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雲中君

長安是古代中國的中心,是十一個朝代的都城,是一個北起朝鮮、南至越南,東起太平洋、西至波斯的大帝國的中心。直到後來,它的光輝才被洛陽、開封、杭州和北京這樣的城市所遮蔽。公元七、八世紀,在長安的巔峰時期,它是當時那個時代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是移民最多的城市。它是“大海”,中國所有的文化潮流和經濟潮流都匯入其中,它也是中國最大的市場。長安位於絲綢之路的東端,也是中國第一個國際性的城市。公元前200年,長安剛一建好,就已經成為一個旅行者的城市。

西安是長安的現代化身,我對西安最持久的印象就是:成千上萬的人戴著白帽子走來走去,就像朵朵白雲,飄浮著,打著漩渦,流淌過街道。這個城市人口的很大一部分比例源自中亞,而白帽子就是在所有伊斯蘭教文化中常見的頭巾的另一種形式。這裡還有規模很大的滿族人、蒙古人和西藏人的團體。一本旅遊手冊中列出了三十八個少數民族。1990年,這個城市的人口是三百萬。而六十年前則是不到二十萬。

西安現在仍然是一個旅行者的城市,與此相協調的,它的城市標誌是一隻大雁。這是這個城市最著名的旅行家玄奘的遺澤。玄奘對佛陀“世界唯心”的教義心存疑惑,為了解決這個疑問,公元629年,玄奘離開長安,動身去印度。兩年後,玄奘到達印度,開始向瑜伽宗最後一批大師學習唯識的教義。十五年後,即公元645年,玄奘回到長安,唐太宗用專門歡迎得勝還朝的將軍的盛典,歡迎玄奘歸來。

唐太宗想知道玄奘在旅途中見聞的所有事情,於是玄奘別無選擇,只好滿足太宗的好奇心。結果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和兩人之間的一份獨一無二的友誼。隨著時間的推移,玄奘的記述被演繹成了《西遊記》——《西遊記》是中國最著名、最受人喜愛的小說之一。然而,玄奘對寫小說或編撰旅遊地名詞典不感興趣,他急著動手翻譯從印度帶回來的佛經。公元648年,太子邀請他在都城的慈恩寺建起了一個譯經中心——慈恩寺是太子為了紀念他的母親而修建的。

玄奘搬進去之後不久,他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火災或風暴有可能會毀掉他花了那麼長時間收集的無價之寶——佛經。他請求太宗同意建一座塔,用來儲藏佛經,太宗恩准了。後宮的嬪妃們把自己的珠寶首飾佈施出來,用以支付建這座塔的費用。公元652年,它竣工了。

這座塔建起來之後不久,進士們就開始在塔的高層拱廊附近簽上自己的名字——從拱廊那裡可以眺望四面八方的風光。這些名字排列在一起,使人們聯想到雁陣,於是人們開始把這座建築物稱做“大雁塔”。公元752年,杜甫和其他人一起到那裡去簽名,他寫了一首詩,以紀念此事。在此詩的結尾,杜甫寫道:

黃鵠去不息,

哀鳴何所投。

君看隨陽雁,

各有稻粱謀。

這個名字被叫開了,從那以後,這座塔就一直被稱做大雁塔。現在它仍然在城市的東南角——方圓六十四米。但是雁群已經不見了。我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名字,都不早於兩百年前:清朝的信筆塗鴉。在外面,我停住腳,去讀門兩側的兩塊石碑,石碑上是玄奘譯經的序言。這兩篇序言是太宗和太子擬制、褚遂良書寫的。褚遂良是中國最偉大的書法家之一。我練習書法的時候,有好幾年,都是用這兩篇碑文做臨摹的範本。在這裡看到它們,就好像遇見了一位昔日的老師。

在唐朝,這座寺廟還因為牡丹而聞名。牡丹四五月份開花。現在,在大殿的下面,沿路排列著幾十叢牡丹。一位和尚告訴我,花期的時候,這些牡丹仍然能吸引到很多遊人——儘管寺廟的廟基已經縮小到過去的十分之一,儘管住在那裡的三十位和尚看起來像一座紀念館的管理人員。其中一位和尚告訴我,玄奘的舍利在終南山附近的另外一座寺廟裡。於是我雇了一輛車和一個司機,向山裡開去。

路從慈恩寺北開始,我們沿著這條路向東南方向開去。一公里後,我們路過一個名叫曲江池的村莊——在古代,曲江池是長安最著名的風景名勝地。

開始的時候很簡單,那是在秦朝和漢朝,那時候曲江池只是一個由一眼天然泉供水的池塘,周邊種滿了樹木花草。在此後的朝代裡,這個池塘被擴浚得規模很大。公元七、八世紀期間,它變成了一條曲曲折折的水路,包括瀑布、河流和池塘等各種水文景觀,東西佔地兩公里,南北四公里。為了保證曲江池的水源供應,人們修建了一條水渠,把水從終南山一直引到這兒來。沿岸亭台別墅林立。春天,皇室成員都到這裡聚會,來觀賞西岸的杏花。夏天,他們來觀賞沿著東岸盛開的荷花。

