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一盤棋局,便應該是如此下法,才得完美收官。

只是……只是……

塗了鳳仙花的指甲,將毒藥抓在手裡,慢慢的把玩。凰羽夫人垂頭看著,蹙眉沉吟,秀麗的鳳眼裡轉過諸般複雜的光,全數落入身側的青衣總管眼中。

端康上前一步,低聲:「娘娘斷不可有婦人之仁。」

「是麼?」凰羽夫人低低道,忽然一聲冷笑,「可偏偏我就是一介婦人啊!」

「娘娘是一代奇女子,雖逢亂世,卻愈顯奇光」,端康聲音凝重,循循善誘,「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娘娘今日所做的一切,百代之後越國都必然銘記不忘!」

凰羽夫人沉默下去,指尖撥弄著那一粒粒冰玉般的毒藥。

「是的,這些道理,我本是一直都明白的……若是不明白,也撐不到今日。」她忽然輕聲苦笑起來,深深吐出一口白煙,將臉隱藏在煙霧裡,「可是……不知為何,在舒駿回來後,我的心就亂了。原來我畢竟還是個女子啊……我一直在等著我的男人。在他沒有回來之前,我無論如何都撐著。如今他回來了,我卻忽然沒有力氣了。」

美麗的女子吞吐著白煙,那種奇特的香氣包裹了她,聲音卻透出一絲絲地脆弱和動搖:「舜華昔年對我有救命之恩,但我還是借刀殺了他。而如今、如今又要對徽之……唉。」

她長長歎了一口氣,按住了心口,不再說話,似是舊傷極痛。

阿芙蓉與曼陀羅的混和,帶來了迷醉的眩暈,在吸入的那一瞬令她覺得輕鬆無比,彷彿靈魂都騰上了高空,脫離了這一切紛繁複雜的人和事。

正在這時,門外的侍女雪鵑忽然提高了聲音:「皇上駕到!」

「什麼?」室內密議的兩人都吃了一驚,交換了一個目光。

——自從在頤風園賜死胞兄後,這幾日來皇帝日日獨居養心殿,脾氣暴躁,閉門不見任何人,連輔政大臣聯名上書請他派兵前往淮朔兩州平叛,都被皇帝將奏章扔了出來,怎麼今日忽然又來到了回鸞殿?

「小心。」端康低聲說了兩個字,隨即躍出窗外,消失了蹤影。

凰羽夫人卻還在藥力中迷醉,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只是斜倚在美人靠上,看著那個穿著帝王冠冕的少年一路氣沖沖地拂開簾幕走進來,手裡緊緊抱著一個金盒,臉色蒼白而疲憊,眼神裡有光在劇烈波動,身子微微顫抖。

「怎麼了,徽之?」她懶得起身迎接,只是開口。

「我……」熙寧帝身子一震,彷彿是在做著艱難的努力,想把那句話推出喉嚨。沉默了半晌,忽地衝口道:「我把他給殺了!」頓了頓,似乎是在對自己、對所有人宣告一般,再度提高聲音,咬牙切齒的重複了一遍:「我把他給殺了!」

「是麼?」凰羽夫人懶懶,「那你開心了麼?」

「開心?」熙寧帝又是一怔,臉色煞白。

「是啊……舜華是你的心頭之刺,如今拔去了。是否開心?」凰羽夫人吐了一口白煙,眼神朦朧地看著他,有些放肆地低笑起來,「徽之……你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可不像是一個剛剛親手賜死了自己兄弟的帝君啊!」

「我……」熙寧帝怔了半晌,手裡的金盒頹然落地,一方玉璽滾落出來。

凰羽夫人有些詫異:「呀!這是大胤皇帝的玉璽,如何帶來這裡?」

「我怕有人偷了它去,不敢放在御書房——」熙寧帝連忙俯身撿起玉璽,重新緊緊抱在懷裡,有些神經質地左顧右盼,彷彿提防著空氣中看不見的敵人,不住地咳嗽,「有人想把它偷走……咳咳,他們都想把它偷走!把我的國家偷走!阿嘉,阿嘉——」

他把玉璽放入她懷裡:「替我收著。」

「什麼?」凰羽夫人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熙寧帝握緊她的手,把玉璽放在他們兩人的手心裡,緊張地四顧:「阿嘉,幫我看著它,別讓人偷走了!——他們、他們都想偷我的東西……想偷我的國家!咳咳。我、我得把它好好的收起來,千萬別讓那些人看見了。」

「徽之?」凰羽夫人詫異地看著他,終於覺察出了不對勁。

「你怎麼了?病了麼?」她抬起手按在他滿是虛汗的額頭上,發現那裡燙得驚人,不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天,你燒得厲害!御醫呢?快叫御醫來!」

