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們登上每天從伊寧發往庫車的長途客車。這總共兩天的車程成為我在中國最讓人難忘的汽車旅程之一。車在雨中出發了,之後一路沿著天山光禿禿的山麓和伊犁河蜿蜒前行。河對岸是基本沒有人居住的廣袤平原,一路上我們看到的駱駝比人都多。
車順理成章地壞在了路上。雖然這裡不是出機械故障的理想地點,但是在司機設法修理引擎故障的時候,我們至少還能打個盹!普通故障中國的客車司機一般都能修好,我們的司機也不例外。一個小時之後,我們繼續在荒野中的行進,傍晚時來到一個孤零零的十字路口,這裡一條路往北通往烏魯木齊,另一條路向南通往庫車。
我們轉向南行,片刻之間我們的車就開始盤旋駛上“之”字形的山道,隨著一個接一個的急轉彎,我們進入了天山的另外一條支脈。山坡上長滿了冷杉,一切都籠罩在霧氣中。途中我們經過一頂氈房,看到氈房外面有幾匹小馬駒,還有一輛摩托車。毫無疑問,摩托車是為了進城用的。車子開到山頂時,我的高度計顯示的數值為2550米,此時我們正行駛在暴雪中。山頂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高原,而這也就是我們要去的巴音布魯克高原。但巴音布魯克縣城所在地則是周圍百公里之內唯一的“城鎮”,我們還要行駛一小時才到。
途中風景
巴音布魯克汽車站
雪開始下得小了一些,離開伊寧11個小時之後,我們終於駛進位於巴音布魯克縣城城北的汽車站。我們向幾個街區之外的城中心望過去,一家劇院映入眼簾。它是縣城唯一一棟沒有蜷縮在地面上取暖的建築物。雖然娛樂的誘惑就在不遠處,我們還是按照日程先登記入住在汽車站裡最好的一個房間。我們花了40塊錢得到兩張床、一堆毯子、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一個煤爐。之後的事實證明煤爐反倒成了麻煩——後面我還會講到。
我們穿上秋衣秋褲,開始溜躂著去劇院。這時兩位婦女騎著炭黑色的小馬躍過一條小溪,沿著街道向我們走來。她們留著長髮,全身裹在一層層的衣服裡面,如果不是看到她們的長髮,我們還真猜不到她們是女人。原來,除了內蒙古和外蒙,巴音布魯克是最大的蒙古人聚居中心。
巴音布魯克根本就是一個貿易站,牧人來這裡用羊皮交換煮飯用的鐵鍋等工業品。芬恩和我琢磨著這裡有什麼可買的東西,但是我們不是來買炒鍋或暖瓶什麼的。看到一家小商店好像是賣外套的,我們就從門口探頭進去仔細觀望。女店主問我們想要什麼。此時天上還在飄著雪花,芬恩感覺有點冷,所以我們就問她店裡是否有厚外套。她說店裡沒有棉衣,但自己家裡倒有兩件。她便帶我們穿過4個街區來到位於城鎮邊上的家中。
顯然服裝店的生意不錯:她家裡有一台小彩電,一部收錄機,還有一架小電子琴。她從臥室兼倉庫裡拿出芬恩需要的東西:一件橄欖綠軍服樣式的外套,裡子是一整隻羊皮。至於價格,她說要200元人民幣,還不到40美元。太棒了。不管是多冷的天,穿上它保證暖和。全副武裝以後,我們溜躂著回到汽車站那間有煤爐的溫暖客房中,因為劇院那天沒開門。
以前我從來沒聽說過巴音布魯克。但是每年夏天,這裡吸引了世界各地成千上萬的人前來觀賞可以稱之為“蒙古人奧運會”的那達慕大會。除了摔跤、射箭和騎馬比賽之外,蒙古人還舉行馬球比賽。比賽就在鎮子外面舉行,所有的參觀者都能在這兒找到住的地方,縱然有人只能大地當床星星做被。當地沒有旅館,只有汽車站有一二十間客房。我們很高興能住在室內,而且房間裡還有個爐子。
事實上,整個汽車站只有我們的房間裡有一隻爐子。於是,其他遊客輪流到我們房間裡來取暖避寒。我們剛到車站的時候還在下雪,但夜幕降臨後,這裡已經是繁星滿天了。我們暫時離開溫暖的房間到汽車站“飯店”用晚餐,每個人的晚餐都是一樣的:羊肉燉土豆。飯後,我們到廣闊的戶外活動了一下,然後回到房間,打開了最後一瓶紅酒。這是一瓶不錯的“絲路明珠”牌的解百納。剛喝到一半,我們接待了最後一批來我們房間的訪客。這次來的是6位年輕男子,每個人手上都閃耀著鑲嵌碩大紅寶石的金戒指。
