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然後,不等老闆娘答應,他避之不迭般地躲了出去。

「哎,客官!——」看到尊淵腳底抹油,老闆娘急了,扯著嗓子大喊,「你要的桃子買來了,只找到了五個冰洞裡存著的…人家非要價五十兩,你要不要買?」

「買,當然買!」尊淵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一錠銀子隔著窗子扔進來,人卻已下去了。

慕湮聽得發怔,卻見老闆娘喜滋滋地放下幾個乾癟的桃子,拿起那一套簇新的衣服來,笑:「姑娘快來把這個也穿上!你哥哥可真疼你啊,姑娘寒冬臘月要吃桃子,也一口答應了。」

「哥哥?」慕湮愣愣地重複了一遍,任由老闆娘將新衣套上她的身子,「我…我說要吃桃子麼?」

「是啊,姑娘發著燒,拉著你哥的手口口聲聲說要吃桃子,可把他為難壞了。」老闆娘口快,麻利地幫因為重病而渾身無力的女子穿上新衣,一邊不住口地誇,「外頭天氣那麼冷,又下著雨,他把你抱到這裡來的時候都急壞了。」

桃子…桃子。她的眼睛游移著,看到了桌子上那幾個乾癟的桃子。

終於有了些微的記憶。她不再說話,閉了閉眼睛,眼前出現了夢裡的漫天桃花。啊,原來在那個時候、跟她說話的不是師傅,而是大師兄麼?

她彷彿安心般地歎了口氣,手指絞著褥子,忽然間怔怔掉下眼淚來。

「姑娘,你看你穿起來多漂亮…」老闆娘幫慕湮穿好了衣服,正在驚歎對方的美貌,卻見她哭了起來,不由吃了一驚。準備殷切相詢,外邊卻傳來了一陣哭天搶地的嚎啕聲,驚動整個店中,依稀是一個老者嘶啞含糊的哭聲,一疊聲的喚:「我苦命的女兒啊…天殺的狗賊,還我彩珠命來…」

周圍房子裡有房客探頭,七嘴八舌的勸說聲,湮沒那個老人的哭聲。其間,赫然聽到尊淵的聲音,在詢問老人究竟遭遇到了什麼不幸。

「唉,趙老倌又在哭他的女兒彩珠了。」老闆娘濃妝艷抹的臉上也有黯然的神色,「姑娘別嚇著——那個趙老倌自從賣唱的女兒被劉侍郎兒子姦殺後,整個人就瘋瘋癲癲的,每到天亮就要哭號一番…也是作孽啊,彩珠才十三歲。都什麼世道!」

「為什麼不去告官?」聽得外頭那哭聲,慕湮只覺刺心的疼——師傅說她心嫩,自小就聽不得別人的哭聲罵聲。她只好側過頭去,低聲問。

「告官?」老闆娘從嘴角嗤出一聲冷笑,替她將衣服上的帶子結好,「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上哪裡去告?」

「夏御使那裡…一定行的。」好容易掙出了那個名字,慕湮肯定地回答。

老闆娘的眼睛也亮了亮,手指伶俐地穿過最後一根帶子,笑了起來:「是啊!我們也勸趙老倌去御使那裡攔轎告狀——想來想去,也就剩了那點指望了。」

「一定能行的。」慕湮低了頭,堅定地回答,有些羞澀,有些驕傲,「他是個好官。」

「嗯,姑娘說的沒錯!」老闆娘用力點頭,顯然說起這個夏御使,每個人心裡都懷著尊敬,「去年曹太師面前的紅人秦總管督建逍遙台,扣克木材,結果造了一半塌了,壓死上百個民夫,誰又敢說半句話?到最後是夏御使生生追查下去,把那躲在太師別墅的總管拉出來正法了。還有息風郡守從砂之國販賣良家女子到帝都為妓的那案子,也是…」

老闆娘自顧自如數家珍地說著民間眾口相傳的案子,螺黛細描的雙眉飛舞著,沒有注意到面前聽著的女子眼神閃亮起來,蒼白的雙頰泛上了紅暈,眸子裡閃著又是驕傲又是欣慰的光芒。

「這個朝廷呀,是從裡面爛出來了!統共也只剩下那麼一個好官。」老闆娘一口氣說完了她所知的御使大人的事跡,歎了口氣,打好最後一個結,「連我這個小民也受過他大恩呢——想來御使也真不容易,聽說他天天要看宗卷看到二更…」

