實際上,只有那些被視為預言家的才可能載入史冊,比如秦卜徒父。公元前645年,秦晉兩國發生韓之戰,戰前由徒父進行占卜,結論是此戰必定活捉晉惠公。由於他的預測與後來的結果高度一致,因此此人青史留名。[10]
至於那些屢屢言中的「名卜」,則更會名垂青史。
比如卜偃。
卜偃是晉國的卜官。他最牛的預言,是畢萬的後代非比尋常。畢萬原本是晉獻公的車右。因為有功,被封在魏(今山西省芮城縣),並升級為大夫。卜偃馬上說:萬是大數,魏(通巍)是大名。初次封賞就如此崇高,這是上天在暗示了!天子的子民叫兆民,諸侯的子民叫萬民。畢萬的子孫,將被萬民擁戴啊![11]
這話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而且也沒有錯。畢萬的子孫後來不但成為諸侯,還成為國王。他們的國家也就叫「魏」,是「戰國七雄」之一。
這樣的預言,實在很牛。
所以,卜偃的身影,便頻繁出現在《左傳》。
還有裨灶(讀如皮灶)。
裨灶是鄭國的預言家,曾經成功地預測了周靈王、楚康王和晉平公的死亡,以及陳國的復國和滅亡。他甚至能說出準確的時間,比如晉平公將死在七月戊子,陳國將在五年後復封,然後再過五十二年徹底滅亡。依據,則主要是星相學的。看來此人懂天文,通五行,還會巫術,是個全才。
因此,公元前525年,也就是楚國司馬公子魴與吳軍戰鬥而死的那一年,裨灶預言宋、衛、陳、鄭四國將在同一天發生火災。他還告訴鄭國大政治家子產,其實有辦法消災。
子產卻不理他。
第二年五月,裨灶的預言兌現,宋、衛、陳、鄭,果然在同一天陷入火海。
裨灶便對子產說:不聽我的,還會著火。
子產還是不聽。
有趣的是,火災也沒再發生。[12]
這就說不清裨灶是靈還是不靈。但這並不要緊,重要的是子產的一段話。正是這段話,讓我們對周人甚至華夏民族的鬼神觀念,有了一個清楚的認識。
那麼,子產說了什麼?
[6]請參看童書業《春秋史》。
[7]請參看張蔭麟《中國史綱》。
[8]事見《左傳·僖公四年》。但立驪姬為君夫人,不在此年。
[9]事見《左傳·昭公十七年》。
[10]事見《左傳·僖公十五年》。
[11]事見《左傳·閔公元年》。
[12]裨灶事跡見《左傳》之襄公二十八年、三十年,昭公九年、十年、十七年、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