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順利,沒有人阻撓暗算,也沒有意外發生。這餘下的一個多月旅程,比前一個月平靜安然多了。
一日黃昏,兩人已行至天津衛,在村落中投宿當地海民家。此處離京師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啟程,入暮時分便可到京。
厲思寒無言地牽著馬,跟著鐵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鋪成的街上走。
海風陣陣吹來,到處充溢著海腥味,村落到處可見小孩們挎著竹簍去海邊撿魚蝦,婦人們則端了張凳子,坐在村頭樹下補魚網。陽光,初冬的陽光照在出海歸來的漢子們古銅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們迎接丈夫出海歸來的笑容上,照在孩子們光光的小腳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騰起了一種渴望與留戀。那是對生命的渴望,對人世的留戀--看著這些普通百姓的快樂,她剎時發覺了自己心中的無助與孤獨。
這種孤獨、無助與惶惑,在自小懂事以來,就如惡夢般纏著她,就算她成人後,一離開兄長朋友的撫慰,便立時會包圍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許他有自己的戀人,因為她實在害怕一個人在世間生活……她沒有父母,沒有親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間還有些什麼呢?
可她也萬萬沒想到,正是由於她的懦弱與自私,永遠地葬送了她至親之人的一生!
她邁不開腳步,只牽著馬怔怔望著普通人們的歡樂與生活,彷彿遙望著另外一個無法觸及的世界。鐵面神捕轉身看看她,眼中驀地掠過了一絲陰影。
他並沒有催促她,只牽著馬佇立在一邊,靜靜地等她。
不知過了多久,厲思寒才從沉思中驚醒,也不說什麼,一言不發地牽了馬上路。
他們投宿在一間小客棧厲,當夜各自分頭休息。
很靜的夜,外面沒有人聲,只有遠遠的滔聲永無休止地拍打著人們的夢境。
厲思寒卻睡不著,在榻上輾轉反側。明天就要入京了……會死麼?大概是吧!無論如何她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可、可為何,心中卻有斬不斷的糾葛,纏得她透不出氣來?
她乾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對著桌上的蠟燭發呆。
一縷旖旎的藍焰,繞著燭心,白蠟漸漸成為燭淚滴下。"蠟炬成灰淚始干",其實,燭淚何嘗不是幸福的象徵,對白蠟而言,他的責任,他的人生,不正是體現在這一滴滴心淚中麼?而藍焰,輕盈地在蠟上跳舞的藍焰,她的願望,也許就是與他同生同死吧!一旦點燃了,她便不停地舞著,直到最後一滴淚盡。
厲思寒不著邊際地想著,心情愈來愈差。突然間她的手停了下來,緩緩回頭。窗子外面,一個聲音道:"我有話跟你說。"
她一驚抬頭,只見窗外人影一動,那人已掠了出去。
雖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什麼顯然效果也沒有--厲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並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緩腳步等她跟上。
從村口奔出來,不上三里路就來到了海邊。黑夜中的大海安靜而深邃,在月下泛著萬點銀光,濤生連綿撲來,有如夢幻。
厲思寒抬頭四望,立時便發覺了他在礁石上佇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側臉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顯得優美剛毅有如石雕,海風吹拂起他的長髮,他的衣袂,彷彿讓人覺得他幾欲乘風而去,可他的身影,卻是一貫的凝定如鐵。
他負手看海,並沒有回頭,卻淡淡道:"你來了。"
厲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緒,也是淡淡:"有什麼話,說吧。"
鐵面神捕沒有答話,過了許久,才道:"明天就該進京了。"
"嗯。"厲思寒不假思索地應道,不知他說這個有何意圖--怕自己會逃跑?還是…警告自己進京後不要再惹是生非?
"可我還欠著你一條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急轉直下,一入耳便聽得她一震。
彷彿也是猶豫了多時,才決心開口,鐵面神捕的語聲裡已不再淡然:"我從不欠別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告訴我,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他霍然回頭,看著兩丈開外的厲思寒,目光雪亮。
厲思寒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把它吐了出來,一呼一吸之間,終於將激烈跳動的心重新壓制了回去。她搖了搖頭,帶了一絲苦笑道:"我覺得你沒必要償還--別忘了,你也在楊知府那兒救過我一次。"
"那不一樣,保護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師是我的責任;而救我卻不是你的責任。"鐵面神捕搖頭,目光堅定地看著她,眉頭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進京了,大約不會再出來--我不想一輩子欠著這筆債。"
厲思寒一震,抬頭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說一個願望?"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臉。"
震驚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過。鐵面神捕站在原地,靜靜看了厲思寒一會兒,彷彿想等待她收回這句話,解釋說那只是一個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裡,直直地看著他,臉上露出雀躍好奇夾雜著諸多情緒。
想了片刻,他終於緩緩低下頭,除下了左臉上帶了十六年之久的鐵面具。
面具緩緩從他臉上移開,他的肌膚似乎不習慣這突然的顯露,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星光與月光淡淡照在他臉上,海風輕輕吹在他臉上,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間直接抵達了他真實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陣輕鬆,彷彿長久禁錮著的什麼得到了釋放。
厲思寒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眼裡的神色瞬息萬變,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他拿掉面具,卻並未覺得有絲毫的不自在--從來沒有人在他成名後看過他的真容,只有這個曾通過他滿身傷痕來讀遍他人生的女盜、第一次讓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顯示在她眼中。
他的眼神不知不覺失去了鋒芒與冷漠,甚至帶了一絲柔和。
厲思寒站在他對面,靜靜仰頭凝著他,突然問:"你額上的是什麼東西?"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開他垂散在額前的長髮。突然間她的手被他閃電般握住。鐵面神捕眼光變了數變,終於緩緩放開了手--是的,他答應過讓她看自己的臉,那,便是應該毫無保留地讓她看到所有一切。
厲思寒伸過纖長的十指,替他繼續撥開了亂髮,目光突然一變。她觸電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低聲問:"這上面……這上面的字!跖之子?"
