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買到的由吐魯番開往烏魯木齊的車票,按計劃應該8:30出發。然而,吐魯番的汽車運行圖,與其說是時刻表,不如說是一張心願單。我們的車在停車場裡停著不動,比原計劃晚出發一個多小時。不過,至少我們還有座位。整輛車被塞得滿滿噹噹的。吐魯番是新疆最具「維吾爾」特色的城市之一,車上坐滿了頭戴白帽、蓄著白鬍子的維吾爾族老漢和圍著綠圍巾、穿著褐色襪子的維吾爾族婦女,他們似乎把一輩子積攢的財物都帶上了車。花了很長很長時間總算把所有人和所有的東西都塞進車裡。
最終,我們的司機把車開出了車站,和他同時上車的還有另兩位要返回烏魯木齊的司機。我們終於把吐魯番拋在了身後。在戈壁灘上行駛了一個半小時,然後車子就進入了天山南部支脈中的一道峽谷。峽谷中的道路相當危險,隨處可見那種死裡逃生以及險些迎面相撞的場景。這三位司機全是漢人,他們為了逞能,輪番表演電影《虎膽龍威》中的飛車特技。車上其他乘客開始擔心,大聲向司機們叫嚷著,讓他們不要拿大家的生命冒險。可是,他們的叫嚷聲並沒奏效。就這樣,在經歷了一個小時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危險旅程後,我們終於駛出了峽谷,停下來用午餐。由於對司機的愚蠢行為十分惱火,車上的維吾爾族乘客拒絕下車。趁他們火冒三丈的時候,我和芬恩下車來到路邊,從這裡放眼向北瞭望,草原遠處天山山脈的主峰清晰可見。面對如此美景,我們情不自禁地拍了幾張照片。
正在這時,一輛路虎在路對面停了下來。三位外國人從車裡出來,開始順著巖壁向上攀爬。我們走過去,互相做了自我介紹。原來他們是來自美國的地質學家,此行的目的是對亞洲以及該地區的冰河範圍和年代進行研究。更出乎意料的是,其中的一位竟然和芬恩的一個朋友是同一間辦公室的同事,而芬恩的那位朋友曾經寫過一部小說,小說的內容竟然是關於「有人為了聽聽汽車墜毀的聲音而駕車墜崖」。我和芬恩都在嘀咕,這是不是預示著什麼。如果真的預示著什麼的話,我們絕對不應該再回到我們那輛車上去了。
但是我們還是回到了車上。我們可不想再等下一趟客車,如果當天還有下一趟車的話。至少前面的路還算得上一條直路,幾位司機也平靜下來。我們最終乘坐著神秘客車從吐魯番進入烏魯木齊。之所以稱之為「神秘客車」,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它什麼時候開車,也無從得知它何時能夠到達目的地。從車站出來,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帶我們到市中心,結果他帶我們來到的是紅山公園附近古老的紅山賓館。紅山的意思是「紅色的山」,而山也確實名副其實。賓館房間設施一般,但是價格還算公道,每晚70元人民幣,而且還提供熱水。幸運的是,我們只住一晚。辦理入住手續時,我們碰上一位向我們兜售每天發往天池的大巴車票的年輕小伙子。剛到幾分鐘,我們就把離開的事宜安排好了。為了確保從天池回來以後不會在烏魯木齊有任何不必要的耽擱,我們還在賓館附近的航空公司售票處訂好了兩張飛往伊寧的機票。伊寧曾位於中俄邊境,或者曾經位於中蘇邊境。現在,邊境的另一側稱作「哈薩克斯坦」。
訂好機票後,我們沿馬路穿過一個街區前往友誼商店買酒,把能扛得動的都買回來儲備著。在眾多牌子中我們發現有兩款名為「絲路明珠」和「樓蘭紅」的酒都是14塊錢一瓶。結果證明,「樓蘭紅」是十足的解百納口味,而「絲路明珠」也毫不遜色。新疆人用葡萄釀酒已經有兩千年的歷史了,但是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明白,其實他們用不著在酒中加糖。
