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王答應這門婚事的當晚,我絕望得想要死去——而且也確實那麼做了。我喝下了整整一壺毒藥,在深夜投身於十二月冰冷台伯河中。但第二天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在一條撈屍船上。西澤爾躺在我身邊,因為突發的癲癇而抽搐昏迷。
「我不知道那麼單薄的哥哥是怎麼把我從冰冷的河水裡救上來,又是怎麼解掉我身上的毒——但那一瞬間,看到他的痛苦,我打消了死亡的念頭。
「我哭著和西澤爾說我們逃吧!逃離翡冷翠,逃離教廷,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異教徒的國度,相依為命的生活。但是,他卻並不答應——他說,我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逃脫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須留在翡冷翠,必須留在父親身邊。
「那一夜。在台伯河的撈屍船上,我們瑟瑟發抖的緊抱著,說了一夜的話。哥哥指著聖家大教堂的女神像對我發誓,說無論我嫁到哪裡,他都一定會把我帶回來——直到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為止。
「在天亮之前,他終於說服了我——於是,就像八歲之前一直做的那樣。我把手交到了哥哥手裡,任憑他把我領向不可知的命運彼岸。推入滅頂的洪流。
「我嫁去了高黎。
「至今以來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在高黎皇宮的日子。我不敢說,也不能說——只要我哥哥知道我受到的哪怕十分之一的凌辱,他一定會發瘋!
「我在那裡度過了四百六十三個日夜,每一天都像一百年那麼漫長。我等待著哥哥來接我,然而等來的卻是他在翡冷翠和晉國公主成婚的消息——楚,你知道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心情麼?就像一個被遺棄在暗無天日深宮裡的孩子,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絲光線在眼前熄滅。
「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到從高樓上一躍而下。不過,我沒有那麼做,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就算要死,我也一定要死在他的眼前。我要他親眼看著自己妹妹的死亡,作為對他背信棄義的懲罰!
「所以,我忍耐下來了。一直到一年多後,等來了翡冷翠派兵討伐高黎的消息。
「但願女神寬恕我!——在聽到第一任丈夫戰死時,狂喜充滿了我的胸口,我奔向我的哥哥,儘管他的長矛上還挑著我丈夫的頭顱。
「快兩年不見,西澤爾似乎變了很多,當他緊緊擁抱我的時候,我幾乎覺得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懷抱——如此堅實,卻如此冰冷。
「在回到翡冷翠以後,我們恢復了童年時的親密,形影不離。雖然我的眼睛早已復明,哥哥卻一直保留著牽著我的手走路的習慣。他嚴密的守護著我,甚至所有試圖接近我的貴族子弟都得到了教訓——謠言因此而起。不過我反而很高興:因為自從高黎王宮的噩夢後,除了哥哥,任何男人哪怕只碰到我一根手指頭、都會令我覺得骯髒不堪。
「哥哥他從不曾對我說起過他的妻子、晉國的純公主。即使無法迴避的提及,他也以『那個女人』來代替,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溫度。