一個飲酒遊戲(曲水流觴)也是在這裡起源的。玩這個遊戲要依賴水和風的變化。遊戲開頭是用一壺酒放在一個木頭器皿(觴)上,然後讓它沿著水池漂流,一直漂到某位參加者的面前,這位參加者就得給自己斟一杯酒,在一卷準備好的條幅上匆匆題上一行詩,然後把那個木頭器皿(觴)再推出去。當所有的人都醉得題不成詩,或者酒喝光了的時候,這個遊戲就結束了。當水枯竭了的時候,這個遊戲則永遠地結束了。10世紀到過長安的旅行者們說,那些亭台樓閣已淪為廢墟,曲江池已經種上了莊稼。但是記憶還存留著,人們仍然把這個地方稱做長安八景之一。

剛剛經過這座村莊,我們拐上一條土路。一分鐘後,這條土路在一個叫寒窯的地方終止了。寒窯是一條溝,向黃土高原深處蜿蜒幾百米。王寶釧就是在這裡等待她丈夫的,一等就是十八年。

王寶釧是唐朝一位丞相最小的女兒。這位丞相急著要給她安排一樁政治婚姻。寶釧拒絕嫁給她父親提議的任何人,於是她被迫去爬大雁塔,向下面扔繡球。誰抓到那個繡球,她就得嫁給誰。前一天夜裡,她曾經見過一位貧窮的流浪者,當她看到他的時候,就把繡球扔給了他,他抓住了它。他的名字是薛平貴。然而,寶釧的父親拒絕承認薛平貴,把他打發走了。寶釧卻不肯接受父親的決定,於是她也被趕走了。年輕的夫婦無處安身,只好搬進一座廢棄的窯洞裡,這座窯洞的黃土牆上刻著“寒窯”二字。

之後不久,唐朝與北方的遊牧民族東胡之間爆發了戰爭,薛平貴從軍了。很不幸,軍隊是由王丞相的一位女婿所領導的。他給薛平貴設了一個圈套,導致薛平貴被敵人俘虜了。

儘管有人向寶釧報告了薛平貴的死訊,可是她還是繼續待在寒窯裡,忠貞不渝地等待丈夫的歸來。十八年後,唐朝與東胡和解了,薛平貴被釋放了。當他回到長安的時候,他在他們的窯洞外面發現了自己的妻子,她正在採摘一種叫薺菜的野菜——薺菜又被稱做“羊倌的錢包”。薛平貴不在的這些年裡,她一直靠它維生。

參觀了寶釧的窯洞之後,我們停在寒窯這條溝入口處的一個小食攤前,早早地吃了午飯——煮餃子。餃子餡兒是新摘的“羊倌的錢包”,味道有點兒辣。我想像著,至少王寶釧沒覺得它單調乏味。

我們回到主路上,再次向東南進發。但是沒有開多久。一分鐘後,我們向右拐上一條土路,這條土路穿過長滿了粟苗和谷子的田野,經過兩座磚窯,向上經過鳳棲原的土坡,來到胡亥長滿了刺籐的小墳墓前。

胡亥是秦始皇的兒子。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駕崩了。作為第二個皇帝,胡亥統治了三年。這三年都是按照太監趙高的意願行事的。有一次,趙高把一頭鹿帶到年輕的皇帝面前,說它是一匹馬。沒有人敢駁斥這個太監,於是皇帝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兩個星期後,趙高安排了另一次“幻覺”事件,他命令士兵們裝扮成強盜,“襲擊”宮殿。皇帝迅速地自殺了,被另一位傀儡所取代。

毫無疑問,儘管盜墓者們做了他們該做的工作,但是胡亥的墳墓一直沒有被掘開,而且也很少有遊客參觀。它位於一度是曲江池的那個盆地的南端。我仍然能夠辨認出墳墓下面的那一塊高地,在那裡,皇帝們在紫雲樓款待進士。御宴後,進士們會沿著曲江池岸,緩步徐行到大雁塔,簽上他們的名字,然後變成大雁。

回到主路上,我們沿著古代黃渠的路線,繼續向南行進。黃渠曾經給曲江渠供過水,將來也許會再次這樣做的。胡亥墓的一位管理人員告訴我,政府已經擬定了計劃,要修復曲江渠,建一座大型的公園。他說,為了這一目的,人們已經在終南山的大峪入口處修建了一座堤壩。

過了胡亥墓四公里,我們又一次停下來,恰巧停在東伍村前。我們的左方杜陵原上,墳塚纍纍。其中的一座離路不到二百米,於是我們穿過腳踝高的粟苗地,去考察那個地方。它包括一座中心墳墓,左右兩側是兩座小墳墓,還有一條丹墀,兩側排列著十二座馬和官員的石雕,歡迎著來訪者。它們都是用整塊的花崗岩雕鑿的,所有這些東西都明顯處於良好狀態。同樣引人注目的是,這個地方被撂給當地村民管理。我拾起一片屋瓦,把它給一個農民看。他說,歷史學家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但是,不能斷定這是誰的墳墓。後來,我找到了一張老地圖,上面註明這是獻帝墓。獻帝是漢朝的最後一位皇帝,公元220年駕崩。

