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止水大喜,在簷角駐足回顧,「不許翻悔啊!」
「當然」,公子楚頓了頓手裡的筆,「不要本錢的生意,怎能不做?」
「切,你算計天下也罷了,怎麼連這點小錢也算計進去了?」止水被他說的翻了翻白眼,冷哼,「算了,能遇到那麼一個對手,就是倒貼也是值得——看看這幾年來我替你殺的都是一群什麼酒囊飯袋啊?真是白白污了我的劍!」
「本來,在我們四個人中舒駿的身手算不得第一,更不會是你的對手。」公子楚卻是歎息,彷彿回憶起了什麼,低聲喃喃,「可能是流落西域那麼多年,讓他大大的長進了吧?」
他的眼神裡瞬間掠過一絲感傷,卻很快掩飾了過去,只道:「止水,把這些信函送去穆先生那裡——和穆先生說,密切注意回鸞殿的動向。大婚之前,帝都不能出任何岔子。」
「是。」止水頷首。
「另外,派人告訴雲泉」,他意味深長地開口,「就說北邊的事情麻煩他了。」
「是。」止水抱劍頷首,並未多問什麼,只道,「宮裡似乎沒有太大異常,只是聽說皇帝身體不好,日夜居於回鸞殿,不肯視朝。」
「是麼?」公子楚並不意外,若有所思,「不好到什麼程度?」
「不清楚,回頭我問問先生去。」止水抱劍一欠身,便要從簷角掠下。
這座頤音園裡空寂無人,鳳凰台上只有白樓孤寂佇立。外面月色很好,夏日蔥蕪的樹木之間穿行著清風,流螢點點。然而,止水剛一掠下,就在半空中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急速後翻,堪堪避開了一物,失聲:「公子小心!」
「嚓」那道白光貼著他額頭掠過,刺向了白樓。
公子楚在那一瞬已經長身而起,手掌一按茶几,整個人向後飄起——然而,奇怪的是卻並沒有隨之而來的襲擊。那道白光釘入了窗楣之上,尤自在月光下微微搖曳。
公子楚和止水雙雙回身,不約而同地掠向了窗口,卻是倒吸了一口氣——那是一把小小的銀刀。不知從何而來,將一封信釘在了鳳凰台的最高層。
「公子。」簷下的風鈴忽然再度搖響。一人不知何時出現,站在挑簷深重的陰影裡,用希伯萊語開口,聲音低沉而厚重,「翡冷翠的密信。」
「你是……」公子楚凝視著黑暗裡模糊的人影,揣測著開口,「雷?」
雷。翡冷翠派來東陸的秘密使者,西域著名的殺手,也是「七人黨」之一,至今以來他和西澤爾之間的一切聯絡均由其負責。然而,他卻從未見過這個神秘的人物。
而今夜,他為何卻忽然間出現在了這頤音園裡?
公子楚微微一驚,抬手拔起銀刀,拆開了那一封密封的信件。上面的字清冷而凌厲,一筆一劃猶如斷金截鐵,正是翡冷翠西澤爾皇子的筆跡。
公子楚拆開那一封遠自萬里之外的密信。看了一眼,神色驟然冷肅。
「西澤爾皇子遠在翡冷翠,聽聞公主之病,非常擔心。」彷彿是知道了對方的神色變化,黑暗中之人聲音冰冷。「皇子一向眼高四海,唯獨對公子大加推許,不惜以重責相托。」
「……」公子楚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手裡的信,深深吸了一口氣。
「如今東陸的局面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公子貴人事多,也難免顧不過來——但,請您務必明白阿黛爾公主的重要性。」黑暗裡的使者冷冷開口,毫不客氣。「公主在大胤若有任何不測,西澤爾皇子將……」
「在下非常清楚。」公子楚忽然抬手,打斷了對方,「請轉告皇子,在下定然竭盡全力保護公主。若其有失,舜華當刎頸謝罪!」
「好。」黑暗裡的人點了一點頭,便再無聲息。
「咦,走掉了麼?」止水卻是吃驚,「好漂亮的身手——西域難道也有輕功?」頓了頓,見他沒有回答,便又抱怨:「『刎頸謝罪』?何必把話說的那麼滿……萬一一個不小心,那個丫頭自己病死了怎麼辦?」
然而,公子楚卻只是看著手裡的信箋,有略微的失神,心中有暗流翻湧——
「止水」,他沒有抬頭,只是輕聲吩咐,「去和華御醫說,讓他打開我留給他的秘匣,把昔年慕士塔格那邊進貢來的雪罌子拿出來,馬上給公主送去。」
「什麼?」止水吃驚,不由怒起,「給她?當年我向你要了幾次你都不給!」
「趕緊去!不要耽擱。」公子楚卻沒心思和他計較這些,蹙眉不知道想著什麼,忽然一拳擊在了案上!
