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展白在一旁聽著,只覺的心裡一跳。
什麼意思?薛紫夜讓他持簪來揚州求見廖青染,難道是為了…
廖青染將孩子交給身後的使女,拆開了那封信,喃喃:「不會是那個傻丫頭八年後還不死心,非要我幫她復活冰下那個人吧?我一早就跟她說了那不可能——啊?這…」
她看著信,忽然頓住了,閃電般的抬頭看了一眼霍展白。
「前輩,怎麼?」霍展白心下也是忐忑。
廖青染轉身便往堂裡走去:「進來坐下再說。」
※※※
月宮聖湖底下的七葉明芝,東海碧城山白雲宮的青鸞花,洞庭君山絕壁的龍舌,西崑崙的雪罌子…那些珍稀靈藥從錦囊裡倒出來一樣,霍展白的臉就蒼白一分。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終於忍不住驚駭出聲,跳了起來。
這不是薛紫夜拿去煉藥的東西麼?怎麼全部好端端的還在?
「紫夜沒能煉出真正的解藥,」廖青染臉色平靜,將那封信放在桌上,望著那個臉色大變的人,「霍七公子,最早她寫給你的五味藥材之方,其實是假的。」
「是…假的?」霍展白一時愣住。
「是的。」廖青染手指點過桌面上的東西,「這幾味藥均為絕世奇葩,藥性極烈,又各不相融,根本不可能相輔相成配成一方——紫夜當年抵不過你的苦苦哀求,怕你一時絕望,才故意開了這個『不可能』的方子。」
霍展白怔住,握劍的手漸漸發抖。
「沫兒的病症,紫夜在信上細細說了,的確罕見。她此次竭盡心力,也只煉出一枚藥,可以將沫兒的性命再延長三月。」廖青染微微頷首,歎息,「霍七公子,請你不要怪罪徒兒——」
「不可能!」霍展白死死盯著桌上的藥,忽地大叫:「不可能!我、我用了八年時間,才…」
他按捺不住心頭的狂怒:「你是說她騙了我?她…騙了我?!」
廖青染歎息:「紫夜她只是心太軟——她本該一早就告訴你:沫兒得的是絕症。」
「不可能!她不可能騙我…我馬上回去問她。」霍展白臉色蒼白,胡亂地翻著桌上的奇珍異寶,「你看,龍血珠已經不在了!藥應該煉出來了!」
「霍公子,」廖青染歎了口氣,「你不必回去見小徒了,因為——」
她側過身,望著庭外那一株起死回生的古木蘭樹,一字一字:
「從今天開始,徐沫的病,轉由我負責。」
霍展白怔住,心裡乍喜乍悲。
「你不要怪紫夜,她已然嘔心瀝血,」廖青染回頭望著他,拿起了那支紫玉簪,歎息,「你知道麼?這本是我給她的唯一信物——我本以為她會憑著這個,讓我幫忙復甦那具冰下的屍體的…她一直太執著於過去的事。」
她看定了那個來訪的白衣劍客,忽地一笑:「可是,她最終拿它來來救了一個不相干的孩子。」
聽得那一番話,霍展白心裡的怒氣和震驚一層層的淡去。
「那…廖前輩可有把握?」他訥訥問。
「有五成。」廖青染點頭。
霍展白釋然,只覺心頭一塊大石落下。
「沫兒的病已然危急,我現下就收拾行裝,」廖青染將桌上的東西收起,吩咐侍女去室內整理藥囊衣物,「等相公回來了,我跟他說一聲,就和你連夜下臨安。」
「是。」霍展白恭恭敬敬的低頭,「有勞廖前輩了。」
這邊剛開始忙碌,門口已然傳來了推門聲,有人急速走入,聲音裡帶著三分警惕:「小青,外頭院子裡有陌生人腳印——有誰來了?」
「沒事,風行,」廖青染隨口應,「是我徒兒的朋友來訪。」
聲音一入耳,霍展白只覺熟得奇怪,不由自主的轉頭看去,和來人打了個照面,雙雙失聲驚呼。
「老五?!」
「老七?!」
霍展白目瞪口呆。這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左手裡拿著的一包尿布片,右手拿著一支簇新的珠花,腰畔空空,隨身不離的長劍早已換成了一隻裝錢的荷包——就是一個霹靂打在頭上,他也想像不出八劍裡的衛五公子,昔日傾倒江湖的「玉樹名劍」衛風行、會變成這幅模樣!