「遠嫁高黎的兩年,是我們自出生以來最長久的一次分離,那一次之後我以為我們再不會分離——然而,很快我就知道錯了。因為在我父王眼裡,我是一件珍貴的禮物,可以用來結交他認為合適的盟友。而他選擇了東方的大胤,準備第二次把這件禮物遞出去。
「而這一次,哥哥甚至沒有做過勸阻父王的努力,就讓我出嫁了。
「呵,是啊……他有什麼理由阻攔這樣一門『完美』的婚事?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他只是我的哥哥。兄妹的關係太鬆散,我們不屬於彼此,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把我帶走。而他將無能為力。
「他明知我的痛苦,卻一次次的將我拱手送人——因為他留戀權勢,而我卻眷戀他——所以這樣一來我們誰都無法離開了,只能在漩渦的中心越陷越深。
「楚,你知道麼?我那個女巫母親在臨死前,曾經惡毒的詛咒過我們——那火中的詛咒至今如同烙印一樣燙在我心裡:
「『凡是你們身邊的人,都會遭到不幸;凡是你們經過的地方,都會流出無數的血;你們終身都不會得到你們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
「——這是我們畢生無法擺脫的詛咒。」
「……」
那樣的敘述剛開始長達三個時辰,直到天明才能停歇。後來隨著苦痛的傾盡,便漸漸縮短。她在說完時經常渾身顫抖,手足冰冷地縮成一團,他便無聲地伸出手臂,如同抱一個孩子般的將她放在膝上,一邊傾聽,一邊將她顫抖的身子攏入溫暖的懷中。
那一段日子,對阿黛爾來說,簡直如同一場夢。
她終於遠離了出生以來的一切黑暗,沒有人打擾她,也沒有人支配她,她自由自在地生活著,每一日都抱著希望在等待。她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如何。
也不關心她的丈夫生死,她從來不去問公子楚任何問題,只是貪圖著片刻的溫暖,眷著這夢一般的黑夜。
在最後的敘述結束時,她忽然覺得空前的平靜。
彷彿心裡所有的黑暗和恐懼都傾倒而出,心裡一片空明。她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再也不顫慄。只是坐在他的膝上,靜靜將頭靠在他溫暖的胸口——那個人始終沒有說話。一直以來,他都是靜靜地傾聽,卻從不說一句話,只在她顫慄的時候抱緊她,撫摩她的金髮。
他是那麼的有耐心,彷彿再聽上幾生幾世都不會厭煩。
然而,在最後的那一夜,在聽完所有話之後,他卻忽然開口了——「那麼,你恨你哥哥麼?」
「不,不恨——因為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她靠在他的胸口,低頭看著暗盒裡少年蒼白的臉,輕聲,「我知道他就是這樣地人……我原諒他,並且依然愛他。」
聽到她的回答,不知為何,他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沒有星月的夜裡,燭火已經燃盡。昏暗的室內,公子楚的臉籠罩在一片白色的霧氣裡,依然是那樣的高貴而蒼白,帶著令人沉迷的淡漠寧靜——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東方最神秘的色澤,深不見底,幽暗純粹,彷彿最深的大海、隱藏了無數的東西。
他的目光卻是阿黛爾所看不懂的——在他目不轉睛看著她的時候,那雙眼睛卻彷彿是在看著隱藏在她身後的某一張類似的臉龐。那樣的溫暖而哀傷,柔和而寵溺,帶著失而復得的寧靜欣喜和小心翼翼。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過來了——
原來,他眼裡所看到的並不是她。或許,在弄玉活著的時候,他從未抽出過哪怕一個晚上的時間、來聽聽她想說什麼,而在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
