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下為家 算盤未必總如意

說起來,周天下其實算得上樹大根深。

周的根,在農村。

這並不奇怪。周,原本就是農業民族。何況在邦國制度的框架下,諸侯的國,大夫的家,都是自主經營。大夫的財政收入當然來自采邑。諸侯的則不但來自全國,自己也會有一塊自留地,就像天子擁有天下之外,還有一個周王國。

周王國其實就是周天子的采邑。它既是政治實體,也是經濟實體;既是周天下的「中央政府」,也是周天王的「獨立王國」。後來周天子被架空和顛覆,就因為周王國每下愈況,綜合國力不但不如諸侯的封國,甚至不如大夫的采邑。

采邑是周的基層政權組織,地位相當於後來的縣,規模相當於現在的鄉。采邑中有村社,大一點的或者還有莊園、牧場和森林。城堡之外的郊野,則是八戶或十戶農民編組耕種的井田。管理采邑事物的,是大夫的家臣。

家臣都是士,職務則各有分工。職位高的叫宰,是大夫的大管家。孔子的學生子路和冉有,便做過魯國大夫季孫氏的宰。但這已經是春秋了。西周時期,家臣應該都是不能襲爵的家君之子。他們既然不能像嫡長子那樣接班做家君,也就只好去做家臣,幫助父兄「齊家」。

這是合理安排,也是如意算盤。

我們知道,在當時的條件下,周天下其實很大。不要說遠在天邊的周王,就連大國的諸侯和大邑的大夫,距離子民也很遠。真正在第一線接觸民眾的,就是家臣。

所以家臣至關重要,然而君主們卻大可放心。因為家臣是大夫的子弟,大夫又是諸侯的子弟,諸侯則是天子的叔伯、舅舅、兄弟、子侄、女婿、連襟、妹夫、丈人。這樣的江山,豈非鐵打銅鑄?這樣的政權,豈非穩如泰山?

至少,那根子也扎得夠深的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天算是什麼呢?是日子久了,血緣就淡薄,關係就遞減。這是自然規律。所以,用血緣和婚姻來維繫政治聯盟,可以奏效但不能持久。再大再和諧的族群也要分家,四世同堂就到了頂,接下來便是五世而斬。

何況周天下這個總公司原本就是虛的,實體是諸侯的國,後來還有大夫的家。實際上,從西周到東周,發展的趨勢就是強枝弱干。不但諸侯變得尾大不掉,就連大夫也後來居上,請問那還能維持嗎?

沒錯,凡事有利就有弊,算盤未必總如意。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事,是沒有的。但始料不及的,是問題會出在家臣。

家臣有什麼問題?

忠心耿耿。

奇怪!忠心耿耿不好嗎?好。但家臣不是忠於國君,更不是忠於天子,而是忠於大夫。因為大夫是家君,他們是家臣。所以他們公開宣佈「只知有家,不知有國」。

於是,愛家不愛國,便成了家臣的職業道德。公元前530年,魯國大夫季孫氏的一個家臣在宮廷鬥爭中站在國君一邊,結果成了過街的老鼠。鄉親們譏諷地說:我有一塊菜地,長的卻是草皮。身為家臣而心繫國君,太有才了你![2]

這可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是啊!原本希望家國一體,結果變成家國對立;原本用於維穩的手段,卻變成最不穩定的因素,豈非莫大諷刺?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家臣的理論。

我們知道,周公他們為了鞏固政權,曾經提出一個冠冕堂皇的說法,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按照這個理論,從諸侯、大夫到家臣,便都應該忠於周天子。然而家臣們的說法,卻是「封略之內,何非君土;食土之毛,何非君臣」。封略,就是大夫的采邑;君,則是家君,也就是大夫,沒諸侯什麼事,更沒天子什麼事。[3]

1872年陝西眉縣楊家村出土。內壁有銘文四行,大意為:某年八月初,王姜將原賜予師櫨的土地收回,轉賜給旟,旟便鑄此鼎紀念。

這簡直就是地地道道的「修正主義」。

毫無疑問,這裡面肯定有一個轉變的過程。起先,是王土變成了國土,然後又變成了君土(家君之土)。與此相對應,王臣也就會先變成侯臣(諸侯之臣),再變成家臣(家君之臣)。這時的周天子,可真是鞭長莫及了。

因此,家臣們心目中的君臣關係,便只存在於采邑之中。什麼鎮守邊疆,捍衛王室,不過一句空話。就連保家衛國也只能做到一半:他們只保家,不衛國。

周公,你想得到嗎?

[2]見《左傳·昭公十二年》。

[3]見《左傳·昭公七年》。

《易中天中華史:奠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