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吐魯番:酒與火之歌

開往吐魯番方向的列車終於在晚上8點進站,把我們從哈密瓜的世界中拯救了出來。我們在火車站買到站票。但是一上車,我們就直奔乘務員室。大多數火車的乘務室緊挨著餐車車廂。但這趟列車太長,乘務室跟餐車隔著三節車廂。等我們找到那裡,已經有一大群人推推搡搡地擠在一起,等我們看到一個空當,便奮力擠了過去,哇!乘務員賣給我們兩張軟臥。我們一路睡到大河沿鎮。在下車時,時間是早上四點半。鐵路不通過吐魯番,而是在其北邊60公里處才有直達烏魯木齊的火車。旅行者需從大河沿乘汽車去吐魯番。我們走出火車站,發現站前就停著大巴車。司機正鑽在一件羊皮大衣下呼呼大睡,車上的一位乘客告訴我們,汽車六點半才出發。他說的挺對。兩小時後,六點半,司機終於動彈了一下,幾分鐘後我們就出發了。這時仍是夜半時分。在新疆,六點半還沒有破曉,差不多等於北京的四點半左右。但是為了保證步調一致,中國政府規定,所有地區的時間都以北京時間為標準。北京與吐魯番之間相距2500公里,但兩地的時間一致。於是在北京人打太極、遛鳥時,我們正在星空下穿過黑黢黢的原野。

我們抵達吐魯番時,已經過了八點,太陽正冉冉升起。實際上,我們還沒真正進入吐魯番。汽車在吐魯番幾公里外停下,每個人都買上票,然後再繼續前進。這本來花不了多長時間,但問題是售票員堅持外國人得付雙倍的票錢,車上的其他幾個外國人堅決反對。幸虧,我和芬恩有教師證,避免了這場麻煩。然而,我們還得坐在那兒,看著這場持續了一個小時的東西方交戰。最終,售票員鈔票到手。幾分鐘後我們到了吐魯番汽車站。

吐魯番依舊保持了很多傳統的特色。人行道上,幾個白鬍子老人盤腿坐在禱告墊子上,讀著《古蘭經》中的段落,等待新來的人在他們乞食的碗中放點零錢,用以維持一天的生活。

馬路對面是個大巴扎(「巴扎」系維吾爾語,意為集市、農貿市場。——編者注),剛剛開市。驢子拉著成車的杏子和葡萄,更多的白鬍子老人打開貨攤的遮簾,露出各式各樣的刀子、茶壺和絲綢披肩。街道兩旁是灌溉溝渠,掩映在棗樹和葡萄籐的綠蔭下。我們終於有了置身於絲綢之路上的感覺。

我和芬恩穿過幾個街區,在充分感受了清晨的熱鬧氣氛後便招了輛出租,讓司機把我們送到吐魯番賓館。吐魯番只有兩個地方允許外國人入住。旅遊團和有錢的旅行者住在綠洲酒店,其他人則住在吐魯番賓館。我們選擇了後者,不過到了賓館後有點疑慮。賓館正在翻修,上廁所須離開我們住的樓,穿過庭院,轉入一條小巷,還須記住哪一扇幽暗的門後是一排蹲坑。

但是工作人員都很友好,回頭想想住宿的那幾天,我們確信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吐魯番賓館對面有一家約翰咖啡館。那天早上,我們小睡片刻後便去酒吧難得地享受了一番:一杯咖啡,一個煎蛋。咖啡不是最好的,煎蛋也不是最好的,但這一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絲綢之路上的感受。

綠蔭下的吐魯番街道

我們一直在期待這一天,期待這種特別的感受。我們在敦煌的飛天賓館就從其他遊人那裡聽說了約翰咖啡館。那麼,約翰是誰?約翰是一位漢族青年,住在中國西部邊疆城市——喀什。絲綢之路上的居民有著良好的經商頭腦,約翰就是個典型的例子。他顯然發現,迎合我們這些外國人的口味是一樁划得來的買賣。

幾年前,約翰從親戚朋友那裡借錢,在喀什的海員大酒店的庭院裡開了第一家咖啡館。我們到訪的前一年,他已在吐魯番開了第二家咖啡館,他計劃稍後在敦煌開第三家。他的目標是讓自己開辦的綠洲(咖啡館)貫穿絲綢之路。他選對了地點。敦煌、吐魯番和喀什是絲綢之路中最值得遊人參觀的三個地方,他的咖啡館正在吸引越來越多的外國人。