阿黛爾忽然笑了起來,因為深深的懂得,所以心裡湧起了莫名的悲憫。
「哥哥。」她忽然輕喚了一聲,湊過去吻了吻那只帶著金色指環的手,改用華語,輕聲道,「不要難過了……我原諒你,並且依然愛你。」
那一瞬,她聽到那顆沉穩如鋼鐵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阿黛爾……」他低頭凝視著她,第一次用純正的希伯萊語叫了她的名字。
在這樣的注視裡,阿黛爾忽然覺得有些膽怯,微微瑟縮了一下,準備赤足從他膝上跳下——然而他的手牢牢環抱著她,彷彿要把她永遠的固定在身側一尺之內。
「阿黛爾。」他低頭久久地望著她,低聲,「別走。」
「嗯?」她本想逃開,卻被他眼睛裡的表情挽留住。
她和他離得那樣近,近得能看到他每一個細微表情變化——他的眼睛是純黑的。然而在這幽深的黑色泉水裡,卻浮動著淡淡的光。他的眼神是如此孤獨而渴望。彷彿一個孤身走了很久很久的人,終於想要暫時歇息。
「再說一遍吧。」他低聲道,似是哀求,「剛才的話。」
「好吧。」阿黛爾張了張口,卻無法說完方才地話,「楚,我原諒你,並且……」同樣的話再度說出來時,因為缺少了片刻前那種從心中湧出的由衷撫慰,顯得如此生硬和奇怪。
「原諒我並且愛我吧……阿黛爾,」他忽然歎息,將她抱緊,「無論我是怎樣的人。」
他用力地抱緊了懷裡嬌小身軀,似乎想要將她融入自己的生命她和他如此相像,是同一類人。他們都是涸撤之穌,在滄海枯竭。
天下板蕩的時候,還在即將乾涸的車轍裡相濡以沫,用盡最後的力氣互相溫暖、彼此安慰。
她驚慌地後退,卻被更緊地抓住,只好顫慄地閉上了眼睛聽由天命。他深深地吻她。那個吻彷彿蘊藏了太多太強烈的感情,幾乎令她窒息。她在黑暗裡顫抖,嘴唇彷彿深海的某種貝類,冰冷而柔軟,微微的觸碰就令其緊閉,因為恐懼而拒絕著外來的侵犯和探索。
他將她攔腰抱起。輕輕放倒在垂落的金帳中。拂滅了案上的燈火。華麗寬敞的寢宮裡瞬間一片黑暗,只聽見更漏簌簌落下的聲音和近在耳側的呼吸。
在黑暗壓來地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高黎王宮的遭遇,開始極力掙扎。
「不要怕,」他在她耳邊說,聲音溫柔,「這並不可怕,阿黛爾。」
他撫摩著她的面頰,喃喃地和她說話,直到她漸漸放鬆——不,這感覺是嶄新的,和以往完全不同……沒有恐懼,沒有逃避,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恥辱,而是充滿了好奇和欣喜——好奇對方能給予自己什麼,也欣喜於自己被需要。
彷彿黑暗裡盛開的花朵,溫暖而甜蜜。
黑暗的最深處,屋架上的人看了一眼底下垂落的紗帳和熄滅的燭火,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一縱身,無聲無息地溜出了房間,彷彿一陣吹動簾幕的微風。
那個藏身於黑暗的人坐在屋脊高高的砥吻上,對著冷月抽了一支雪茄,然後苦惱地抓了抓頭髮——今晚發生的事可完全出乎計劃外……這一來,要怎樣和西澤爾交代?如果知道自己妹妹被人拐跑,那傢伙非瘋了不可。
這可怎麼辦呢?——受命來到東陸之前,還沒想過會遇到這種情況。
影子在黑暗裡坐了許久,一刀一刀地削完了玫瑰上的尖刺,彷彿終於想通了什麼,聳了聳肩膀,無聲地吹了一聲口哨——算了,幹嗎要多管閒事告訴西澤爾這些事情呢?反正他的任務只是保證公主安全而已。何必多嘴多舌,白白的讓那個傢伙抓狂呢?
如今不是一切都很好麼?
雖然有點不是滋味,但他還是微笑了。也沒有回頭,手指只是一揮,便準確地將那一支紅玫瑰插入了窗台上的花瓶,輕得沒有驚動那一對在夜裡纏綿的戀人。
熙寧帝十一年九月,大胤丞相端木景文率領百官跪於頤風園外三日三夜,請求公子楚重新出山力挽狂瀾,終因年邁力竭而昏倒。倒下前,嘶聲大呼:「世人皆雲公子天下無雙——今乃大胤危急之時,而公子因一己之私而袖手旁觀,若使越國破天極城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對天下人?」