「不。不要叫他們來。」熙寧帝卻是神經質地喃喃,「他們都想偷我的東西……」

「說什麼胡話!」凰羽夫人低叱,用錦被裹住少年瑟瑟發抖的身體,探著他的額頭,「病的這麼厲害,怎麼能不看醫生?——這幾天你一個人呆在養心殿,燒成這樣都沒人發現麼?那群該殺的奴才!」

熙寧帝只是伏在她懷裡劇烈地咳嗽,身體滾燙。

「不,不行……」彷彿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他忽然直起身子,離開她,「會把病傳給你的!阿嘉……別靠近我。我要死了……別靠近我!」

她放下了煙筒,有些啼笑皆非地看著這個神經質的少年,眼神卻漸漸柔軟。

熙寧帝喃喃:「為什麼不肯替我生個孩子呢,阿嘉?……我很快就要死了。到時候你該怎麼辦?那時候我救不了我的母妃,這時候我也救不了你!該怎麼辦啊……」

凰羽夫人只覺得胸口一窒,無語地低下頭,看著一滴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微涼。

在這一刻,她忽然想起:在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其實或許就是眼前這個令她國破家亡的少年皇帝了。

※※※

自從羿的離開和嬤嬤的死去之後,東陸的皇宮變得更加的空曠而森冷。

孤身睡在黑暗裡,阿黛爾重複了多年來的噩夢:蛇,迷宮,血海,空房子,灰白的頭顱,黑夜裡牽著自己走的哥哥……在夢裡,她彷彿回到了童年,看不見任何東西,每次睜開眼的瞬間,都只看到一張瀕臨死亡的扭曲的臉。

她在夢裡一次次地驚呼著醒來,然而一次次的睜開眼,卻發現自己依舊陷在連綿不斷的夢境裡,根本無法醒來。

哥哥……哥哥!她在黑暗裡呼喚著他的名字,空蕩蕩的房子裡卻只有回音。

模糊中,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月下吹簫的白衣公子。他在凝視著她,伸出手來,手指上纏繞著那一縷細細的金髮——「我會保護你,一切就和你哥哥在身邊一樣」——他說。

然而只是一轉眼,他的影子也消弭在了黑暗裡。

是的……是的,他也已經死了。

沒人會再守護她,每一個在她身邊的人都會遭到不幸。

再度醒來時已經過了兩日三夜。阿黛爾發現自己躺在寢宮柔軟華麗地大床上,全身酸軟無力。眼前一陣陣的發黑。蕭女史正緊張地守在一側,看到她醒來竟喜極而泣。

怎麼……這是怎麼了?

她想問,卻發不出聲音——她自然不知道,自從在高樓上看見界的離開之後,她已經昏睡了兩天一夜,粒米未進。其間幾度高燒至脫水,一撥撥的御醫來看了又搖頭歎息著回去。

翡冷翠公主病勢沉重,恐怕連大婚的日期都支持不到——這個消息已經隨著太醫院的御醫而傳遍了內宮。熙寧帝卻毫無反應,照舊天天泡在回鸞殿,端康總管下令內務府做好紅白喜喪兩種準備。顯然是已經料定這個未冊封的皇后凶多吉少。

對於外面的紛紛各種傳言,阿黛爾卻是不曾得知分毫。

她依舊一夜一夜的沉浸在噩夢裡。不停的夢見那些死人的臉,夢見那個一望無際的血池和紅色的繭——每一次睜開眼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窗台上那一瓶紅玫瑰,嬌艷欲滴。

這是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了,她想。

當玫瑰凋零的那一天,也就是她的生命之線斷去地一天吧?她握緊了胸口的女神金像祈禱。凝視著裡面那個蒼白的少年,希望能從這兩者身上找到新的勇氣和庇護。然而,沒有奇跡出現。她的身子一日弱過一日,竟然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雷,你在麼?」在某日深夜,當所有侍女都退去後,她對著黑暗喃喃開口,叫出了這個保護者的名字,宛若游絲,「我知道你在。」

夜風吹拂過簾幕。室內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只有她的聲音在迴響。

「羿走了,蘇婭嬤嬤死了……連楚也死了。」阿黛爾喃喃,聲音裡帶著絕望的灰冷,「那麼多人都走了——下一個走的。就是我了。我甚至能聽到死神的腳步聲。」

「我要死了,雷。」她輕聲喃喃,虛弱無比,「你不用再呆在這裡了,回翡冷翠吧。回去跟我哥哥說,我很沒用……等不到他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微。最終消失在空曠華麗的寢宮內。

黑暗的最深處。坐在高高屋架上的人俯首望著陷入昏迷地少女,灰冷色的眼睛裡閃過了一道亮光。帶著白手套的手握緊,捏皺了手心的一封信件。

這些日子,他已經連續給翡冷翠寫了十幾封密報,但卻在今天才收到第一封回信,裡面的措辭嚴厲得令人吃驚——開什麼玩笑啊……這個時候如果回去報喪,西澤爾那傢伙一定會發瘋的!