除了咖啡和煎蛋,咖啡館還提供西方人最喜歡的幾道菜,比如炸薯片,以及幾道基本的中國菜。這裡的菜單上還包括蘋果派和巧克力慕斯。但這並不是外國人蜂擁而至的原因。他的咖啡館開在露天的葡萄架下,這才是外國人所追求的氛圍。可惜的是,在絲綢之路上這種氛圍卻難得一見。

吐魯番怡人的氣氛並不僅限於約翰咖啡館。土坯仍舊是首選的建築材料,這是個值得漫步一遊的小城。早餐後,我們信步閒逛,雖然走的路比散步要長一點,但仍是一種散步。從約翰咖啡館出來,我們沿著一條土巷穿過老城區,經過了幾百戶典型的維吾爾住宅:土坯院牆,庭院掩映在葡萄架下。白天,大門通常是打開的,有一家人邀請我們進去喝了一杯茶——維吾爾風格的甜茶,加了冰糖、乾果和堅果。這一家人非常熱情,非要留我們吃午飯,但我們說還要去看幾個地方。我們要去看一座尖塔——額敏塔,因此我們的漫步也到此結束。額敏塔不僅是吐魯番最著名的景點,也是絲綢之路上中國境內最美的建築。

尖塔這個詞來源於阿拉伯語「manarah」,意思是「燈塔」,伊斯蘭教的尖塔形似燈塔。但是尖塔的作用不是警示,而是召喚。靠近塔頂有個陽台,負責報告禱告時刻的人在此召喚信徒前來祈禱。尖塔是清真寺的必要組成部分,而清真寺又是穆斯林社區的必要組成部分。

我們以前也見過類似的尖塔,但無一能比得上額敏塔。它是我們在新疆見過的最美觀別緻的伊斯蘭建築。此塔於1777年由當地郡王額敏和卓所建,並因此而得名。設計者是一位當地建築學家,在去麥加朝聖的旅途中,他曾在阿富汗見過類似的建築。與方座、多層的佛塔不同,額敏塔為圓座,自下而上漸細,呈錐形;表面用土坯磚砌出十幾種不同的圖案。可是,我們很想知道,為何它絕世而立?

管理員告訴我們,尖塔是一座紀念碑,代表著維吾爾族對清政府與北方遊牧民族作戰的大力支持。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座尖塔標誌著幾百年來漢族和維吾爾族的深厚友誼,這也是它屹立不倒的原因。

尖塔由曬乾的土坯磚建造,耗費了7000兩白銀。顯然,額敏和卓的友誼大大得到了補償。它好像一枚直插雲霄的導彈,圓形基座的直徑達10米,圓錐形的塔身高達37米,頂部有一組窗子,宣禮員在此召喚信徒禱告。不過如今只在星期五和聖日召喚信徒前來禱告,其餘的時間,尖塔和相鄰的清真寺對我們這樣的遊客開放,但是通往塔頂的樓梯口卻被牢牢鎖住。

額敏塔

參觀了尖塔和清真寺後,我們品嚐了入口處的葡萄架上垂下來的葡萄,並從商販那裡買了一些葡萄乾。然後,我們原路返回吐魯番賓館。在約翰咖啡館,我們早早地吃過午飯,然後享受了一個難得的長長的午覺,作為清晨小憩的補充。之後,約翰咖啡館再次提供了完美的晚餐環境。天色將暗時,我們品著飯後甜點——巧克力慕斯,喝了幾杯尊尼獲加(尊尼獲加,即Johnny walker,一種蘇格蘭威士忌品牌,俗譯「約翰走路」。——譯者注),以此來洗去早先行走的一路風塵以及巧克力慕斯的甜膩。我們終於過上了想像中的絲綢之路上的生活。

第二天上午,我們決定再來一次野外探險。在賓館外邊,好幾輛私人麵包車等著載客去景點遊覽。5個人包一整天的價格是150元人民幣,還不到30美元。我們找到一輛已經有3位乘客的麵包車,佔了最後兩個位子。這麼划算的交易,我們可不想錯過。