次日一早太陽剛剛升起,我們就出發離開烏魯木齊,一路向北。烏魯木齊作為首府,也是自治區最大的工業城市,我們用了半個小時才出城來到寬闊的大路上。在這裡,我們看見成群的駱駝正在用力地咀嚼著夏天過後殘餘的青草,還有很多正對著昨夜路上被撞死動物大快朵頤的烏鴉。
離開烏魯木齊一個半小時後,我們的車子拐上一條支路,向東駛入山區。之前在哈密綠洲旅行時,我們都是從汽車或火車車窗裡看到天山山脈的輪廓時不時地出現在地平線上;而現在,天山就在我們面前,越來越近。沒過多久,我們的車已經開始蜿蜒駛入山谷,在山坡上盤桓而上。
兩個半小時後,我們的車駛入了天池停車場。下車後,在紅山賓館賣給我們車票的那個年輕人帶我們爬上一座綠草茵茵的小山丘,來到他家的一處住所。我們來到的是哈薩克之鄉,接下來的兩個晚上,氈房就是我們住的地方了。
雖然與常見的住房有相當大的不同,但氈房就是個住的地方。氈房是用毛氈搭在格子框架上建成的圓頂帳篷。嚮導為我們掀起門簾,進入房內,我們把行李和酒放在地毯上。雖說此處距烏魯木齊只有不到3個小時的車程,但這裡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與天穹親密接觸的世界。
天池就在我們的氈房外面。它就像一塊鑲嵌山巔的藍寶石,三面被5000米高的天山山峰圍繞著。從我們住的毛氈房門口望去,只見落日將白雪皚皚的峰頂染成了金色,湖水則映成一片粉紅。
我們並不是來此欣賞美景的第一人。3000年前,周穆王從都城出發,沿絲綢之路千里迢迢西行前往瑤池與西天王母娘娘會面。一些歷史學家認為兩人會面的地點正是我們氈房下面的天池湖邊。
西王母娘娘的真實身份至今仍然是個解不開的謎。有的學者認為她可能是古代大食國的女王,古大食國位於今天的沙特阿拉伯;還有人說她是某個王國的統治者,統治著現今阿富汗和烏茲別克斯坦的部分地域。不管哪種說法,重要的是,對於古代中國人而言,西王母被視為「月亮女神」的俗世代表,對應於「太陽神」或「東王公」。
正如太陽從東方升起一樣,月亮每個月都以新月的形式出現在西方的天空。作為月亮女神,西王母還象徵著人們對長生不老的崇拜。她所賜的長生不老藥,說不定正是吸引周穆王不遠萬里、西行所求的東西。如果為了得到一頭駱駝你能走上兩公里的話,那麼為了求取保你延年益壽的不老藥,你能走多遠呢?周穆王一共行走了15000多公里,我猜那藥也沒有管上什麼用,因為他最後被葬在西安以南的某個地方。
天山腳下的氈房
此時,從我們的氈房門口望去,落日漸漸隱去,繁星似雪花般在天空聚集。鑽進毛毯下面的時候到了,因為我們的毛毯是好幾層堆在一起的。剛進氈房不久,主人進來往氈房中央的鐵爐子裡加了幾塊煤。但我們兩人太懶了,沒有讓爐火繼續燒下去。另外,我們有從烏魯木齊友誼商店帶來的熱量——酒精。正在我們往杯子裡續第二杯酒的時候,聽到隔壁氈房裡有人唱起了哈薩克民歌。
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我們的主人就是哈薩克人,每年夏天他們都會把自己的羊群趕到天池附近來放牧。自從政府把通往天池的路修好之後,哈薩克人就在這裡支起了氈房,專門招待像我們一樣的遊客。不過,現在是9月中旬,再過兩周他們就會拆掉氈房,回到山腳下的草場,在那裡的土房子裡過冬了。
在新疆,哈薩克族是僅次於維吾爾族和漢族的第三大族群,人口有一百多萬。他們大多散居在天山北麓的草原地帶,從哈密以北的巴裡坤湖一路向西至伊犁河谷和蘇聯邊境。
哈薩克族與其他遊牧民族一樣,他們與畜群一起生活並以此為生。據歷史學家證實,哈薩克人騎馬牧羊的歷史至少有2000年。我們帶了足夠的酒在身邊,所以不妨聽我們講述哈薩克人的祖先迎娶漢族公主為妻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元老院統治羅馬的時期。實際上,當埃及艷後克裡奧帕特拉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大漢王朝已經派出史上著名的絲綢之路旅行家張騫來到亞洲的這個地區與烏孫國即哈薩克人的祖先締結聯盟。
