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與哈薩克斯坦接壤的中國邊境城市伊寧出發兩天後,我們終於抵達庫車,重新回到絲綢之路上。按照在路上跑的實際時間計算,從伊寧到巴音布魯克的貿易站一共用了11個小時,然後又花了9個小時才到達庫車。在車上的時間加起來有20個小時。一般情況下,人在連續乘車20個小時後肯定要進醫院接受某些治療了。但是,毫無疑問,這是我們在中國乘坐所有交通工具旅行中所經歷的最愉快的20個小時。一路上車輛很少,司機一次也沒有鳴過喇叭。而與我們同行的全是維吾爾人和哈薩克人,他們實在是一群多姿多彩又和藹可親的人。沿途景色精彩壯觀,最後一段經過赤沙山的風景更是如此。對諸如黃山這樣的美景奇觀,遊客肯定要拍照留念,但是赤沙山就像是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坐在車裡,看著車窗外的壯麗景色一閃而過。
我們就這樣駛進了庫車,又一次回到絲綢之路的主線上,因為我們之前在吐魯番離開了絲綢之路主線沿其支線一路探索了烏魯木齊和伊寧。絲綢之路主線從吐魯番向西延伸至庫爾勒,然後到達庫車。不知道我們沒去庫爾勒,是否錯過了什麼。朱迪·博納維亞在她關於絲綢之路的著作中,曾這樣寫道:“除了鐵門關(鐵門關是絲綢之路上最險要的關隘、咽喉,是中國古代26座名關中地勢最險峻、戰略價值最重要、控制力最強悍的雄關。——編者注),這裡沒有值得一提的歷史遺跡,而鐵門關也只剩下一堆磚頭而已。”我們期望在庫車的發現至少要多於庫爾勒的那一堆磚頭。
赤沙山
庫車是絲綢之路上最古老的城鎮之一。具體有多古老,考古學家尚不能確定。公元前2世紀,漢朝開始將自己的影響力擴大至絲綢之路的時候,庫車是漢朝到身毒(今印度)之間的絲綢之路上36個王國中最大的王國龜茲國的都城。當時其城牆長達8公里,時至今日,這裡仍然有幾段漢唐時期建造的城牆可供人們參觀。在古老的漢代城牆內,考古學家還發現了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但尚未斷定其具體年代。但不管怎麼說,三千年前已經有人在庫車及其周邊地區生活了,誤差應該不出幾百年。
具體是什麼人在這裡生活還有待判斷。專家們一致認為,這些人應該是印歐語系早期部落居民的一支。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庫車人熱愛唱歌跳舞,早期到訪的漢人對此有著深刻的印象,這種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於庫車音樂成為中國唐代最流行的音樂形式。你能想像中國音樂中假如缺少了琵琶和被稱作“簫”的長笛會是什麼樣子嗎?這兩樣樂器都是由庫車引入中國的,與之同時引入中國的還有全新的服飾和舞蹈形式。敦煌和其他絲綢之路沿線的佛教石窟中的奏樂以及舞蹈畫面絕大多數以庫車的樂舞為模本很好地呈現了當時生活在古代沙漠綠洲上的人民的世俗生活場景。
司機對我們將要換乘的驢車車伕大聲吆喝,告訴車伕他跟我們都是老朋友,不要多收我們的錢。然後,我們就乘著驢車前往我們自己的小綠洲——庫車賓館。離我們下車不遠的地方有一家新開的豪華賓館,但是庫車賓館更符合我們的步調。這裡安靜、樸實,而且還有餐廳;餐廳裡不僅備有啤酒,還有中國最好的白蘭地,才10塊錢一瓶。
庫車羊腸小道