從獻帝墓向東走不遠,有一座大得多的陵墓,它比這片平原至少要高出一百米。那個農民和那張老地圖的說法是一致的,他們說這是宣帝陵——宣帝卒於公元前49年。我用望遠鏡瀏覽了一下周圍的平原。到處都是墳墓。

我們回到汽車裡,向東南開了十五公里,來到一個集鎮——引鎮。從這裡開始,我們腳下的路和昔日的黃渠水道都向南延伸了六公里,一直通到大峪入口處的新大壩前。過了大峪是嘉五台,從唐朝起,嘉五台就因為山峰險峻、環境清幽而在佛教徒中享有盛名。我已經跟史蒂芬一起遊覽過兩次嘉五台了,現在我想再爬一次。

但是首先,我想在引鎮東面八公里處的興教寺稍作逗留。幾分鐘後,我們到了興教寺長長的紅牆外。興教寺位於少陵原的西部邊緣。二十三米高的玄奘塔是它最主要的建築。玄奘塔像一棵巨柏的主幹,屹立在紅牆後。公元664年,玄奘圓寂後,他的舍利被安放在都城附近白鹿原上的一座塔裡。但是時時能看到玄奘塔,使皇上很悲傷。公元669年,它被遷到了這兒。從那以後,它就一直矗立在這兒——都城南面二十公里處,在終南山的注視之中——有一次,玄奘曾經把終南山形容為“眾山之祖”。

玄奘塔比它的原型大雁塔要小得多,但是它卻高高地凌駕於鄰近的兩座三層塔之上。那兩座塔裡是玄奘最著名的兩位弟子窺基和圓測的舍利。很多個世紀以來,中國佛教唯識宗的三位創始人的舍利塔,成功地經受住了戰爭和自然災害的考驗,倖存了下來。殿堂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它們數度被毀,又數度重修。最近的一次是在1939年,是蔣介石為了紀念他的母親而修建的。主要建築的狀況仍然相當良好——這要感謝周恩來,即使在“文革”期間,他也下令要保護興教寺。

在大殿的門口上方,懸掛著一塊匾額,上書“興教寺”三個字。這是詩人、哲學家康有為題寫的。1898年,光緒皇帝委託康有為按照現代綱領來改革大清帝國,但是這個計劃被慈禧太后和她的黨羽破壞了,康有為不得不流亡日本。雖然最終康有為還是回來了,但是他卻在幽居中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他在這塊匾額上的書法落款是1923年,即他去世之前四年。他是六十九歲的時候去世的。

大殿裡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東西,但是後殿裡卻存放著一些令人難忘的珍品。在幾幅明代的佛菩薩畫像旁邊,有三尊銅的唐代大悲觀世音菩薩塑像。在玄奘的旅途中,每當他遇到困難,他都是祈念觀世音菩薩聖號。我上了一些香,然後問侍者,我能不能跟方丈談談。

幾分鐘後,侍者回來了,把我領進方丈的臥室——也是他的辦公室。他坐在一張大桌子後面,桌面是一大塊黃瑪瑙板——那是蔣介石送給興教寺的禮物。方丈的名字是常明。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紹,解釋說,我正在這一帶參訪隱士。

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我得知,常明七十四歲了,咸陽人——咸陽就在西安的西面。1937年,他出家後,搬到了終南山,住在南五台上的紫竹林。在那裡,他與師父佛塵一起,待了將近二十年,直到政府開始驅逐和尚出山為止。1956年,他行腳到了北京,在首都的佛學院學習。兩年後,重新回到佛塵身邊。那時候,佛塵已經被任命為興教寺的方丈。1981年,佛塵圓寂了,常明接任了方丈的職位;他也是陝西省佛教協會的副會長。我問他,開始修行的時候,他為什麼選擇了終南山。

常明回答:“自從佛教傳到中國以後,人們一直就來終南山修行。甚至中國南方的和尚和尼師也來這兒修行。他們待上三五年,然後回到南方,建立自己的修行中心。這兒是為法出家的和尚和尼師來的地方。修行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的事情。你要花費很多年時間,才能真正有所得。這不容易。但是來這兒修行的人都不怕苦。這正是他們來這兒的原因。他們中的很多人在這座山裡開悟了,還有很多人繼續修行,將來會成為大師。在現代,虛雲和印法(音譯)曾經住過嘉五台;印光和來果住過南五台。這兒是他們開悟的地方。每個人都知道這些山是修行的好地方。這就是我選擇它們的原因。”

儘管常明很熱心,卻不太健談。他領我參觀了寺廟東廂的藏經樓。裡面有很多重要佛經的翻印品,但沒有一本是玄奘的原稿。後來,在寺廟流通處,我買了一張拓印的畫,上面是玄奘,背著他精緻的佛經袋。它是從寺廟的一塊石碑上拓印下來的,這塊石碑刻於1933年。