鐵面神捕沒有說話,向不動聲色的臉突然起了難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頭,似乎額上那一處烙印火一般地燙著他,終於,他開了口:"不錯。這世上本沒有會知道。"
跖--這是二十年前傳說裡的一個的名字!
沒人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無惡不作、殺人如麻的大盜。那個人在亂世裡拔刀而起,屠戮無數,生性殘忍,酷好斂財,一生中做下大案無數,劫去金銀巨萬,被稱為"盜跖"。
終於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幾十位六扇門好手當場擊斃,財產全數抄沒,妻子兒女也全被賣為奴婢。還聽說,在官賣他的家小前,他三個兒子每人額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懲罰,令其終生不能抬頭做人。
可畢竟,二十年過去後,幾乎已沒有他後人的任何消息了。
盜跖作為近五十年來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厲思寒自然不會不瞭解--可她卻從未想到過,當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會是盜跖的後人!
"你現在終於知道,我為什麼會帶這鐵面了吧?"鐵面神捕語音中無不苦澀,這鐵面具一摘下,他彷彿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與無情,顯出了一絲常人都有的軟弱,他看向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原以為這會是我永遠的秘密。"
他輕輕笑了笑,搖頭:"原來,這世上真沒有永遠不為人知的事情。"
厲思寒目光由震驚轉為驚疑,可她最終還是確信了眼前的事實--鐵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著盜跖的血! 她踉蹌著後退,不由自主喃喃:"對不起,真對不起……我並不是存心想揭穿……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臉。"
"我知道。"他吐了口氣,淡淡,"其實我姓岳,叫岳霽雲。"
"岳霽雲?"厲思寒喃喃復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從來沒聽過江湖裡……"
鐵面神捕微微搖頭:"自從被賣為奴僕以後,十六年來,我從未用過這個名字。"
"賣為奴僕!--你是說……"厲思寒身子一震,脫口低呼。
難道,他、他的真實身份,居然是一個終身不得脫離賤籍的奴隸?!
"不錯。盜跖被誅之時我才八歲,和父母兄弟一起被官賣。一戶人家買了我去做奴僕,牛馬一樣辛苦地勞作,一直到十二歲,才偶然間入了公門。"鐵面神捕不由抬手撫了撫額頭的烙痕,目中漸漸有無法掩飾的痛苦之色,"盜跖他活著時,好色殘忍,飛揚跋扈,從未把我們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後,我們全家卻為他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不敢說話,不敢打斷他此刻的一字一句,只覺的呼吸都停滯了。
"我還能有今日,無疑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親與兩位姐姐被賣入了青樓,母親與大姐被蹂躪至死,二姐被賣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還有弟弟,額上被烙上了這個印記,從小在白眼與凌辱中長大,被人當牛馬一般地使喚……從懂事以來,這記號就像火一樣燙著我,讓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開我--因為我是盜跖的兒子!是盜跖的兒子!"
他平視遠方海天相交處,語聲再次平靜下來:"他們的運氣沒有我好:弟弟在十歲時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親的老路!……十二歲那年,我入了公門,拜當時大內高手為師。我下了決心,要盡自己一生去申張正義,匡扶律法,讓天下不再有一個盜賊。"
說到此處,他抬頭看了厲思寒一眼,眼神極為複雜。
"為了行走方便,我鑄了這個鐵面具,用它蓋住烙印。"鐵面神捕輕輕撫著手中的面具,"戴上它,我彷彿就忘了以前。十六年來,我只摘下過兩次。:一次是二十歲那年,我破了第一起大案,可擒獲的主凶、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場時,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而今晚,則是第二次了……"
他的語聲終於緩緩慢了下來,低沉下去,最終化為長長的歎息。
厲思寒看著他側影,在月下有如雕塑一樣利落挺拔,雖歷經了諸多風霜困苦,卻依然傲然不屈--她明白過來:摘下面具,對他來說,並不僅僅意味著真實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現。
忽然間,她覺得心裡難受,淚水無法控制地湧上了眼眶。
這一個人,雖然自己在初見時認定是個該千刀萬剮的,可在此後一路同行中,她卻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氣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從排斥、反抗、平和、親近到傾慕,這三個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嘗不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