遊覽從吐魯番東部的景點開始,坐在司機身邊的導遊說,趁早晨空氣涼爽,太陽不毒的時候遊覽東部最好。第一個景點是本地區最著名的一個旅遊勝地——火焰山。赤紅色的山坡從城北開始,向東綿延100公里,一直到哈密。放眼望去,獨木不見,寸草不生。夏季的白天,山體表面溫度超過80℃,足以烤熟一隻雞蛋,甚至一個和尚。提到和尚,不得不再說一個關於玄奘法師西去印度經過火焰山的故事。

火焰山

返回唐朝後,玄奘曾寫了一本書,記錄自己一路上的所見所聞。900年後,吳承恩根據玄奘的記述演繹出了一部中國最深入人心的神話小說《西遊記》。書中隨行玄奘取經的還有四個徒弟,其中最突出一個的就是猴王孫悟空。

根據這部玄奘西遊記,師徒一行來到絲綢之路這一帶時,被一眼望不到邊的火焰山阻擋住了去路。怎麼辦?玄奘向觀音菩薩禱告,而猴王自有他的主意。他飛去借鐵扇公主的寶扇。但鐵扇公主不是很願意幫忙,兩個人便開始鬥智鬥法,孫悟空差一點兒就輸了。但最終他帶回寶扇,撲滅了火焰,師徒四人繼續上路。

我們就輕鬆多了。從吐魯番向東行駛40多公里後,我們轉彎沿一條柏油路穿過了火焰山。風雨剝蝕的地貌及其荒蕪悲涼構成了火焰山神奇壯觀的景象。我們駛進一個峽谷,見一條清澈的小河蜿蜒流淌,這更增添了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切的不真實感。河水來自北方50公里外的天山,不知道它是如何流到這裡,居然沒有被蒸發或消失在沙漠中?

我們沿著長滿青草的河岸又行進了10公里,突然,路邊憑空冒出來一個景點。這是一組描繪玄奘、悟空和其他幾人通過火焰山情景的泥塑。和其他路邊景點一樣,這組雕塑也沒有什麼藝術價值,只是新奇好玩而已。

其實,雕塑也不是憑空出現,從這裡再往前行一公里後,就到了路的盡頭。這個地方的名字,一百年前不懼危險經過絲綢之路的外國鬼子,沒有哪個不掛在嘴邊。它就是柏孜克裡克千佛洞。關於它的故事可不少。

「柏孜克裡克」在維吾爾語中的意思就是我們所說的「藝術館」。實際上,它是一個佛教藝術寶庫。在1905年以前,它一直被人們所遺忘。使它的寶藏重見天日的是德國考古學家馮·勒柯克。他第一次找到這裡時,對自己所見到的東西並未特別在意。很多洞窟被當地牧人用來遮風避雨,因此大多數精美的壁畫因煙熏火燎而受損,無法修復。但是勒柯克到處刺探,在這群洞窟的最北端獲得了重大發現。峽谷盡頭的這些洞窟被不斷從山上滑落的沙子所掩埋。勒柯克選擇其中一個洞口,開始清除沙子。沙子挖走後,他發現了幾十幅保存完好的、與實物一般大小的壁畫。這些壁畫色彩鮮艷,栩栩如生。畫中除了常見的佛教人物,還有印度以及波斯王子,甚至還有一個紅髮藍眼的洋鬼子。

勒柯克決定把這些壁畫帶走。他的做法如下:首先,他用一張由毛氈包邊的木板蓋住壁畫,然後用一把鋒利的刀子沿著木板切割,直到穿透一層層的黏土、駝糞、乾草和灰泥組成的畫基;接著,他用一把特製的鋸子使壁畫最裡邊的一層與牆體分離;最後,他把支撐壁畫的木板慢慢放平,使之與地面平行,再把原屬於洞窟牆壁的壁畫包裝好,送回柏林。他搜集了絲綢之路被掠奪寶藏中最精美的一批珍品。可惜,這些收藏在二戰中被盟軍的炮火毀壞,殘存的一部分現在收藏在柏林的印度藝術博物館中。