由於與匈奴之間戰事不斷,而匈奴人又一直威脅著漢朝在河西走廊的利益,所以漢人急於在西部建立第二條戰線。而烏孫國是當時中亞地區人口最多的遊牧部落,張騫很清楚,烏孫國對匈奴奪走了他們最好的牧場一直耿耿於懷。為了鞏固與烏孫國的關係,漢朝皇帝將自己16歲的妹妹嫁給年邁的烏孫國國王,而烏孫國國王則以上千匹良駒作為回報。因此,細君公主成為聯結哈薩克人祖先與漢人祖先的第一人。
細君公主其實並不怎麼喜歡自己的新家。她在自己的氈房裡閒坐時創作了下面這首著名的《黃鵠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牆,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和親之後不久,老國王去世,細君公主再嫁新王,不久之後她也離世而去。
這就是哈薩克人與漢人友誼的開端,我覺得此時此刻我們最好再來上一杯酒。在以後的幾個世紀裡,烏孫聯盟又聯合了其他遊牧部落,其中包括突厥人、維吾爾人和蒙古人,到15世紀的時候,他們最後形成自己獨立的部落,擺脫了烏茲別克汗國蒙古首領的統治。在他們擺脫蒙古領主獲得自由後,很快就在天山北部支脈即現在的烏茲別克斯坦一帶的東部地區定居下來。我很高興地向大家報告:他們如今仍生活在那裡。
喝完臨睡前的最後一杯酒,我起身把氈房的門簾放下來,此時的月亮正爬上附近的山峰。我們倒不是不想讓月光照進氈房裡,而是對女巫心存忌憚。按照哈薩克人的說法,女巫住在月亮上,以人心為食。她總是弓著背,拎著一袋沙子。沒人知道她何時養成了嗜食人心的惡癖,但月神得知以後,十分生氣。她不想喪失在人間享有的盛譽,因此給了這個又老又醜的巫婆一袋沙子,並讓她把袋中的沙粒挨個數一遍,否則再也不能到人間去。於是,她開始數沙粒。但是每當快數完時,月神就派一群燕子俯衝下來打散沙子,女巫只能重新數起。我盯著月亮看了很久,確認她還在那裡,然後才放下氈房的門簾,在高高的天山之上,在俯瞰天池的小山包上進入了夢鄉。
5年前,政府修了一條通往天池的公路,這裡才變成了旅遊目的地。雖然每天都有幾百位參加一日游的遊客來到這裡,但這裡仍然是哈薩克人定居的家園。他們把這裡作為夏季牧場已經有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之久。天池周圍的牧民為了增加收入,向少數日落後仍然逗留不去的遊客出租氈房,每晚只有10元人民幣。此外,他們還向遊客提供騎馬旅遊項目,每天收費50元。騎馬這項目聽上去很不錯,芬恩和我想像著馬背上的美好生活進入了夢鄉,此時只有風兒溫柔地吹拂著我們的頭髮。
吃過早飯,主人為我們兩人備好了兩匹小馬,也為嚮導備了一匹,於是我們三人沿著湖邊的小路下山。走了大約一公里,很不湊巧,烏魯木齊市的市長也是今天來游天池,公路被封鎖了。但我們是騎馬來的,不受影響。三匹馬很快爬過了一個山脊,我們已經超過市長和他的隨從們來到一大片長滿冷杉和牧草的原野,偶爾可見成片的蒲公英,還有一兩隻易拉罐零星躺在地上。
90分鐘後,我們來到湖的盡頭;又過了一個小時,我們抵達「停馬場」,騎馬的人都在此處下馬,然後牽馬步行進入山裡,我們也是依此照辦。走了兩個小時後,山道分岔,其中一條通往天山山脈東段最高峰——博格達峰,站在此地便可以望見遠處5400米高的峰頂。博格達峰對我們來說太遠了,但是坐在從山中滾滾而來的溪流邊上,我們已經感到心滿意足了,從高天之上奔騰而下的溪水確實讓天池名副其實。
