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享受大自然 二 論宏大

大自然本身永遠是一個療養院,即使不能治癒別的病患,至少能治癒人類的「自大狂」症。人類應被安置於「適當的尺寸」中,並須永遠被安置在用大自然做背景的地位上,這就是中國畫家在所畫的山水中總將人物畫得極渺小的理由。在中國的《雪後觀山》畫幅中,那個觀望山中雪景的人被畫成粗看竟尋不到的尺寸,必須要仔細尋找方能覓到。這個人蹲身在一棵大松樹下,在這十五英吋高的畫面中,他身體的高度不過一英吋而已,而且全身不過寥寥數筆。又有一幅宋畫,畫著四個高士游於山野之間,舉頭觀看頭頂上如傘蓋般的大樹。一個人能偶爾覺得自己是十分渺小的,於他很有益處……所以許多中國人都以為遊山玩水有一種化積效驗,能使人清心淨慮,掃除不少妄想。

人類往往易於忘卻他實在是何等的渺小無能。一個人看見一座百層大廈時,往往會自負。治療這種「自負症」的對症方法就是:將這所摩天大廈在想像中搬置到一座渺小的土丘上去,而習成一種分辨何者是偉大、何者不是偉大的更真見解。我們所以重海洋,是在它的廣浩無邊,重山嶺是在它的高大綿延。黃山有許多高峰都是成千尺的整塊花崗石從地面生成,連綿不絕長達半里多。這就是使中國畫家的心靈受到感動的地方。它的幽靜,它的不平伏的宏大和它那顯然的永在,都可說是使中國人愛好畫石的理由。一個人沒有到過黃山絕不會相信世上有這麼樣的大石,十七世紀有一個「黃山畫派」,即因愛好這種奇石而得名。

在另一方面,常和大自然的偉大為伍,當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漸漸也成為偉大。我們自有一種把天然景色當做活動影片看的法子,而得到不亞於看活動影片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天邊的烏雲當做劇台後面的佈景看,而得到不亞於看佈景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山野叢林當做私人花園看,而得到不亞於游私人花園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奔騰澎湃的巨浪聲音當做音樂聽,而得到不亞於聽音樂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山風當做冷氣設備,而得到不亞於冷氣設備的滿足。我們隨著天地之大而大,如中國一流的浪漫派才子劉伶所謂「大丈夫」的「以天地為廬」。

我生平所遇到的最好的景物是某晚在印度洋上所見。這景物的場面長有百里,高有三里。大自然表現了半小時的佳劇。有巨龍、雄獅等接連在天邊行過——獅子昂首而搖,獅毛四面飄拂;巨龍婉轉翻身,奮鱗舞爪——有穿著灰白色軍服的兵士,戴有金色肩章的軍官,排著隊來往不絕,倏而合隊,倏而退出。在這軍隊彼此追逐爭戰時,場面上的燈光忽而變換,白衣服的兵士忽而變為黃衣服,灰色衣服忽而變為紫衣服。至於背後的佈景,則一忽兒已變為耀眼的金黃色。再過一刻,這大自然的「舞美師」漸漸將燈光低暗下去,紫衣服的兵士吞沒了黃衣服的而漸漸變為深紫和灰色。在燈光完全熄滅之前的五分鐘,又顯現出一幅令人咋舌的慘怖黑暗景象。看這出生平所僅見的偉大的戲劇,我並沒有花費分文。

這星球上面還有幽靜的山,都是近乎治療式的幽靜。如幽靜的峰、幽靜的石、幽靜的樹,一切都是幽靜而偉大的。凡是環抱形的山都是一所療養院,人居其中即好似依偎在母親的懷裡。我雖不信基督教,但我確信偉大年久的樹木和山居,實具有精神上的治療功效,並不是治療一塊斷骨或一方受著傳染病的皮膚的場所,而是治療一切俗念和靈魂病患的場所。

《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