洞窟中保存下來的壁畫就更少了。勒柯克「工作」過的整個北部洞窟部分現在禁止入內。只有南半部分僅餘的少量壁畫提示著這裡曾經的輝煌。當我們沿著長長的階梯走進遺址所在的峽谷時,我不禁回想起馮·勒柯克對此番經歷的記敘,尤其是在一個月夜,「萬籟俱寂,突然傳來可怖的嚎叫,似有千百鬼怪出動」。勒柯克和他的助手從床上一躍而起,抓起步槍,跑出門外,驚恐地發現整個馬蹄形的山谷中,群狼對月長嘯。他手下的人一再向他保證狼群不會傷人,但他還是開了槍,並在日記中記錄他此前遇見過一位12歲的可愛女孩被迫跟一個60歲的老頭訂了婚。隨著婚禮的臨近,她逃走了,打算穿過沙漠去往另一個綠洲。途中,她在一個泉邊歇腳,睡著了,被狼群發現。等她父母找到她時,只看見血跡斑斑的衣服碎片和一雙靴子。

很不幸,洋鬼子藝術收藏家的掠奪使得柏孜克裡克洞窟文物殘存不多,現在只留下這個古老遺址本身這一神奇壯觀景象。洞窟鑿刻在砂石巖峽谷的西牆上,峽谷入口處只有一小塊地方勉強能讓維吾爾族牧人容身。北面曠野之外,遠遠聳立著白雪皚皚的天山山峰,那是流經這片恐怖地帶的河水的發源地。河水從此流過並非大自然的巧合;1500年前的僧人們開鑿了這片洞窟,使之成為藝術寶藏也並非偶然。發源於遠處天山的河水經地下運河被引到這裡,穿過峽谷,流入南面的沙漠。當地居民不辭辛勞這樣做的原因是,1500年前的沙漠中並非只有沙漠。峽谷與沙漠交界處向南幾公里外,就是高昌故城,它是開鑿山洞的僧人們的家鄉。

看完了殘存的洞窟藝術,我們沿著河流駛出峽谷,進入沙漠,去往故城遺址,其所轄區域曾經東西長達500公里。高昌是公元前1世紀大漢王朝為了抵禦匈奴以此來奪取對絲綢之路遠端的控制而建立的一個邊塞小鎮。此地距離長安太遠,沒有中國人能在此久待。幾個世紀中,高昌逐漸成為一個獨立王國的都城,歷任統治者既有中國血統,也有中亞血統。和東南邊的哈密及敦煌一樣,高昌位於絲綢之路要道的交匯處:一條道從帕米爾高原穿過,經喀什通往西南,另一條穿越俄羅斯西伯利亞大草原通往西北。高昌因貿易而致富,且常常與中國有利益衝突。

柏孜克裡克千佛洞附近風光

有一次,高昌的獨立政策惹怒了中國皇帝,便派遣大軍前來攻打高昌城。高昌王見中國大軍兵臨城下,心臟病發作,驚恐而死。諷刺的是,就是這個高昌王在玄奘西去印度的路上曾對他熱情招待。玄奘早就名聲遠揚,高昌王聽過玄奘講法,他不想讓這麼一位傑出的高僧離開本城。7世紀玄奘來到此地時正值其最繁盛的時期。但是,玄奘不打算半途而廢,他婉拒了高昌王的美意。但高昌王同樣意志堅定,當玄奘絕食時,他仍然心平氣和,禮遇有加。

我們走進高昌故城的城門,去看玄奘待過的地方。高昌遺址與敦煌佛教藝術齊名,都是整個絲綢之路旅行中最精華的部分。沒有哪一處遺址可如此近距離地體驗,規模如此之宏大,給人印象如此之深。這座一千多年前建立、13世紀毀於蒙古人之手的絲綢之路城市,其外觀及佈局讓20世紀的遊客如此深有感觸,其他任何地方無可比肩。

1905年馮·勒柯克在此挖掘時,發現了一個有一百多位僧人遺體的地宮。這些僧人都是死於蒙古征服者的殘暴之手。但是,勒柯克發現的不止這些佛教藝術和僧人遺體,他還發掘出了一座內有拜占庭風格壁畫的基督教堂。而在一座摩尼教堂內,他發現了一幅與真人一般大小的摩尼教派創始人——摩尼的肖像畫。與此同時,他還發現了摩尼手稿,並首次向世界披露了這個獨特的、已經消失的教派的歷史及其教義。

高昌故城遺址

高昌是個國際化都市,有關巴格達和羅馬的最新消息以及來自長安宮廷的最新傳言在這裡互相交換。穿行在故城遺址中真是一次令人難忘的經歷。遺址位於古城牆內,方圓五公里多。由於面積太大,許多遊客選擇坐驢車觀光。多虧有這些車轍,我們很容易找到了各個景點,不過這一堆廢墟看起來與下一堆廢墟並沒多大區別。