常明說,儘管他和佛塵都曾經在南五台上住過——南五台在興教寺西南十五公里處,但是興教寺卻與嘉五台有著一種特殊的關係——嘉五台在興教寺南面不到十公里處。他說,當嘉五台的隱士們病得很重,或者年紀大到無法照料自己的時候,他們就會到興教寺來,而興教寺的年輕和尚們也仍然去嘉五台,加深自己的修行。

常明讓我在大殿外等一會兒。幾分鐘後,他帶著一位老和尚回來了。他介紹說,這位老和尚是光善。他說,光善在嘉五台後山的一個茅篷裡住了四十多年。他的茅篷在19世紀末虛雲住過的那個茅篷的上面不遠。光善九十八歲了,是前年下山的,那時候,他已經不能再種地了。我問光善,嘉五台上是否還住著其他的隱士。我幾乎聽不見他的回答,因此常明不得不重複一遍他所說的話。光善回答說,是有幾個,但是不像以前那麼多了。

問:您原來住在哪兒?

光善:在佛慧茅篷,就在獅子茅篷上面。

問:虛雲過去的茅篷——獅子茅篷怎麼樣了?還有人住在那兒嗎?

光善:自從虛雲走了以後,有幾位和尚住過那兒。但是我不知道現在那兒有沒有人。路不好走。一位大學生曾經爬上去過,不久就下來了,他想搬進去住,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住沒住。

常明:大約一個月前,兩個和尚搬到虛雲的茅篷裡去了,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想待多久。

問:如果路那麼難走,你們為什麼還要住在那兒?

光善:為了安靜。禪和子喜歡安靜。

問:嘉五台的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嗎?

光善:它仍然很安靜。出家人仍然到那上面去修行。已經有一些小寺廟和小茅篷修復起來了。人們仍然在修行。山腳下還住著一些出家人。

問:您住在那裡的時候,誦的是什麼經?

光善:我不誦經。我只念佛,阿彌陀佛。我還打坐,修禪。禪宗的和尚不誦經。

問:您是怎麼得到足夠多的食物的?

光善:每一個住在山裡的人都自己種菜,種幾種蔬菜,還採集野菜。我需要的一切都自己種。沒有好理由,我就不下山。我有足夠的食物。

問:您多長時間下一次山?

光善:不一定。有時候每兩年下來一次。現在我太虛弱了,不能再住在那兒了。

九十八歲的老和尚光善

光善精疲力盡了,常明便攙著他回裡面去了。

我已經跟史蒂芬去過兩次嘉五台了。那兩次,我們都是走的這條路線:從引鎮的南面經大峪村,爬到一個小山上,來到一座大壩前——這座大壩現在封住了大峪的入口。然後乘渡船到水庫的盡頭,再沿著一條岩石路走到一座石頭橋上。石橋附近就是五里廟的遺址。河對岸的一條路沿著大峪的一條岔谷而上,最後通到嘉五台的東坡。這一次,我想爬西坡。常明回到外面以後,同意給我帶路。

我們開車回到主路上,穿過鄉村,曲折前行。有兩次,常明都不得不向農民問路。大約二十分鐘後,我們到達終南山麓。當山坡太陡、車上不去了的時候,我們便停了下來。

上嘉五台西坡的傳統路線是取道北道峪,現在北道峪就在不到一公里處。回頭望去,常明把新庵寺的舊址指給我們看——它就在我們剛剛路過的那座村莊的南頭。他說,新庵寺曾經是終南山最重要的寺廟之一,直到1949年以前,裡面住了幾百位出家人,現在是村小學。常明轉過身來,面朝著山說,這條路繼續沿著北道峪再向上幾公里,成了一條石階。他說,在上面的一些岔谷裡住著幾位隱士,但是他們很難找到。而且,如果我想在日落時分到達嘉五台,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他估計我到嘉五台要花三個小時。

司機把車掉頭回去的時候,常明在一張紙條上寫了一些字。他說,也許我願意把一位同修的隱士寫的一首詩,收到我所搜集的資料中。這首詩是常慧(音譯)寫的,常慧也是佛塵的弟子。我們道別後,常明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中,我開始讀常慧的詩:

獨立高峰上,

白雲去復還。

群山擁足下,

嵐霧出岫間。

坐觀天地闊,

靜聽古今閒。

無真亦無妄,

明暗落山前。

現在是四月上旬,北坡上還有一片一片的殘雪。我沿路走進北道峪,大約走了兩公里以後,來到一座冒充太白廟的石頭堆前。它是根據8世紀的詩人李白的名字命名的——李白字太白。在廟裡,我遇見了常花。常花是一位六十六歲的比丘尼,蘭州人。她說,她出家四十多年了,最近的十年,她一直住在太白廟。她說,她剛來的時候,太白廟還是一片斷牆殘垣,然後又補充說,好地方對修行不好。牆現在有了頂,但是整個地方仍然是一片廢墟。她告訴我,五年來,她一直穿著同一套衣服,不過她對她的茶和糖卻很慷慨。我解了渴以後,給李白上了些香,向常花告辭,繼續前行。