我們一路又是騎馬又是步行,花兩個半小時才來到這裡,所以不能急著離開。沿絲綢之路一路走來,此時在雪線之下,坐在湍急的溪流邊,四周簇擁著冷杉和青青牧草,真讓我們喜出望外。就這樣過了一個小時,嚮導提醒我們,如果再耽擱下去,恐怕大家就要摸黑騎馬回家了。我們趕緊上馬,沿小路回返下山。很顯然,馬兒之間正在進行某種競賽,嚮導不時地揚起鞭子或者發出低沉的哨聲讓馬兒回到隊伍中來。幾匹馬真是好樣的!它們一路涉過亂石遍佈的溪流,悠閒地跨過圓木搭建的小橋,似乎「磕磕絆絆」這個詞從來就不存在似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步履如此穩健的動物呢。馬是哈薩克人最重要的財產,經過幾年馴養後,它們和主人之間會培養出不同尋常的親密關係。哈薩克人去世後,任何人都不許再騎他的馬。
騎馬進山
山間溪流
途中休息
那一天,我們在馬鞍上總共待了5個小時。我們回到氈房要坐下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牛仔。興許走走路可以讓我們暫時忘掉隱隱作痛的屁股,因此,我們慢慢地走到第三停車場旁邊的天池飯店,聽說這裡是山上最好的地方了。
月亮之下,又一個夢幻般的夜晚過去了,主人把我們叫醒,幫我們生起爐火,給我們送來新鮮的馬奶。我們來到外面,只見清晨的薄霧正慢慢地把它的面紗從湖面上撩起。我們問主人為何沒有人在這裡釣魚。他說,湖裡是有幾種鮭魚,但自從天池被列為自然保護區後,便不准在此垂釣。只有當保護區的管理人員出去做抽樣調查的時候,他們才能再次品嚐到魚的滋味,而且對於獵殺熊、野山羊、長耳鹿和狼等野生動物也有類似的限制。
古代的哈薩克族把狼作為他們部落的圖騰,稱之為「灰鬍子勇士」。哈薩克民歌中講述了很多有關狼帶領哈薩克人戰勝困難走出險境的故事。哈薩克人至今還把狼骨戴到孩子脖子上作為護身符,而且他們還是亞洲為數不多的禁止吃狗肉的民族之一。
哈薩克人尊崇的另外一種動物是獵鷹,而且這出於一種非常奇特的緣由。他們認為,只要他們做錯了什麼事,肯定是一隻小鬼趴在他們肩頭的緣故;而只有獵鷹這種動物能夠看到這些小鬼。因此,哈薩克人喜歡隨身攜帶一隻獵鷹,不僅因為獵鷹可以捕捉一些小型獵物,而且因為他們可以保證小鬼不會近身。
對於哈薩克人而言,甚至樹也是他們尊崇的對象,尤其是那些孤零零的樹。按照哈薩克人的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的祖先就是由這樣一棵樹生出來的,而中國西南很多其他部落(比如侗族)也有同樣的傳說。
天山天池
這些樹人的後代在很多世紀以前走出森林,來到天山腳下以放羊為生。最後,芬恩和我戀戀不捨地與他們道別。在天池邊上的氈房裡住了兩夜之後,我們回到了烏魯木齊。對於烏魯木齊,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稱道的,那就是,感謝觀音菩薩,這裡有個機場;再次感謝觀音菩薩,她給我們在次日離開此地的飛機上留了兩個位子。我還要第三次謝謝她,是她給我們安排了一攬子財務計劃,讓我們能在烏魯木齊假日酒店享受一番。對,就是假日酒店。
芬恩和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竟然能在這裡有幸見到一家西方世界的老牌假日酒店。每晚100美元的房價對我們的預算而言實在是太貴了。但假日酒店不僅有客房,還有酒吧。不管你信不信,在這個距離大海2500公里、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離大海都遠的烏魯木齊,竟然每天晚上都有「歡樂時光」(「Happy Hour」為酒吧術語,通常指為一小時或更長的優待顧客時間,或是飲品減價,或是免費供應小吃。——譯者注)。這裡是絲路上唯一的一處「歡樂時光」,望著招牌,我們彷彿看到了海市蜃樓。但是,這絕對不是海市蜃樓。每天晚上6點到8點,啤酒和各種酒類都是按照標準的「歡樂時光」價格供應,買一送一,而且啤酒還是冰鎮的。