但有一處遺跡截然不同,那就是位於古城西南角的一座佛殿。大殿保存完好。內部有一個巨大的中心柱,信徒通常繞著這個柱子轉圈誦經。在佛教發展初期,佛塔是唯一的建築形式,即在佛祖及其顯赫弟子的舍利上面建起土塚,後期改為磚塔。朝拜者通常圍著佛塔繞圈,來祭拜這些舍利,因此又增加了磚砌的走道和屋頂,這樣朝拜者便可風雨無阻地來此祭拜。後來,佛塔本身演化成一根巨大的中心柱,基座的佛龕裡供奉著佛祖的雕像。最終,佛教傳入中國後不久,柱子被祭壇所取代,上面供奉著越建越大的佛像。同時,走道幾乎完全取消。敦煌洞窟裡面的佛殿就暗示了這種演變過程,但是在高昌,中心柱和走道的作用要明顯得多。我和芬恩在故城西南角的佛殿中繞著柱子走時,不禁感覺我們是在沿著玄奘的足跡行走。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對遺址失去了興趣。沙子太深,走起來很費勁。終於,導遊把我們喚回麵包車上,該往前走了。但沒過幾分鐘,麵包車又停了下來。這裡沒有遺址,只有墳墓,阿斯塔那古墓群。「阿斯塔那」在維吾爾語中的意思是「首都」,這些墳墓裡埋葬的都是5世紀到10世紀期間高昌都城中的精英人物。古墓群所在的位置一帶相當於中國的「死亡之谷」或「死亡之海」。這裡降雨稀少,只比月球上多一點。極度乾旱的氣候條件有助於埋葬的屍體保存完好,甚至有些屍體在被發現時,其瞳孔還依稀可見。考古學家不僅發現了屍體,還發現了各種各樣的文物——衣服及做好的食物(包括餃子和麵餅)。這為我們瞭解1500年前絲綢之路沿線居民的物質生活狀況提供了相當詳細、完整的記錄。

高昌故城之殘垣斷壁

這裡共發掘出五百多座古墓,其中有3座對公眾開放。當然,地面上沒有什麼可看的。我們必須沿著窄窄的階梯走到約6米深的地下,四處漆黑一片。管理員似乎沒興趣開燈,除非來了旅遊團,而且是聰明一點、能付出一筆可觀小費的旅遊團。這裡畢竟是絲綢之路。在三號墓的入口上方,一塊牌子記錄著當地一家旅遊公司慷慨捐贈了5000元人民幣,大約有1000美元,這或許能保證這家公司終生免費使用照明設備。幸好,我們和芬恩沒忘帶手電筒。

墓中出土的大多數文物都被運到了位於烏魯木齊的省博物館,這裡只剩下幾具保存完好的屍體和幾幅壁畫。其中一幅壁畫尤其值得一提。畫中一男一女,分別用一隻手臂摟住對方,另一隻手中各自拿著指南針和木匠用的直角尺。他們的下半身也互相纏繞在一起,不過不是人形,而是兩條蛇身——或者是龍身。自然,這幅畫背後也有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混沌初開,分裂為陰和陽,陰陽再分,不久就出現了第一個生靈。他的名字叫盤古。盤古竟然是世界上第一個工作狂。他一踏出宇宙的子宮,便撿起一把錘頭和一把鑿子,揮舞了18000年,開天闢地,創造出了我們所居住的世界。然後,他便倒地而死。

但是盤古死前生出了一對雙胞胎,半人半龍。他給男孩取名伏羲,給女孩取名女媧;儘管他們是兄妹,卻結為夫妻,生育了龍的民族,我們稱之為「中國人」。這就是他們倆的畫像為何有時出現在中國人墓葬的牆壁上,甚至遠到絲綢之路。

看過了該看的,我們回到地面,趕回吐魯番。在約翰咖啡館吃過午餐後,一日游繼續。這一次,我們往城西行駛30公里去看另一個遺址——交河故城。我們到那裡的時候,每天降臨吐魯番的下午風剛剛刮起。