我們在享用第一頓熱飯菜和精選的冰鎮啤酒時遇上了當地外事辦公室的頭兒,他也是來這兒吃午餐的。一聽說我們是經由巴音布魯克高原來到庫車的,他說我們觸犯了中國的法律:沒有通行證和嚮導陪同,外國人不能走這條路。我們對他提供的信息表達了謝意,並且發誓再也不會幹違法的事,接著又叫了一瓶啤酒。
我們並沒有在賓館餐廳待太久。天色尚早,我們打算去庫車的幾個景點去看看,雖然這裡的景點並不多,但還是挺讓人感興趣的。我們先從離賓館不遠的一個號稱“鴿子殺手”的陵墓開始吧。那人名叫莫裡那·阿沙丁,他是1300年前來到庫車的阿拉伯傳教士。一天,阿沙丁殺了一隻鴿子,第二天就突然倒斃。不知為何,他的弟子們卻認為這是個吉兆,於是為他建了一座陵墓,他的墓穴至今還保留在庫車。墳墓位於一座小清真寺旁邊。因為沒有任何路標,我們問了路人最終才找到地方。
庫車大清真寺更容易找得到,但是要比殺手墓遠一些。它位於老城的正中心,應該是新疆第二大清真寺。雖然清真寺外表宏偉壯觀,但我們對村民的日常生活更感興趣,於是我們從清真寺前走過,直接來到其後面迷宮一樣的小巷子中。庫車的大巴扎也值得一看,但只有週五才有,我們到庫車那天並非週五,我們只能到處瞎逛。但是除了古城牆遺跡之外,其他真沒有什麼好看的。於是,我們就回到賓館,盡情享受著熱水澡和一張真正意義上的床。庫車也許已經輝煌不再,但仍然不失為一片綠洲。
“鴿子殺手”墓
次日早晨,我們決定再往更遠處探索一番。但是我們需要自己僱車,後來發現費用相當貴。在敦煌或者吐魯番,一輛能坐五個人的小型麵包車一天的費用不到200元。但是在庫車,通過當地外事辦公室斡旋才租到的一輛馬上就要散架的吉普車就花了我們350元。我們好像也別無選擇,付了錢立刻趕往我們想看的最後一組遺址和佛教石窟。
我們這次的參觀活動從遊覽蘇巴什佛寺遺址開始。它位於庫車縣城西北方大約20公里處的庫車河兩岸。河水是從附近的克孜爾山中流淌出來的。河的兩岸相隔差不多一公里,冬天可以直接走到對岸去。我們到庫車的時候是秋天,乘吉普車只能駛入一側河岸。
蘇巴什與其說是一個城市,還不如說是一個佛教中心。河兩岸的遺址上散佈著幾十座殘存的佛殿、佛塔、墓塔以及僧人墳墓。這裡在12世紀遭到毀壞之前被稱作“昭怙厘佛寺”。7世紀玄奘往印度取經的途中曾在此逗留過。當時玄奘曾經記載,本地平民家庭出生的男孩子,其後腦勺都會用一塊木板壓平。考古學家最近在蘇巴什發掘出一座公元4世紀的古墓,結果發現墓主人的顱骨正是如此。不幸的是,該墓及庫車其他古墓中的出土物不再對外展出。城中的博物館已經無限期關閉,原因是某些展品莫名其妙地失蹤,然後出現在國外博物館的展櫃和私人收藏品中。
雖然很多展品遺失了,但當年蘇巴什的昭怙厘佛寺肯定是個不同凡響的地方,尤其是四世紀下半葉庫車最著名的人物——鳩摩羅什在這裡生活的時候。早些時候我們在武威和敦煌曾經遇見過這位最偉大的佛教翻譯家。走在廢墟之上,我們不禁感歎,我們正踏著兩位最偉大的佛經翻譯家(玄奘和鳩摩羅什)的足跡前行。
庫車大清真寺
蘇巴什遺址1
蘇巴什遺址2
鳩摩羅什的母親是龜茲(今庫車)國國王的妹妹,名叫耆婆。美麗又聰明的她拒絕了所有的求婚者。一天,一位來自罽賓(罽賓,古代西域國名,其具體地理位置史學界尚無定論。西漢至晉初時稱“犍陀羅”。——編者注)的年輕的佛僧偶然來到龜茲。看到鳩摩羅炎的第一眼,耆婆就知道找到了自己的夢中情人,便要求哥哥為自己主婚。國王很高興自己的妹妹最終找到了意中人,便強行命令鳩摩羅炎破戒後與耆婆結婚,次年耆婆即誕下兒子鳩摩羅什。
