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文明,詭異而絢爛。
詭異絢爛的殷商文明,青銅鑄就,甲骨繪成。
的確,正如羅馬最寶貴的遺產是基督教和羅馬法,殷商最偉大的發明是青銅器和甲骨文。尤其是甲骨文,它就是現代漢字的直系祖先。也許,我們現在已經無法知道它們的準確讀音,但能夠知道它們的意思,因為甲骨文不是拼音文字。而且,正因為不是拼音文字,當時那些說著不同方言的部落或部落國家,才有可能迅速地接受殷商文明,中華文明也才能延續三千多年不中斷。[3]
漢字,確實是一種神奇的符號。
神奇也不奇怪,因為它原本就是「通神」的。通神在古代是一件大事。溝通的對象有兩個,神祇和祖宗;方式則有兩種,占卜和祭祀。占卜用龜甲獸骨,這就有了「甲骨文」。祭祀用青銅禮器,這就有了「鐘鼎文」。後來還有刻在石頭上的,則叫「石鼓文」。但無論甲骨、鐘鼎、石鼓,都能通靈,既通神靈,又通心靈,是我們民族的「通靈寶玉」。
難怪古人說,漢字被發明出來時,天上要下小米,鬼要在晚上哭個沒完。
對不起了,鬼們!
事實上,人類作為萬物之靈,必定是「創造符號的動物」。只不過,我們民族創造的符號,天然地就有一種卓異的風格。它是實用的,卻又有藝術的品位和審美的意味。甲骨文樸拙勁挺,鐘鼎文雄健詭譎,石鼓文厚重恣肆。那裡面,有篳路藍縷的草莽之氣,開天闢地的英雄之情,以及初生牛犢的沒心沒肺。從商到周,都如此。
這是一種「童年氣質」。
同樣的氣質也體現於青銅器,這是商人的拿手好戲。夏雖然有黃銅也有青銅,但商掌握的冶煉技術顯然水平更高,這才把夏人請下了 T 型台。因此他們的貓步,肯定走得銅光閃閃,鏗鏘有力,極盡炫耀之能事。
炫耀什麼?
英武、富有、權威。
承擔了這個任務的是兵器和禮器。兵器是殺人的,禮器則是嚇人的。所以他們的青銅禮器上,滿是妖魔精怪、牛鬼蛇神、魑魅魍魎,比如有頭無身的食人怪獸「饕餮」,一頭兩身的怪蛇「肥遺」,一隻腳的「夔」和兩隻角的「虯」,全都面目猙獰形象恐怖,不是「殺人不眨眼睛」,就是「吃人不吐骨頭」。
這是一種「獰厲的美」。[4]
是的,獰厲。但同時,又天真。如果說,面對仰韶文化的彩陶,我們呼吸到的是潮乎乎的生命氣息;那麼,殷商青銅禮器給人的感覺,則是殺氣騰騰又嬉皮笑臉。其中有粗野,有蠻橫,有霸氣,有威嚴,也有頑皮和搞笑,甚至「某種真實的稚氣」,因為那畢竟是我們民族童年的作品。
只不過,這個兒童堪稱「頑劣」。
這沒有辦法。歷史從來就不會在脈脈溫情的牧歌中進展,反倒經常得踏著千萬具屍體前行。我們的殷商文明,也注定只能是「有虔秉鉞,如火烈烈」。[5]
他們後來葬身火海,同樣並不奇怪。
[3]中華文明能夠延續三千七百年不中斷,殷商的甲骨文和秦始皇的「書同文」,功莫大焉。事實上,現代漢語的語音,尤其是「普通話」,不要說跟商周,就是跟唐宋,也「不可同日而語」。但我們能夠欣賞唐詩宋詞,看懂《詩經》和《左傳》,甚至能夠解讀商周的卜辭和銘文,這就是漢字的功勞。
[4]請參看李澤厚《美的歷程》。
[5]見《詩經·商頌·長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