屋裡的孩子被他們兩個這一聲驚呼嚇醒了,哇哇的大哭。
「你們原來認識?」廖青染看著兩人大眼瞪小眼,有些詫異,然而顧不上多說,橫了衛風行一眼,「還楞著幹嗎?快去給阿寶換尿布!你想我們兒子哭死啊?」
衛風行震了一震,立刻側身一溜,入了內室。
片刻,孩子的哭叫便停止了。
霍展白尤自目瞪口呆站在那裡,望著房內。衛風行剝換嬰兒尿布的手法熟極而流,簡直可與當年他的一手「玉樹劍法」媲美。
「原來…」他訥訥轉過頭來,看著廖青染,口吃,「你、你就是我五嫂?」
八、雪·第七夜
暮色初起的時候,霍展白和廖青染準備南下臨安。
這種欲雪的天氣,衛廖夫妻兩人本該在古木蘭院裡燃起紅泥小火爐,就著綠蟻新酒當窗小酌,猜拳行令的,可惜卻生生被這個不識趣的人給打斷了。
「辛苦了,」霍展白看著連夜趕路的女子,無不抱歉,「廖…」
那聲稱呼,卻是卡在了喉嚨裡——若按薛紫夜朋友的身份,應該稱其前輩;而這一聲前輩一出口,豈不是就認了比衛五矮上一頭?
「七公子,不必客氣。」廖青染卻沒有介意這些細枝末節,拍了拍睡去的孩子,轉身交給衛風行,叮囑:「這幾日天氣尚冷,千萬不可讓阿寶受寒,所吃的東西也要加熱,出入多加衣襖——如若有失,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衛風行抱著孩子唯唯諾諾,不敢分解一句。
這哪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儻,迷倒無數江湖女子的衛五公子?分明是河東獅威嚇下的一隻綿羊。霍展白在一旁只看得好笑,卻不敢開口。
他總算是知道薛紫夜那樣的脾氣是從何而來了,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風行,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廖青染翻身上馬,細細叮嚀,「此去時間不定,全看徐沫病情如何——快則三五天,慢則一兩個月。你一個人在家,需多加小心——」溫柔地叮囑到這裡,語氣忽然一轉:「如果再讓我知道你和夏淺羽去那種地方鬼混,仔細我打斷你的腿!」
「是是。」衛風行也不生氣,只是抱著阿寶連連點頭。
暮色裡,寒氣浮動,雲層灰白,隱隱有欲雪的跡象。衛風行從身側的摸出了一物,抖開卻是一襲大氅,湊過來圍在妻子身上:「就算是神醫,也要小心著涼。」
廖青染嘴角一揚,忽地側過頭在他額角親了一下,露出小兒女情狀:「知道了。乖乖在家,等我從臨安帶你喜歡的梅花糕來。」
她率先策馬沿著草徑得得離去,霍展白隨即跳上馬,回頭望了望那個抱著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忽然心裡泛起了一種微微的失落——
所謂的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了。
他追上了廖青染,兩人一路並騎。那個女子戴著風帽在夜裡急奔。雖然年過三十,但卻如一塊美玉越發顯得溫潤靈秀,氣質高華。
老五那個傢伙,真是有福氣啊。
霍展白隱隱記起,多年前和南疆拜月教一次交鋒中,衛風行曾受了重傷,離開中原求醫,一年後才回來。想來他們兩個,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吧——然後那個女子辭去了藥師谷谷主的身份,隱姓埋名來到中原;而那個正當英年的衛五公子也旋即從武林裡隱退,過起了雙宿雙飛的神仙日子。
「霍七公子,其實要多謝你——」他尚自走神,忽然耳邊聽到了一聲歎息。
他微微一震,回頭正對上廖青染若有深意的眼睛:「因為你,我那個傻徒兒最終放棄了那個不切合實際的幻想。她在那個夢裡,沉浸得太久。如今執念已破,一切,也都可以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