女侍者們身穿格子呢的小馬甲,在我們的桌邊跪下來往杯子裡倒酒,而杯子都是那種高高的「米勒好生活」(「Miller High Life」被稱為「啤酒中的香檳」,它一直是消費者心中認定的精品啤酒,特別受高收入人士的歡迎。——譯者注)啤酒杯。美女緩緩地往杯中斟酒,我們悄悄地往她們馬甲的小口袋裡塞一點小費,然後看她們對我們報以甜美的微笑。就算你不給她們小費,她們也會把所有的小吃,如花生米、葡萄乾和香菜麵包棍拿來讓你吃個夠,而且全是免費的。想一想,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們還蹲坐在羊糞堆上,而現在呢,我們卻慵懶地躺在軟墊椅子裡,喝著冰啤,欣賞著大廳裡傳來的管絃樂樂團演奏的莫扎特音樂,儼然已經置身絲綢之路之外。
哈薩克人合影
此時是寫家書的最好時刻,女招待從賓館前台給我們拿來幾個信封,上面竟然敷好了膠水。這真是個不錯的地方,我是就郵寄而言。毫無疑問,烏魯木齊是我們在全中國所有郵寄過包裹的地方中最好的。在中國郵寄包裹簡直就是一種折磨,這需要巨大的耐心和高超的縫紉技巧。以前,中國的郵局一直不接受國際郵包,除非你把郵寄品裝進類似洗衣袋的布包裡然後縫起來,而且你還得自己找布料並把包裹縫好,這種情況直到最近才有所改觀。改革的春風甚至吹進了郵局,現在有些郵局已經開始接受用紙板箱甚至褐色包裝紙來郵寄物品了。很顯然,烏魯木齊郵局已經走在了改革的前沿;但考慮到「文革」中發配到這裡的知識分子的數量之多,這倒不足為奇。
首先,市內主要的郵局大多位於城市的中心位置,從假日酒店步行即可到達。其次,就在郵局前門內,有一個櫃檯專賣縫製好的布袋子、紙板箱、包裝紙以及任何郵寄所需要的東西。再次,國際郵遞區的工作人員十分熱心,他們甚至幫我們縫好郵包,並把箱子纏上膠帶,甚至幫我們填寫所有的法語表格。我在此收回我所講過的有關烏魯木齊的一切壞話。
在烏魯木齊假日酒店享受了創記錄的、最久的「歡樂時光」,還給朋友們寫了信,之後應該讀點東西了。我拿著一本兩百年前一位漢人官員所著的有關烏魯木齊的詩集——《烏魯木齊雜詩注》翻閱。當我翻到「民俗」篇時,其中的第一首詩描寫的是當年漢人官員要求酒商在門口掛起藍色的門簾、所有的商戶必須在店前栽種柳樹的場景:
一路青簾掛柳蔭,
西人總愛醉鄉深。
誰知山郡才如斗,
酒債年年二萬金。
這首詩恰好提醒我們:今朝有酒今朝醉。趁著「歡樂時光」尚未結束,我們必須再點一輪酒,再來點麵包棍兒,拜託了。
就這樣,我們坐在那裡,喝著買一送一的啤酒,久久不肯離去,但是夜幕降臨,不得不結賬回家了,我們的家就在街對面的紅山賓館。付過酒單,我們悠閒地從大堂逛過去,摘了一下頭上並不存在的禮帽向管絃樂團成員和門童致意,重新回到了現實世界中。
剛走出酒吧大門,一個維吾爾人叫住了我,問我想不想換錢。我身上帶的人民幣正好不多了,就問他按什麼價格兌換。他說100元外匯券換125元人民幣。這是這趟旅行開始以來我們聽過的最高的兌換率了。到目前為止,兩者的差價基本在20%左右,而現在突然變成了25%。上哪兒去找這麼便宜的好事!於是我搶先提出給他換1000元。那個人掏出計算器,算出了正確的數目。然後,他把手伸進兜裡,掏出人民幣遞給我。我數了數,數目不夠,就遞還給他。他很不情願地添足了鈔票。然後,他要求查看一下我的外匯券。我把外匯券遞給他,他把人民幣交給我。幸運的是,在「歡樂時光」喝下的那些啤酒對我視力的影響並沒有像對我判斷力的影響那麼大。我看穿了他的障眼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有一半人民幣從他的袖筒裡滑落出來,這是我應該拿到的,但差一點兒就失去了。反正我設法搶回了我的外匯券,並確定沒少一張,然後才把我手中屬於他的那半人民幣扔還到他的臉上。我恨自己又一次犯了戰術性的錯誤。換錢的第一條和最後一條法則是「決不要先把自己的錢掏出來,直到數過對方的錢並放進自己的口袋裡」。決不重犯,決不重犯,決不重犯!尤其是在度過「歡樂時光」後!