我們給他們倒上酒,他們嘗了嘗,幾乎都吐了出來。我們猜測,干紅在絲路上不會有什麼前途。然後,輪到他們讓我們驚訝了。他們拿出了口味更加令人生疑的東西,然後掏出火柴和錫紙,問我們是否要試試“騰雲駕霧”的感覺。
我們握緊紅酒酒瓶準備自衛,然後拒絕了他們。但是,他們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沒辦法,我們只能聽他們講述有關絲綢之路上最新的貿易貨物——海洛因的故事。他們說,貨物全部來自緬甸,它們通過疏漏的雲南邊境線經過四川、甘肅,最後途經新疆伊寧運往邊境對面的哈薩克斯坦。他們還說,貨物最終的目的地是莫斯科,那裡已經成為“金三角”在歐洲最大的市場。男孩子們手指上戴的寶石戒指就是他們這次行動的分贓,現在他們要返回庫車把這些小玩意換成資金以便再買更多的海洛因。我們能對他們說的只有“晚安,親愛的王子們”。
巴音布魯克草原
就這樣,我們在高高的巴音布魯克高原之上的汽車站旅館裡度過了一夜。高原的海拔是2500米,而其周圍白雪皚皚的山脊高度則有5000米。在這荒涼淒慘的高原上,白日裡我們看到的唯一的活動便是偶爾有牧民騎馬下山用動物毛皮換取生活物品。
我們到這裡的時間太晚,不僅沒趕上8月份舉行的那達慕大會,也錯過了看天鵝的季節。如果是春季或夏季來的話,我們可以租上幾匹馬去巴音布魯克天鵝保護區遊覽一番。保護區成立於1980年,包括天鵝湖和周圍的沼澤地在內共佔地10萬公頃。湖面長10公里、寬30公里,這裡是72種候鳥的棲息地,其中最著名的天鵝有3種,分別為大天鵝、小天鵝和疣鼻天鵝。
但是天鵝早就飛走了。屋外不時有幾片雪花在繁星中飄舞著,而屋內有五六位遊客正圍著爐子暖手,他們很奇怪我們為什麼老是喜歡呷紅酒而不願意“騰雲駕霧”。顯然,在這裡,海洛因是十足的新玩意,人們並不知道它的厲害。等到他們回到自己沒有一絲熱氣的房間,我們的酒也喝完了,於是上床睡覺。夜裡,我感覺自己聽到了一聲狼嚎。
如今仍然有5萬蒙古人還在巴音布魯克高原過著傳統的遊牧生活。過去的幾個世紀裡,蒙古人四海為家,在13和14世紀蒙古人對亞洲大多數地區的征服行動中更是如此。一支被稱作“土爾扈特”的蒙古人在今俄羅斯南部定居下來,18世紀時被沙皇的軍隊驅趕,他們被迫回到中國尋求庇護。從此他們就一直生活在這裡,生活在巴音布魯克高原上。
早上5點鐘時,鬧鐘響了,我們乘坐的汽車半小時後發車。屋內的爐子在夜間熄滅了,所以我們躲在毯子下面盡可能地多待一會兒,然後飛快地穿上衣服,一把抓起行李走出房門。汽車就停在停車場門外,司機已經發動了引擎。幾分鐘後,車輪又滾動起來。天上看不到太陽的影子,只有月亮像一隻露著牙嬉笑的貓,陪伴著它旁邊的獵戶星座。司機說,必須趕在太陽出來把路上的雪變成光滑的冰面之前趕到山口,否則就不能過山了。所以,我們只能轟隆隆地穿過巴音布魯克高原在黑暗中前行。
除了我和芬恩,車上的每個人都在打哆嗦。我穿著絲質秋衣秋褲,而芬恩則包裹在“整張羊皮內”,這是他頭天晚上剛剛買的。我們的車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行駛在巴音布魯克高原上,唯一的光線來自星星和貓臉一樣的月亮,正在此時,車上的一位乘客想打開一扇車窗透透氣。很不幸的是,窗子全部被凍住了,根本打不開;他只能站起來走到車門那裡,這時所有乘客都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比如點上今天的第一支煙,或者想像著暖暖的太陽。
車子在黑暗中轟隆隆地前行,我們也想像著有狼正在車外漫步,等著我們的車子在路上壞掉,這時我想起了幾年前讀過的滿族作家寫的一個有關蒙古獵人和狼的故事。故事很長,但我們前面的路也很長,而且此時離拂曉尚有一個小時。我還是把故事的開頭跳過,直接從故事的核心說起。