又走了一公里,在一個叫二天門的地方,我路過另外一座小廟。裡面有一間新的大殿和一座新的小土房,但是沒有人在家,於是我繼續向前走。剛剛過了這座寺廟,山路在一個叫涼水泉的地方終止了。然後我開始爬一段長長的石階。三十分鐘後,我追上了一個和尚,他肩上正扛著一袋二十五公斤重的麵粉。我們倆都停下來休息。他說他的名字叫遇緣,四十三歲,西安人。原來他就是虛雲過去在嘉五台後山的茅篷——獅子茅篷的新主人。我問他多長時間能吃光一袋面。他說,一袋二十五公斤的面,兩個和尚通常能吃四十天左右。

我說,我聽說有兩個和尚住在嘉五台的後山。他說另外一個和尚叫印慧,寶雞人,也是四十三歲,是一個新茅篷的主人,這個新茅篷在獅子茅篷下面的幾百米處。遇緣說,為了找一個合適的修行地方,他和印慧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最後終於決定在嘉五台的後坡落腳。他說,他們已經把臥具和一些其他的生活必需品背上去了,現在,他們正在貯存給養,這樣他們就不必常常下山了。他們計劃需要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們談了幾分鐘修行,然後一致同意,我們最好繼續往前走。

二十分鐘後,我到了一個平頂的山嶺上,它的名字是分水嶺。上面有一座小關帝廟——關帝是戰神。從分水嶺的西坡向下望去,我能夠看見遇緣正背著那袋麵粉,艱難地爬著台階——那袋麵粉,他和印慧最終會把它變成饅頭、煎餅和麵條。從分水嶺的東坡向下望去,我能夠看見去年九月份史蒂芬和我所走的那條路。

去年九月,我們沒有走通向分水嶺的那條路。就在路最後一次從河上經過之前,我們向左走,來到山谷深處大約一百米處的一座農舍。農夫在家,同意給我們當嚮導,帶我們到嘉五台後坡的虛雲的獅子茅篷去。路就從他家的上面開始,然後沿著一條長長的山谷,向上而行。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左右,我們聽到一陣金屬的叮噹聲。幾秒鐘後,從遮蔽了小路的雜草叢中,閃出一個和尚。那陣叮噹聲就來自於他的木頭枴杖。枴杖頂端有幾個金屬環,以驅趕惡神惡鬼,以及警告野生動物讓路的。枴杖底部安了個小鐵鏟,是在爬比較滑的山坡時用的。他說,他叫果善,山陽縣人——山陽在此地東南大約一百公里處。他六十七歲了,最近的十年,他一直住在大意洞。我問他住在山上的苦況。

果善:對我來說都一樣。只是對你來說顯得苦罷了。

問:你研究哪些經典?

果善:我不認識字。我從來沒上過學。我只是坐禪。

問:你為什麼住得離人群這麼遠?

果善:我是一個和尚。我已經看破了紅塵。只要有足夠的食物,我就待在山上。我一個人生活。當我沒有食物的時候,我就下山。這就是我今天去村裡的原因。我斷炊了。

問:還有其他的人住在山這面的茅篷裡嗎?

果善:除了我,還有另外一個和尚。

問:他住在哪兒?

果善:就在那邊的那個巖壁上面。(他指著頂峰南面的一個山洞。)

問:它離獅子茅篷有多遠?

果善:沿著這條路往上走,過了這座嶺,還要兩個小時。你們為什麼不待幾天呢?今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就會帶著糧食回來的。

我告訴他,我們的司機正在等我們回大壩。也許下一次。我們向他道別,然後爬上一個山坡。山坡上開滿了黃色的野花,草木蔥蘢,路幾乎看不見了。我和史蒂芬常常看不見對方。我們的嚮導時不時地消失在灌木叢中,重新出來的時候,手上拿著各種各樣的野果:中國鵝莓,比我曾經見過的所有獼猴桃都大;還有一種像石榴或百香果的東西,它的種子含有甜甜的乳漿。

當時是初秋,我們一定是碰到了某種有毒的植物,當史蒂芬和我回到台灣的時候,我們的手上、胳膊上和腿上起了一串串的水泡。爐甘石和其他外用藥水都沒有用。最後,一位中醫給了我一種軟膏和一些草藥丸,水泡消失了。在我第二次去那些山裡期間,我瞭解到,我們碰上了一種有毒的野生漆樹。這種漆樹是原產於終南山的漆樹的一個變種。它是製造漆製品的樹脂原料,有劇毒。對它過敏的人能變成人球。在灃河河谷的一個村莊裡,史蒂芬和我曾經見過一個男孩,他的臉因為漆毒而腫得看不見東西。

果善在嘉五台的山徑上

山中問道

在艱難地往山上爬的途中,我們路過五六座茅篷的遺址。也許還有更多,但是葡萄樹和茂草遮住了我們的視線——除了巖壁上鑿的山洞以外,地面上的東西,我們什麼都看不見。很顯然,這座山上曾經住過很多隱士。

又爬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終於到了山頂,開始沿著山的另一面往下走。十分鐘後,我們經過佛慧茅篷——光善一直住在那裡,直到他太虛弱了,無法照料自己。他的舊菜園已經荒蕪了,長滿了雜草。