伴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我們趕往烏魯木齊機場。我們終於要離開這個工業城市,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再見了烏魯木齊!我們前往的下一個目的地是伊寧,地處中國和烏茲別克斯坦邊境線旁邊中國一側。乘大巴兩天才到,而坐飛機只需90分鐘。顯然,我們還是坐飛機去的好,但是機票不是隨時都能買到的;飛機也並不是天天飛。我們還算幸運,到達烏魯木齊的當天就預訂上了機票;但是直到我們出發的前一天且機場打來電話確認飛機已準備起飛後才允許我們實際購票。我們也早就準備好了。為了趕緊離開這個城市,我們甚至做好了隨時放棄在假日酒店「歡樂時光」的美好享受的準備。次日一早,我們5:30就起床,然後把賓館看門人叫醒,看門人又叫醒了樓層服務員;樓層服務員檢查完我們的房間,確保我們沒有把賓館的毛巾偷走,這時我們才獲准離開賓館,前往幾個街區外的航空售票處,機場班車正在那裡等著我們。班車6:30準時開車,只用20分鐘就到達機場;到達機場以後才發現,我們還要在這裡無所事事地耗上兩個小時。我們就這樣乾等著,直到9點鐘,我們的航班終於廣播要登機了。我們從保安身邊魚貫而出,向停靠在跑道上的一架波音737飛機走去。這時,一個保安朝著我們狂吼,並指向另一個方向。原來,我們的飛機是一架伊爾-224渦輪螺旋槳飛機,而它就停在飛機維修庫的外面。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不過,我們當時感覺運氣還不錯。我們走過去,登上飛機,加入了其他30位幸運人物的隊伍。
空姐站在機艙門口,提醒大家本次航班確實是飛往伊寧。我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等待飛機起飛。伊寧離這裡只有90分鐘的路程,但是我們首先得飛過天山的一個支脈,再越過5500米高的婆羅科努山頂峰。我乘飛機旅行已有45個年頭了,但當我們把烏魯木齊甩到身後飛近婆羅科努山的時候,發現我們離山如此之近,只比親身走在山頂差那麼一丁點兒。如果山上有野羊的話,我們肯定能看得清清楚楚。當時已接近20世紀尾聲,但飛行還是全憑直覺行事。我不禁回想起母親給我講過的有關早期商業航空的一些故事。60年前,她是美國第一屆空乘專業畢業班的空姐之一,當時在美洲航空公司服務。那個時代,空姐僅憑一張漂亮臉蛋兒還不足以取得飛行資格,還必須是註冊護士。乘飛機不僅是一種出行方式,還是一種冒險行為,只有那些火急火燎趕時間的人以及瘋子才會乘坐飛機。
據我母親講,飛機每個月至少有一次會降落在機場以外的地方。有時是為了躲避糟糕的天氣,有時候是為了加油,而有時僅僅是為了搞清楚他們到底身處何地。此時此刻,我們至少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雖然並不知道為什麼是在這個位置。我們正在5500米高的婆羅科努山頂峰以上300米處飛行。伊爾-224型飛機螺旋槳發出的巨大轟鳴聲淹沒了機上同行乘客們驚恐的喘息,他們和我們一樣,搞不明白飛機為什麼飛得這麼低,以至於雪崩激起的水晶般的雪塵都在我們眼前清晰可見。
天山是烏魯木齊以北的準噶爾盆地與以西的伊犁河谷的分界線,而婆羅科努山則是天山最北端支脈中的最後一座雪山。顯然,機長在利用絕好的天氣省油,他飛得如此之近,我們馬上就要掏出念珠來了。各路神仙肯定都來到了舷窗外面。好在我們安全地飛過婆羅科努山犬牙交錯、白雪茫茫的頂峰,開始緩緩下降,飛機掠過一片寬廣的高原,上面點綴著哈薩克牧人的白色氈房。它們看上去像數不清的蘑菇——我說的是氈房,不是牧人——當然,我們也能看到牧人們,飛機飛得太低了。幾分鐘之後,高原一分兩半,我們沿著伊犁河向西飛往伊寧,這裡是我們絲綢之路上經過的又一片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