一天,一位蒙古獵人正穿行在樺樹林中。他什麼也沒有獵到,甚至連野兔的蹤跡都見不到。對這位獵人而言,絕對是最糟糕的一天。最後,當他走出林子的時候,突然停住了腳步,撲倒在地上,連滾帶爬地躲到了樹林後,趴在樹林邊的雪堆後面,眼前看到的是一幅古老而壯觀的景象:附近的山丘上一動不動地站著18隻狼,好像都凍僵了一樣。時值二月份,正是動物交配的季節。但是,在高地草原生活的狼群中,每個狼群只有一隻母狼可以生幼崽,那就是王后。這一年,與其他年份一樣,王后有了挑戰者,兩隻母狼開始緊張地準備拚死一戰。連她們身上的毛髮似乎都充滿了力量。頃刻之間,整座小山刮起了混雜著白雪與鮮血的旋風,兩隻母狼為爭奪做母親的權力而發出的嚎叫和咆哮聲迴盪在雪原上。
那個初春,老王后被“廢黜”,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同時,公狼們輪流為勝利者舔舐著傷口;狼群又出發了,只留下失敗者獨自療傷。躲在附近樺樹林中的獵人長出了一口氣。他手中有一桿獵槍,但是一支獵槍對付狼群是沒有用的。當然,如果對付一隻獨狼,則另當別論了。老王后一瘸一拐地下山向他的方向走來的時候,獵人把槍舉到了肩頭。
突然,老狼停了下來,嗅了嗅空氣,改變了方向。她慢吞吞地接近了一個雪堆,根本沒有意識到一隻鋼管正在瞄準她。這時獵人突然發現雪堆之下好像有什麼活物,如果他開槍射擊不能打中母狼的話,很可能就會擊中雪堆下的活物。他知道雪堆下面是什麼。沒時間思考了,必須馬上行動。他抓住一根樺樹枝子,把它掰斷,掰斷樹枝的聲音在雪原上迴盪著,母狼停下來,發現獵人站立起來把槍瞄準了自己。老狼沒有撲進雪堆中,而是閃電般地跑開,消失在一片樺樹林中。
天山
獵人放下槍來,走到雪堆旁。他先是抬頭再次確認一下狼已經跑掉了,然後開始挖雪。幾秒鐘之後他就從雪堆下面拉出一個人來,那個人手中還攥著幾塊石頭,顯然是驚慌之中撿來希望可以用來抵禦剛剛擁立了新王后的狼群的攻擊。那個人顯然是外來的,身穿一件嶄新的皮外套和厚厚的馬甲,腳上穿著新皮靴,但沒穿毛襪。他整個人都凍僵了,好像是一尊木雕一樣。
獵人把那個凍僵的人翻過來,把手放到那人的鼻孔處,還有呼吸,人還活著!但是如果獵人不趕快採取行動的話,那人肯定活不了多久了。他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掛在脖子上,然後用刀子把那個凍僵的人的外套剝下來。幾千張百元人民幣鈔票從那人馬甲的襯裡中掉出來,散落在雪地上。獵人的大腦停止了思考,其實他也沒有時間思考。他把鈔票揀起來,塞進那人的塑料袋裡,然後用自己的腰帶瘋了一樣地抽打那個凍僵的人。不出幾分鐘,那人已經是遍體鱗傷了。最後,凍僵的人睜開了眼睛,並有了意識,但是獵人還沒有停下來,這時他開始抽打那人的雙腳。凍僵之人打了個滾,蹣跚著站立起來,開始跑了,或者說嘗試著跑起來。獵人收拾起自己的獵槍和那人的東西,像趕羊一樣,一會兒向這邊趕,一會兒又向那邊趕,以便使那個人活動起來,盡量出汗。最後,他把那人趕進一間無人的草棚裡,這裡是當地的獵人在草原上過夜時使用的臨時住所。那個人畏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獵人生起一堆火,然後拿過其他獵人留在小屋裡的一瓶烈酒猛喝了一口。他把瓶子遞過去的時候,這時他已經認出了那個人是誰。
這個人幾個月前從江蘇來到草原,指望能在此發大財。他賺到的錢和賺錢工具都在那個裝有2萬人民幣和一架海鷗相機的塑料袋子裡。那人的慣用伎倆是為牧民拍攝照片,並許諾把照片郵寄給這些家庭——當然,都是要收錢的。但是他用的是個空相機,裡面根本沒有裝膠卷。獵人和他的家人也曾經被這個人欺騙過,他發誓第二天早晨要與這個江蘇人算賬。然後,就進入了夢鄉。