又過了幾分鐘,我們來到虛雲的獅子茅篷。那是一座石頭房子,背靠著一塊巨大的石頭,面朝南。據農夫說,屋頂的瓦是大約二十年前另一位隱士蓋的。屋前有塊空地,可以開個小菜園,但是從蔓生的雜草來看,這兒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住過人了。

在20世紀初,虛雲曾在這裡住過三年。1900年,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的入侵,迫使皇室逃出北京,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在西安設立了臨時都城。大約與此同時,虛雲也到了西安。在《虛雲和尚年譜》中,他對於1900~1903年之間發生的事情,作了下列記述,當時他六十幾歲:

十月,上終南山結茅,覓得嘉五台後獅子巖,地幽僻,為杜外擾計,改號“虛雲”自此始。山乏水,飲積雪,充飢恃自種野菜……

冬至,青山老人囑赴長安市物。青山,湘人也,山眾多尊之,與予住較近,多有來往。事畢,適大雪,上山至新茅篷,下石壁懸崖間,墮雪窟中,大號。近棚一全上人來,救予出;衣內外皆濕,且將入夜,念明日當封山,沒徑,乘夜撥雪歸。詣青師處,見予狼狽,嗤為不濟事。笑頷之,乃返棚,度歲……

昔日的虛雲茅篷空無一人

歲行盡矣,萬山積雪,嚴寒徹骨,予獨居茅篷中,身心清淨。一日,煮芋釜中,跏趺待熟,不覺定去……

山中鄰棚復成師等,訝予久不至,來茅篷賀年,見篷外虎跡遍滿,無人足跡。入視,見予在定中,乃以磬開靜。問曰:“已食否?”曰:“未,芋在釜,度已熟矣!”發視之,已霉高寸許,堅冰如石。

幾天後,虛雲因為“厭於酬答”,離開了茅篷,到終南山一個更幽僻的地方去了。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剩下的歲月裡,他從一座寺廟行腳到另一座寺廟,並且幫助修復了其中的很多寺廟。1959年,他在江西雲居山圓寂,享年一百二十歲。他是當時中國最受人尊重的和尚。現在仍然是。

虛雲離開嘉五台後八個月,佛教居士高鶴年也來到了嘉五台。在他的《名山游訪記》中,高鶴年寫道:

光緒二十九年癸卯(1903年)八月十二日,由長安經王莽村、劉秀村,八十里(兩里相當於一公里),至北道嶼,即終南山麓。上山十五里,破山石護國寺,俗呼嘉午台……是時本昌上人有茅篷,假與余住,名小梯,昔慈本上人休息處。山勢壁削,上摩穹宵,下臨絕澗。耳不聞雞犬之聲,目不睹塵俗之境,獨居茅篷,清淨異常。

中秋節(八月十五日,月圓日),余邀茅篷諸師及行腳僧,四五十眾,普佛利孤,設上堂齋,供佛及僧、施食等事,仍回茅篷。將至門首,沿山一望,月朗如晝……余因於此山之後谷,結茅二處,定名曰“維摩”,曰“文殊”。維摩茅篷將成,供養慈筏、覺苦二師居住……余又邀諸師起七經冬……余負擔經冬供養,並充當內外護七,當值、行堂、茶頭、飯頭、菜頭、庫頭一切雜務等事,均以一身兼之……並助新棉被十條,供養諸師,接連七七四十九日,並留諸上善人度歲……

一日……由峰背下坡,異常崎嶇,龍脊最險,稍不經意,即有墮坑落塹之虞。下面深不可測。約里許,五華洞,昔五華祖師成道處,今德安師住此(虛雲則說道明住在這裡)。問:“大師在此安否?”(雙關語,師名德安,故作斯問)答曰:“此間堪避世,箕坐已忘年。”二里,觀音洞。住者為江西僧,專求生西。

五里,清華山(顯然是一個錯誤,作者一定是指“雪華山”)。山勢陡峭,插入雲表,怪石中起,積雪在林,道路欹側。上有茅庵一處,訪僧不遇。下山至維摩茅篷,覺苦、慈筏二師出迎,是晚暢談。覺師曰:“若欲住山,必須忘山,方見其道。”慈師云:“若住山,見山不見道,被山所轉,名守山鬼。”

次朝,下大禹洞,大方師專行苦行。定慧師同往後山。五里,踏雪履冰,異常險惡。諸師擬勿去,余答:“欲向蓬萊去,哪問路難行。”余先上,翻大嶺下坡。是時天霽雪化,路滑如油。至修元師茅篷。師住此十餘年矣。余問師在此寂寞否,師曰:“霽月光風同作伴,青山綠水共為鄰。”

又至復成師茅篷……復師同至明道師茅篷。師住此已廿餘載。余問再進深谷還有人否,答:“無他人。據聞內有隱僧,有時而現,須長過膝,不知幾百年矣。時聞木魚聲,我屢屢覓訪,無緣得見。”予問山中食糧如何?答:“在此住山,非比他方。每夏秋間,下山募化,無如山下居民太苦,托缽一二月之久,稍得蘆秫小米而已。假臼舂熟,自負上山。另種洋芋,又有野獸滋擾。柴草自斫。山中水少,自圍水井。天旱時,下山數里負水,非常之難。嶺高奇寒,一片荒山,人跡罕至,道路險惡,種種苦境,若不具真真實實道心,決不能住。體弱之人,更不能居也。惟紅塵遠隔,真為辦道者之聖處耳!”