「交河」意即「河流相交之地」。但是這裡只有一條河,那就是牙爾乃孜河。牙爾乃孜河在遺址北邊分流,兩公里後,它的兩條支流在遺址下方交匯。遺址位於一個樹葉形的風蝕黃土崗的頂部,黃土崗的兩邊是高約30米的峭壁,一般人要想登上頂部只能走一條從河流交匯處起始的陡峭的小路。我和芬恩出發後不久就不得不停下來,拿一條大手帕蒙在臉上,以免黃土崗上撲面而來的飛旋呼嘯的沙土被我們吸入口中。

因其天然禦敵及接近水源的地形,黃土崗為吐魯番地區的早期居民提供了絕佳的庇護地。2000年前當漢人初來此地時,交河已經是一個小王國的都城,其財富可敵高昌,而交河也因處於高昌的陰影下而歷經興衰。和高昌一樣,交河也於13世紀被蒙古摧毀,從此這裡便只有漫天呼嘯的狂風。

交河故城遺址

由於地理位置受限,交河未能像高昌一樣發展壯大,人口從未超過五六千,只有高昌的1/10左右,但它卻是絲綢之路上那一地區最繁榮的城市之一,其遺址保存程度也好於它的東部鄰居——高昌故城。

沿著小路登上頂部後,我們穿過以前的城門,頂著風沙走上了大道。古時候,這條大道曾是城市的主要交易市場,道路兩邊佈滿商舖和貨攤。大道寬10米,長350米,一直延伸到市中心。道路的終點並非官府所在地,而是城市中最大的佛寺。

我們在遺址中漫步時,驚訝於遍佈各處的廟宇和佛塔。交河城只有1700米長,不到300米寬,但我們數了數,共有六七座廟,而佛塔的數量則是其兩倍之多。顯然,到了後期,交河的主要功能應該是宗教避難所。地面上仍散落著唐朝時期修建的廟宇瓦片,它們成為絲綢之路上最古老而又最廉價的紀念品。

參觀完風沙肆虐的交河遺址,我們問麵包車司機是否還有時間帶我們去沙丘中進行治療。對,就是去沙療。一路跋涉下來,我們渾身好幾個地方酸痛不已,急需得到中國唯一的一家沙漠療養院的關注。夏季,當中國其他人都在找地方避暑時,吐魯番滾燙的沙子卻吸引了一些人前來接受獨特的熱療。古時候,吐魯番被稱為「火洲」,這個名字跟城市非常貼切。吐魯番位於亞洲最低的盆地中,只比地獄高那麼一點兒。每年夏天,位於城市西北部16公里外的沙丘中的吐魯番沙療所便對外開放。在那裡,患風濕病或其他疾病的人們花少量的錢就可以經過檢查並診斷病情後,將身體埋在沙中炙烤,看起來像夏威夷宴會上的一隻隻烤豬。然而,吐魯番的沙療對風濕病的治癒率高達90%。這並非完全是炎熱帶來的效果,而是沙丘中的灰色沙粒富含有助於打通人體經絡的磁礦。

交河故城之殘垣斷壁

在沙療的整個過程中,你被裹得嚴嚴實實,待在彩色帳篷中或沙灘太陽傘下面,避免陽光暴曬。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患上皮膚癌。我們看了一些有關沙療的照片。這個過程看起來像是一場糟糕的衝浪運動比賽,而你就像是在等待永遠都不會打上岸來的海浪。當然,那浪頭更不會打向我們了。司機說,沙療所只在6月中旬到8月初這段時間開放,而我們到時已經是9月中旬了——又是一個絲綢之路上錯失良機的傷心故事。

如果你來吐魯番尋求熱療時機不對,還可以有另一個選擇,去艾丁湖,從吐魯番往南40公里便到。

艾丁湖位於吐魯番盆地的中央,湖面海拔低於海平面150多米,是全世界大陸上的第二窪地,僅次於以色列的死海。艾丁湖其實算不上是個湖——雖然依靠從牙爾乃孜河流入的河水,有時它的面積可達150平方公里。一百萬年以前,艾丁湖是地球上最大的淡水湖之一,要比現在大1000倍。後來印度板塊向北漂移,撞上亞洲板塊,擠壓形成了青藏高原,這不僅封死了艾丁湖的入海口,還中斷了由印度洋季風帶來中亞的潮濕氣流。從那以後,由於湖水不斷被蒸發,礦物鹽含量隨之持續增高,艾丁湖越來越小。冬季,艾丁湖結冰時,工人們擁上湖面,鑿取冰塊。然後,他們把冰塊運往附近的工廠,提煉芒硝,將其用於生產清潔劑和藥品。除了蒼蠅之外,工人們是湖上唯一的生命跡象。據說艾丁湖景色異常美麗,維吾爾族人把它稱為「月光湖」。