「不,都要看到三更呢。」下意識地,慕湮糾正了一句,猛然覺察失言,連忙轉口問,「如今什麼時候了?」

「快黃昏了吧?」老闆娘隨口答,「外頭下雨呢,看不清天色——姑娘餓了麼?」

「糟糕!」慕湮跳了起來,然而發現身上軟的沒有半分力氣,踉蹌著走出去推開客房的門,「下朝時間到了吧?我得、我得去——」

「你要去幹嗎?」還沒出門,忽然便被人拎了回去,尊淵剛在外頭聽完了趙老倌的事,滿肚子惱火地大踏步進來,一見她要出去,不容分說把她推了回去,「我去替你接他,替你守著,你放心了吧?——給我好好養病,不許亂走!」

慕湮沒有力氣,立足不穩地跌了回去,老闆娘連忙扶她躺下,一邊笑著勸:「哎呀,客官,你就是疼你妹子也不要這樣,人家生著病,嬌弱弱的身子哪裡禁得起推啊…」

「我不是他妹子!」慕湮聽得「嬌弱弱」三字,陡然心頭便是一陣憤怒,掙著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闆娘猛地一愣,脫口,「難道、難道你們是一對…」

「才不是!」慕湮紅了臉,啐了一口,發現尊淵已經走得沒影兒了。

※※※

上朝回來後,已經是薄暮時分。夏語冰不去吃飯,逕直將自己關進了書房。他也不看那些堆滿案頭的文卷,只是一反平日的淡定從容,焦灼不安地在書房中踱步,輕輕搓手,神色凝重,不時抬頭看著外面的花園,彷彿期待著什麼人來。

他…要如何對尊淵開口,要他出手護衛皇太子返城?…

他有何顏面,再向阿湮的師兄提出這樣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來,那兩個字是極力避開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會動搖步步為營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裡對著前來劫獄的她說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時,他決心便已定,取捨之間是毫不容情的絕決;慕湮對他告別的時候,他也沒有挽留,只任她攜劍遠去,心下暗自做了永遠的訣別;洞房花燭之夜,在應酬完一群高官顯貴後,紅燭下挑落青璃蓋頭之時,他的手也沒有顫抖過分毫——那是他自己選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縮半分。

然而,五年後,在成敗關頭、急流席捲而來的時候,這個名字又出現在耳畔。

躲不過的…他彷彿聽到了宿命的冷笑聲。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發現命運之手並沒有放過他、那利爪一直死死地扣著他的咽喉,讓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漸漸黯淡的暮色裡點起蠟燭,看著案頭那一疊疊的宗卷。然而一眼瞥過,又看到了最上面那件劉侍郎公子酒後姦殺賣唱女子的案子:那個「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紅筆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來。

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結黨對付曹太師的官員裡,類似的齷齪事時有發生,為了不導致內部矛盾激化和決裂,他一一做了忍讓,將事情壓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後來,青王糾結的力量越來越龐大,他結交的「自己人」的官員也越來越多,十件案子裡,居然有三四件頗為難辦。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結黨營私?徇情枉法?貪污受賄?顛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為重,是為了天下最終的正義伸張,而作出的暫時的隱忍。

何況,十件案子裡面,至少有七件他還是秉公辦理的。而那些被各種因素掣肘的案子,不過只是十之二三罷了,而且他也做了適當的調停妥協,讓無辜者受到的損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對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過來對那些無辜百姓來說,便是十足十的冤獄!

虛偽,虛偽,虛偽!

他只覺得胸臆間充滿了煩躁而絕望的怒嘯,在體內四處奔騰,心裡的血沸騰起來,彷彿一直要衝到腦裡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裡這樣強烈辯論著的兩個聲音。

那個瞬間,久等不見丈夫來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來餓壞身體,御使夫人青璃終於忍不住違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開了門,端著托盤進來——然而就在那個剎那,她看到了年輕的御使作出了一個可怕的舉動:披衣閱覽著文卷,夏語冰卻忽然伸手用力握緊案頭正在燃燒著的蠟燭、將火焰在手心裡生生熄滅!

「語冰!語冰!」丈夫眉間的沉鬱和痛苦嚇住了貴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盤,驚呼著衝了過去,用力將他的手從蠟燭上掰開,看到烈火已經無情地灼燒了御使右手的皮肉,發出焦糊的味道,黑紅的一片。

「語冰,你在幹什麼啊…」青璃急急掰開丈夫的手,看到手心裡焦糊的血肉,淚水忽然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彷彿神智有點恍惚,夏語冰甚至沒有聽見妻子的驚叫,一直到手心裡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刺痛著,他才回過神來,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滿臉的淚痕。他的妻子捧著他手、正嘟起了嘴為他輕輕吹著燙傷的手心,淚水滴落在他手裡。

《鏡外傳·六合書·東風破》