天色漸漸晚了,史蒂芬和我決定不冒險深入到比虛雲茅篷更遠的地方。史蒂芬拍了幾張照片之後,嚮導告訴我們,要到山頂,時間還夠,只是我們得抓緊。我們回到山嶺上,然後走上一條小徑——這條小徑只有我們的嚮導才看得見。在有些地方,我們不得不拽著葡萄籐往上爬。最後,大約一小時以後,我們終於到達頂峰長長山脊的南端。待我們喘過氣來之後,嚮導領我們走上一條岔路,來到觀音洞。觀音洞建在東面的崖壁上,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隱修處。它包括一小塊突出的、長滿了草的岩石,和一個在崖壁上開鑿的水池,那是用來貯積雨水的。我努力去想像在一個月夜坐在那裡。我想像自己在太空中翱翔。

幾分鐘後,在頂峰的北端,我們敲響了興慶寺的後門。等了很久之後,住持才來開門,然後他迅速地消失在齋堂裡。我們看起來一定是像自己所感覺到的那樣精疲力盡了。幾分鐘後,他重新出現了,手裡端著兩碗熱麵條。他叫志誠(音譯),六十一歲,出家四十多年了。他原籍北京,20世紀50年代,與師父永明一起遷到了西安地區。後來我瞭解到,永明還活著,而且是西安慈恩寺和大雁塔的方丈。1981年,志誠搬到了嘉五台,接替了前任住持的職位。我向他請教興慶寺的歷史。

志誠回答道:“興慶寺最初建於公元8世紀早期。大約一百年後,華嚴宗五祖宗密來到這裡,用神通把建築材料從後山搬運上來,擴建了殿堂。這座寺廟過去是非常雄偉的,但是“文革”期間被毀掉了。很多個世紀以來,好多大師都曾經在這裡住過。”

問:您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志誠:不,還有另外三個和尚也住在這裡。今天他們不在這裡。他們下山弄糧食去了。

問:您修哪個法門?念佛還是坐禪?

志誠:我只是隨緣度日。

問:為什麼在這裡?

志誠:我自小就喜歡安靜,而且一直喜歡山。我不喜歡平原。我也曾經在這裡南面的山和東面華山附近的山裡住過。那時候,永明是渭南佛教協會的會長。

問:這附近還有別的和尚住嗎?

志誠:有一個五十歲的和尚,他是兩年前搬到觀音洞來的。但是他最近回福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

問:我們從後山上來的時候,路上經過你們的菜園。在一塊菜地裡,我們看到一種野生動物的足跡。

志誠:那一定是野豬或老虎。但是老虎通常待在這裡南面的山裡。它們不怎麼常到這兒來。過去常常過來,現在不來了。

問:這兒南面的山裡有隱士嗎?

志誠:有,但是我只認識一兩個。觀音洞的另一面有一個。西面的山峰上有個洞。天然比丘尼三十五歲的時候,搬到上面去了,她在那裡待了五十年,直到1919年圓寂。但是現在那裡沒有人住。

問:您有沒有什麼修復這座寺廟或者擴建的計劃?

志誠:有,但是那要等到情況好轉才行。也許等護法居士們境況好了的時候,我們會把兩邊的側殿修一修,再把兩間大殿修一修。下面的破山寺曾經住過多達五十個和尚。它現是一片廢墟,只剩下一間偏殿。我也想幫忙把它修復起來。

問:這裡的風很大嗎?

志誠:是的,尤其在冬天。有時候,風把屋瓦都刮掉了。過去的屋瓦都是用鐵做的。

問:我想這裡也很安靜。

志誠:如果人靜,那麼他們在哪裡都能靜下來;如果人不靜,那麼他們就是在這裡也靜不下來。什麼事情都取決於你自己。生命是短暫的,就像一道閃電,或者一個夢。八十年如雲掠過。我們出生了,然後又死掉。但是在我們得到人身以前,我們還有另外一副面孔——我們的本來面目。我們用眼睛看不到它,只能用智慧去瞭解它。經中說“離相即佛”。我們都有佛性,我們都注定要成佛。但是成佛不是一兩天就能辦到的事情。你必須修行,然後才能覺悟到你的真性、你的本來面目。

問:人們來參觀的時候,你教他們佛法嗎?