不管怎樣,司機說今天我們沒時間遊覽艾丁湖,除非明天再安排一次遊覽。但我們明天已經計劃好出發去烏魯木齊了。於是,我們只能掉頭返回吐魯番。半路上,我們又一次停下來。夏季的吐魯番是地球上最熱的地方之一,而一年365天當中,它都是中國最熱的地方。一般情況下,這裡一年中有40多天氣溫超過40℃。在這樣一個地方,顯然水是生存的關鍵。但是水又是從哪裡來的呢?水發源於遠處的天山,經地下流入此地,但是水並非以井水或河水的方式出現。它來自一個地下運河系統,從天山一路挖到此地,每隔10米或20米就有一個出口。這就是3000年前由波斯人發明並命名的「坎兒井」。此技術無疑是由波斯商人沿絲綢之路向東傳播開來。

吐魯番地區的地下運河已經存在了兩千多年,到20世紀末,令吐魯番引以為豪的坎兒井長達5000公里。下車後,我們沿一段階梯向下走,去參觀一條坎兒井。這真是一項了不起的工程。夏季的地表溫度可能達到80℃,足以煎熟雞蛋,而在地面幾步之下,村婦正從火洲潺潺的溪流中汲水,且坎兒井周圍空氣涼爽。我們在此徘徊良久,直到導遊催促一日游該結束了。

除了被稱為中國最熱的地方,吐魯番還是中國最「潮濕」(「wet」這個詞在英語中既有潮濕的意思,還有「飲酒、允許制售酒精」的意思。——譯者注)的地方之一。這裡所謂的濕潤並非指降雨多,而是指葡萄酒多。善良的吐魯番人民從波斯人那裡獲得了種植葡萄和釀造葡萄酒的知識,並早在7世紀就把葡萄酒作為貢品傳播到中原。

每年秋天,他們把最甜的葡萄用取自天山之上的積雪冰鎮著裝在鍍鉛的箱子裡運到2500公里之外的歷代都城。當葡萄運到目的地時,它們仍和剛採摘下來時一樣新鮮,皇帝和大臣們欣然笑納。但是,葡萄酒受到的禮遇更隆重。它被視為稀有之物,皇帝只把它賜給寵臣。唐代詩人李白便有幸成為其中之一,他被中國人譽為酒仙。

在一次皇家宴會上,剛剛從吐魯番進貢來的、盛在雙耳細頸罐中的美酒使得李白靈感大發,寫下了《對酒》這首不朽的詩篇。

對 酒

葡萄酒,金笸籮,吳姬十五細馬馱。

青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

玳瑁筵中杯裡醉,芙蓉帳裡奈君何!

一日游到此結束,我們返回了賓館。在這個沙漠明珠般的綠洲裡,只要有時間遊覽的地方,我們都一一看過了:古代遺址、被洗劫的洞窟、世界窪地、尖塔以及地下運河。除此之外,我們還欣賞到一項樂趣,它就在我們入住的吐魯番賓館的窗外。賓館中央庭院的葡萄架下,每晚都舉辦維吾爾族歌舞表演。遊客可以付錢坐在椅子上觀看,或免費站在葡萄架外觀賞。而我和芬恩,只需打開窗戶即可。

聆聽著悅耳的音樂,我們不禁想到了絲綢之路的另一條支線(南線)。我們本可以輕鬆地待在伊朗的。但是,音樂居然能和更實在的商品一樣在絲綢之路上流通,真令人感歎不已。談到中國音樂,不可能不提及中國人稱之為「西域」的那個地方的民族音樂。

中國人發明了琴,但是其他樂器大部分是從中東傳入的,包括中國古典樂器,如揚琴、二胡及琵琶。許多富有特色的音樂風格也經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甚至兩千多年來一直用於祭奠孔子誕辰的樂舞都可以追溯到大夏國,也就是雙峰駝的故鄉。於是,我們聽著李白當年在長安聽過的同樣的音樂,喝著他作為朝廷寵臣飲過的同樣的葡萄酒,結束了吐魯番之行。看看手中拿著的第二天一早去烏魯木齊的汽車票,我們意識到「是時候關上窗戶了,下一個綠洲正在等待著我們」。

《絲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