「……」止水跟隨公子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沉不住氣,不由凜然噤口,立刻一溜煙的掠下屋脊,在夜幕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公子楚繼續低頭,重新看了一遍手裡的密信。這封來自翡冷翠的信是寫在金箔紙上地,封口上敲著密封用的金泥,鵝毛筆蘸著墨水,用華麗的宮廷體寫著細密的字。然而,秀麗高貴的字體後,卻有凌厲的殺意撲面而來。
「我親愛的朋友舜華公子:
「這封信非常重要,請務必仔細讀完。
「迄今為止我們保持著良好的合作,是彼此可以信賴的盟友,我相信我們雙方都希望這份信賴可以繼續保持下去。我會恪守我的承諾,這份誠意只有在少數情況下才會受到影響——比如,我所尊敬的人違背了他的承諾。我無日無夜不在等待著來自您的好消息,就像我曾經說過的,您這樣兼具聰明才智和堅定決心的人才應該是您國家的主宰,我無法理解您的弟弟為什麼還在寶座上繼續享受著權力——時間太長了,等待令人心焦。
「我非常擔心我親愛的妹妹,那是我的珍寶,她是脆弱的,就像精美的陶瓷那樣容易碎裂。這讓我時刻不安,尤其是聽聞她最近正在病中。我想她迫切需要回到翡冷翠休養一下身體了,如果在約定的期限內看不到她,恐怕我的耐心會瀕臨極限。那時候我也許不得不親自帶人去您的國家把她接回來——我想這是您和我都不希望看到的。
「您真誠的,西澤爾博爾吉亞。」
讀完那封希伯萊語寫的信,他足足用了一刻鐘的時間。一邊讀,一邊揣摩著寫信之人背後的心態,不由心中震動——那個沉默神秘的同盟者,還是第一次給自己寫那麼長的信吧?在那個人一貫優雅陰冷的語氣裡,還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的煩躁和殺意。
原來那個傳言並不是空穴來風。
「西澤爾……西澤爾!」他低聲喃喃,眼裡的光芒凝聚。
十二、婚典
深宮寂靜無人,半夜裡只有更漏依稀,阿黛爾睡得昏昏沉沉。
是不是這一回睡下去,就永遠不再醒來了呢?
哥哥,哥哥……她冰冷的手握緊了胸前的項鏈,眼前一片漆黑,彷彿回到了久遠的從前——她還是一個幼小無助的盲女,生命對於她來說只有一片黑暗。
童年的記憶裡,她確認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便是抓緊哥哥的手,通過他來感知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他的體溫,他的肌膚,握緊時的力道和牽引的方向,是那樣切切實實可以觸摸的,彷彿是無邊黑暗裡唯一的存在證明。
在病重昏迷的時候,她無數次夢到童年時的情景,夢見哥哥牽著眼上蒙了布巾的自己走在一片開滿了玫瑰的田野裡。初春的原野美麗非凡,道路兩旁鮮花怒放,季候風緩緩吹拂,香氣充滿了整個天宇,碧空如洗,恍非人世。
天地之間沒有任何人,只餘下這一對孩子牽著手蹣跚往前……那條路,長的似乎沒有盡頭。
是的,她是盲目的。就算他將她送入火裡、送入水裡,她也不會避開半步。
她在夢裡喃喃,下意識的抓緊了手。手心裡彷彿真的抓住了什麼有形有質的東西。她在夢裡也覺得安心,將臉湊過去,依偎在上面。
第二次醒過來的時候,正是子夜。
房內寂靜無人,然而她剛睜開眼,赫然看到自己的手心裡居然真的握著一隻手!那是一隻手修長而蒼白,穿入了帷幕,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溫暖而穩定——無名指上,赫然繞著一圈細小的金色指環。
這……是哥哥來接她了麼?!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此。然而乍一抬頭,卻看見了帷幕外的一雙清冷的眼睛。
那一瞬。她忽然間清醒過來。
「是你!」她低呼起來,反過來緊緊握住了那隻手,「是你!」
帳外的人沒有動,不知道是太意外還是根本是意料之內,只是隔著帳子停在那裡,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阿黛爾隔著帳子怔怔看著他,又驚又喜,一時間竟然不知說什麼好。
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樣。
這次不是做夢了。他的坐在帳外,紫玉簫握在指間。明黃色的流蘇在風裡微微舞動,有風從簫孔裡穿過。發出低微的嗚咽。
那個人的側影浸在月下,氣息清冷,不染塵埃,全身彷彿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華,宛如從幻境之中凌波步來。然而,眉目卻帶著水墨畫般的清俊。五官是東陸少有的挺拔,在月光下明暗分割,線條優美如同雕刻。只有嘴唇薄而直,抿成一線,顯得有些冷酷凌厲,看上去竟隱隱和西澤爾有幾分相似。