志誠:不一定。每個人都不一樣。要教他們,你必須瞭解對方心裡在想什麼,而且你得有些能力。如果有人要淹死了,而你不會游泳,那麼你跳下去沒有任何好處。而且如果一個人不想被拯救,你就救不了他。他必須願意被拯救。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夕陽的最後一縷餘光照亮了他的面龐。史蒂芬和我意識到該離開了。我們對志誠的麵條和他的挽留表示感謝。他在寺廟的門口目送著我們離開,然後回裡面去了。一分鐘後,他又出來了,手上提著幾盞燈籠。但是我們已經開始下山了,於是向後大喊道,我們沒有燈籠也能行。我們揮手道別,然後沿著石階飛奔而下,途中經過六個月後我現在所站的這個地方。

志誠在興慶寺後門

這一次,我獨自一個人往上走,途中經過幾座小寺廟的遺址,爬上蹬雲梯,來到那塊裂縫的石頭前——它把它的名字借給了破山寺(破山寺就是因此而得名的)。我向大門裡望去,驚訝地發現了志誠。他笑了,說他正在為平日住在這裡的一位比丘尼照看破山寺,她原定第二天回來的。他剛剛吃完晚飯,於是回到齋堂裡,去給我熱剩下的玉米粥和土豆。

我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餓,因此沒有給看門狗留下任何吃的——剛才進來的路上,它差點把我的腿咬掉了。之後,志誠領我沿著一條石階下去,這條石階就在齋堂外面,它沿著懸崖的西坡延伸下去,經過一座木板橋,通向喇嘛洞。一百年前,一位著名的喇嘛曾經住在這裡,他在牆上寫了一個藏文咒語,志誠把它指給我看。他說,眼下住喇嘛洞的那個和尚現在在西安。懸崖上還有一段銘文,讚美嘉五台的幽靜。那是一位名叫性空的和尚寫的,落款是公元627年。它說明,至少在宗密來此之前二百年,這裡就已經是一個修行場所了。

志誠還把修真寶洞指給我看,它緊挨著喇嘛洞。向裡望去就彷彿望進了夜晚。他說,那是老修行住的,他們自己有照明的東西。回去往上走的路上,他向我指點怎樣把木板橋吊起來,這樣人們就無法接近那兩個洞了。

太陽下山了,志誠讓我去爬一段名叫朝天梯的石階。它把我帶回到上面的興慶寺。晚上,我和他的弟子睡在同一鋪炕上。他的弟子是一位二十歲的沙彌,他還沒有剃度,但是在山上已經住了兩年了。他說他喜歡生活在生活的邊緣。他的炕上有足夠大的地方,睡我們兩個人綽綽有餘。當時是四月份,人們早已停止燒炕了,可是天氣依然很寒冷,所以我一在鋪蓋裡安頓好,就再也沒有動過,直到天明——那時我聽到鳥兒在鄰近的山嶺上啼叫。

嘉五台頂的興慶寺

至少我不用再穿衣服了。我穿上鞋,走出寺廟的後門。走過山頂的龍脊,我在一條小路前停下來。這條路向下延伸,經過幾座雜草蔓生的塔,然後掉頭向上,通到西面一百米處、鄰近的雪華山的峰頂上。19世紀末,天然曾經在一座小石屋裡住了五十年,現在我能夠看見那座石屋的一角。我沒有選擇去她的石屋的路,繼續向前又走了五十米,直到這條路在此分岔。主路繼續向前,經過觀音洞,最終向下消失在嘉五台的後坡。我走了另一條路,步行約三十米後,到了宗密過去的住處——五華洞(“五華”是“華嚴宗五祖”的縮語)。它包括一堵石頭牆,這堵石頭牆壘在一個突出物的前面。房子一直延伸到那個突出物的上面,就在那裡,石頭屋頂陷下去了。門向東,面朝著東南十公里處的太行(xíng)山的頂峰——此時朝陽正從那裡冉冉升起。

我回到興慶寺,沿著朝天梯向下爬回到破山寺。志誠正在齋堂裡燒火、念誦。他說住在寺廟裡的和尚吃的飯都是別人做的,但是住山的和尚卻得自己動手做一切事情。我看著他做玉米粥,心想,也許有一天,我自己也有必要知道怎麼做。他等水開了,撒了一些藕粉(1)進去,然後又撒了幾把玉米面。

志誠說,住在寺廟裡的和尚生活很容易。他們每個月有五六十塊錢(大約十美元)單金,以供個人開銷。他哈哈大笑起來,然後說,永明一直試圖讓他下山,搬回到大雁塔去。他說他不喜歡平原,也無意用山換錢。他說:“我沒有變成一個貪圖錢和舒適的和尚。我有別的目標。自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起,苦難就不曾困擾過我。我生來就是受苦的。現在的和尚跟以前不同了。搬到嘉五台後坡的那兩個和尚不會待過一個冬天。你是和尚,不意味著你就是佛。要開悟,很多和尚還得排在好多普通人的後面。當然了,我不應該說這個。”

他說話的時候,玉米粥溢出來了,於是看門狗被請進來,將之舔乾淨。志誠繼續道:“只要你不受慾望的困擾,只要你的心不受妄想左右,那麼你是出家人還是在家人,根本沒有什麼區別。一旦你的心很清淨,你就能理解業。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如果你種下佛種,你就會得到佛果。重要的是要誠實。如果你不誠實,你永遠也不會成就。你知道,我只是一個山人。我只是把話串在一起,它們並不一定有什麼意義。給你的土豆來點兒熱辣椒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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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疑為食用鹼面。——譯者注

 

《空谷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