夜裡,一隻狼不停地嚎叫。第二天早晨,獵人發現草棚裡只剩他一人了。他一把抓起槍,就去追那個人,那個讓全家人穿上最好的衣服卻又騙了他們的人。獵人沒費什麼勁就發現了那人的蹤跡,但是他還看到有另外一串腳印。這串腳印屬於昨天那只要攻擊這個江蘇人但被獵人趕跑的母狼。但是狼的足跡有些奇怪:不是四個爪印,而是三個。這時他想起了昨夜的嚎叫聲。母狼顯然被金屬夾子套住了,為了逃脫,它咬斷了自己的一條腿。
獵人追上江蘇人的時候,看到那隻母狼正蹲在樹叢後面,準備發動攻擊。獵人舉起獵槍瞄準母狼,但是扳機凍住了。他馬上意識到,江蘇人夜裡溜走之前肯定往槍裡撒了尿,但是現在做什麼都為時已晚了。這時,那隻狼看到了獵人,便放下江蘇人,轉而向獵人撲來。獵人急忙躲閃,但是臉還是被狼爪劃破。他設法從母狼背後抓住她,像騎著一匹野馬一樣騎在狼身上,衝進一個雪堆中。他雙手撳住狼臉,把狼的兩隻眼睛摳了出來,然後又打斷了狼的脊樑骨。當獵人最終掙脫出來之後,江蘇人又不見了,他又一次追了上去。這次他一定要殺了那個人,因為他居然往自己的槍裡撒尿。
獵人知道那人逃走的方向,於是他抄近路來到那人的必經之地,藏在一棵樹後等著他。等待的過程中,他把槍裡最後一塊冰敲了出來,並且確保槍膛裡裝了子彈。他沒有等太久,江蘇人就從林中跌跌撞撞地來到雪原上,這時獵人舉起槍瞄準了他人。就在這一刻,江蘇人停下腳步,舉起雙手,大聲哭喊起來。他並不是向獵人哭喊,因為他並不知道獵人在那裡。江蘇人雙膝跪地,哭喊著要上天發發慈悲,祈求自己能得到寬恕。他的哭聲在雪原上久久迴盪。獵人的報復心頓時煙消雲散。雪原已經原諒了那個人。不然的話,那人如何能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存活下來呢?獵人放下槍,轉過身去,一路走回到兩個人過夜的那間小屋。收拾自己的東西時,他發現了江蘇人的塑料袋。他打開袋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袋子裡是那人從心地淳樸的蒙古牧民那裡騙來的2萬塊錢。原來,江蘇人早把錢還了回來。獵人撿起袋子,向家中走去。此刻,陽光灑滿了車窗,我們正行駛在高高的巴音布魯克草原上。
我們是黎明之前出發的,為的是在太陽將路上的積雪變成鏡面之前抵達山口。當太陽躍出地平線的時候,我們開始沿著一條小溪進入天山的一條支脈,然後客車開始爬坡。離開汽車站停車場時,我的高度計讀數是2500米。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們來到山口時,讀數已達到3100米。所謂的山口實際上是一條長長的隧道,真正的山口則在前面幾百米的地方。從隧道出來後,司機停下來換輪胎,所有乘客魚貫而出,一方面是解決內急的問題,同時也到警衛室(兼餐館和車庫)裡暖暖手。腳趾剛剛恢復知覺,我們便蜂擁回到車上,開始了下山的路程。車子又一次沿著小溪前進,不過這次是下坡。一個小時後,我們經過一個湖泊——大龍池。晨曦中,湖中的魚兒躍出水面,岸邊長滿了蘆葦。景色真美!這時司機又停下來更換輪胎。我們又一次從車上下來,所有人聚在草地上拍了張集體照:照片上有維吾爾人、哈薩克人、海洛因販子,還有幾個老婦人。正是這幾位老婦人在離開伊寧的兩天車程裡不斷地為我們提供蘋果和羊奶奶酪,這兩樣實在是絕佳的快餐組合。
換上新車胎後,我們盤旋而下來到一個高山河谷中,在一個檢查站停車吃午飯。檢查站位於小溪流入平原的地帶,我們這才突然發現,我們的車子正在中國最令人叫絕的美景中穿行。除了偶爾一晃而過的黃楊林,到處是一片紅色的荒野,看上去就像是地球的骨架最終被挖掘出來的樣子。中國人將這裡稱作“赤沙山”。這簡直就是一幅超現實主義風景畫。當然,自從離開伊寧以後,我們一路的所見所聞也同樣如此。一切都那麼令人難忘。
天山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