公子楚為之動容,親出宮門跪地將其扶起,自稱萬死,相對泣下。
九月十五日,因為熙寧帝中毒太深無法臨朝,內憂外患之下,公子楚在各方呼籲中,再度以攝政王的身份回到了朝堂之上,開始主持大胤的內外軍政大事。
為了遏制北方越國遺民勢如破竹的攻勢,他派出了麾下門客、兵法家韓空和宿將樊山去往龍首原,接替原來帶兵的宋將軍。離開帝都出行前,兩人立下了不勝不還的血誓,並迅速的連打了幾場漂亮仗。阻止了意圖收復幽燕十二州的越國軍隊的攻勢。
接著,公子楚發信給北方接壤的鄰國衛國。以攝政王的身份請其共同出兵,越境打擊淮朔兩州的叛黨——此事雖然重大,但是衛國在太子雲泉的極力推動下很快同意了這一提議,派出五萬人的軍隊越過了兩國分界線,深入大胤境內的烏蘭山脈,將北上馳援房陵關的淮朔叛軍攔腰截斷,使其首尾不能兼顧。
龍首原上的戰況,一時間回到了相持的階段。
與此同時,外戰進行的如火如荼,朝野上清算也在無聲地展開。
在公子楚的主持下,凰羽夫人一案被徹查到底,由此牽連出了一大批朝廷要員。其中為首的內閣首輔方船山雖然當場身死,但因其罪大,滿門依然被誅滅。另外貴妃的黨羽也一一被追究,包括刑部侍郎張攀龍在內的諸多官員紛紛被問罪下獄。
抄家滅門進行的低調而有條不紊,不到兩個月時間裡。便有三百多人棄甲。
大胤的政局變化震動了天下,不到一個月,連遙遠的翡冷翠都獲知了這一消息。
聖格裡高利二世教皇派出了使節去往東陸探望自己的女兒,同時刺探如今大胤的政局,然而帶回來的消息卻令他不安:熙寧帝中毒後一直沒有恢復意識。朝政被胞兄接管,很可能再也無法回到帝座之上——而他剛出嫁的女兒雖然幸運地逃脫了被毒殺的命運,但接下來卻很可能要成為寡婦,將被冷藏深宮再無出頭之日。
「阿黛爾是我的珍寶。她才不到二十歲,可不能一輩子在東陸守寡。」聖格裡高利二世教皇初蹙起眉頭,對兒子道。
「西澤爾。聽著,如果她的丈夫死了。我們也不能讓她成為殉葬品——知道麼?必須採取某種措施。」
「是。」戎裝的青年站在金座旁,低首領命,掩住了眼神裡的光芒,「父王,一旦到了適當的時候,我一定會把阿黛爾好好帶回來的。」
教皇看著最能幹的二兒子,眼裡有奇特的表情,許久忽然歎息:「真是奇怪啊,西澤爾……你們兩個人,似乎天生注定就無法分開呢——無論阿黛爾嫁到了天涯海角,你終究都會去把她找回來,是不是?」
九月是殘酷的一月,驪山上楓林層染,望去如鮮血潑地。
然而幽居在頤景園的新皇后卻完全聞不到一絲血腥,只覺得這是自己一生裡最明媚的時光。歡樂讓阿黛爾容光煥發,蒼白的臉有了血色,眸子有了神采,身體也是一日日的康復,氣色良好,完全看不出幾個月前還一直徘徊在死亡邊緣。
蕭女史雖然明白她如此快樂的原因,卻是暗地裡歎息不已——
「公主真是天真啊……她不明白這終究是會一場空歡喜麼?」暗地裡,她對華御醫道,「無論如何,她和公子永遠無法在一起。」
老者卻是搖頭:「我想她是明白的罷?她其實很聰明,小曼。」
「也是,」她輕聲歎息,「就讓她多做一會兒美夢吧……可憐的孩子。請你家公子放過阿黛爾吧,不要毀了她。」
「不會的,」華御醫卻是意味深長地歎息,「你不知道,公子對阿黛爾公主之重視,甚至讓穆先生都深為憂慮。」
「呵,再愛又如何?他日公子必然會成為皇帝,也必然會有自己的皇后——他永遠無法帶著公主走在日光之下。」蕭女史卻是慘然一笑,「而且,近日我聽說衛國國君有意將婉羅公主許配給公子,也差不多得到了確切的答覆。」
「……」華御醫無法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沉默下去。
「或許,事情和你我想像的都不同。」老者望著頤風園,臉色肅然。「今天早上,翡冷翠的教皇使節來到了帝都,和公子會面了一次。」
「什麼?」蕭女史吃驚,「教王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