您不愛惜自己的性命,我還愛惜自己這顆腦袋呢。

※※※

只不過短短的三五日,外面風雲激變,每一日都有新的變故發生。

大胤熙寧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在即,帝都內各方賓客雲集,冠蓋滿京華。然而在此刻,卻忽然傳出了皇帝因為猜忌而賜死長兄的傳言。由於公子楚在東陸諸國的威望,這個消息令所有來賀的使者都有些不安,深以為在大婚前夕出現這樣的事情乃是不祥之兆。

然而頤風園內照舊是朝歌夜弦,一如平時,根本看不出有絲毫的異樣。於是,又有傳言說公子只不過是被皇帝軟禁,以防其趁著大婚作亂,並未遭到不測——種種傳言塵囂日上,不辨真假,擾得帝都裡人心惶惶。

但是,就在公子楚的身影消失在舞台上的時候,胤國大變到來。

大婚前五日,龍首原忽然傳出兵變的消息。

在亡國十年後,沉寂多年的越國遺民一夕起兵,衝入了房陵關與守軍展開激戰。大胤駐守龍首原的趙箭將軍措手不及,沒有等召集齊各部軍隊,就被一名白衣劍客刺殺於中軍帳下,割下首級懸於城上。首領一失,遺民趁機蜂擁而入,佔據了軍事要衝房陵關,胤國三萬鐵甲竟在一夕土崩瓦解!

事出突然,不啻天崩地裂的壞消息。然而大胤承平已久,各級官吏各懷心思,擔心如今正當大婚慶典。一旦將此消息如實上報會導致龍顏震怒,便紛紛刻意掩飾——等這個驚天消息傳入帝都時,已經被層層的削弱,變成了越國小股遺民作亂、房陵關軍隊正在鎮壓。

而朝廷上各位大臣眼看大婚臨近,既便多少知道一些實情,但因為各自的心思和立場,大都明哲保身的選擇了在這個時候緘口。而熙寧帝最近身體不佳,久未臨朝聽奏,深宮中又是貴妃的天下,這個消息被緊密把守著。更是傳不到皇帝耳畔半分。

於是,喜慶的氣氛依舊瀰漫了整個帝都。不曾因為戰雲密佈而減了半分。

※※※

在一片祥和熱鬧醉生夢死地氣息裡,荒冷的廢園內,卻獨坐著一個冷醒的人。

一個本該早已被埋在了空園黃土之下的人。

「呵,房陵關兵變……房陵關!」白衣公子將密報拍在桌上,冷冷微笑起來,喃喃。「做的乾脆利落,果然不負我所望——舒駿啊舒駿……那麼多年之後,你果然還是回來了!」

身邊的青衣少年原本只是倦怠地靠在樑上,抱著劍打瞌睡,然而聽得此語,卻不禁微微側首回顧,露出了一絲難得的感興趣表情。

「四公子之一的公子昭麼?」止水挑了一下眉毛,「那個和我交過手的人?」

「就是他。」公子楚頷首,「果然不出所料,他和宮裡那位有牽連。」

「喲。那可是個難得一見的高手!」止水眼睛一亮,從樑上跳了下來。那一次交手以一敵二吃了大虧,然而他卻笑了起來:「舜華,這回你可得答應把他留給我!」

公子楚苦笑:「孩子話。」

「我可是認真地!」止水眉毛倒豎,怒道。「這些年我替你殺了多少人?如今我只拜託你這件事,你卻推三阻四好不爽快!——最多這個活兒我不要酬金就是。」

「不是錢的問題。」公子楚搖頭,「事關天下大局,怎可當兒戲?」

「切,你不答允又怎地?」止水冷笑了一聲,「最多我偷偷去把他給宰了。難不成你還能攔得住我?」

「……」公子楚正在低頭看一份諜報。雙眉卻是微微一蹙,有殺氣瞬間凝聚:「止水。再孩子氣,小心我讓你師父打你孤拐。」

這回輪到了止水沉默,臉上青白不定,忽地一跺腳,掉頭就走。

「好了」,公子楚看著他掠下樓去,微微一笑,「我答應你,將來若一到殺他的時機,必然第一個通知你便是。」

《風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