阿黛爾看得投入,居然沒有發覺那人站在月下、身後有著淡淡的影子。
「是你?」她眼角尤自未干地淚痕,吃驚,「是你的魂魄麼?」
「不。」他微微笑了起來,開口否認。「我沒有死。」
「啊?真的?」她有一剎的無措,喃喃:「可是我……我聽說你死了……」
「那是假的。」他的眼神平靜如無波的水面,「不過是一場演給別人看的戲。」
「女神保佑,你活著真是太好了。」阿黛爾不解地喃喃:「可是我聽宮女說,外面死了很多人——那、那也是假的麼?」
「不。他們是真的為我而死了。」公子楚淡淡,「只有這樣,這一場戲才能演的如此逼真,才能讓所有人都相信我已經死了。」
「啊……」阿黛爾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可是,為什麼要死那麼多人來演一場戲呢?」
公子楚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彷彿也不知道從何解釋起。
「聽說公主病的很重。」他開口,聲音卻聽不出什麼,「所以我不得不冒險趕過來。」
「你很擔心麼?」她卻無端端的歡喜起來,有些靦腆地低下頭去,「真不好意思,我一到東陸就總是生病……以前在翡冷翠可不是這樣。太麻煩你了。」
「……」他坐在帳子外面,隔著垂落的帷幕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悅和羞澀,心中一動,只是沉默地抽出了手。許久,他才低聲開口:「舜華在東陸照顧公主,只是受西澤爾皇子所托——也請公主謹慎行事,避免給自己帶來更多麻煩。」
他說得委婉——但在東陸貴族的外交辭令裡,這種語氣其實已然算是嚴厲的警告。然而西域來的少女卻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他的言外之意,還是怔怔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好嚴厲。果然,你還真的有點像我哥哥呢……」
「當年,弄玉是不是也很怕和你說話呢?」阿黛爾喃喃,「嚴厲的哥哥?」
他忽然怔住,看著月光下的少女。
她說話的神氣,眼裡的光芒,彷彿是一道光,照進了心中某個密閉多年的角落——那一瞬,彷彿心上陡然出現了一道極其細微卻極其鋒銳的裂紋,向著他內心深處延展,一路上只聽見簌簌的崩裂聲,摧枯拉朽,再無阻攔。
那一瞬他有些恍惚。月色是如此明亮皎潔,他怔怔站在那裡,看著她在月下對他微笑,眼裡帶著信任而依賴的表情,無邪到幾乎透明。
那個剎那,時光彷彿一瞬間如潮回溯。
那是弄玉麼?……是他最小的妹妹,隔了數年的光陰,在一個月夜又回來了?
「哥哥。這是我昨天寫的詩,幫我看一下吧!」
「我很忙,乖,去找徽之玩。」與幕僚通宵秉燭會談後的他非常疲憊,有些煩躁地揉著眉心,吩咐左右,「蕭女史,帶十六兒下去。」
她手裡的雲箋滑落在地上,瞬間被風捲走——但是他沒有心思去細究。父王駕崩,弟弟年幼,面對著越國大軍的步步進逼,亡國的陰影時刻籠罩在心頭,他甚至都已經連著一個月沒有回府邸見自己的夫人了。
弄玉只有七歲,根本不明白哥哥和他的世界。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三個人:徽之、雲泉,還有他。那顆小小的心裡有著那樣純真濃烈的愛,那種暖意,足夠將那個小小的世界充得很滿很滿。
而他卻不一樣。他的世界是那麼大,大到要覆蓋這個天地——那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爭奪和權衡,是那個年幼妹妹畢生所未能明白。他的心中其實也並不是沒有溫暖。但是他的世界是那麼大,那一點點的愛被無限的空間所沖淡,稀薄得再也無法溫暖到任何人。
和越國交戰的那些日子裡,他見到弄玉的時間屈指可數。
當然,他並未忘記這個唯一的同胞妹妹,遇到生辰節日,也會派人送去符合皇室身份的貴重禮物。但禮到了,人卻經常是不到的。因為大部分時間他都有事在外:或是率軍出征,或是斡旋於諸侯之間。
剛開始,弄玉也常常跑過頤風園來看自己的哥哥——但是他身邊總是簇擁著太多的人,總是有看不完的文牒和處理不完的公務,她經常在一邊站了一下午也找不到開口的機會,最終只是獨自怏怏不樂地離去。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多了,漸漸的,她也不再來找他了。轉而陪著她的,便換成了和她同齡的徽之。
弄玉是如此懂事,在戰爭持續的那些年裡不曾再來打擾過他。一直到越國滅亡。他居於帝都的時間漸漸多了起來,她才又偶爾的來探望他,說話卻開始變得小心恭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