蘇巴什的古城牆是絲綢之路上除吐魯番郊外的高昌故城和交河故城之外最壯觀的遺址,也是人們最容易接近的地方,但我們還是需要乘吉普車才能到達這裡。既然我們租了一整天的車,我們便接著往前開。離開蘇巴什,我們的下一站是位於庫車縣城西北的一座孤寂的烽火台,從台上可以俯瞰另外一條河。與庫車河不同,這條河是一條乾涸的、由結晶鹽形成的河流。暴雨將附近山中的結晶鹽沖刷下來,帶到了河床中。烽火台建於3世紀,目的是扼守通往山中的路,也就是我們頭一天進城走的那條路。烽火台有15米高,支撐頂部瞭望台的木柱子仍在原地。土牆腳下的一個牌子上標有此處的名字——克孜爾尕哈土塔。維吾爾語中,“克孜爾尕哈”有“女兒不要死”之意。
傳說,曾經有一位暴君統治庫車地區,他十分寵愛自己的女兒。有一天,一個巫師告訴國王,如果他的女兒在百日內與人類有任何接觸,她就會死去。為了避禍,國王讓公主搬到這個烽火台裡居住,每天的食物和水都用滑輪吊上去。到了第99天,國王為女兒送了一個蘋果,這是她最喜歡吃的水果。但咬蘋果的時候,一隻蠍子從蘋果中爬出來,狠狠地蜇了她,公主當場斃命。悲痛欲絕的國王匍匐在烽火台下,大聲哭喊著:“女兒不要死。” 他從中也悟到:不管一個人有多大的權勢,悲劇隨時可能降臨到自己頭上。自此以後,當地人就管這個地方叫做“女兒不要死烽火台”。
克孜爾尕哈土塔
看完烽火台,我們繼續前進,計劃到一度使庫車在藝術方面與敦煌齊名的佛教石窟探索一番。第一組石窟並不遠,位於庫車鹹水溝乾涸河床對面的一組崖壁之間,它們被稱為“克孜喀拉罕石窟”,共有四十多個洞窟。管理人員接待了我們,並為我們一個一個地打開了鋼製的大門。我不知道當局花費巨資建造鋼門的原因,因為這裡可看的東西並不多,只有幾片斑駁的繪畫,偶爾可見幾尊眼睛被鑿掉的佛像。
我們又晚到了一個世紀。這次又是德國的考古學家馮·勒柯克搶先把這裡的壁畫偷走運到柏林。對此,一位失落的俄羅斯人將同樣的失望情緒寫在一個石窟裡光禿禿的牆面上。我們無法讀懂他所寫的內容,但落款日期是1939年11月6日,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後不久。
我們回到吉普車上沿西北方向繼續往前開,一個小時後到達一組坐沙於懸崖峭壁之上的佛教石窟——克孜爾千佛洞。“克孜爾”在維吾爾語中的意思是“紅色”,因橫亙於庫車與高原之間的山脈而得名。停好車之後,我們在看管員那裡辦理了登記手續,然後沿著新建的鋼質階梯往上走,去上面參觀那幾十個倖存的洞窟。馮·勒柯克沒有把佛洞中的寶藏席捲而空,其中有一些洞窟因當時山體滑坡而被掩蓋起來。實際上,他在此逗留期間曾經兩次差點被砸成肉醬。時至今日,到這裡的遊客還會被提醒注意落石。
沿階梯向上攀行的過程中,嚮導告訴我們說,直到最近這裡才有汽車到來,以前絲綢之路上的旅行者更喜歡沿河而行,這也是僧人們選擇在克孜爾河邊上的懸崖峭壁上鑿洞的原因:有人來此施捨供佛,有人來此祈禱一路平安。克孜爾河從洞窟前面流過以後在不遠處就併入庫車河,然後先是向東繼而向南在克孜爾山脈中穿行,最後匯入塔里木河,沿著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繼續向東,最終消失在羅布泊沙漠之中。假如旅行者選擇在這些河流的盛水期出行,抵達敦煌之前他們在一周之內都有水可用。一旦過了敦煌,河西走廊中的供水就相對穩定了。
