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闖他一回紅燈 老調子已經唱完

不裝的是夏啟。

按照也許是編造出來的老規矩,禹在生前也指定了接班人,這就是「益」。禹去世後,益也蕭規曹隨,躲到了箕山之陽。然而故事卻並沒重演。酋長們都不理睬他,反倒成群結隊地擁戴啟當老大。啟也不客氣,受之無愧了。

老調子已經唱完,這戲演不下去。

如此結果,很讓儒家沒面子,可惜卻是鐵的事實。更何況,如果不承認世襲制的合理性,則從周武王到漢武帝,其合法性豈不也都成了問題?

只好打圓場,說明「事出有因」。

司馬遷說,啟這個人,其實是很優秀的。不像堯的兒子丹朱、舜的兒子商均,扶不起來。再說了,益當二把手的日子短,才幹和功勞都還沒來得及表現。所以酋長們都擁護啟,都說我們的領袖不愧為締造者大禹的兒子啊![2]

好一個「吾君帝禹之子也」!扯來扯去,只有這句話說到了根本,說到了點子上。

是的。禹的兒子,這才是關鍵。

其實,前面講的那些,什麼「禹子啟賢」,什麼「佐禹日淺」,都不能自圓其說。啟優秀,難道益不優秀?不優秀怎麼能入禹的法眼?益當副手的時間短,難道啟的時間長?他可是一天都沒幹過。說到底,就因為世襲制勢在必行,此刻不過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因此,就算益的資歷深、功勞大,比啟還要德才兼備,恐怕也沒用,除非益的實力大大超過啟。

實力才是資本,世襲才是趨勢。

事實上,啟廢禪讓之前,各部落的酋長恐怕早就已經世襲。這時,如果聯盟的老大還得「讓」,誰都彆扭。相反,能把禪讓制給廢了,則皆大歡喜。那些早已變成「各路諸侯」的傢伙,當然樂觀其成。

事不宜遲,順水推舟,夏後啟毅然闖紅燈。

結果怎麼樣呢?他成了「元後」。其他那些,則叫「群後」。當然,他們原本就叫「後」,比如後夔、後稷、后羿等等。但,名稱沒改,性質變了。過去是部落酋長,現在是國家元首。這就像古代印度,部落首領叫「羅惹」,邦國君主也叫「羅惹」。正所謂「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

◎甲骨文「後」許慎《說文解字》釋:「像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

當然,這時的國家還不成熟,只是雛形,因此只能叫「部落國家」。這樣的政治實體也一定很多,它們被整體地稱為「諸夏」。諸,意思是「眾多」。諸多的部落國家都叫夏,並非成了夏的「王臣」,只意味著倣傚和承認。

諸夏,是「文化的認同」。

不認同的,則叫「諸狄」和「諸羌」。

也有不服的。

不服的部落叫「有扈」,地盤在今天的陝西戶縣,跟夏啟原本一家,都姓姒(讀如四)。他們的唱反調,是反對夏啟還是反對世襲,不清楚,也許兼而有之。反正,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必須用拳頭教訓。於是夏啟毫不猶豫地率兵討伐,並且下令說:奮勇當先的「賞於祖」,臨陣脫逃的「戮於社」。

文化密碼,就在這道命令裡。

夏啟所謂「祖」和「社」,指的都是牌位。祖是祖宗的牌位,叫「神主」;社是社神的牌位,叫「社主」。社神就是土地神,也就是「皇天后土」中的「后土」。古代行軍打仗,如果是元首「御駕親征」,就要用專車裝載這兩種牌位隨行,以便用神祇和祖宗的名義進行賞罰。夏啟的車上有祖,說明他們已經有了祖宗崇拜,甚至早就有了。早到什麼時候?堯舜。因為堯舜都沒有圖騰。沒有圖騰,崇拜什麼呢?也只能是祖宗。

祖宗崇拜跟世襲制度,是相輔相成互為表裡的。它甚至就是世襲制度的文化準備、思想準備和輿論準備。因為一旦確立了祖宗的地位,領導人的選舉和禪讓就不再可能。想想也知道,天底下哪有「選爸爸」和「換祖宗」的?

也許,我們的故事就該這樣講下去,如果不是有了商 。

[2]《史記·夏本紀》稱:「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治。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

《易中天中華史: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