等我們的注意力由河水轉回到洞窟的時候,嚮導提醒我們說,自從政府接管後,已經發掘出兩百多個洞窟,其中1/3的洞窟中仍有精彩程度不一的壁畫被保留下來。庫車地區有整個絲綢之路上最好的藝術家,較之中原的石窟藝術風格,他們的作品更多地受到大夏國以及印度西北諸王國希臘藝術的影響。
我們進入的第一個洞窟裡搭滿了腳手架,一個學藝術的中國學生正躺在上面臨摹洞頂上的壁畫。他臨摹的畫面表現的主題是佛陀在某一次轉生遭遇一隻飢餓母虎的故事。這是絲綢之路藝術家最喜歡描繪的場景之一。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摩訶薩埵的印度王子,有一天,他與兩位哥哥摩訶提婆、摩訶波羅在皇家園林中散步時碰上一隻剛剛生下虎仔的母虎。仔細觀察後,三個王子一致認為,母虎身體太虛弱,無法繼續外出狩獵,為免餓死,不久後它肯定會吃掉自己的幼崽。
摩訶薩埵想得更深。他自己站在一邊暗自琢磨:一直以來我都在服侍自己的這身皮囊,而它注定是要壞掉的。如果按照自己的意願從紛亂的凡人世界擺脫出來,同時讓自己永葆青春,那該有多好啊!身體不會永久存在的。今天,我要讓它有個更莊嚴的歸宿,讓它像船一樣載我渡過生死之海,到達神聖極樂世界的彼岸。
想到這裡,摩訶薩埵讓他的兩個哥哥先走,自己要和母虎單獨待一會兒。然後,他脫掉身上的衣服,躺在了母虎面前。但是母虎沒有動,它太虛弱了。但是摩訶薩埵不想這樣輕易地被拒絕,他站起來走開了,幾分鐘後又回到母虎面前,手裡拿著一隻尖利的竹子。他重新躺到母虎面前,用竹子刺穿自己的喉嚨,血湧如注的場面刺激了母虎,它開始採取行動,吃掉了摩訶薩埵,也就是佛陀的前生之身。
一直以來,這個故事以語言或藝術的形式被無數次地重新講述。同時,它也不斷地提醒著信徒們:慈悲心是最偉大的美德;奉獻越多,得到的就越多。
在一個小時的遊覽過程中,嚮導帶我們參觀了幾十個洞窟,但她告訴我們“其實最好的壁畫在山的後面”。遺憾的是,只有專家或付得起大價錢的遊客才被允許到那裡參觀。那些洞窟當年因為滑坡而免遭洋鬼子藝術收藏家的洗劫,靜靜地埋藏了數個世紀,直到最近才被重新發現。
對於像我倆這樣的普通遊客,景區只開放有限的幾個洞窟,芬恩和我對此耿耿於懷,但是我們最終還是沒捨得掏錢。接下來我們把注意力轉向下面的小河,河水在峽谷中流過,將石窟群分為東西兩區。我們沿著小河走了不到一公里,便來到千淚泉,並在這裡聽到一則與石窟來歷有關的故事。
傳說,庫車的某位國王有一位女兒,即美麗的昭爾罕公主。有一天,昭爾罕遇到一位英俊的石匠,兩人墜入愛河,石匠要求國王把公主嫁給他。但是國王不願意把可愛的女兒嫁給一個普通的石匠。於是國王提出要求:“既然你是石匠,就為我在峽谷中的懸崖峭壁上開鑿一千座石窟吧。只有開鑿完畢,我才同意這樁婚事。”石匠立即投入工作。但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啊。三年過去了,公主來到峽谷,只見到了石匠乾枯的屍體,她的眼淚順著懸崖上情人鑿好的山洞流下來,一直流到今天。
這真是一個令人傷心的愛情故事。我們也很傷心,傷心的是沒有看到更多的東西。我們向導遊表達了謝意,然後回到了庫車,感覺該看的東西都看過了。當時剛過中午,但我們不想在庫車再待一個晚上,於是決定立刻趕往阿克蘇。
峽谷中的克孜爾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